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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失的二胡聲

      2018-04-28 14:37侯鏞
      草地 2018年6期
      關(guān)鍵詞:二胡

      侯鏞

      施遷推開家門的時候,朽壞的門樞發(fā)出嘎吱的聲響,引來屋里娘的咳嗽聲。施遷打開被煙熏得黃膩膩的鎢絲燈,昏弱的光線照得屋里的景物很頹舊,給人懨懨欲睡的感覺。

      娘正勾著腰往火塘里添柴,對施遷的出現(xiàn)似乎沒什么反應(yīng)。兩人都沒話說,各自沉默著,就連嘆息也僅是潛在胸腔里的微微一顫。施遷餓了,也不問娘吃過了沒,大模大樣地徑自去拿碗筷,先在鍋里舀了飯,又在桌上搛了菜,坐也懶得坐,站在原地就大口大口地吃。娘的喉嚨被一口痰粘得又痛又癢,忍不住咳出聲來??冗^了,又重歸于沉默。已經(jīng)很久很久,施遷和娘沒有說過話了。為了守住自己的陣地,施遷是沒話可說,娘是不肯先說,就那么一日一日地僵持著,看誰比誰更狠心;一意孤行也好,不可理喻也罷,其實該說的早就說了,在舊話題還沒談妥之前,他們不需要新的話題。

      施遷吃完飯,把碗往盆里一撂,逃也似的就往房里跑。娘起身關(guān)了施遷進(jìn)屋時開的燈,屋里更暗了。回到火塘邊上,娘把柴火往里推了推,一條火舌跳動了幾下,搖晃著娘投在墻壁上的影子。娘的影子被拉得很瘦很長,看起來很弱很孤。

      眼看著家已不像家,施遷索性就成天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

      房間狹小逼仄,開著一盞燈,還是暗。房間里側(cè)橫擺著一張小床,半邊床上凌亂地堆著幾件邋里邋遢的舊衣服,床頭一側(cè)的墻壁上則掛著一把滿是灰塵的二胡。房間居中擺放著一張簡易的小書桌,桌面上鋪著一層發(fā)黃的舊報紙。地板上散落著一些皺皺巴巴的紙團(tuán)和長長短短的煙頭,天花板上的幾個灰白的蜘蛛網(wǎng)搖搖欲墜,一股濃重的霉腐氣味充塞著整個房間。空氣實在悶得很,但房里竟沒有通風(fēng)換氣的窗,原有的窗已經(jīng)被施遷用木板給封死了。他不屑向外張望,也拒絕被人窺望。他試圖用這決絕而徹底的方式把自己深藏密裹起來,既是封堵自己的欲望,也堅決抵制外部事物的闌入。

      房間里,施遷抽了一支又一支煙,煙霧彌漫開來,一切看起來都顯得迷離和虛幻。他久久地看著掛在墻上的二胡,心里卷起了絕望的旋風(fēng)。

      對施遷來說,“爹”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他記憶里實在沒有可以撐起“爹”這個形象的內(nèi)容。娘說過,爹是在施遷一歲的時候病死的。一歲的娃兒,能記得住什么?

      施遷還有一個哥,哥比他大八歲,爹死了,哥就成了“爹”。施遷從哥那里得到了一份特殊的愛,淳樸,寬厚,安全。只是后來哥成了家,從老屋分出去住了,那份特殊的愛也就消失了。當(dāng)然,娘也是愛施遷的,那是融在血里的愛,純粹、濃郁、溫暖。

      施遷忘不了跟娘相依為命的日子。只是現(xiàn)在那些日子早已碎得不成樣子了,但要隨意抓起幾個碎片來看,不是屈辱就是辛酸,很扎人的心。記得家里揭不開鍋的時候,兩兄弟和娘就在荒郊野地里摸到半夜,只為了能多挖到幾棵像樣的野菜。記得熬到過年家里才分到二兩豬肉,娘興沖沖地炒好了,自己不敢吃,接連搛給兩兄弟,等兩兄弟將米飯扒拉到碗底,發(fā)現(xiàn)還有幾塊肉在碗底埋著呢;小時候兩兄弟的衣服是補(bǔ)丁加補(bǔ)丁,哥穿小了施遷接著穿,穿得油脂麻花的仍舊覺得很溫暖;那時候別人的孩子有甜津津的糖果吃,而施遷只能去撿別人扔下的糖紙,一張一張攤平了,五顏六色的,透過它們看向天空格外好看。

