摘 要:阿來的系列小說“山珍三部”(《三只蟲草》、《蘑菇圈》和《河上柏影》)講述了普通植物在消費時代如何變?yōu)樯秸涞倪^程,展示了在包裝、消費、追捧和崇拜山珍的過程中,人類自身在生活環(huán)境、經(jīng)濟狀況、文化心理等方面發(fā)生的改變和面臨的危機。在這些變化和危機的沖擊下,“山珍三部”系列小說主要呈現(xiàn)了三類人的生存狀況:迷茫無助者,順勢而起者和干預思考者。
關鍵詞:阿來;“山珍三部”;文化沖擊;生存狀況
作者簡介:祁頌冰(1992-),女,河南安陽人,武漢大學文學院碩士,專業(y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09-0-02
阿來的系列小說“山珍三部”包括《三只蟲草》、《蘑菇圈》和《河上柏影》。三篇小說分別以蟲草、松茸和岷江柏為切入口,展示了藏區(qū)植物在無人干涉的大自然中異彩紛呈的原始生命狀態(tài),以及它們在消費時代如何從“野物”變?yōu)椤吧秸洹钡倪^程。當下社會,山野植物被裹脅在“山珍文化”中,和消費文化、飲食文化、旅游文化等琳瑯滿目的文化詞條并駕齊驅(qū),不斷增值。但是經(jīng)濟熱潮帶來的只是空泛的物欲崇拜,引發(fā)的是對自然的盲目掠奪和占有式開發(fā)。在經(jīng)濟文化的不斷沖擊之下,不僅被包裝、被追捧甚至被崇拜的植物面臨著滅絕的危險,和它們生存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人類族群,也處于無所適從、茫然無助的生存困境中。
在談到小說家的責任時,阿來曾說,“對一個小說家來說,人是出發(fā)點,也是目的地。”[1]顯然,這樣的創(chuàng)作理念也貫穿在“山珍三部”始終?!拔覜Q定以這樣特別的物產(chǎn)作為入口,來觀察這些需求對于當?shù)厣鐣?,對當?shù)厝巳旱挠绊??!盵2]所以,從山間野物到山珍文化,“植物”實質(zhì)上是借以觀察“人”的一個切入點。在這個切口之中,“山珍三部”系列小說主要呈現(xiàn)了三類不同的人的生存狀況:迷茫無助者,順勢而起者和干預思考者。
一、迷茫無助者
這是所占比例最大的一個群體:他們面對全新文化的沖擊時往往無所適從,只能被迫接受,而接受之后對自身所處的境地又迷茫不解;即便其中有一部分人看清了沖擊帶來的傷害也無能為力,除了無奈、悲嘆和哭訴之外別無他法?!度幌x草》中以桑吉父母為代表的、在牧民定居計劃中集中居住在新村莊的牧人們,《河上柏影》中以王澤周母親為代表的、因水電站立項獲批而隨著整座村莊集體遷移的村人們,《蘑菇圈》中的阿媽斯炯,都屬于這一類群體。
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變革可以改變?nèi)藗兊纳钯|(zhì)量和居住條件,卻難以撼動人們的生活習慣。正因為此,《三只蟲草》中,桑吉的父親一方面感嘆在新村莊“就像住在城里一樣”,另一方面卻始終不明白電視劇中演繹的城里人的故事——“那些人吃得好,穿得好,也不干活,又是很操心很累很不高興的樣子,那是因為什么?”[3]同樣,處在文化沖擊浪潮之中的藏民們,雖然生活方式從游牧變?yōu)樵谛^(qū)定居,卻依舊保留著往日的生活習慣——晚上睡覺時,桑吉一家還是會將各個房間床上的被褥一件件搬出來,鋪在火爐邊的地板上,大人孩子擠在一起,說著話,然后入睡。生存在外界文化和本民族文化夾縫中的他們,心理上承受著更多無形的壓力,這是一種面對外部世界時融不進又理解不了的迷茫和困頓。力圖在夾縫中尋求出路的桑吉表哥,放棄偷竊準備好好工作,于是去當背夫,卻因為誤幫偷獵者背藏羚羊皮而入獄。桑吉的表哥因此成為文化沖擊的犧牲者。
《蘑菇圈》中的阿媽斯炯,從時代變遷中走來,在消費文化盛行的新時代,看清了世界變化的根本就是“人心變壞”,甚至下定結(jié)論“人心變好,至少我這輩子是看不到了”[4]。但是,面對因金錢欲望膨脹而不惜一切代價掠奪蘑菇圈的丹雅,她仍感迷茫:“阿媽斯炯心頭濺起一點憤怒的火星,但那些火星剛剛閃出一點光亮就熄滅了。接踵而至的情緒也不是悲傷。而是面對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那種空洞的迷茫。她不說話,也說不出話來?!盵5]阿媽斯炯即使認清了時代變化的本質(zhì),作為一個置身于滾滾時代車輪下的小人物,她仍無力改變什么。
