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煒
陳煒,1980年生,江西峽江縣委黨校副校長,江西省第五屆青年作家改稿班學員。
沒有過去,就沒有現(xiàn)在,也不會有將來。超越而不否認,也許是我們對待生命最大的誠懇。
——扎西拉姆·多多
1
巷子里終年不見陽光,即便是在烈日炎炎的天氣,這里依然保持著四季不變的清涼。融合了這種清涼的,是經(jīng)年的苔蘚和蕨類混合在一起的腥濕。歲月在這里蒙了塵,被定格成一張泛黃的老照片,想起時被人翻了出來……
眼前浮現(xiàn)一個畫面:小時候,和伙伴一起在小巷里追打,我摔跤了,還流了鼻血,驚慌得不知所措。
一聲“妹妹”,是她循聲而至,扶起我的那雙手,親切而又溫暖。
是的,她喚我“妹妹”。在我們的村莊,所有的女娃娃都叫“妹妹”。
我叫她“婆婆”。在我們的村莊,“婆婆”就是奶奶。
想著她,她就真的迎了出來。
“妹妹——”
我不能肯定,在我每回都能聽到的這個蒼老聲音的背后,是不是也有一些時候,就像花貓守著鼠洞也會撲空一樣,回答她的會是那些并不屬于我的腳步。
如果有,她又將如何自處?
確切說來,現(xiàn)在這巷子里住著的只有婆婆一人。所有的那些老人,包括六太公、爺爺、三婆婆還有四婆婆們,他們都已經(jīng)陸續(xù)重逢于村外的某座山坡,在一年中的某些日子以先人的身份迎接著后輩的祭拜。而所有的后人,他們無一例外地離開巷子,或者去了城市,或者另砌新屋。
巷子里的世界空空如也。唯一陪著婆婆的,是一只她養(yǎng)的花貓。
此刻,那個懶惰的家伙正因為被攪了好覺而不滿,“喵嗚”一聲后便躥到了對面的矮墻上,大概是要換個地方去繼續(xù)它的白日夢。
與此同時,一墻的爬山虎不幸遭了劫難。一時間,莖葉飄零。
老屋一切如舊。神龕上,爺爺靜靜地看著我們。
2
爺爺?shù)纳砩希偸巧l(fā)著一股麻的青澀氣。
麻是苧麻。最早的時候,它們長在田野里,一排排秀氣修長、綠葉亭亭、開著星星點點黃白色的小花。后來它們就被爺爺砍了回來,用篾刀剝出皮來丟進村東的小河里浸泡,再經(jīng)過刮薄、曝曬的工序后,麻皮就變成了一堆絲縷交錯粗細不一的纖維。
我不喜歡麻,雖然在鄉(xiāng)間它與“芝麻”同名??擅髅髦ヂ槭悄敲磭妵娤愕暮脰|西,而這個麻,它渾身散發(fā)出來的氣味是那樣的青澀難聞,更可惡的是麻皮剝下來的時候會有一種很黏滑的液體,看上去就令人不快。
把一堆不成絲縷的纖維梳理成順暢均勻的麻線,就是爺爺要做的事情。
整個夏天爺爺都很忙。幾乎每天,他都坐在巷子的角落里低頭忙碌。我坐在屋檐下的大石頭上看爺爺勞作,大黃狗從一旁的狗洞里探出頭來陪著我。那時我還小,卻也知道爺爺是已經(jīng)病了的,那是一種說出來讓人很忌諱的病。因此,他被看作是一個基本喪失了勞動力的病人,只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相對輕松的活兒。
比方說理一理這些亂麻。
這是屬于爺爺一個人的勞作,他總是安靜地操持著,不停地搓、捻、撕、扯,務必將一堆絲縷梳理成大小均勻的“麻線”。爺爺?shù)氖指煽荽植?、布滿了泛黃的老繭。因為日日和麻打著交道,他身上也沾染了麻的氣息。
等到巷子里暗下來的時候,爺爺才會除下老花鏡。那時候,他總是靜靜地先瞇上一會兒眼,然后扶著墻角緩緩地站起來,伸伸腰再反手拍拍背,抱起一天的勞動成果進屋。
