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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為你知道

      2018-05-02 02:28:26○田
      星火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呼蘭佛堂廟里

      ○田 寧

      田寧,1975年生,江西上猶人,中學(xué)教師。在《滇池》等處發(fā)表過作品。江西省第五屆青年作家改稿班學(xué)員。

      廟里念經(jīng)的聲音響了一夜。

      呼蘭大媽直到后半夜才睡著。一開始,呼蘭大媽耳邊一直回響著念經(jīng)的聲音,后來窗外的蛙聲又加了進來。到了半夜,有人從村莊里走過,村莊里又響起此起彼伏的狗叫聲。幾種聲音夾雜在一起,呼蘭大媽就再也沒睡著了。

      這時正是春夏之交,房間里空氣溽濕,席子下面的稻草散發(fā)出一股潮乎乎的霉味兒。被子那么重,呼蘭大媽覺得自己快要喘不過氣來,胸口像是壓著一塊大石頭,每吸一口氣都要用盡全身的力氣。到了后來,呼蘭大媽終于忍受不住,用腳把被子踢開一道縫隙。一股涼氣頓時從被子底下鉆進來,呼蘭大媽這才覺得舒服一些。

      進入春天之后,天氣逐漸變暖,呼蘭大媽的夢也漸漸多起來。在夢里,各種場景走馬燈似的換,人也走馬燈似的換。有時候是丈夫,有時候是兒子,有時候是死去的父母,有時又換成別的一閃而過的面孔。每一次這些人都面目模糊,像是隱藏在一片灰蒙蒙的霧里。有時候呼蘭大媽試著伸手去抓,一個都抓不住。有那么一次,她就要抓住丈夫的一片衣角了,卻還是沒能牽住丈夫,自己卻差一點被腳下的一片雜草絆倒在地。那一次,呼蘭大媽在夢里就哭了起來。好在每一次呼蘭大媽從夢里醒來,夢境也就離她而去,除了稍微覺得有點頭暈,夢里的人和事都只剩下一片淡淡的殘影。很多個早晨,呼蘭大媽都是躺在床上看著蚊帳頂,任由那片殘影在眼前慢慢消失,然后才起床穿著洗漱,開始新的一天的生活。

      這天夜里,雜亂的聲音讓呼蘭大媽難以入睡,夢自然就遲遲沒做,直到凌晨,呼蘭大媽才終于在一片零碎的夢境中看見了兒子。幾天沒見,兒子的眼窩深深凹陷下去,在臉上形成兩個小小的坑洞,顯得更消瘦了;兒子左邊的臉頰上有一塊血污,無論怎么擦都擦不干凈。夢里的兒子推著一輛獨輪車,呼蘭大媽緊跟在兒子身后。和過去的夢境一樣,呼蘭大媽用盡全力還是追不上兒子。一番費力的追逐之后,兒子忽然陷進了一處沼澤地。呼蘭大媽眼看著泥水一點點漫過兒子的脖頸,漫過兒子臉上的血污,兒子的眼睛卻一眨不眨。呼蘭大媽急得一下子驚醒過來。就在這時,堂屋神龕上的老式座鐘咚咚敲了六下。呼蘭大媽睜開眼睛,看見灰亮的光線已經(jīng)透過窗戶射了進來。

      呼蘭大媽坐起身,披起掛在床頭的衣服。這一次,夢里的情形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消失,兒子臉上的血污以及沼澤吞沒兒子的情形重新浮現(xiàn)在呼蘭大媽的眼前。

      “我的心肝肉!”

      呼蘭大媽聽見自己在心里喊。她閉上眼睛靠在床頭,直到兒子被沼澤吞沒的幻象慢慢消散才重新睜開眼睛。呼蘭大媽擦干凈眼角的淚漬,掀開被子下了床,兩只腳在床前一陣摸索,找到鞋子穿上,打開房門,來到廳堂。由于廳門緊閉,廳堂四面又沒有另外安窗戶,所以盡管在臥室里已經(jīng)感覺到天亮,廳堂里卻還是一片漆黑。呼蘭大媽在漆黑里移動腳步穿過廳堂,摸索著取下門栓。呼蘭大媽打開大門,一眼看見整個村莊籠罩在一片乳白色的濃霧里。這時廟里念經(jīng)的聲音已經(jīng)停了,霧里的村莊響起一些別的聲音:雞叫,牛哞,豬哼唧;有人吱呀一聲拉開大門,有人沉重地咳嗽。

      雞塒在籬笆和墻相連的地方,這會兒雞正在瘋狂地剝啄雞塒上的木板。

      “人都還沒吃,你們吵什么?”

      呼蘭大媽嘴里罵著走到雞塒邊,抽出木板,幾只羽毛灰暗的母雞立即沖了出來,爭先恐后奔向院子里的食槽,搶食那里前一天剩下的米糠。呼蘭大媽拿起一根竹片,一邊攆雞,一邊在食槽壁上刮了幾下,還是刮下了一小撮米糠。只一會兒工夫,米糠就被母雞們啄食干凈。見沒什么可吃的了,母雞們便四面散開翻啄院子里的雜草。幾天沒有清理,院子里的雜草又長高了不少。