二、順勢而起者
在經(jīng)濟發(fā)展的大潮中,有的人被裹挾其中無力自持,又總有另一些人順勢而起,成為時代發(fā)展的“受益者”?!赌⒐饺Α分械牡ぱ藕汀逗由习赜啊分械耐跄窘晨梢哉f是這個群體中的典型代表。
在松茸價格飛漲的時期,丹雅建立起食用菌養(yǎng)殖基地,又利用GPS定位系統(tǒng)跟蹤上山采蘑菇的阿媽斯炯,探測到蘑菇圈的位置,拍下影像,對外宣稱成功在野外培植出了松茸,賺取投資,以此牟利。在經(jīng)濟大潮中,丹雅抓住了人們對山珍產(chǎn)生的狂熱拜物沖動,那種“凡是野外的就是好的”的理念指導下的物欲心理,給丹雅這樣的投機者帶來了可乘之機,也將自然界最后的凈土掠奪一空。在外部文化沖擊的過程中,本來是受沖擊群體一份子的丹雅,反而扮演了一個加速破壞者的角色——她利用自己藏民族的身份,輕松走上了致富之路,卻在致富的過程中成為民族文化的破壞者。
《河上柏影》中的王木匠,更像是一個被幸運之神眷顧的暴發(fā)戶——他因為一門幾乎絕跡的木匠手藝而被時代的巨浪托起,從此發(fā)家致富。在家鄉(xiāng)的旅游業(yè)發(fā)展起來之前,王木匠“總是悄無聲息、自甘卑微”,而當他的手藝在修建寺院大殿過程中被充分賞識、他本人被評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繼而又當上了手工合作社顧問之后,他成了一個身上洋溢著自信、對工作充滿激情的“揚眉吐氣”的人。王木匠自身形象和氣質(zhì)的變化,為他個人和家庭帶來了看得見的財富和清晰可感的喜悅,這當然得益于消費文化和旅游文化的興起。但是另一方面,王木匠施展手藝的過程,也是旅游開發(fā)者為修建佛殿而砍倒一批又一批古老柏樹的過程;王木匠那被人稱道的手藝的用武之地,是在拜物熱潮中瀕臨滅絕的岷江柏。從某種程度上講,他的木匠手藝和砍伐古柏的斧頭并無二致;而更為可悲的是,沉浸在致富喜悅中的他對于這一點并不自知。
歸根結(jié)底,丹雅和王木匠的順勢而起,都依賴著經(jīng)濟發(fā)展中短暫興起的拜物潮流。可以預見的是,這股浪潮終有一日會失去它的影響力,當這一天到來之時,丹雅們和王木匠們終將失去他們發(fā)家致富所依憑的對象,那時,他們是否還能有其他發(fā)展的途徑,是否依舊能夠保持這個大潮帶給他們的經(jīng)濟自由和精神自信,或許這才是更值得關注的問題。
三、干預思考者
“山珍三部”在提出問題的同時,也在嘗試尋找解決問題的方法?!赌⒐饺Α分型ㄟ^當干部而走出機村的膽巴,《河上柏影》中通過考大學而進入體制內(nèi)的王澤周,可以說是當?shù)厣鐣木㈦A層——他們都接受過高等文化教育,這樣的學歷必然會給他們提供一個較高的思考起點和干預平臺;同時,從小成長在鄉(xiāng)村的生活背景又多少可以保證他們對自身的文化環(huán)境有一定的認識,使其在考慮問題時不至于脫離實際。但是,二人最終都沒有探索出解決人之生存與社會發(fā)展之間矛盾的出路——權力大的膽巴離故鄉(xiāng)越來越遠,因而無暇顧及家鄉(xiāng)的資源和環(huán)境問題;在家鄉(xiāng)工作的王澤周時時刻刻都關注著家鄉(xiāng)的發(fā)展,卻因無權無勢因而心有余而力不足。有權無閑和有心無力,這兩種矛盾狀態(tài)折射著當下社會中某種讓人心痛的現(xiàn)實。
《三只蟲草》中十二歲的少年桑吉,似乎被作為下一代而寄予厚望。桑吉成長于藏文化的環(huán)境之中,又通過學校教育汲取外界知識,在百科全書中探索大千世界。他心地純真善良,苦心保存挖到的第一批蟲草,細心分配每一棵蟲草的用途——幫姐姐買衣服,給奶奶買骨痛貼膏,給多布杰老師買剃須泡,給娜姆老師買洗發(fā)水。他熱愛家鄉(xiāng),敬畏自然,善于思考,一個個讓身邊任何人都無法回答的問題常常冒出腦海:應該把一棵蟲草看作一個鮮活的生命還是當成三十塊錢呢?長成草之后的蟲草是什么樣子呢?桑吉,這個成長中的藏族少年,“他清新、明朗,預示著新的可能與希望。他走出家園,接受現(xiàn)代知識的哺育,但不以擁有知識而自傲,他是生于藏族民間世界的‘地之子,對藏民族的民間世界充滿了熱愛;他迷戀于知識構(gòu)建的世界,對‘百科全書式的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向往,對現(xiàn)代的智識世界滿懷了渴望,他有力量走向可能的未來?!盵6]除了桑吉自身的美好品質(zhì)之外,他被寄予厚望的原因,恐怕還在于這是一個尚在成長中的少年,在這個純良的少年身上,還潛藏著無限的可塑性和發(fā)展的可能性。他對家鄉(xiāng)的熱忱感情,對族群的寬厚態(tài)度,對外面世界的向往和探索,對未知事物的獨特思考方式,對自己理想的堅定持守,都讓人們堅信,盡管這個干預思考者還處在奔跑在成長的道路上,但當桑吉成長為可以引領時代潮流的青年時,他能帶給我們的,會是一個充滿美好希望的全新未來。