隱約,有一聲嘆息在巷子里四散開來。
很多年后,當我每回踏進這巷子,總還能聽見那聲嘆息響起。很多年后,當我因為熬夜上網(wǎng)而腰酸背痛眼發(fā)脹時,終于明白,其實爺爺?shù)幕顑阂稽c兒也不輕松。
很多年后,當某一天我在大街上無意間聽到歌中唱道:生活,是一團麻,是一段麻繩擰成的花。
剎那間我淚流滿面。
3
會有另外一些時候,爺爺也讀書。
通常是在雨天。雨點打在屋頂,初起時是略帶沉悶的“撲撲”聲,在屋外還可以看到有隱隱的白煙升起,那是暑氣正在消散。等到每一塊瓦片都吃足了雨水,雨聲也變得清脆動聽了起來,檐下的雨簾越發(fā)透明清澈,巷子里的每一塊卵石也都被濯洗得發(fā)亮。
雨天最宜熏蚊。墻角的爐盆里燃著一撮曬干的艾草葉子,散出縷縷的辛辣之氣,這嗆人的白煙倒是陡然為老屋渲染出了一派風雅,恰恰照應了木柱子上的那幅墨字: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是爺爺?shù)墓P墨,放在一戶世代躬耕的農(nóng)戶家里未免不太相配,然而從中去揣摩一個老人內(nèi)心對子孫的企盼,卻更顯意味深長。
家無閑事,地里的莊稼們飲了甘霖,想必正在可著勁兒地拔節(jié)。爺爺立在檐下看雨,他太高興了,點起了一鍋旱煙,“吧嗒吧嗒”,笑瞇瞇地遐想著豐年。
抽完了一個煙袋,爺爺大約仍覺意猶未盡,伸手便在褲腰后側摸起了鑰匙。
我便知道,他這是要讀書了。書是老書,且只此一冊,從加了鎖的五斗桌一側拿出來,可見寶貝得緊。爺爺戴上老花鏡,有板有眼地看著,興起的時候還會念念有韻。
養(yǎng)子不教如養(yǎng)驢,養(yǎng)女不教如養(yǎng)豬。
有田不耕倉廩虛,有書不讀子孫愚。
…………
爺爺走后,那書被我翻了出來,一看,豎版、右翻、繁體,書頁早已泛黃不堪,封面柳體遒勁,題為《增廣賢文》。
爺爺病故于1995年,公歷5月24日。
4
我曾度過一些愉快的時光。還是在老屋,夏日的午后,我從一場酣睡中醒來,心心念念記掛著的,是那灶間大鍋里燜熟了的“老豆子”。
說到“老豆子”,其實就是豆角長老了之后剝出來的種子。婆婆家種的豆角非常多,自然是用不了這么多種子的,于是常常在夏天午飯后把剝出來的“老豆子”加水放在大鍋里燜著。這豆子特別不經(jīng)煮,因此不用再額外添火,就著燒午飯灶塘里留下的火星就行了。
煮熟的豆子盛在瓷碗里,面面的、粉粉的,吃的時候加上少少的一勺白糖,濃濃的豆香伴著甜汁一起在唇舌間糾結纏綿,想起來會有一種讓人要掉眼淚的幸?!F(xiàn)在肯定是沒有“老豆子”吃的了。
婆婆端給我們的,是一鍋煮得咕嘟作響的茶葉蛋。
是土雞蛋,很香。竟然有二十個之多。真是的,當我們母女兩個是大肚菩薩么?桌上另有兩盤煮得白生生的整雞整魚,分別都插著雙筷子。
可見她今早又行了“敬神”的大禮??梢?,今天我們母女又要“榮幸”地和菩薩們分享美食了。婆婆一直堅信,敬過了天神的供品,給兒孫吃了必受神靈護佑。
果然如此。午飯時她不停地給我們夾魚夾肉。
“多吃點兒,吃了菩薩保佑哈?!薄俺粤俗屛颐妹瞄L得更‘硬扎’些。”……
5
家里的兩只老母雞正在抱窩,這讓婆婆很是惱火。不當春不當冬又不用孵小雞,抱什么窩嘛。連個蛋都不下,還不如殺了吃肉。
但俗話說“年老肉不香”,殺了吃肉都還嫌塞牙。
屋子南面的角落里,綁著那兩只受刑的母雞,午飯后婆婆端了半洋瓷盆涼水,一路罵罵咧咧走了過去。