      早飯是前一天留下的飯菜。谷雨過后,呼蘭大媽就吃得很少,有時早上做好一鍋飯菜能吃上一整天?,F(xiàn)在又正是地里的瓜菜斷幫的時候,菜做來做去都是那幾樣,四季豆,萵苣葉,四季豆,萵苣葉,看著就沒有胃口。呼蘭大媽將飯菜在鍋里熱了一下,將就著吃下。吃完早飯后,陽光透過霧氣照過來,霧就開始慢慢散了。廟里念經(jīng)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呼蘭大媽把一張椅子拖到門口,坐著聽念經(jīng)的聲音。有那么一會兒,呼蘭大媽仿佛又進入了某個夢境,夢里人聲鼎沸,呼蘭大媽牽著兒子的手在人群里穿梭。醒來之后呼蘭大媽恍惚想起這不是夢,很多年前,兒子還小的時候,為了買一樣?xùn)|西,她的確這樣牽著兒子在集市上的人群里穿梭。呼蘭大媽坐了一會兒,把椅子拖回屋里,進了臥室,打開衣柜底下的抽屜,取出一個紙包。紙包里面是一些零錢,呼蘭大媽數(shù)了數(shù),一百二十三塊零七毛。呼蘭大媽取出其中的一百二十塊錢,把紙包重新包上放回抽屜。關(guān)上抽屜,想了想,又拉開抽屜,把紙包打開,把取出的錢放回去,把紙包整個兒裝進衣服口袋里,回到堂屋,關(guān)上門出去。

      村莊的輪廓漸漸從霧氣中顯現(xiàn)出來。一溜磚房靜靜矗立在村子?xùn)|邊,一個個門洞像一張張張開的嘴,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見。當然啦,就算什么都看不見,呼蘭大媽也知道哪個門洞里住著什么人。最東邊那棟獨門獨院的一層樓高的磚房里住的是余婆和她瞎眼的丈夫,靠近余婆家的那棟兩層樓高的磚房里住的是駝背的胡婆,接下來是松太公和癱瘓在床上的松太婆,然后是妻子死去多年的清源阿公……村子正中是一些高高低低的老房子,往西一帶延伸到河邊的是一片廣闊的農(nóng)田。從前這個時候,田里應(yīng)該已經(jīng)栽上了秧苗或其他莊稼,綠油油的看著就讓人心里高興,人們在田間地頭高聲說話;如今那里則是大片大片瘋長的野草。

      這時霧氣已經(jīng)散盡,陽光下的天空明凈高遠。一只老鷹出現(xiàn)在村子上空。呼蘭大媽停下腳步,仰頭看著老鷹在天宇下忽高忽低盤旋,忽然想起出門的時候沒把母雞關(guān)進雞塒,不知道它們能否躲過老鷹的攻擊。這時村莊里響起一陣敲打空竹筒的聲音,看來是有人也發(fā)現(xiàn)了天上的老鷹,于是敲打竹筒發(fā)出警告。老鷹在空中盤旋了一會兒,忽然振翅朝北邊飛去,然后消失在碧藍的天空里。呼蘭大媽用眼睛追著老鷹,直到老鷹變成一只黑點,才低下頭接著移動腳步。

      也許時間還早,通往廟里的路上除了呼蘭大媽,沒有別的人。不過就算時間再晚一點,路上也不會有什么人。這幾年,年輕人紛紛離開村莊,村莊一天天變得荒涼冷落;村莊里能走動的老人已經(jīng)不多,他們就是走動也只是就近在鄰居家里坐一坐,而不會冒險走到大路上來。很久以前,這還是一條漂亮的柏油公路,從縣城方向延伸過來,穿過村莊后一直通向遙遠的北方。后來路面漸漸變得坑洼不平,每一次車從路面碾過都要揚起一陣塵土;再后來公路改道從河邊繞過村子,這條路也就漸漸廢棄了。路的兩邊長滿了雜草,人們掃出的垃圾直接傾倒在路邊。從前這條路有車經(jīng)過的時候,村莊里還能聽見司機們經(jīng)過時按響的喇叭,盡管略嫌嘈雜,倒也是難得的動靜。等到這條路荒棄之后,村子就徹底冷清了下來。

      上了一小段坡路,呼蘭大媽隔很遠就看見了廟門口那幾棵梧桐,心里忽然緊張起來。梧桐樹濃密的樹葉上面,隱約可見伸出的一角琉璃瓦飛檐。呼蘭大媽轉(zhuǎn)過身,回頭看向村子,路上依舊不見一個人影,自己家那座用籬笆圍起的老房子倒是突兀地出現(xiàn)在視野里。

      廟里念經(jīng)的聲音一直響個不停。那聲音聽起來只有一個腔調(diào),中間夾著木魚不間斷的敲擊聲,感覺像是由不得人喘息。呼蘭大媽不覺加快了一點腳步。這樣一來,呼蘭大媽的腳步是加快了,但同時,喘氣的聲音也更加濁重。換做二十年前,兩里多的路程根本不算什么,一杯茶的時間也就到了;但是現(xiàn)在,呼蘭大媽走到廟門口,卻幾乎用了將近一頓飯的時間。好在一路上確實沒有遇到什么人,但如果耽擱的時間再久一點,那就很難說。

      廟門早就開了,安裝在門上面一角的一只小廣播里正源源不斷地傳出念經(jīng)的聲音。那種嗡嗡嗡的聲音從廣播里面?zhèn)鞒鰜恚缤f根看不見的絲線穿進人腦的縫隙里;又像一條寬闊無邊的河流,慢慢地將人從腳到頭一點點淹沒。

      從昨天夜里開始,呼蘭大媽就感覺自己像條魚,順著誘餌一直游到了這里。

      “有人在嗎?”呼蘭大媽拍打著廟門,木質(zhì)的廟門發(fā)出邦邦邦的聲音。也許是廣播里念經(jīng)的聲音蓋住了拍門聲,沒有人回答。

      “里面有沒有人?”呼蘭大媽把門拍重了一些,繼續(xù)問。

      “誰呀?”這一次,東邊廂房里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

      “是我……”呼蘭大媽回答。

      “我就是問你是誰……”

      呼蘭大媽沒有回答。

      “是來給菩薩過生日上禮的嗎?”

