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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主權之爭看美國獨立的緣起

      2018-05-08 09:07:48何芊
      歷史教學·高校版 2018年3期

      ?眼摘 要?演1773年到1775年初北美殖民地的保守派與激進派之間爆發(fā)了一場主權之爭。這場爭論始于1773年馬薩諸塞大議會與總督之間的內(nèi)部爭論,隨著革命形勢的日趨緊張而擴展到各地,一時成為令人矚目的公共議題。1775年初戰(zhàn)事的爆發(fā)使得這場討論戛然而止。這場主權之爭是保守派與激進派之間爭奪英國與殖民地各自道義準則與合法性基礎的原則之爭。最終,殖民地激進派糅合了帝國危機以來的各類反抗話語,不僅徹底否認了英國議會對殖民地的管轄權,而且從殖民地主權的高度闡明了殖民地人的權利及與英國的關系,為殖民地人由反叛而獨立提供了意識形態(tài)化的正義性支撐。

      ?眼關鍵詞?演英國憲制,議會主權,新主權觀,美國獨立

      ?眼中圖分類號?演K712 ?眼文獻標識碼?演A ?眼文章編號?演0457-6241(2018)06-0021-16

      脫離母國而獨立是美國建國的關鍵一步。北美殖民地如何從英屬殖民地宣告成為獨立自主的政治體?殖民地人如何論證脫離母國的合法性與正義性?美利堅人如何從法理上擺脫英帝國統(tǒng)治而獨立建國?這些問題都能在獨立前夕的主權爭論中找到直接或間接的答案。以往的研究并不重視主權爭論對于獨立的意義,這主要是因為兩種傳統(tǒng)思路的遮蔽。傳統(tǒng)的政治思想史從自然權利的角度挖掘美國獨立的意義。①至于從主權觀念入手的研究,則要么將獨立前夕的主權之爭視為人民主權觀念的前奏,要么將其視為聯(lián)邦主義的序曲,而缺少對殖民地主權觀單獨與細致的關注和梳理。②20世紀90年代初,從律師轉入早期憲政史研究的約翰·菲利普·里德(John Phillip Reid)引入了法律視角,將殖民地人的主權觀念視為英國古老的憲政原則與普通法實踐的共同產(chǎn)物。但他的學術旨趣在于重構美國革命的憲政起源,并沒有過多地挖掘主權之爭的政治文化意義。①美國革命史研究的“帝國轉向”則提出了新的問題。戴維·阿米蒂奇(David Armitage)將《獨立宣言》置于18世紀中后期的國際法(law of nations)語境中考察,重新提出了獨立的合法性問題。阿米蒂奇認為《獨立宣言》中對于“自由與獨立”的強調迎合了18世紀國際法學家瓦泰爾對于“主權國家”的定義。②從這個角度來說,獨立首先涉及的應當是主權問題。

      近二十年來全球化浪潮的新態(tài)勢,促使主權概念日益成為包括歷史學在內(nèi)的多學科關注的熱點問題,對于主權觀念的研究已足以成為一個專門的領域。③新的研究趨勢強調主權話語的多元性與模糊性,從主權概念的多重意涵之間的張力入手,分析在不同情境中使用主權話語時的偏好與策略。這樣的視角有助于理解獨立前夕殖民地的主權之爭。主權話語處在多層次的張力關系之中,因而圍繞主權難以形成確切而統(tǒng)一的定義。主權話語本身具有內(nèi)在模糊性,而后世對主權的不同定義則愈加強化了這些內(nèi)里矛盾。④主權可以區(qū)分為權力與權威,權力指實際擁有的權力,權威則是實行統(tǒng)治的正義性與合法性。主權話語還可以從施展主權和擁有主權的區(qū)別中來理解。知悉主權意涵的內(nèi)在張力,是為了更好地理解對于主權概念的不同闡釋如何被用以應對特定情境的政治爭論。⑤從話語本身的特性出發(fā)重新考察,有助于揭示為傳統(tǒng)研究所忽視的層面,加深對殖民地主權之爭的理解。

      本文聚焦于1773年到1775年間殖民地的主權之爭,試圖從主權話語隱含的張力結構來重新梳理爭辯雙方的話語策略,展現(xiàn)這場發(fā)生于殖民地公共政治空間中的爭論與當時政治風向之間的互動,繼而揭示殖民地人以主權話語為核心的獨立邏輯與革命態(tài)度。以主權問題為研究對象,將激進派與保守派的主權之爭作為主題,其起點應當為1773年馬薩諸塞議會的主權之辯。1773年初,馬薩諸塞總督托馬斯·哈欽森在馬薩諸塞大議會開啟的主權之爭,雖然超前于美利堅整體的革命勢頭,但其辯論主旨、論證邏輯以及羅列的論據(jù),都可被視為“不可容忍法令”所催生的主權論爭的先聲。