      施遷從小不大合群,較之于跟伙伴們玩跳繩踢田之類的游戲,施遷更喜歡一個人徜徉在樹林田野中,用耳朵去聆聽這個世界。牛馬的嘶鳴,蟲蛙的聒噪,鳥雀的啁啾,風(fēng)雨的淅瀝,甚至連村街上傳來的突兀的狗叫聲,在他聽來,都是美妙和生動的。后來村里唱大戲,他一下子就迷上了吱吱呀呀響的二胡。村里拉二胡的是跛爺,跛爺其實并不跛,只是上了年紀(jì),腿腳不太利索,已經(jīng)難得出門了。聽過跛爺拉的二胡,施遷就成天圍住跛爺轉(zhuǎn),千纏萬磨的,非要跛爺給他拉,拉了一段還要一段。看施遷托著下巴的樣子,跛爺曉得這孩子是真心愛聽,也就不厭其煩地拉,一段一段地拉,拉得兩人的笑容好燦爛。

      過了一年,跛爺送了一把二胡給施遷。施遷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響頭,就變成跛爺?shù)年P(guān)門徒弟。施遷抱著二胡,沒日沒夜地?fù)芘?、拉扯著,出眾的悟性、加上跛爺?shù)南ば闹笇?dǎo),他很快就掌握了拉二胡的技巧和分寸,手法愈加嫻熟自如,最后竟比跛爺還拉得動聽。施遷學(xué)會了,跛爺就再也不拉二胡了。村里再有演出時,小小年紀(jì)的施遷就坐在跛爺坐過的位置上。

      從這時起,施遷手里就總離不開一把二胡了。二胡成為他最忠實的伙伴。他從二胡的樂聲里獲得了情感的寄托和精神的依賴。當(dāng)他右手拉動系著棕色馬尾毛的竹弓,左手虎口固定住木制的琴桿,幾根手指巧捷飛快地跳動著,琴筒里便飄蕩出一段一段的旋律,有時哀怨,有時悠清,有時明亮。那些純真的歡笑,那些酸楚的淚水,在琴聲里點點滴滴地匯聚,然后像夏云般一朵朵地在村子上空飄蕩著。

      在學(xué)堂里,同學(xué)們課前唱歌的時候,施遷的二胡聲就好像驟然升起的一朵輝煌的煙火,生動地綻放著,時而輕快明晰如泉水叮咚,時而蕭瑟凄切如秋風(fēng)嘯鳴,時而暗啞嗚咽如萬馬齊喑,時而悠揚婉轉(zhuǎn)如天籟繚繞。這樂聲把同學(xué)們的歌聲撐起來,撐得很高很壯,好遠(yuǎn)的地方都能聽得清楚。等到歌聲停了,同學(xué)們臉上會有純真而溫暖的微笑。那微笑輕漾開來,輕輕地吻在施遷的心頭上。

      家里窮,三年的初中只熬了一年多,施遷就輟學(xué)了。

      因了二胡拉得好,施遷順理成章地加入了鎮(zhèn)上的戲團(tuán)。戲團(tuán)倒是小有名氣,只是一年到頭也沒幾場演出。為求生存,幾位團(tuán)員又拉施遷入伙“國樂班”。務(wù)農(nóng)之余,四鄉(xiāng)八鎮(zhèn)里有辦紅白喜事的,幾個人拿著響器跑一趟,多少也能補(bǔ)貼一些家用的。

      一個偶然的機(jī)會,施遷隨戲團(tuán)赴縣城演出。

      施遷頭一回進(jìn)縣城,就跟劉姥姥進(jìn)大觀園似的,看什么都新奇得很哪。樓房又高又大,道路又寬又平,路兩旁的路燈一盞接著一盞,賣吃賣穿的店面一間連著一間。再看行人和自行車就跟流水似的從面前淌過去,熙熙攘攘的,多熱鬧。一種幸福感油然而生,施遷突然很想做一個城里人。他覺得他的人生將在這里拉開新的序幕,這次演出就很有可能是一個改變命運的契機(jī)。他滿懷希望地對縣城說:我來了。

      在一個臨時搭建的露天舞臺上,施遷局促不安地坐在角落里,準(zhǔn)備為戲團(tuán)新排演的戲曲伴奏。演出開始了,在觀眾們的期待中,施遷拉動了竹弓,蒙著蛇皮的琴筒里飄出了一個一個美妙的音符,這音符又連成了一串一串生動的旋律。戲曲演員出場了,引來臺下的一片歡呼聲。施遷全副身心地沉浸在自己的琴聲里,很快就忘掉了緊張。為了配合劇情的起承轉(zhuǎn)合,突出人物的心理活動變化,施遷幾乎是全副身心的投入,看準(zhǔn)時機(jī),準(zhǔn)確無誤地演奏出一段段精彩的旋律來,讓舞臺上的故事得到了最完美的演繹。