      呼蘭大媽還是沒有回答。

      “那麻煩你到佛堂等我一下,”男人沒有等到回答,接著說道,“我馬上就來?!?/p>

      呼蘭大媽站在廟門口看過去,正對廟門的是一溜十五六級的臺階,臺階上布滿斑斑點點的暗紅色血跡,那應(yīng)該是遠近進香的人們宰殺公雞后留下來的雞血。很多年以前,也就是丈夫生病那會兒,呼蘭大媽也曾經(jīng)和兒子提著公雞來到這里殺雞敬神,希望廟里的菩薩能夠保佑丈夫挺過難關(guān)。那時候兒子的手一揮,刀子在公雞的脖子上一抹,雞血就飛濺出來。當時垂死的公雞突然掙脫兒子的手在地上一陣撲騰,搞得雞血四處飛濺。盡管呼蘭大媽覺得自己和兒子對菩薩們表達了足夠的敬意,丈夫終究還是沒能挺過去,在那年秋天死去。從那以后,呼蘭大媽再也沒來過這里,現(xiàn)在看來,那么多年過去,廟里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臺階的上面,就是男人說的佛堂。和過去相比,佛堂看起來高大了不少,左右?guī)康奈恢茫瓉矸N滿了密密麻麻的梧桐,現(xiàn)在只在東西兩邊各留下一棵,樹根的部位被水泥圍成花圃的樣子。擴建的佛堂加上左右?guī)浚鹊男R就變成了眼前這樣一座大廟。早先呼蘭大媽來敬神的時候,一進門就能看見廟里供著的神像,那時廟里的陳設(shè)也簡單;現(xiàn)在廟門往下推出那么多,站在門口只能看見眼前的這十多級臺階,佛堂里的一切則隱藏在一片深幽的灰暗里。

      “是你?”

      呼蘭大媽聽見一個男人驚愕的聲音,回過神來,看見一個男人正從東面廂房出來,兩只手一邊往上提褲子,一邊扣褲腰上的皮帶。

      “是你……”呼蘭大媽看清楚男人的樣子,也吃了一驚。

      “對,是我?!蹦腥四樕系谋砬橛审@愕變成驚喜,接著就有一絲慌亂。呼蘭大媽看著男人,無數(shù)往事像放電影似的從腦袋里呼嘯而過,一些往事突然變得清晰無比,眼前這個男人的形象夾雜在這些混亂無章的往事里,顯得尖銳而突兀。呼蘭大媽覺得心里一陣翻騰,差點站立不住,趕緊伸手扶住門框。但接著,往事又像潮水一樣呼啦啦迅速退去,那些紛繁的影像頃刻之間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呼蘭大媽站在廟門口,不知道是該進去,還是該轉(zhuǎn)身往回走。

      “你是來給菩薩上禮,還是來看我?”男人短暫的慌亂之后,恢復(fù)了鎮(zhèn)定。

      “你怎么在這里!”

      “我在這里守廟。我沒想到會是你,我剛才在拉屎。你快進來,到這兒來,讓我看看你……你怎么站著不動?你不會是專門來看我的,你肯定以為我早就死了……這么多年,你是不是以為我死了……你是來給菩薩上禮的吧,那就快進來,站在門口怎么上禮?”

      呼蘭大媽轉(zhuǎn)身看向來時走過的路,通往村子的那條路上依舊空無一人,道路兩邊的雜草肆意瘋長;路邊的一片荒田里,一頭牛在低頭扯著田里的嫩草;遠處的村莊籠罩在一片明晃晃的陽光下,一些磚房外墻的馬賽克瓷磚像是一些玻璃碎片,那些碎片正將陽光反射出來,一忽兒明亮,一忽兒又暗下去。念經(jīng)的聲音這會兒像是泛濫的河水,正漫過村莊和田地,漫過遠處的山嶺。呼蘭大媽站著想了想,終于還是跟著男人上了臺階。

      進入佛堂,呼蘭大媽就看見佛堂正中一張鋪著紅布的神桌上擺放著菩薩的塑像,菩薩前面左右兩只電蠟燭泛著紅光,一盞油燈已經(jīng)熄滅,幾只紅色的紙包并排放在菩薩面前的托盤里,兩對鐃鈸放在桌角;神桌的前面是四只蒲團。男人看見熄滅的油燈,給油燈重新上油,點亮燈芯,呼蘭大媽立刻就聞到了一股香膩的花生油的味道。

      菩薩后面則是一字排開的眾多神像,有的慈眉善目,有的面目兇惡,有的胖,有的瘦。在呼蘭大媽每年都要來廟里敬神的那些年月,廟里的神像就是這樣了。但更早一些時候,呼蘭大媽也曾經(jīng)親眼看見廟里的神像在一夜之間被人砸成碎片,整座廟被拆成一堆瓦礫,有用的一些木料則被人們搬回了自己家里。有人為了搶奪廟里有用的東西還打了起來。那時盡管廟成了一片廢墟,每逢年節(jié)還是有不少人就著廢墟殺雞,把香燭插在石頭堆里,和之前一樣敬神。

      “我們多久沒見了?有二十年?我們都老啦……不對,在我心里,你永遠都是十四歲的樣子,那時候我們在油菜花地里,你還記得嗎……是我老了……我記得很清楚,最后一次見你的時候,你把頭發(fā)盤在頭頂,像極了廟里的菩薩……我現(xiàn)在在這里守廟,天天守著這些菩薩,就想起你的樣子……你還好嗎?”男人見呼蘭大媽坐著一動不動,一邊說話,一邊給呼蘭大媽倒來一杯茶,放在呼蘭大媽面前的桌子上。呼蘭大媽端起茶杯。幾片茶葉的碎末在杯子里上下浮動,茶杯的杯緣上有一層暗黃色的茶垢。呼蘭大媽凝視著茶杯看了一會兒,猛地把茶潑在地上。

      “你這是做什么?”

      “你的茶臟?!焙籼m大媽說。

      男人看著呼蘭大媽,忽然笑了起來?!澳闵鷼饬?,哈哈,你生氣了?!?/p>

      “很好笑?你覺得很好笑?”