      光榮革命之后,國王與議會之爭以議會的勝利暫時告終。新的政治體制經(jīng)幾十年的發(fā)展而逐漸穩(wěn)定,而議會主權作為平衡憲制的核心原則也逐漸成為了為英國主流政治圈所接受的核心憲制理念。威廉·布萊克斯通在《普通法釋義》中對此給出了經(jīng)典闡釋。布萊克斯通的“議會主權”定義可分為兩個層面。布萊克斯通首先定義了主權,他認為主權即任何國家都應當擁有的至高統(tǒng)治權,是一種絕對且專制的權力。主權權威至高無上,不受限制。其次,布萊克斯通闡明了國家主權所在與主權權力的劃分。英國的至高統(tǒng)治權被分為立法權與執(zhí)行權,分別由英國議會與國王掌握。英國議會是國家的立法機構與最高權力機構,由國王、平民院和貴族院三部分組成,國王以其政治身份參加議會。從權力的職能來看,行政權是立法權的一部分,二者在職能上能夠互相牽制,彼此都保留獨立性。從身份上來看,國王、貴族與平民代表各自有不同等級的利益,三方角力,國家方不致分崩離析。英國憲制設計通過職能劃分與等級劃分,以及不同部門之間的職權牽制,達成完美的憲制平衡。英國議會是英國國家主權之所在,“它對于一切歸法律管轄的事務,無論是宗教、世俗、民事,還是軍事、海事和刑事問題,都有最高且不受限制的權力來制定、確認、擴大、限制撤銷、廢止、回復或擴充法律”。每個國家都有這種“絕對專制權力”,而英國則是將其安置于議會。簡言之,英國議會無所不能,無所禁制。布萊克斯通進而宣稱,“只要英國憲制不亡,議會權力就是絕對且不受限制的”。①

      主權權力至高無上的觀念來自于博丹。博丹將主權與君權、封建領主權相結合提出了現(xiàn)代主權理論。博丹強調主權“意味著權力在力度、作用和存續(xù)時間上都不是有限的”。主權從本質上是不可轉讓、不可分割和不能被消滅的。國家主權包涵一系列標志性權力,但其最首要的特征性權力在于立法權,其他權力都自然地包含在立法與廢止權中。主權權力不可分割,任何讓渡主權權力的行為都不恰當。②博丹將政治國家的主權提升到了至高、永存和絕對的高度,強調主權不可分割,同時以立法權作為主權權力的最主要標志,這些內(nèi)容都為英國政治思想家所吸收。博丹的主權論是為了鼓吹君權,這一套政治理論為英國的菲爾默、霍布斯所繼承,再經(jīng)過17世紀40年代的保皇派與80年代的托利派的宣揚,成為光榮革命之后新議會主權觀的基石。③威斯敏斯特議會取代國王,成為了國家絕對權力之所在,所有君權中的主權特性被完整地在議會主權中保留下來。英國議會的權威與權力從而成為了至高、永存且不可分割的絕對權力。這套與議會制度相結合的絕對主權觀,經(jīng)過布萊克斯通的闡述,成為主流的政治信條,也構成殖民地保守派的意識形態(tài)的核心。④