      演出完畢,全場掌聲雷鳴。施遷看了看手里的二胡,只覺一股熱流灌進(jìn)了胸腔,一涌一涌的,全身的血都要沸騰了。

      在演出結(jié)束后的招待宴席上,縣文工團(tuán)的領(lǐng)導(dǎo)找到了施遷,說文工團(tuán)剛組建不久,正缺施遷這樣的人才,問他愿不愿意加入。施遷受寵若驚,傻傻地問:“加入文工團(tuán)還能拉二胡嗎?”領(lǐng)導(dǎo)笑著說:“加入文工團(tuán)就是讓你來拉二胡的?!笔┻w再也按捺不住,爽口答應(yīng)了。

      去他娘的“國樂班”,施遷在心里說。

      在返程的路上,施遷仍舊很激動,心里充滿了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當(dāng)施遷想做一個城里人的時候,機(jī)會一下子就擺在了眼前,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抓住,這能讓人不激動嗎?施遷首先想到了娘。娘含辛茹苦操勞了一輩子,把青春和激情都傾灑在那片貧瘠的土地上?,F(xiàn)在好了,終于在暗無天日的生活里看到了一線光亮了。娘一定會很高興的。他要把娘帶到縣城去,永遠(yuǎn)離開那片窮山僻壤。他覺得他不應(yīng)該屬于那里,那里過于閉塞狹小了,容納不下他的情懷,他的生命只有在更廣闊的天地里才能得到盡情的釋放。

      過了一會兒,施遷又有些急躁起來??蛙囬_得太慢了,他多想快點回到家里把這好消息告訴娘啊。

      夜幕迂緩地垂落下來,娘還在地里薅草。

      施遷回到家里沒見著娘,就去地里催。娘執(zhí)意要把地里的雜草拔完了才肯收工。施遷拗不過娘,挽起袖子就去幫忙。他飛快地拔起一大把雜草,抖掉泥,往娘面前的簸箕里扔;又拔,又抖,又扔……他心里急切切的,只想著快點把草拔完了,回去再把家務(wù)做停當(dāng)了,就把要去縣文工團(tuán)的事告訴給娘聽。

      回到家里,娘又忙著喂雞喂鴨喂豬,片刻不得閑,仿佛有著永遠(yuǎn)忙不完的家務(wù),甚至都沒時間問施遷縣城的演出是否成功。施遷只好幫忙做飯。

      等吃過了晚飯,施遷再也按捺不住了,興沖沖對娘說:“這次去縣城的演出很成功啊,縣文工團(tuán)的人看上我了?!?/p>

      娘稍作愣怔,只是輕描淡寫地“哦”了一聲,就刷鍋洗碗去了。

      施遷說:“我不想干‘國樂班了,我要去文工團(tuán)。去了縣城,我的機(jī)會就來了?!笔┻w眼巴巴地看著娘,期待娘能說出幾句表示興奮或鼓勵的話來。

      娘默不作聲。

      施遷覺得娘是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又得意地把話說了一遍。

      結(jié)果,娘嘴里冒出幾個冷冰冰的字來:“你不能去?!?/p>

      施遷像被雷電擊中了,直愣愣地戳在原地,過了半晌才喃喃地問:“為什么不能去?”

      娘背對著施遷使勁刷碗,碗盆里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娘說:“你去了我怎么辦?你長大了就不要娘了嗎?”

      施遷苦嘰嘰地笑著,有些激動地說:“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等我在縣城穩(wěn)定下來了,我就帶你一起去?!?/p>

      娘把洗好的碗摞在碗盆邊上,一個,又一個……娘說:“我已經(jīng)老了,半截身子都埋土里了,你還要我跟你走?我不走,我也不會讓你走,你走了誰給我送終???”

      娘的語氣堅定而決絕,把話里的每一個字都擠壓得很尖利,錐著施遷的心。

      娘接著說:“你去‘國樂班我沒意見,反正就在附近幾個村跑跑,還顧得上家里的田地。只有種地才能出糧食,有了糧食才不會餓肚子。糧食是從地里長出來的,不是你拉二胡拉出來的。你想去縣城,難道要把家里的田地都荒了嗎?我不同意,你爹要還在肯定也不會同意的!”