依據(jù)婆婆的經(jīng)驗,母雞抱窩的時候,把雞腦袋用水灌頂,多灌它幾次就會聽話了。這情景我打小見得多了,對付這種懶惰的罷工者,婆婆是從來不會客氣的。
一時只聽得哀聲陣陣。終于靜了下來。她在看著我。
我知道她想和我說話,從進門起我就知道。我等著她開口。
其實她不說我也知道,她要說的話無非就兩個意思:一是希望我能夠長得再胖一些;二呢是要我想辦法再生個孩子。
回回如此。從無例外。
6
一個冬日,暖陽高照,無風,難得的好天氣。婆婆坐在一面頹坍的老墻邊曬太陽。太陽底下舒服極了,她忍不住打了個盹兒,陽光暖暖的,把一張雞皮褶皺的老臉曬出了幾分紅暈,慵懶的花貓臥在一旁溫柔相伴……
這樣的靜好卻突然因一群非主流“藝術家”的到來而破壞了。
“快來快來,這兒有個好有意思的老太太……”
隨之而來的是不斷的“喀嚓喀嚓”,婆婆于是作為一個極佳的生活素材成了一群采風者的“意外驚喜”……然而這卻不是她所情愿的,她于是很有些憤怒了……花貓也被驚醒,卻在須臾之間喪失了與老主人共同面對的勇氣,在鏡頭前以一種屁滾尿流的姿態(tài)落荒而逃,風度盡失。
好一番雞同鴨講。
之后,某位蓄著長發(fā)的帥哥慷慨地掏出了一張五十大鈔,作為這次受驚的補償,同時他還希望婆婆能夠配合他們的要求讓大家再拍幾個鏡頭。事已至此,婆婆摩挲著手中的這張大鈔,某種實實在在的觸感令她瞬間聯(lián)想到了生活中切實的油鹽柴米……
于是鏡頭“喀嚓”,在一陣“OK”聲中次第響起。末了,幾個打扮得很是“美麗凍人”的時尚美眉紛紛與婆婆合影留念。
這成為村莊一大熱門話題。
“城里的小姐都和你照相了哇!長得啷個樣子,Kei氣不Kei氣吶?(Kei氣就是漂亮的意思。)
“有什么Kei氣的?咯瘦得都能嚇死人,活都要活不成了的樣子,還城里小姐?切!”婆婆莫名地激動了起來,因了一種審美的分歧。
在她看來,好看的女人就應該是結實肉感的吧,應該像地里的大南瓜一樣圓滾,像樹上的紅石榴一樣鼓囊,肚大腰圓、臀肥體壯,那才是生兒子過日子的女人樣子。
這就是婆婆的審美。而我,顯然入不了她的法眼。
據(jù)說,其實我小時候長得很有肉,白白胖胖非常討喜,誰見了都舍不得,要搶著抱上一抱,用婆婆的話來形容,是“真Kei氣,穆桂英一樣的”。
穆桂英是婆婆這輩子認定的最好看的女人。說起來這真是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標準。關于穆桂英的歷史傳說我知道,但她長什么樣子我還真不清楚!一直到若干年后答案才被揭曉,原來某一年村莊里看老戲,演的就是“楊家將”一出,扮穆桂英的那一位博得滿堂彩,毋庸置疑,那唱戲的是個美人,還是個胖美人。
原來如此。多么久遠的淵源啊。遺憾的是,婆婆大概忘了她自己的樣子,要是以這個標準來衡量的話,她實在應該算是“慘不忍睹”吧。她從來就沒有胖過,年輕時操勞過度皮包骨,到老來竟也不曾發(fā)福。
多少人都說“有錢難買老來瘦”,可不知道他們見到了婆婆會如何感慨。婆婆八十多歲,只有七十斤。
正是感嘆自己一世辛苦,心力交瘁,她才更加認可一種豐滿多福的女性形象。由此,也更希望能在比如我的身上看到多一些的豐腴吧。
讓我很不自在的一件事兒,就是和婆婆一桌吃飯。因為她總是盯著我,那目光令我有種被嚴密監(jiān)視的感覺。
“吃多一點兒肉,吃多一點魚,再多吃一碗飯,吃咯么貓食樣的一點點怎么養(yǎng)人?”“長得咯樣瘦,真是越長越丑了!”“咯小時候長得多Kei氣吶,白又白胖又胖,哪個都說像戲臺上的穆桂英一樣的,怎么越大越丑吶?”