四、小結(jié)
“山珍三部”的著眼點雖然是藏區(qū),但它所涉及的問題卻不單是以藏區(qū)某一類瀕臨滅絕的物種為代表的生態(tài)危機,也不是單純地寫少數(shù)民族在外界文化沖擊下的文化危機,而是對處于全球化進程中弱勢文化在面臨被強勢文化所同化的威脅時該何去何從的思考,并且透過對此文化現(xiàn)象的分析考察,進一步關注處于時代劇變中的普通人的生存狀態(tài)。被經(jīng)濟大潮沖刷之后的人們,就像是一群失去根基的蓬草,在沒有根的情況下,他們該如何重新認識世界,在新的生活中該如何依憑現(xiàn)有條件得以立足并且尋得長遠的發(fā)展,如何重新枝繁葉茂、展露生機,以及如何和這個世界和睦相處?這一系列問題的希望在哪里,難道真的只能寄托在下一代的身上嗎?
對于這些問題,阿來在“山珍三部”中并沒有給出確切的答案,只是將希望留給了我們:“我愿意寫出生命所經(jīng)歷的磨難、罪過、悲苦,但我更愿意寫出經(jīng)歷過這一切后,人性的溫暖。即便看起來,這個世界還在向著貪婪與罪過滑行,但我還是愿意對人性保持溫暖的向往。就像我的主人公所護持的生生不息的蘑菇圈。”[7]
注釋:
[1]阿來:《人是出發(fā)點,也是目的地》,《黃河文學》,2009年第5期,第17頁。
[2]阿來:《河上柏影·序:文學更重要之點在人生況味》,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第2頁。
[3]阿來:《蘑菇圈》,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5.7,第128頁。
[4]阿來:《蘑菇圈》,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5.7,第99頁。
[5]阿來:《蘑菇圈》,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5.7,第115頁。
[6]吳雪麗:《敞開、對話與新的可能性——<三只蟲草>閱讀札記》,《阿來研究(第3輯)》,第94頁。
[7]阿來:《河上柏影·序:文學更重要之點在人生況味》,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第2頁。
參考文獻:
[1]阿來.河上柏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
[2]阿來.蘑菇圈[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5.7.
[3]阿來.阿來散文[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
[4]阿來.落不定的塵埃:阿來藏地隨筆[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6.6.
[5]陳思廣主編.阿來研究(第3輯)[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5.11.
[6]傅小平.當代文學對話錄:四分之三的沉默[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8.
[7]阿來.人是出發(fā)點,也是目的地[J].黃河文學.2009(5).
[8]阿來.文學和社會進步與發(fā)展——在中意文學論壇上的演講[J].時代文學.2011(21).
[9]陳思廣,張瑩.阿來小說接受向度研究的現(xiàn)狀、問題與思考[J].民族文學研究.201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