      施遷突然覺得娘很陌生,眼前的這個人還是自己的娘嗎?還是那個慈祥又和藹的娘嗎?怎么突然之間就變得如此的不可理喻了呢?施遷心里一陣沮喪,他有些氣急敗壞地說:“我就不明白了,怎么還會有你這種陳舊迂腐的思想?這里窮鄉(xiāng)僻壤的,有什么好留戀?反正我是受夠了,我不想把人生荒廢在這里,我要到外面去,外面還有很多夢想等著我去實現(xiàn)啊?!笔┻w竭力抑制住越發(fā)激動的情緒,冷冰冰地接著說:“在這里,人們的身心也許是健全的,但在精神上卻是干癟的、扭曲的、殘廢的……”

      娘聽也不要聽,端著洗好的碗筷走開了。

      施遷幾乎是絕望了,他萬沒想到,攔擋在自己面前的第一道關(guān)卡竟是來自生養(yǎng)自己的親娘!他意識到娘的頑固要比自己預(yù)想中的嚴(yán)重得多,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很棘手哪。的確,娘含辛茹苦地操勞了一輩子,把自己拉扯大不容易,他不想讓娘受委屈,但為了自己的前途,也為了更好的回報娘,他不想錯過這種人生中不可多得的機(jī)會,可是這個機(jī)會直接被娘給槍斃了。不甘心哪!等娘放好碗筷回來,施遷囁囁地說:“娘,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你要肯跟我走,等我在縣里穩(wěn)定了就馬上回來接你;你要是不肯,那就跟我哥過,我會經(jīng)?;貋砜茨愕摹?/p>

      娘的臉色不大好看,她有些激動地說:“我都這把年紀(jì)了,離開是不可能離開了。我也不會跟你哥過,你哥成家了,你還沒有,我放心不下的是你。我不指望你有錢,也不指望你有勢,我只要你能留在我身邊,看得見,喊得應(yīng),摸得著,那樣我才放心。難道在你心里,文工團(tuán)比我還重要嗎?”說完,娘竟已是淚流滿面。

      看到娘的眼淚啪嗒啪嗒地掉落下來,還能說什么呢?施遷覺得心煩意亂,不再做聲。

      這一夜施遷失眠了,他把自己撂在床上,兩眼直直地看著天花板,手里夾著半截香煙,煙灰欲墜不墜。碰到這樣的事情,想來想去也沒個對策,真是夠煩的。

      夢想是什么呢?夢想是埋在土里的種子,是開在枝頭的花朵,是照亮前方的路燈,是滋養(yǎng)生命的泉水,是詩盎盎的日子,是甜絲絲的希望。有了夢想,才有鼻青臉腫也要挺著胸膛的勇氣;有了夢想,才有苦掙苦扎也要奮勇向前的動力。沒有夢想的人生就像一潭渾濁的死水,也像掉到這潭死水里胡亂撲騰的小雞。

      施遷覺得自己的夢想其實很小,他不奢求金錢和名譽(yù),也無所謂鮮花和掌聲,他只是想借助一個更好的平臺拉拉二胡,在自己享受樂聲的同時,讓更多的人來傾聽和感受?,F(xiàn)在,機(jī)會來了,就擺在自己面前了。只是,當(dāng)他滿懷激情地想要伸手抓住它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咫尺之間又另有天涯。讓他沮喪的是,想要剝奪這個機(jī)會的人,竟然會是自己的娘……

      娘啊,難道是我錯了嗎?我沒有忘記,在那些暗淡無光的日子里,是娘默默地承擔(dān)起全部的勞苦和辛酸,用細(xì)弱的胳膊撐起一片廣大而溫暖的天空來,讓我做這片天空底下幸福的孩子。現(xiàn)在,我長大了,但娘還是我的背景啊,就算我離家很遠(yuǎn),娘的愛仍會日日夜夜地在我的血管里流動,一下一下地叩問著我的心……我不會丟下娘,我只想用自己喜歡的方式來報答娘的撫育和恩養(yǎng),讓娘獲得一份應(yīng)得的寧馨與安穩(wěn),難道這也錯了嗎?

      施遷曉得,沒有什么比放棄更容易了。放棄了,也許娘就高興了??墒?,夢想是可以輕易放棄的嗎?放棄了,還拿什么來體現(xiàn)人生的價值和維持生活的熱度呢?活著的意義又在哪里呢?不行,真的不行,自私也好,固執(zhí)也罷,這是不可妥協(xié)的。那就僵持下去吧,興許娘會有醒悟或心軟的時候呢?

      再看這個家,小時候還是覺得很溫暖的,但現(xiàn)在,蕭然四壁,冷冷清清,轉(zhuǎn)瞬之間就變成一個陌生的所在;他一直相信家能給人以溫暖和力量,不曾想家竟變成一份叫他難以承受的負(fù)擔(dān);他一直相信親人之間的那種唇齒相依的感情是任何外力都無法分割的,但他沒想過這種感情也可以變得這樣的不可理喻……

      真是艱難的抉擇,到底是順著娘的意思呢,還是跟著自己的心走?夜深人靜,施遷一聲聲嘆息著,聽任絕望和無奈的石磙倒替著一輪一輪地碾壓過他的胸口。

      施遷是天光初亮的時候睡著的,也不曉得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就聽見娘在屋里喊他吃早飯。他眼睛沒睜,煩躁地往床上擂了一拳,也不應(yīng)聲,倒頭又睡。