其實我并不瘦,只是以她“Kei氣”的標準,實在是令人吃不消。然后她說著說著忽然又傷感了起來?!澳莻€就是打小就瘦,底子不好,才會那樣年紀輕輕就走了的……”
“那個”是我的一個不幸離世的姑媽。
世間白發(fā)送黑發(fā)的疼,去看看母親眼底的淚就能懂。
7
她在擦淚。
從盤襟的棉麻衣胸口抽出一條小棉布手絹兒,使勁揉搓著酸脹的眼角,擦完后她再看我時,帶著幾分討好還有幾分期待的目光。
“妹妹,你再去生個兒子吧?”“妹妹,以后你就知道了,兒女不嫌多只怕少哇……”
“不一定要兒子,就是還生個小妹妹也要得啊……”又是這一套!兜來兜去少不得這幾句。
唉!要我怎么回答呢?我只得再拿起個茶葉蛋吃了起來,至少朝著那個“Kei氣”的方向再努力努力。
嗯。土雞蛋,真的很香。
8
我給婆婆帶了治關節(jié)痛的藥酒來。她身上還穿著那種做飯的掛脖圍裙,兩手不停地在圍裙上擦啊擦的,站在一旁很稀罕地盯著那兩瓶暗紅的液體,一臉的誠惶誠恐。
這無端的局促讓人看了心里添堵。
一個轉身,她拎出來一堆的大包小包說是要給我們娘兒倆帶回家去。是新收的花生、辣椒、豆子、幾只老南瓜和甜瓜,就連那剩下的十來個茶葉蛋她也給我們收拾好了。
我哭笑不得,一下子想起來“吃不了兜著走”,還有……“鬼子進村”?我知道這些心意都是她的勞動果實,一個八十歲農(nóng)婦創(chuàng)造的生產(chǎn)價值。
婆婆對于勞動的熱愛,毫不夸張地說,已經(jīng)上升到了信仰的高度。“這個世界上從來都只有病死的鬼,沒有累死的人?!边@話是她的樸素經(jīng)典。
可這樣的“貪婪”,卻并非人人都能理解。
可我能。她一生多難萬事不順,像是什么都靠不住。只有土地對她不曾辜負,春種秋收,有汗水就有收獲。家里母雞下的每一只蛋、菜園子里產(chǎn)的每一個蘿卜每一蔸菜,都是她汗水的成果。她舍不得,讓每一分一毫白白受了糟蹋。
吃不完的菜,她便拿到集市上去賣。
一把蔥一把蒜,或者幾蔸卷心菜,都可以成為她趕集的理由。小也有小的好處,搬個小板凳提個籃子就可以出門了,走過一巷子的晨霧或者露水,出巷子口過馬路就到了集市,找好自己的位置便開始兜售起她的商品。
每天可以掙多少錢呢?三五塊或者十塊二十塊,都不一定。然而她的心情是一定的,樂樂呵呵。別看她老,卻并不糊涂,在面對主顧們討價還價的時候還很有一種典型的“農(nóng)民式的狡猾”。
村莊里多的是因衰老不能自理而失去尊嚴的老年人,和他們相比,婆婆是一個奇跡。
有一年,大家庭里一起商量說不許婆婆再這樣勞累下去。哪知她當場就抹起了淚來,說:“你們不讓我種菜,那我就天天哭?!?/p>
唉!拿她有什么辦法呢?隨她去吧。畢竟,她在,她高興,就是我們的福氣。
9
秋天來了,大雁往南飛,一會兒排成個“一”字,一會兒排成個“人”字。螢火蟲在夏夜里狂歡,黑黑的巷子里飛滿了明明滅滅的眼睛。我和小紅把它們裝進罐頭瓶,隔著一層薄玻璃望過去,它們都變成了妖精的眼睛。多年以后,螢火蟲依然在我的夢境里泛濫成災,我卻不知道當年的小紅,她到底嫁給了誰又去了哪里。
橫梁上掉下來一個燕子窩,窩里有四只嗷嗷待哺嫩黃嫩黃的小燕子。我不記得,我和弟弟是不是喂了飯給它們吃。
老黃狗在家里享有很高的地位,有一天它無聲無息地老死在了墻根,我不記得,它究竟是被埋在了河邊的哪個位置。
隔壁的六太公在屋里罵人,說他的女兒有很久都沒有來看看他了,可是等老姑婆來了的時候,他卻又忽然扭捏得像個小孩兒一樣了,不要說罵,就連臉上的皺紋都笑成了菊花。
后來六太公死了,老姑婆死了,隔壁的隔壁三婆婆四婆婆們也都過世了。
這些,都是哪一年的事兒呢?我問婆婆,她卻往往答非所問。越來越多的時間里,婆婆似乎愛上了自言自語。