      “當然好笑,我們那么久沒見,一見面你就生氣。你自從看見我,就一直板著臉,看都不看我一下,你一定是怪我這么久都沒來找你,現(xiàn)在回來了,也沒來看你,你為這個生氣,我當然高興?!蹦腥寺兆⌒β?,接著嘆了一口氣,“你生氣的樣子真是一點都沒變?!?/p>

      “我變不變,都不關(guān)你的事?!焙籼m大媽說。

      “怎么不關(guān)我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輩子就只喜歡過一個女人,那就是你。”

      “你除了一張嘴,沒別的本事。”

      “你承認了,哈哈,你承認我這輩子只喜歡你一個女人。你知不知道,”男人忽然停住笑,凝視著呼蘭大媽,一字一句說道,“我做夢都想和你上床?!?/p>

      “你做夢!”呼蘭大媽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腳下差一點被一只蒲團絆倒。

      “是,我是做夢,要不是那個婊子養(yǎng)的雜種先上了你的床,你看我是不是做夢!”

      “他是我丈夫,不準你這樣說他!”

      “你還是向著他,你一輩子都向著他,自從那雜種上了你的床,你就替他說話,你就把我們說過的那些話全都給忘了,我們在油菜花地里發(fā)的誓你也忘了……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片油菜花,那時候我們緊緊抱在一起……那個婊子養(yǎng)的雜種,他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打罵你,可你還是向著他,”男人泄氣地坐到凳子上,“你倒是說說看,論長相論本事,他哪樣比得上我?”

      “他比你更像個男人?!?/p>

      “你是說在床上他更像個男人?我們只是親過抱過,又沒上過床,你沒試過我床上的本事,怎么知道我比不上他?”男人看著呼蘭大媽。

      “你這樣不害臊,我不跟你說了?!?/p>

      “你不跟我說,那是因為你知道,我的確比他更有本事。那雜種仗著自己有幾個錢,管著村里幾個破倉庫,就會勾引女人上床,除了這個,他沒別的本事!”

      “你有本事,我一個人沒依沒靠的時候,你在哪里?他們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把我的衣服撕下來的時候,你在哪里?我一個人哭得昏天黑地的時候,你在哪里?他對我很好,不會丟下我不管,他幫我埋掉父親,趕走那些上門催債的人,還清父親欠的那些錢,他就是個男人。父親養(yǎng)了你十幾年,事到臨頭你卻像條狗一樣夾起尾巴!父親瞎了眼,我也瞎了眼!如果不是你到處對人說遲早要把我搞回你的床上,他哪里會喝醉酒,哪里會打我罵我?就算是這樣,那年你被人捆起來吊在村頭用棍子下死命抽,如果不是他幫你還清賭債,你都不知道怎么死。倒是你,拿了他給你的錢就不見了人影,和我需要你出現(xiàn)的時候一個樣?,F(xiàn)在你還有臉回來,你說,你有什么資格說他?!焙籼m大媽看著男人,一口氣說了下去。

      “你變了,呼蘭,你變了?!蹦腥硕⒅籼m大媽看了好一會兒,然后說道。

      “你沒變,和從前一樣沒種?!焙籼m大媽干脆利落地回答,“要說你有什么變化,就是比從前更下流,更不害臊!”

      “他有種,他不下流,他除了有幾個臭錢,還有什么?有錢很了不起?”

      “有錢沒什么了不起。他有錢沒錢,都是個男人。”

      “如果有錢的是我,我也會這么做?!?/p>

      “你什么意思?”

      “他幫我還債,給我錢,就是要我離你遠點,”男人說,“這狗娘養(yǎng)的,他騙不過我?!?/p>

      “他救了你的命。”

      “我的命不值錢。自從他上了你的床,我的命就不值錢?!?/p>

      “你什么都好,就是沒良心。”呼蘭大媽看了男人一眼,伸手扶著桌子,慢慢又坐了下來。

      男人看著呼蘭大媽,忽然嘆了一口氣:“算了算了,事情都已經(jīng)過去二十多年,說得再多也沒用。你來這里肯定不是來看我的,那你來干什么?是給菩薩上禮?他現(xiàn)在怎么樣?照說他想得到的東西他都得到了,應(yīng)該活得好好的,沒那么快死?!?/p>

      呼蘭大媽看著男人。

      “你放心,我不會對他怎么樣,我要是想對他怎么樣,就不會只在這里守廟了。我如果要殺他,那天看見你們滾到一起的時候就已經(jīng)宰了他,現(xiàn)在我對殺他沒興趣,最起碼現(xiàn)在沒有。”男人看見呼蘭大媽臉上奇怪的表情,說。

      “你就這么恨他?”

      “我不恨他,我誰都不恨?!蹦腥苏f,“要說恨誰,我這輩子只恨一個人,那就是我自己。他該有七十了吧?我記得他比我大十來歲?!?/p>

      “我以為你知道?!焙籼m大媽低下頭看著地面。

      “我知道什么?”

      “他死了,你走后第三年,他就死了?!焙籼m大媽抬頭看了一眼菩薩。菩薩垂著眼睛坐在神桌上一動不動,鍍著黃銅的塑像在照進佛堂門口的陽光的反光里流動著一層神秘的光影?!笆欠伟?。”呼蘭大媽說。

      “你怎么不告訴我這些?沒人告訴我這些。”過了好一會兒,男人說。

      “告訴你,又能怎么樣?那時候,在我心里,你早就死了……有人說你去了廣東,有人說你死在福建……沒死又怎么樣?你活著除了喝酒賭錢,還會干什么?你當年依靠不上,以后更依靠不上!”