      過了一會兒,娘又喊,說再不起床飯菜要涼了。施遷渾身都來氣,直想罵娘,僵持了一分鐘,還是一骨碌爬起來了。他耷蒙著眼睛,胡亂穿了衣服,趿拉著拖鞋出了房,地板發(fā)出啪嗒啪嗒的一串響聲。到了兼做廚房的灶火房里,施遷臉色陰沉沉的,刻意不跟娘打招呼,還朝娘投去冰冷陰鷙的一瞥。娘曉得施遷心里有氣,以為頂多兩天準(zhǔn)能消了,也就沒放在心上,笑了笑就料理瑣碎的家務(wù)去了。施遷覺得娘的笑是不合時宜的,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勝利,又像是對失敗者的嘲諷,他心里就更氣,好在隨即一想,經(jīng)歷了昨晚的爭執(zhí),現(xiàn)在兩人除了笑一笑,還能說點什么呢。不說也罷。牙沒刷,臉沒洗,施遷舀了碗飯就在飯桌前坐下了。

      娘收拾停當(dāng),也坐下了。施遷不說,娘也不說,兩人僵持著,沉默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旋渦,把他們牢牢地吸附在里面。時間嘀嗒過去,施遷有些頂不住沉默的壓力了,于是在搛菜時故意讓筷子去碰菜盤,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捻懧?。他不信娘真能狠得下心,他屏息斂氣地等著娘先說,可娘就是不說。飯吃好了,施遷把碗往桌上一蹾,硬著心腸就朝房間走,隨即傳來一串啪嗒啪嗒響的腳步聲。

      施遷在房里睡了一天,娘在地里也忙乎了一天,娘沒有責(zé)怪施遷。相反,施遷沒再提起要去縣文工團(tuán)的事情,娘自以為得計,倍感欣慰。娘一整天都在想,兒子就是她的全部,她不能失去兒子,只有兒子守在身邊才能體現(xiàn)她這個娘的價值。

      要吃晚飯了,施遷一聲不吭地就往外走。娘擔(dān)心,忍不住喊了他一聲,問他要去哪里。這是娘一天里對施遷說的第一句話,有著化冰和解的意思,但施遷像要維護(hù)尊嚴(yán)似的,走得很干脆,就是不應(yīng)聲。

      施遷是去找哥。自從哥結(jié)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兄弟之間就越發(fā)顯得疏遠(yuǎn)和陌生了。不過,在這緊要的關(guān)口上,除了哥,還有誰能幫得上忙呢。哥還是很熱情的,正趕上飯點,哥一定要留他吃晚飯。飯后,哥打氣說:“施家祖祖輩輩的在地里刨食,難得出了個‘音樂家,這是八輩子修來的福啊,不能錯過了?!笔┻w悶悶地說:“娘不肯。”哥說:“那也不能耽誤了你的前程嘛。大不了,我把娘接過來跟我過。”嫂子也跟著說:“把娘接過來吧,都是一家人,跟誰過不是過呢?!笔┻w聽了很感動,心里暖洋洋的,但接著又犯難了,囁嚅地說:“我說不動娘……”哥說:“明天我去找娘說,說通了就好,畢竟是娘,不會不講情理的?!?/p>

      從哥家里出來的時候,施遷眼眶里很濕,有熾熱的液體在那里不停地打轉(zhuǎn),終了還是滿溢出來了。施遷擦了眼淚,抬頭看天,月亮很大,星星都出來了,一陣涼風(fēng)吹過來,他心情松快多了。

      回到家里,娘還沒吃飯,正坐在火塘邊上低聲地抽泣,看到施遷進(jìn)屋了,趕緊背過臉去揩眼淚,再轉(zhuǎn)回來時竟已是一副欣慰的笑容了。娘強(qiáng)笑著說:“回來就好,我們吃飯吧?!笨粗?,施遷有點心軟了,但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我吃過了?!闭f完就朝房間走去。

      翌日,哥來了。

      一家三口圍爐而坐,就像小時候一樣,看起來還是挺溫馨的。當(dāng)然,這“溫馨”僅限于表象,類似于禮貌應(yīng)酬,他們各自都很明白,較之以前,這個家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某些暖人記憶的東西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

      可以這樣說,哥就是施遷請來的說客,所以哥還是傾向于施遷這邊的。哥試探著用最平和的方式陳述了自己的想法,并就其中利害做了分析。施遷則見縫插針地補(bǔ)充配合,要為自己的夢想作無罪的辯護(hù)。兄弟兩人不時地看著娘,試圖能夠從娘的表情反應(yīng)中捕捉到哪怕一絲的信息,以便提前預(yù)測這次談話的結(jié)局。娘愣愣地看著火塘,沉默著,像是在聽一件跟自己毫無關(guān)系的事情,又像是陷入了沉思,沒有任何表情上的反應(yīng)。兄弟倆看了看娘,心有點涼,又看了看對方,心更涼。

      終于,娘的臉頰抽動了兩下,鼻孔里哼出一聲苦笑來,她語氣生硬地說:“你們兄弟倆看我年紀(jì)大了好欺負(fù)是不是?不想要娘了是不是?你們不要再說了,我不聽。這事沒得商量,不能去就是不能去,除非你們把我掐死了,就這么簡單!”