人老半神仙,就是這樣的吧。神仙們總會有自己的世界的。那個世界的花紅柳綠也許早已經(jīng)褪了顏色,就連那些曾經(jīng)的悲歡離合,也一定有著神仙自己改寫的劇情。
原本每一個凡夫俗子,都不該去揣度神仙的心事。
那么就安安靜靜地聽著吧。
其實,我一年里特地去看婆婆的時間很少。通常,我會選擇在舊歷的年節(jié)回鄉(xiāng),確確實實帶著些例行公事的意思。事實上,我并不是很喜歡和鄉(xiāng)村有關的一切。雖然,在一些文學作品中,鄉(xiāng)村往往被詩情畫意渲染得如桃園般的美麗。
我反感那些膚淺的葉公好龍式的熱愛,因為真相并非如此。在那些風情表象背后,還藏著更多人看不見的無奈和掙扎。
詩人說: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是的,真正的愛永遠是會心疼的。
10
清明,這樣的日子對婆婆來說,總是格外的不同。這一天婆婆會早早地去集市上買好一坨豬肉、一條鯽魚,再殺上一只公雞,沽兩瓶黃酒,買幾串鞭炮,把上山祭掃要用的鋤頭和柴刀準備好,等到各色物品收拾得一應俱全,電飯鍋里煮雞蛋的香氣也已經(jīng)漸入佳境。
婆婆拿著個蒲團墊坐在巷子里的大青石上,不時地往巷口張望。
等我穿過村頭那些日顯規(guī)模的新樓,遠遠地看見那只胖貓正堪堪地勉強躥過那面斑駁的爬山虎,與此同時,那一聲“妹妹”也就恰恰地進了我耳朵。
我“誒”了一聲,覺得她有可能聽不見,就又大著嗓門“誒”了兩句,便看見那個佝僂的身影扶著墻想要迎過來。
巷子里的濕氣撲鼻而來,比照兩頭一茬茬冒出來的高樓,愈發(fā)地讓婆婆的這條巷子相形見絀。
這樣的對比讓婆婆很是憂心。逢到清明春節(jié)等大家庭團聚的日子,關于搬家的事宜就爭執(zhí)不下。婆婆不樂意搬。因為她的執(zhí)拗,團圓的飯桌上常常會出現(xiàn)冷場。
讓我們憂心的是,婆婆的健康每況愈下。由于年前不小心摔過一跤,右手手腕骨折,因為年紀太大,醫(yī)生只能保守治療,于是某種疼痛便一直伴著她。
可是從她的臉上看不出異樣,大抵是年老痛感也麻木,婆婆連止疼藥都不樂意吃,依然每日里該干什么干什么,只是日常動作都用上了左手。
一切仿佛并沒有什么變化,園子里的青菜依然綠意蔥蔥,家里的母雞也照常下蛋。只有花貓變得越來越懶,不僅不再逮老鼠,日常還越來越挑食。用婆婆的話說就是吃得比人還要嬌氣,讓她不得不常常地要去集市揀著買些小魚小蝦收拾了去喂它。并且因為越來越胖,好些時候它竟然還翻不過對面的矮墻。
婆婆的抱怨里帶著幾分寵溺,對著這只享福的畜生越來越?jīng)]了脾氣。日子一天天過去,天氣晴好的午后,村人們總可以看到,一只老貓,一個老嫗,一起親密地窩在老巷的墻根底下打盹。
這畫面有多美好。我多想這樣的日子長長久久,我多想婆婆的巷子就這樣長長久久。
可我們都知道,婆婆的巷子終究是守不住的。
11
該來的總會來。終于有一天,婆婆和花貓一起搬進了新樓,那條老巷子也已經(jīng)不復存在,整個村莊都變了模樣。婆婆常常故地重游,對著新起的樓嘀咕幾句感慨幾句。
八十五歲的婆婆,從此也要開始適應她的新生活。
我是在某一個毫無征兆的夢里,又看見了童年時的那條巷子。在夢里,巷子里的黑夜白天在無縫鏈接,我看見夏夜屋檐下清涼的月光里,六太公在滿足地抽著煙袋;三婆婆四婆婆們搖著蒲扇正拉著家常;我和伙伴們在巷子里嬉戲,一起拿著罐頭瓶去追逐螢火蟲……一會兒又似乎是個農(nóng)閑時的雨天,爺爺正意猶未盡地捧著泛黃的讀本;再一眨眼爺爺分明又還在理著一團亂麻,爬山虎下的大青石上面熟睡著幼時的我,而一旁的大黃狗正伸出舌頭想要舔我的臉……
在半夢半醒之間,傳來一聲熟悉的“妹妹——”
我自熱淚盈眶中醒來,響亮地應了一聲“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