      “我為什么喝酒賭錢,難道你不清楚?”男人說。

      “清楚不清楚,只有老天爺才知道?!焙籼m大媽說,“清楚又怎么樣?他死了,你還活得好好的,這就是命,我們都斗不過命?!?/p>

      男人不說話。廟里突然變得安靜下來。念經(jīng)的聲音像是被擋在了佛堂的外面,又或者這聲音塞滿了廟里的各個角落,反而聽不到了。油燈里的燈芯發(fā)出細密的嗤嗤聲,花生油的香味更濃烈地彌散在佛堂里。

      “要我說,他死得好?!蹦腥碎L長呼了一口氣。

      呼蘭大媽看著男人,男人毫不示弱地看著呼蘭大媽?!八麣Я宋疫@輩子,現(xiàn)在看起來,也毀了你這輩子,我犯不著為他的死難過。”男人說,“他死得越早,我越高興?!?/p>

      “你高興?他就算死了,都比你強,他活著你斗不過他,死了你照樣斗不過。”

      “這老雜種!”

      “你就一張嘴,除了這張嘴,你什么都沒有,”呼蘭大媽說,“可那時候,我還是希望你像個男人?!?/p>

      “你真這么想?”男人看著呼蘭大媽。

      呼蘭大媽卻又不看男人了。一個女人的身影出現(xiàn)在臺階下的廟門口,呼蘭大媽突然緊張起來。女人抬頭向佛堂張望了一下,也許是沒有看見光線灰暗的佛堂里的兩個人,女人的身影又消失在廟門口,一眼看過去,從廟門口直到更遠處的村莊,又什么人都看不見了。呼蘭大媽的心慢慢又放下來。

      “你真的希望我像個男人?”男人接著問。

      “我希望又有什么用?你做不了男人,那時候,我們這種出身的人,能保命就是老天保佑了。你父親死的時候把你托付給我父親,我父親把你養(yǎng)在家里,到死都沒把你說出去。可我父親還是受不了那些人的折磨,死了,死的時候,腳上連雙鞋都沒有,你又能怎么樣?”呼蘭大媽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父親光著腳死去的形象恍惚又出現(xiàn)在眼前。

      “算啦,你說的那些事,我早就忘光了,”過了一會兒,男人揮了揮手,像是要趕走什么東西,“……他怎么死的?剛才你說是肺癌?”男人問道。

      “是肺癌。他咳了好幾個月,身上起了好些膿包,鎮(zhèn)上的醫(yī)生叫我找些草藥敷在膿包上,可這幾個消下去,另外一些又長出來。一開始我們都以為是梅毒。村里的人都知道,你也知道,他在冷水灘那邊有個相好,我聽說那個女人不止他一個相好,身上不干凈……”

      “是冷水灘姓胡的那騷貨?”

      “就是她。后來有人說是肺癆,因為咳出肺熱,所以身上才長膿包。我們用了各種土方子,也來這里拜過菩薩。最后不行了,我和文武才推著他去了醫(yī)院,檢查出是肺癌……后來又拖了一年多,那一年霜降才死。”

      “他在外面有相好,你還說他對你很好?”

      “他有相好是一回事,對我好是另外一回事。我是個女人,我還能怎么樣?最起碼他活著的時候,每天晚上還能和我睡在同一張床上,在兒子面前,保住了我的臉面。我是女人,我只能要求這么多。他好這口,你又不是不知道。沒有冷水灘姓胡的,還會有別的女人?!?/p>

      “我沒說錯,他就是個雜種!”

      “他得了這個病,家里先前存的錢不久就花光了。牛賣了,豬賣了,拖拉機也賣了,能賣的東西都賣得差不多了,換來的錢還是不夠治他的病。去一趟醫(yī)院要一兩千,向親戚借錢,那個時候,哪家都沒錢,能借的都借了,不能借的厚著臉皮也借來一點,到他死,光借的錢就四五萬。那時候,起一棟屋都不用一萬呢,我們倒好,一下子就欠了四五萬。那時孫子又剛出生,沒什么吃的,餓得嗷嗷叫,苦了文武和他媳婦,文武那時候才剛滿二十二歲呢,頭上就已經(jīng)見白了……”

      呼蘭大媽自顧自說下去。有那么一會兒,呼蘭大媽仿佛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好像又不存在了,男人、香燭、菩薩、佛堂全都漂浮在一片茫然的虛空里;在這一片茫然的虛空里,念經(jīng)的聲音卻像潮水一樣一陣接一陣地撲過來,自己的聲音則像一股輕煙,在撲面而來的潮水的拍打之下四面飄散,終于無跡可尋。多年來呼蘭大媽不止一次說起丈夫,說起丈夫的病,說得多了,這些事情就好像和自己沒什么關(guān)系了。剛開始那幾年一說起丈夫,呼蘭大媽的眼淚就止不住地流,后來慢慢地,眼淚就沒有了,再后來,眼淚又為別的事情而流,留給丈夫的眼淚就徹底沒有了。當然了,要說眼淚徹底沒有了也不對,在那些迷迷糊糊的夢里,呼蘭大媽還是流過好幾次眼淚。但這一次卻不一樣,呼蘭大媽分明覺得自己的眼淚好像已經(jīng)到了鼻子那里,馬上就要流下來。為什么會這樣?是因為眼前這個和自己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的男人?呼蘭大媽說不上來。男人這個時候已經(jīng)為呼蘭大媽倒好另一杯茶。呼蘭大媽看了男人一眼,把茶杯端起來握在手里,感覺茶的溫熱穿過玻璃一點一點透進掌心,呼蘭大媽的心情也就慢慢平復(fù)下來。

      從一開始看見男人,呼蘭大媽想到的就是一張漁網(wǎng),而她和男人就是網(wǎng)上相隔遙遠,卻用千萬根絲線連在一起的兩個結(jié)點。

      呼蘭大媽喝光杯子里的茶,把茶杯放回桌上。陽光慢慢偏離佛堂門口,轉(zhuǎn)移到了臺階下面,佛堂里的光亮因此稍微暗下去一點。坐在呼蘭大媽的位置,可以越過山門的頂端隱約看見通往村子的那條路。這個時候,大馬路上偶爾會有一兩輛車疾馳而過,到了通往村莊的路口,車子就調(diào)轉(zhuǎn)車頭拐向了河邊新修的公路,一轉(zhuǎn)眼就消失在路的盡頭;通往村子的那條路上依舊沒什么人影,只有陽光更熱烈地鋪灑下來。

      “今天是菩薩的生日?”呼蘭大媽問男人,“看樣子沒什么人來?!?/p>

      “你是聽到念經(jīng)的聲音了吧?昨天夜里開始念經(jīng),做法事,后天才是正日?!蹦腥藶楹籼m大媽把茶倒?jié)M,“這幾天先收禮,算人數(shù),后天才擺酒席?!?/p>

      “上禮……要多少錢?”