      兄弟倆猝不及防,被娘的話給噎住了。施遷一臉痛苦狀,無奈地勾下了腦袋。哥心有不甘,還想再說點什么,但娘徑自起身就往堂屋走,順手抓起鋤頭就挖地去了。

      哥也沒辦法了,施遷只好硬著頭皮去村里找說話辦事有威信的長輩,央他們來幫自己說情。幾個本族本姓的長輩對施遷的遭遇深覺同情,先后來找娘談過話。只是娘的立場堅定不動搖,干脆是誰說也不聽,誰來也不見,即便村里紛紛議論也無動于衷。清官難斷家務(wù)事,說多了反倒討人嫌,一來二去,長輩們也撂手不管了。

      去不成文工團(tuán),施遷也懶得去“國樂班”了,只成天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就像一只受傷的小動物,獨自躲在洞穴里一遍一遍地舔著自己的傷口。除了夜深人靜時的抽泣、晨光初露時的沮喪和夕陽西下時的心傷,他再也不曉得要怎么去安慰自己的心靈了。

      家里的氣氛很冷漠,沉默仍舊籠罩在施遷和娘的頭頂上方,不尷不尬的,讓人受不了。施遷沒想到,他和娘,本是最親的兩個人,竟然可以在旦夕之間變得形同陌路;也沒想到,世上最冷漠的地方不是去天涯海角,而是在一個原本溫馨的家里失去了家的感覺。

      娘也感覺到了家里的冷漠,認(rèn)為這是施遷有意施加給她的壓力,這是要斗氣呢,不能跟他斗,最好的辦法就是避開他,到地里去,讓自己忙碌起來。于是,娘更辛苦了。到了田間地頭,翻地、播種、施肥、除草、收割,回到家里,雞要吃、鴨要吃、豬要吃、人也要吃……事情多得總也忙不完,能不辛苦嗎?好在,娘從來都是任勞任怨的,她覺得勞碌本就是生活該有的樣子,整天無所事事的,能活得踏實嗎?頭天太累了,娘隔天起床時就覺得渾身酸疼酸疼的,但她并不指望施遷能幫她做點什么,心里甚至還很知足呢。不管情愿不情愿,施遷沒去文工團(tuán),娘心里很有成就感哪!至于施遷的苦惱和痛苦,娘也看到了,但日子還長著呢,不管心里的念想多執(zhí)著,一天天熬著,總會熬干的。

      施遷覺得,家里的冷漠是娘一手造成的。娘的辛苦,施遷都看在眼里。娘已經(jīng)過早地衰老了,現(xiàn)在每天還要在地和家之間奔走操勞,他也覺得心痛。他是打從心里想幫娘做點什么的,哪怕讓娘在每天日落而歸時得到一個迎接的笑臉,他心里都會好過些。不過,施遷把自己偽裝得很強(qiáng)硬,誓要沉默到底的樣子。他想通過這種消極的方式讓娘看到,沒去成文工團(tuán)讓他遭到了多大的打擊??墒牵锩刻於际且桓睙o動于衷的樣子。這在施遷看來,實在太狠心了,他得到的僅是午夜夢回時分的嘆息和抽泣罷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去文工團(tuán)的事不了了之,施遷有運無命,徹底錯過了這個機(jī)會。日子又變得平淡和枯燥起來。有那么一段時間,施遷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沒日沒夜地拉著二胡。半夜里拉二胡的時候,半個村子的人都在罵,整個村子的狗都在叫。罵也好,叫也好,施遷只管沉浸在蒼涼的樂聲里,對房間以外的一切都失去了知覺。現(xiàn)在,大概也只有二胡那哀傷悲涼的曲調(diào),才能排遣他的苦悶和喚起他的激情了。二胡就是他的精神寄托,是二胡讓他對聲音的熱愛獲得了具體的定位,讓他對生活有了最為獨特的表達(dá),也讓他在灰暗無光的日子里看到了希望,盡管這希望如幻影般破滅了。當(dāng)施遷拉動二胡竹弓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只卑小的蟲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蜷縮在生命的某個晦暗的角落里,撥弄出一聲又一聲無奈的喘息來。

