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鈞
有個朋友酷愛微距攝影。每次收到他的郵件,都盼著附件里貼著他新近的得意之作。借助他的鏡頭,我看到過綠蜘蛛身上長著俊俏的臉;看到過卷曲的藤須與蝸牛的觸角相觸時的奇妙瞬間;看到過蜜蜂站在嬌美的花朵上,抖落腳上沾染得過多的金色花粉;看到過不知名的植物種子,整齊地坐在小船般的豆莢里待命出征……我點擊鼠標,把可愛的小東西們放大,再放大。當花蕊成為森林,當葉脈成為道路,我就在這森林和道路面前唏噓慨嘆。
慨嘆之余,我喜歡揣想那個舉著笨重的單反相機,在離自家不過一箭之遙的小植物園里尋尋覓覓的人。一掛蛛網(wǎng)、一滴露珠都要變換角度拍攝上百張片子,回去之后放到電腦上一張張篩選?!扮R頭領著我走,我不得不走?!彼@樣說。做一個微距鏡頭的俘虜,透過它的眼,看到這世界的精細、精微、精妙,這個人何其幸福!
省察內心,我遺憾地發(fā)現(xiàn),太多的時刻,我的鏡頭都太過倨傲,太過粗疏。它總是渴望閱讀遠方的風景,以為只有天邊的云霞才叫云霞,海邊的浪花才叫浪花。每一天,它都馬不停蹄地錯過,錯過眼皮底下的種種精彩。
窗子銜了一脈山,每天我都有機會打量山的輪廓,習慣了派遣意念登臨山頂。我有多久沒有去山上看望那些植物了?我回答不上來?!拔颐Α!蔽铱倫圻@樣說。這個托詞是從某一天起才徹底被我摒棄了的。那一天,一位老者對我說:“想那倉頡將‘忙字造成‘心亡,這是多大的智慧?。 痹瓉?,我的托詞里竟住著一個對自我的可怕詛咒。
在朋友的影響下,我走進英國微距攝影大師布萊恩·瓦倫丁的世界。布萊恩·瓦倫丁原是一名微生物學家,退休后花費了六年的時間,使自己的微距攝影技術日臻完美。在自家的后花園里,他拍攝了一組名為《露珠里的花朵》的經(jīng)典之作——那些紅的、粉的、紫的花朵,映射在一個個挑在草尖上的圓潤朝露里,亦真亦幻,令人驚艷,令人叫絕。拍攝的時候,布萊思·瓦倫丁的鏡頭距離搖搖欲墜的露珠不超過五厘米,轉瞬即逝的美麗,就這樣被愛憐地定格為永恒。
我想,鏡頭后面的那個人一定是安靜的,安靜得如一枚端坐枝頭香氣內斂的果實。
川端康成在他的《花未眠》一文中寫道:美是邂逅所得,是親近所得。這兩個句子多么適合拿來做微距攝影的廣告語,不期然的靠近,使彼此恒久的擁有成為一種可能,俯身的時刻,心靈的高度獲得了提升。鏡頭鎖定一對蝶翼,飛起來的,是兩個染香的靈魂。
近一些,再近一些,近到不超過五厘米,讓時間在一種美妙的對視中凝固。那么,你將收獲一個全新的世界,亦將收獲一個全新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