      “不上席,五十;上席,一百;有事專門求菩薩保佑,就要兩百?!蹦腥苏f。

      “兩百……”呼蘭大媽聽見自己的聲音一點一點低了下去。

      “你有事求菩薩?我就說你一定是有事情才來這里,你怎么可能專門來看我,你根本不知道我回來了……那就兩百。升官,發(fā)財,生兒子,求姻緣,保佑一家老少沒病痛,都可以?!蹦腥苏f,“你別看菩薩閉著眼睛,菩薩什么都看在眼里。”

      “我丈夫得病的時候,我也來求過菩薩,可他最后還是死了?!焙籼m大媽說。

      “那肯定是你不虔心,心誠才靈?!蹦腥苏f,“也可能這就是他的命。你說過,人斗不過命?!?/p>

      “我們和別人一樣殺了雞,上了香,拜了菩薩,還要怎么才算虔心?”

      “那你有沒有捐香火錢?”男人想了想,說。

      “什么香火錢?”呼蘭大媽問道。

      “就是你上香敬神的時候,有沒有另外捐錢給廟里?!?/p>

      “我連給他治病的錢都沒有,哪里還有別的錢?”

      “這就對了,”男人說,“沒捐香火錢,菩薩怎么保佑你?你知道圩鎮(zhèn)背后有戶人家,每年來敬神都捐香火錢,不是一百就是兩百,他家的兒子一年升一次官,現(xiàn)在官做大了,全家都搬到省里去啦。后天菩薩生日,他家人肯定要開車回來?!?/p>

      “河對面有戶人家,每年也給廟里捐錢,前年出了一場車禍,一家人一下死了三個。楊梅坳有戶人家,每年千里迢迢來給廟里捐錢燒香,去年一場大火,全家燒個精光。我們這個村子,每年多少人給廟里捐錢,不也死的死老的老病的病……”

      “我不和你爭,”男人的臉紅了,“我去年才回來,你說的那些事我根本不知道。有沒有看到菩薩面前那些紅色的紙包?里面裝的都是已經(jīng)捐了兩百塊香火錢的人的名字。那么多人信菩薩,總不會大家都是傻子。這幾天做法事,這些名字沾了香火,菩薩就能保佑到他們了?!?/p>

      “照你的意思,求菩薩保佑,就要花上兩百塊錢?”過了一會兒,呼蘭大媽問男人。

      “不是‘花’,是‘捐’,對菩薩不能說‘花錢’?!蹦腥苏f。

      “都是一回事?!?/p>

      “你還是那么倔,呼蘭?!?/p>

      “現(xiàn)在我問你,要求菩薩保佑,是不是一定要兩百?”呼蘭大媽看著男人。

      “兩百塊,一分不要多,一分也不能少?!蹦腥苏f,“廟里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查一次賬,我們是老相好,但是錢的事情,必須明算賬?!?/p>

      “誰和你是老相好!”呼蘭大媽說。

      “那你求菩薩什么事?”看見呼蘭大媽板下臉,男人笑了笑,“求菩薩讓那雜種活過來?熬了這么多年,想男人了?”

      “就算到死,你的狗嘴里都還是不說人話?!焙籼m大媽站了起來。

      “好啦好啦,別生氣啦?!蹦腥烁杏X到呼蘭大媽是真的生氣了,“你看來沒什么事要求菩薩嘛,那雜種是死了,但那是好多年的事情了,現(xiàn)在你有兒子有孫子,好好在家里享福就是了,用不著在這里花這些錢。哪像我,孤老一個。”男人說,臉色突然黯淡了下去。

      “你現(xiàn)在也是一個人?”呼蘭大媽看著男人。

      “可不是。那年我離開村子,東一個地方西一個地方,到處走。我去了福建挖煤,你知道的,很多人都去了福建挖煤,我也跟著去了,不過沒死。再后來回到隔壁縣,我不想回來,這個你知道……遇到一個寡婦,招了我,就住了下來。前些年,她死了,她兒子把我趕出門,我和她沒有生養(yǎng),孤老一個,也沒別的地方可去,就轉(zhuǎn)了回來,到這里做了廟佬。這也是命。呸,”男人朝地上吐了一口痰,“不說了,人這一輩子,怎么過不都是一輩子?咦,剛才你說我也是一個人,怎么,你現(xiàn)在也是一個人?”

      “我以為你知道。”呼蘭大媽說。

      “我不知道。我知道什么?”男人說,“是文武不養(yǎng)你?這小雜種,那時看著都還好,現(xiàn)在這么壞嗎?到底是那老王八的種……”

      “他死了。”呼蘭大媽打斷男人的話。

      “死了?你說你兒子,文武,也死了?”