      后來,人們懶得罵了,狗也懶得叫了,只剩下施遷的二胡聲,哀怨地飄蕩在村子上空,伴隨著人們早去又晚歸,伴隨著日月升起又沉落,伴隨著時光交錯又流逝。

      有一天,人們發(fā)現(xiàn)施遷的二胡聲消失了。

      在演奏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后,施遷覺得自己的激情和夢想已隨著悠長的二胡聲飄向了遠(yuǎn)方,不再復(fù)返。他再沒氣力來拉動二胡了。他把二胡掛在床頭的墻壁上。二胡漸漸落滿了灰塵,像一個結(jié)了痂的傷口,塵封著許多無奈和悲痛。

      施遷每天要抽很多煙,開始是廉價的紙煙,后來是自己卷的旱煙??粗约和鲁龃笃笃臒熿F,在眼前變幻出各種縹緲而奇詭的圖案,似夢似真,無質(zhì)無形,像脆弱的夢想,像嬗變的感情,像無常的生命,稍不留神,瞬息即逝。

      施遷每天要睡很久的覺,他作息的全部內(nèi)容變成了正在睡覺和準(zhǔn)備睡覺。他蜷縮在被子里,從一個姿勢睡到另一個姿勢。只有實在餓急了,才蓬頭垢面地爬起來扒拉一碗冷飯,吃完回到房里倒頭又睡。

      施遷本就沒什么朋友,現(xiàn)在更不需要朋友了。在他看來,身邊的人都是庸俗和迂腐的,習(xí)慣貧窮,滿足現(xiàn)狀,他和他們之間隔著千山萬水,哪有什么可以交流的話題?他胸腔里灌滿了痛苦的潮水,卻從沒想過要對人傾訴。他認(rèn)為,如果傾訴不能取得別人的理解和認(rèn)同,那又何必將自己的痛苦告訴別人呢?

      冷漠已經(jīng)蔓延到家里的每一個犄角旮旯里,雖然形式上的家仍然尷尬地存在著,但是精神上的家已經(jīng)土崩瓦解了。娘仍舊每天起早貪黑地在田地里揮汗和喘息,頭上布滿了銀發(fā),臉上刻滿了皺紋,背影越發(fā)單薄和凄楚了??粗锏臉幼?,施遷不再覺得心疼和難過,反倒覺得娘是活該,本來一切都可以很好的,硬是叫娘給摧毀了。他恨,他恨娘的愚蠢和專橫摧毀了自己的夢想。所以,施遷要用自己的痛苦來懲罰娘,讓娘悔悟到自己犯了一個多大的錯誤,盡管一切都已無法挽回了。

      娘胳膊很細(xì),又一天天變老,偌大的一個家,里里外外有忙不完的活計,娘能應(yīng)付得過來嗎?日子過得實在急窄啊,幾近難以為繼了。這不,地又荒了幾塊,田被哥分了一半去種,家里小雞小鴨都養(yǎng)不起了;木房已經(jīng)很頹舊,又年久失修,瓦片多有破損,到處漏雨,屋里彌散著一股霉腐的氣味;墻壁上有幾塊木板松動脫落了,風(fēng)灌進(jìn)來,很冷。不光娘冷,施遷更冷。施遷冷得麻木了,失去了知覺,就仿佛這個家跟他再沒什么關(guān)系,于是不聞不問的,遑論去幫娘的忙。對此,娘始終沒有說過一句不滿和責(zé)怪的話,娘認(rèn)了。

      村里的人們開始議論紛紛,有人說是娘做得不對,有人說是施遷做得不對,但更多的人都沒有表達(dá)看法,只搖頭嘆息說:“可惜?!?/p>

      兩年后的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當(dāng)施遷終于走出了自己的房間,沉默寡言地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的時候,人們差點沒認(rèn)出他來。誰會想到,娘是越來越枯瘦了,而他竟還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當(dāng)然,這白是藏在身上的陳年老泥里的,需要湊近了看才能發(fā)現(xiàn)。不過敢于湊近他看的人怕是也不多,因為他頭也不洗臉也不刮,衣服皺皺巴巴的滿是灰塵和污垢,看起來已經(jīng)很像個叫花子了。

      有那么幾天,施遷在人們猜疑的目光中照直往村外走,他輕踏著泥土的靜謐和石塊的沉穩(wěn),呼吸著鄉(xiāng)村草木的氣息,將自己放逐在黃昏里。晚霞燒了半邊天,恢弘?yún)s不顯突兀,殷紅里蘊蓄著綿和與溫暖。施遷覺得那紅是生命盡頭的顏色,深沉,純粹,卻充滿憂傷,像衰朽殘年里的一次冷峻而嚴(yán)肅的人生回顧,一切春溫秋肅,一切喜悅悲憤,都將萬劫不歸。