      英國議會主權觀在18世紀中后期的北美殖民地有一大批服膺者,尤以皇家官員和國教牧師為中堅。⑤馬薩諸塞總督哈欽森即為其中代表。哈欽森所恪守的議會主權觀,在他與馬薩諸塞大議會之間的公開爭論中可窺一斑。但是,這場發(fā)生在1773年的主權之爭,并不是哈欽森首次向殖民地人申明他對英國主權觀念的理解。實際上,哈欽森與激進派主導的議會民選分支之間積怨已久。為了打壓激進的民意,強化母國權威,哈欽森在1771年與安德魯·奧利弗(Andrew Oliver)合辦了一份名為《監(jiān)查官》(The Censor)的周報,每周推送一篇闡發(fā)英國憲制原則的文章。然而,事態(tài)與政治形勢的變化迫使哈欽森走向臺前,親自為英國官方立場發(fā)聲,直面殖民地與英國之間最敏感的問題。激化矛盾的直接因素是薪水風波。1772年6月,殖民地總督薪水改為皇家薪俸的傳聞被證實,議會下院當即譴責其有損不同權力分支間的相互制衡,并要求哈欽森拒絕皇家薪俸。哈欽森以總督身份公開回復議會下院,以期平復事態(tài)。未料事與愿違。到了9月,法官薪酬也將改由皇家支付的消息在殖民地不脛而走,哈欽森前期對民選議會的公開答復尚未產(chǎn)生足夠的政治回響,就迅速被新的態(tài)勢所吞沒。與此同時,哈欽森的政治靠山希爾斯伯勒勛爵(Lord Hillsborough)辭職,殖民地事務大臣改由達特茅斯勛爵(Lord Dartmouth)接任。哈欽森在政治上失去后援,只能獨立行事。11月初,波士頓召開村鎮(zhèn)會議,起草并通過殖民地人的“權利聲明”,決定將包含“權利聲明”的村鎮(zhèn)會議記錄印制600份分送各村鎮(zhèn),以擴大政治影響。①在哈欽森看來,波士頓的激進分子不啻是在陰謀策動整個北美大陸的獨立與反叛。隨著馬薩諸塞境內(nèi)越來越多的村鎮(zhèn)表示支持波士頓人的權利主張,哈欽森決定召集大議會,希望通過公開辯論來控制事態(tài),正本清源。②

      哈欽森對英國議會主權觀念的理解與布萊克斯通一脈相承。但在主權話語的使用策略上,哈欽森無疑更為靈活老道,因為他熟讀史籍,知識豐富,而且長年與激進分子周旋,擁有應對激進權利話語的經(jīng)驗。1773年,哈欽森于大議會前后演說三次,希望借闡釋主權話語向殖民地人說明英國憲制的真正內(nèi)涵。在這三次演說中,哈欽森主要闡明了兩點:主權擁有至高權威;主權也是不可分割的。哈欽森反復強調,英國議會的最高權威不容置疑,因為主權的至高性無可爭議。如果要通過民眾自由商討來決定是否服從最高權威,那勢必導致政府的解體。波士頓人使用的自然權利話語無法否認英國議會的最高權威。因為一旦進入政治社會,人民的自然權利就讓渡給了政府以保障法律自由。殖民地人通過特許狀已經(jīng)表達了他們的同意。除查理二世復辟前短短數(shù)年的無政府時期以外,殖民地人從未質疑過英國議會的管轄。政治社會內(nèi)部必然存在一個至高權威,只要政治社會不解體,其權威性就不可被社會成員質疑和動搖。換言之,政治體內(nèi)部的成員沒有革命的權利,這也正是布萊克斯通式的主權觀念中最為關鍵的隱含之義。主權權力不可分割則是哈欽森著力強調的另一方面。英國議會的權威不僅至高無上,并且其權力不可分割。如果殖民地人堅持自己的立法機構對本地事務擁有最高權威,那么“兩個立法機構會產(chǎn)生兩套不同政府,就像《聯(lián)合法案》之前的英格蘭與蘇格蘭王國一樣”。殖民地的特許狀中并沒有明文將“唯一立法權”授予本殖民地的立法機構,相反,“不沖突條款”的存在為英國議會保留了對殖民地的管轄權。而且,議會主權的至高性也要求次級權威的服從,因為兩套管轄權力必然無法并存于同一個政治體內(nèi)。③

      不僅主權權力不可分割,作為政治效忠對象的主權權威也是不可分割的整體,這集中體現(xiàn)于“王在議會”的憲制概念上。這一條乃是哈欽森主權話語中至關重要的邏輯支點。作為國家最高主權所在的英國議會,是集國王、貴族院與平民院三者于一體的整體性主權機構,三大分支有等級差異與具體職能之分,但三者共同享有主權,其中任一分支都無法成為主權權力的單一來源。哈欽森認為,對于組成主權機構的任一分支的政治效忠,都意味著對英國議會主權的整體性臣服。因此,自稱國王臣民但卻拒不服從英國議會立法管轄的中間立場,并不符合英國憲制的基本原則;殖民地人只要效忠英王,就應當服從英國議會的權威。在哈欽森的主權話語中,英王并非國王個人,而是作為政治身份的王權所在,這也符合英國經(jīng)典主權觀念的定義。因此,在哈欽森看來,只要證明殖民地人效忠的是英國王權而非國王本人,那么殖民地人對英國議會的服從也就是順理成章之事。