      “他也去了福建挖煤,煤窯塌下來,人就死了?!焙籼m大媽說。

      男人看著呼蘭大媽。呼蘭大媽卻不看男人。呼蘭大媽的眼光穿過佛堂門,越過廟門上面的琉璃瓦飛檐,看向更遠的村莊。這時候的村莊在陽光下依舊一片靜謐。太陽已經(jīng)升到半空,地面上的水汽已經(jīng)蒸騰殆盡,遠處的村莊在碧藍的天空下顯示出更加清晰的輪廓。呼蘭大媽的目光在村莊上空游移?!八种尾∏废履敲炊噱X,聽說去福建挖煤賺錢快,他就跟著去了,沒想到煤窯會塌下來,他又瘦,沒跑出來,就死了?!?/p>

      “這也是命?!边^了好一陣子,男人嘆了口氣,說,“老板賠了多少?我記得應(yīng)該有這個數(shù)?!蹦腥松斐鋈种浮?/p>

      “25萬?!焙籼m大媽搖了搖頭,“人都不在了,錢有什么用。”

      “那總比沒有好。”男人說。

      “賠的錢還清家里欠的債,還剩下一些。新婦說孫子還小,將來上學(xué)讀書、蓋房子娶親都得用錢,就把錢存了起來。再后來,新婦就帶著錢和孫子走了。”

      “走了?去了哪里?回她娘家去了?”男人瞪大眼睛。

      “不知道。這樣也好,新婦還年輕,總是要嫁人,有了這筆錢,孫子也餓不著?!?/p>

      “你蠢啊,沒錢,你一個人,怎么養(yǎng)活自己?!蹦腥私辛似饋怼?/p>

      “我不也活到了現(xiàn)在?”呼蘭大媽說,“沒有錢,我不也活到了現(xiàn)在?丈夫死了,我還有兒子;兒子死了,我還有孫子;孫子走了,我一個人,十幾二十年,不也活到了現(xiàn)在?不也活得好好的?一個人,又怎么樣,我照樣能活?!焙籼m大媽看了一眼男人,伸手扶著桌子慢慢坐了下來。男人看著呼蘭大媽,突然笑了起來。

      “好,好,沒錢你照樣能活,你是神,是仙,不吃飯也能活,行了吧?”男人說,“我還不知道你,你就是死雞脖子硬?!?/p>

      呼蘭大媽不再說話,廣播里一直響著的念經(jīng)的聲音不知什么時候也已經(jīng)停止。男人見呼蘭大媽不做聲,也不再說話。廟里又安靜了下來,整個佛堂里就只有油燈里的一根燈芯在咝咝作響。男人翻開一本賬簿,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名字,男人一邊對照著賬簿撥打算盤,一邊在賬簿上做一些標記,整個佛堂里又只能聽見算盤噼里啪啦的回響了。

      男人對完一頁賬簿,抬頭看了呼蘭大媽一眼,見呼蘭大媽還是端坐在凳子上,一只腳輕輕撥弄腳邊的一只蒲團。這時一群麻雀呼啦啦從外面飛過,其中一只撞進了佛堂,在梁柱之間撲棱著飛來飛去,好一陣子找不到出口。男人的目光追著麻雀在梁柱間繞來繞去,直到麻雀終于找到出口,唧啾一聲消失在門口,男人才調(diào)轉(zhuǎn)目光,繼續(xù)對照賬簿撥打算盤。

      “一定要兩百?”呼蘭大媽忽然開口問道。

      “你要求菩薩保佑,那就是兩百,一分都不能少。”男人停止撥打算盤,把賬簿掉轉(zhuǎn)過來朝向呼蘭大媽,“你看,賬目都在這里?!?/p>

      “我不用看,也看不懂?!焙籼m大媽說,“字是你寫的,你想怎么寫都行?!?/p>

      “你不相信我?”

      “我誰都不信?!?/p>

      “那你信不信菩薩?”

      呼蘭大媽不說話。男人看了看呼蘭大媽,忽然笑了起來?!拔抑懒?,你沒錢,你身上沒有兩百塊錢。你想求菩薩保佑,你想讓我把你的名字也裝進紙包里,讓菩薩保佑,可是你拿不出兩百塊錢,所以才這么說,被我說中了,對不對?”

      呼蘭大媽一動不動地看著男人,神色平靜,臉上既沒有悲傷,也沒有男人意料中的羞愧。男人被呼蘭大媽這樣看著,倒覺得不好意思起來,訕訕地收起笑臉?!斑@年頭,一個人再怎么樣,身上兩百塊錢還是有的,對吧?賠了那么些錢,就算被你新婦全都卷走了,多少還剩下一些,對吧?你一個人又不花什么錢,兩百塊還是有的?!蹦腥耸栈刈约赫f的話。

      “我沒有。”呼蘭大媽說。

      “你有?!?/p>

      “我沒有?!?/p>

      “你有,我說錯了還不行嗎?”男人焦躁起來。

      “我沒有。我沒有兩百塊錢。”呼蘭大媽從里面口袋里掏出紙包,“我只有一百二十幾塊錢,沒有兩百?!?/p>

      男人看著呼蘭大媽把紙包里的錢抽出來,不動聲色地一張一張擺在桌面上,男人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

      “你想怎么樣?”最后還是男人忍不住開口問道。

      “我有事求菩薩,你要把我的名字寫進紅紙包里,但我沒有兩百塊錢?!焙籼m大媽說。

      “我辦不了。沒有兩百塊錢,我辦不了?!蹦腥说目跉鈭詻Q起來,“我只負責守廟,做不了人情?!?/p>

      “你做得了。”

      “你真是倔得要命,呼蘭呀呼蘭,要怎么說你才明白?我……”男人提高了聲音,看著呼蘭大媽不動聲色地坐著一動不動,男人心里一動,眼睛忽然迷離起來,“我……做得了……我做得了……可是我為什么要幫你?”

      “我們是老……相識?!?/p>

      “這可不夠?!?/p>

      “我丈夫曾經(jīng)給過你一筆錢?!?/p>

      “那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記不起來了?!蹦腥说难劬Χ⒅籼m大媽。

      “你還說過,我是你喜歡過的唯一的女人。”

      “那又怎么樣?”

      “這還不夠?”