      這是一方貧瘠荒僻的土地,一個隱秘而充滿憂傷的生命角落。綿延的群山阻隔了都市的喧囂與浮華,同時也封閉和束縛了自己。施遷厭倦了這里的一切。他覺得,這里就像一座囚籠,把他死死困住,再無逃脫的機(jī)會了。他大爺?shù)?,一輩子就那么點好時光,眼看著就要耗盡了,要不是娘不讓,我完全可以過得更好啊!他浮躁地掏出一支煙點上,貪婪地吸了幾口,吐出大片大片的煙霧。他微微嘆息著,把目光投向晚霞燒得最紅的地方。

      夜幕悄無聲息地降臨了。小村莊里,農(nóng)家木屋的窗子里陸陸續(xù)續(xù)地亮起了或暗淡或明亮的燈光。施遷想象著窗子里人們團(tuán)坐著吃飯和談心的情景,頭腦里浮現(xiàn)出一幅幅溫馨融洽的畫面來。對施遷來說,這些畫面只存在于記憶中,和現(xiàn)實是隔了蒼山泱水的。這是歸家的時刻,但他覺得自己早就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家了。他在家里失掉了家的感覺,只剩下責(zé)任和義務(wù)束縛著的一層倫理關(guān)系,沒有具體的愛和幸福。

      回家路上,施遷下意識地伸手去掏煙,煙沒了,他氣急敗壞地罵了幾句娘。

      十一

      第二年夏天的時候,靜謐的小村莊里傳得紛紛揚揚的。人們都在說“音樂家”施遷瘋了。

      也不曉得施遷是不是真瘋,反正村里的人們都是把他當(dāng)成瘋子看待。村街上,總有一群熊孩子屁顛屁顛地跟在施遷后面,時而拼命地拉拽他的衣服,時而拾起干牛糞或土疙瘩扔他,時而用紙條或木棍戳弄他,就像一群貪婪的鬣狗在圍剿一只落單的野牛,把他煩得哇啦哇啦地叫。他一叫,孩子們就咯咯地笑,笑得腸子都要斷了似的。在熊孩子們看來,施遷是不需要尊嚴(yán)的,他僅是一個戲耍的玩具或消遣的對象罷了。

      有一回,施遷在村街上受盡欺辱的時候,娘突然拄著拐杖急火火地趕去救場。還離著好遠(yuǎn)呢,娘嘴里就開始聲嘶力竭地叱罵,手里的拐杖在空中胡亂地?fù)]舞,一副怒沖沖的樣子是想把熊孩子們嚇跑的。熊孩子們欺負(fù)娘老了,非但沒有跑開,還一個個吐舌頭擠眼睛地扮鬼臉,笑得前仰后合,順帶著把老人也當(dāng)成戲耍的對象了。等娘趕到近前的時候,熊孩子們竟一個都沒走開,只眼巴巴地看著。娘突然覺得很委屈,跌坐在地上,嚶嚶地哭。熊孩子們意識到自己闖禍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作鳥獸散。

      日子熬到了秋后,楓葉飄飄,施遷的瘋病發(fā)作得厲害,包括熊孩子們在內(nèi),沒人敢去招惹施遷了。施遷就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公牛,脾氣相當(dāng)火爆。他先是在自己家里砸東西,東西砸完了又沖到村街上大吼大叫,誰敢說他半個不字,他拾起石塊就滿街地死追,把人嚇得都要尿褲子了。出于安全的考慮,村長帶了幾個壯漢到家里來,說要把施遷捆起來關(guān)一段時間。娘一聽,大哭大鬧的,甚至給作為晚輩的村長跪下了。人終究還是沒捆成。臨了,村長勸娘不要跟施遷離得太近,說瘋子打起人來可是不認(rèn)娘的。娘惡狠狠地說:“我兒子不瘋!”村長就不再做聲了。鑒于施遷的情況,娘不得不照顧他的飲食起居。有一回,施遷莫名其妙地就扇了娘一記耳光,娘也只是強(qiáng)壓著眼淚,默默地承受著,無怨無悔。

      好幾回,施遷蓬頭垢面地就從家里往外跑,娘怕他出去打人,就在后面追,無奈腿腳不聽話,沒追出幾步就丟了,只好逢人就問,挨家挨戶地問,直到把兒子找回來。據(jù)說,施遷最后一次往外跑的時候把二胡帶上了。娘在村外的河灘上找到他時,他就抱著二胡躺在那里,身體擺出一個挺灑脫的姿勢。據(jù)說,那天村里的很多人都說聽到了二胡聲,但娘只顧著找呀找,竟然沒有聽到。娘找到施遷的時候,他人已經(jīng)沒氣了。

      施遷走了,那悠揚的二胡聲也走了。天靜靜,地靜靜,日子也靜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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