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適帖[組詩]

張偉鋒

犬吠聲

凌晨三點，奔波者扶著月光回家

稀疏的星星整體向西

小小的山村寂靜如沉默的海洋

帆船歸港，鷗鳥收起翅膀

他伸出兩只手，躬身片刻，把兩只褲管慢慢放下

再胡亂地清洗臉上的塵土

夜深了，這個時候，醒著的只有他一個人

盆里的水光冰涼

他關(guān)上大門，坐在院子里抽了兩支煙

幾米外的棕色狼犬，眼里泛著金色的光

它搖動著尾巴，低沉地叫了幾聲

便爬在平坦的地上，看著他。多少歲月

兩個生靈相遇在夜間，多少年來

很少有人關(guān)心他的活計，念及他的下落

摸著熟悉的犬吠聲，他決定忘記孤苦

明天的太陽照常升起，他決定安靜入睡

轉(zhuǎn)身

這些年。我始終帶著身體向前方行駛

我小心翼翼。我驚慌失措。我徹夜未眠

謝天謝地。所有的付出和努力

沒有像無情的江水

這些年。我的身體和靈魂

始終是關(guān)系最好的親戚……

有一些光芒出現(xiàn)，也有一些黑暗翻動翅膀

我孤單。我冷清。我離群大遠

我應(yīng)該停止。轉(zhuǎn)過始終面向前方的身體

等待或者凝視同路人。我驚愕。我目瞪口呆

為何要這樣奴役自己，為何要這樣拼命地追趕

我看見許多干枯的軀體面無表情

流落荒野的靈魂無家可歸

巖丙村

上帝不在這里，也不在我的心里

我有時懷疑

這個家伙可能根本不存在。但有人

曾鄭重地對我說，上帝保佑過他

可能世界太大

上帝太小

無法顧及這個彈丸之地，在巖丙村的黃昏

我以外鄉(xiāng)人的姿態(tài)

漫不經(jīng)心地穿行。我看見兩個年輕的媽媽

背著哭泣的孩子

從外面汗流浹背地歸來

她們?nèi)彳浀穆曇簦瑥淖炖镲w出

她們晃動的影子，轉(zhuǎn)過彎之后

便不知所終

這個時候，要是有上帝在我的手上

那將是多么美好，我會尾隨而至

二話不說硬塞給她們

我為什么喜歡緊緊地抱著你

晚霞中的蜻蜓飛來飛去，找不到最好的停落方向

你這樣滿身傷痕，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

我緊緊地抱著你，以至于你喘不過氣來。親愛的

為什么，不要追問這個看似簡單，但卻復(fù)雜無比的問題

你去了哪里，那么多的年華從你的容顏鋒利地劃過

為什么，這么晚，這么遲，你才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讓我緊緊地抱著你，我喜歡這樣子

因為這是一切，因為你的土地上種滿了反復(fù)發(fā)作的傷口

不要再東張西望，不要驚慌失措。我拖緊你

我替你行醫(yī)，替你治療，請放心地把后半生交出來

想象一只蝴蝶

夜深人靜。酒瓶空蕩，月光隱匿

星星消亡。兩個孤獨的人

無事可干

只能想象。不著邊際，不顧邏輯……

一只蝴蝶

反復(fù)在夢里出現(xiàn)。我們懼怕黑暗

我們是最親密的朋友

就算大難臨頭

不讓衣襟抖動，擺正腳的印跡

我們借著顫抖

開始出發(fā)。這些年，這些月

我們躲在南方的灌木叢

野獸出沒，山體冰冷。我們仿佛記得受

仿佛有人鐫刻進生命

想象一只蝴蝶

她就是最真實的意象。原本以為遺忘

原本以為歷史一片空白

寂靜的時光泛起雪白的刀子

我們在體內(nèi)溫度盛仃的區(qū)域想念

復(fù)述蒙塵的往事

預(yù)想太陽反復(fù)升起的明天。山和石頭

水和草木。它們的目光依舊柔和

我們想象：在熟悉的新場景里，蛹的破繭成蝶

蝶的飛翔和凄涼的傍晚。我們期盼：

在世事的變遷和年華的消逝中

重新講述受的新紙片

自適帖

把身體丟給黑夜，丟給小路寬敞的西河岸

如動力十足的馬車

沖向視野的盡頭處。若看見迎面有人走來

便急忙低下小小的頭顱，或者凝視

高處雪亮的燈盞。不再與不相干的人認識

不再與知根知底的熟人

持續(xù)結(jié)怨。抬頭，他們就會看見我踽踽而行

低頭，他們就會忘記我的影子……

——很多人，嘴里念著心經(jīng)

——很多人，深埋著大悲咒

而我，恰好不是很多人。在蒼茫的人世間

歷經(jīng)無數(shù)次脫胎換骨，終于修得自我照見自我的從容

固執(zhí)

知道從一扇門可以順利通往月光的明亮

知道我不是唯一的榮耀擁有者

還有其他的，甚至更多的人破門而入。但是——

固執(zhí)的種子

已經(jīng)埋入此生，萌芽此生，生長此生。此生——

向野之心，誓言寫盡幸福

草木之中，最美的時辰最好的位置

必定留給播撒溫暖的人

拉木橋

阿佤山的族人，在新的一年

來到新的山林，擇木、砍伐、拉木橋

曾經(jīng)的朽腐之木

引渡了部落的子民千次萬次。新的樹木

在辭令中，在歌聲里

在舞步下，被拉運回來，搭建在河流之上

彎曲的河流清澈，忽小忽大的河流向東走

我們的美好和幸福

全部潛藏在深邃的阿佤山，我們明天

就可以通過嶄新的橋梁，日出而作

日落而歸，我們可以向平凡的生活

討要百花齊放的華麗篇章

得到與失去

不要想得太多，事情就是這樣子

有得到就有失去……我們歡樂于飛來的光芒

我們疼痛于消失的摯愛……

讓我們達成協(xié)議，從最初的源頭開始執(zhí)行

你少一點愛我

而我多一點，再多一點愛你。假如歲月的皺紋

刻進我們的額頭

必須有一個人離開，那我們從容淡定

或者刻骨銘心

把輕巧的部分留給你，疼痛的一點也不給

這是我行世一輩子的自私，請允許——

我繼續(xù)保留這份財產(chǎn)。這塵世蒼茫

所有經(jīng)歷的人

都看得真真切切，作為愛的攜帶者

你已經(jīng)為我獻出許多，所以失去的悲愁

由我承擔(dān)，假如有那么殘忍的一天

冷

草木之上，霜露舞蹈。寒風(fēng)之中

裹緊大衣的人，將去往何方

他不說一句話，不回一個頭，口里呼出的霧氣

熱情洋溢地來到世界

但很快，又夾進深冬的縫隙，加倍返還給獨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