      “不夠……還不夠……”男人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呼蘭大媽,嘴里喃喃自語。

      呼蘭大媽看了一眼男人,在男人的眼睛里,呼蘭大媽看到了一片潮濕。呼蘭大媽低下頭。佛堂里靜得只聽見男人呼吸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呼蘭大媽抬起頭,轉(zhuǎn)頭看著菩薩,菩薩依舊眼皮低垂。“你說過,菩薩什么都看得見,你就不怕?”

      “菩薩閉著眼睛,什么都看不見。”男人說。

      呼蘭大媽躺在男人的床上,從頭到尾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無論是身上承受男人的重壓的那一瞬,還是身體深處傳來異樣的感覺的時候。男人一開始還只是雙手哆嗦著慢慢探索,但呼蘭大媽的木然不動讓男人的動作突然暴烈起來,男人開始奮力撕剝呼蘭大媽的衣服。有那么一刻,男人面對呼蘭大媽慘白的、一覽無余的身體,濁重的呼吸突然停頓下來,眼睛里有一刻的茫然和退縮,但接著則是更猛烈的撞擊。

      在男人壓上身體的一瞬間,呼蘭大媽就仿佛掉進了一個遼遠的夢里。在夢里,呼蘭大媽的身體在短暫的、撕裂的疼痛之后就開始了漫無目的的漂游。二十年?還是五十年?呼蘭大媽覺得時間陷入了一片混沌。母親的笑容溫暖而模糊,父親僵直的身體冰冷卻遙不可及;童年時采摘的一朵小花,分娩時兒子響亮的啼哭;丈夫終于死去時黑瘦而嚴肅的臉,少女時代第一次來月經(jīng)時的羞澀與恐懼;一片耀眼的油菜花,一雙痙攣的手……然后,呼蘭大媽感覺身體突然迅速下墜,墜向一片更加深廣無邊的黑暗。在那里,村莊里活著或死去的人的浮腫的臉漂浮在虛空里,疾病時的痛、漫長的無人過問的孤苦、夢魘時的輾轉(zhuǎn)反側(cè)、屋梁上黑漆漆的棺材、深夜里突然響起的敲門聲、潮濕而沉重的被褥、衰老的身體、日復(fù)一日的絕望……人一生中經(jīng)歷的痛苦如同一股來自地獄的颶風,將呼蘭大媽卷向黑暗的更深處。忽然颶風停止,一縷喃喃的念經(jīng)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聲音忽高忽低飄忽不定,但越來越響也越來越清晰。黑暗開始迅速退去。在喃喃的念經(jīng)聲中,呼蘭大媽重新看見了丈夫和兒子。丈夫還是剛結(jié)婚時的老樣子,嘴里叼著一根稻草,拎著一串鑰匙行走在田間地頭。兒子臉上的血污不見了,身上的寶藍色襯衫在三月份的陽光下鮮亮奪目。更多死去的親人的面孔浮現(xiàn)在眼前,他們排著長隊,唱起一支模糊不清的老歌。歌聲盤旋而上,與念經(jīng)的聲音纏繞在一起。纏繞在一起的聲音一忽兒像春天里的低吟,一忽兒又像曠野里的喘息,聲音散發(fā)出一股濃重的、似曾相識的甜膩的味道,而呼蘭大媽的身體就漂浮在這股甜膩的氣息里。正在呼蘭大媽呼吸這股氣息的時候,一陣更猛烈的撞擊呼嘯而來,呼蘭大媽睜開眼睛,看見男人的身體突然繃直,然后頹然倒向旁邊的床上。

      呼蘭大媽穿好衣服坐在床邊。這是東廂房男人吃飯睡覺的地方,門窗窄小,房間里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兩張獨頭凳,地上放著男人的鞋和燒水煮飯的用具,這會兒,剛才聞到的那股甜膩的氣息彌漫在整個房間里。男人俯臥在床上,伸出一只左手搭在呼蘭大媽的小腹上。

      “拿開你的手?!焙籼m大媽說,“別再碰我?!?/p>

      “你這是干什么?”男人翻身坐了起來。

      “沒什么,你不能再碰我?!?/p>

      “好好,不碰就不碰。還有你這種女人,床都上過了,還不讓碰?!蹦腥斯緡佒?,在呼蘭大媽身后開始穿衣服。

      “你別忘了答應(yīng)我的事。”呼蘭大媽從床邊站了起來。

      “你放心,我不會忘記的,”男人說,“我什么都不會忘記。”

      呼蘭大媽不再理男人,撥開門栓打開房門,一陣風立刻吹了進來。門外陽光刺眼,廂房外的梧桐樹在風里唰唰作響,樹下落滿了的白色的桐花,已經(jīng)被踩得七零八落。

      “你還沒告訴我你想求菩薩什么事呢?!蹦腥嗽谏砗蠼凶『籼m大媽。

      “我以為你知道。”

      “我能知道什么?我又不是菩薩?!蹦腥苏f,“你說清楚,你究竟求菩薩什么事?!?/p>

      從昨天夜里聽到第一聲念經(jīng)的聲音開始,呼蘭大媽就已經(jīng)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轉(zhuǎn)過身,把陽光擋在門外。透過房間灰蒙蒙的光亮,呼蘭大媽看見自己一生經(jīng)歷的時間像流水一樣從眼前緩緩流過。人這一輩子,真是太奇怪了,認識的人越多,心里越孤單。她上了床,把蚊帳放下,躺在冰冷堅硬的床上,感覺自己好像已經(jīng)躺在漆黑潮濕的棺材里?,F(xiàn)在面對男人詢問的目光,一瞬間,呼蘭大媽覺得自己已經(jīng)完全透明。她看著男人,回答說:

      “讓我腦子壞掉,不記得所有的人?!?/p>

      “也包括你?!币娔腥算兜孟衲绢^,呼蘭大媽又一字一句補上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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