      哈欽森試圖從封建義務的角度證明殖民地一切權力來源于英國王權。哈欽森強調,殖民地人是英格蘭王權的封臣,殖民地非國王個人采邑,而是英格蘭王權分封的結果。領主權和分封權都屬于王權,個人通過特許狀被授予這些新發(fā)現(xiàn)的領土,自然也就成為了英格蘭王權的封臣。特許狀中的效忠條款也能說明殖民地人的效忠對象乃是王權。特許狀中凡規(guī)定其持有人的臣服對象是“英王和英王繼承人”,這也表明特許狀持有人臣服的不是英王個人,而是英格蘭王權。因為作為自然人的英王會死亡,但特許狀持有人并不會因為自然人國王的去世而停止效忠,而是隨政治屬性的轉移而繼續(xù)效忠于繼位的新王。只有公共屬性或政治屬性的王權才能不受自然人國王生老病死的影響。①因此,特許狀要求殖民地人對世代英王保持效忠,就意味著是對英國王權的效忠。哈欽森還提及伊麗莎白女王最早授予漢弗萊·吉爾伯特(Humphrey Gilbert)的特許狀,稱其中明確要求特許狀持有人效忠于女王及女王的繼承人,這無異于為王權保留了對該地區(qū)的領主權和主權。特許狀中也明確規(guī)定,殖民地人始終作為王權的臣民乃是授予特許狀的前提。殖民地人受英王的分封,就必須臣服于英國王權,盡其“封建義務”。而且,英格蘭王權是立法機構的首領,“依照英國憲制原則,其(立法機構)與王權之威一樣遍及所有領地的每個角落”;而臣服于王權也就“要服從國王的法律和國王的大臣的統(tǒng)治”。②按照另一個效忠派的說法,殖民地人是“英格蘭議會之王的臣民”(Subjects of an English Parliamentary King),而非英王的臣民;只要保持效忠,殖民地人就必然要臣服于英國議會的最高權威。③

      哈欽森并未刻意忽視光榮革命導致的最高權力的轉移。但他強調殖民地人通過實際的政治舉動表達了對憲制變更的承認。英國議會在革命中的立法對殖民地產(chǎn)生了空前的影響:威廉三世和瑪麗女王成了英格蘭、法國、愛爾蘭以及所有屬于詹姆士二世的領地的國王。當光榮革命的消息傳來,獲取了馬薩諸塞灣殖民地統(tǒng)治權的團體當即派出代理人,向英國議會請愿,希望重新恢復馬薩諸塞的第一份特許狀,這顯然是承認了英國議會權威。雙王登基的第一年,英國議會又通過《加冕誓詞法》(Coronation Oath Act, 1 Will & Mary c 6),規(guī)定此后繼位的英王都須宣誓依照英國議會的制定法以及習慣法來統(tǒng)治人民和領地。當時,馬薩諸塞灣殖民地的代理人在本殖民地的授意下,再次請求威廉三世授予特許狀,這表明“他們也知道國王必須根據(jù)英國議會的法律來統(tǒng)治殖民地人,承認國家的最高權威是并且永遠是英國議會,這就是特許狀被批準時我們的祖先、國王以及英國國民的意見”。④

      哈欽森的主權話語是精心構建的。他苦心孤詣地將主權話語所蘊含的二元性意涵雜糅在一起,以構建強大的話語壓力,力圖使殖民地激進派意識到,“在承認英國議會作為最高權威與諸殖民地的完全獨立之間沒有中間立場”。⑤統(tǒng)治的權威性(authority)與實際的統(tǒng)治權力(power)兩個意涵,經(jīng)過哈欽森的糅合,產(chǎn)生了新的邏輯力量,即承認最高權威的存在就要承認最高權力機構實際的管轄權力,而次級權力機構的“分權”則是不能成立的。這實際上是在利用殖民地人不愿意公然叛亂的中間立場迫使其服膺于英國議會的管轄權。對于哈欽森來說,英國議會主權觀是一種完美的意識形態(tài),他訴諸議會主權觀念中的規(guī)范性涵義,相信只要闡明議會主權是英國憲制的核心,殖民地人就會理解正統(tǒng)的憲制原則,并服從英國議會的立法管轄。他主動召集大議會,寄希望于理性辯論,試圖以說理來消弭民眾對英國主權原則的“誤解”,這當然也是出于意識形態(tài)的自信。然而哈欽森的失敗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因為他的對手并非激進派,也非詆毀政治權威的激進話語,而是激進話語背后業(yè)已成型的全新的殖民地主權觀念。

      哈欽森將布萊克斯通式的主權觀與殖民地具體語境相結合,強調英國議會不僅在權威上無遠弗屆,其權力也是不可分割的。議會主權觀是北美親英派共享的政治話語。作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它與憲制原則環(huán)環(huán)相扣,有著強大的合法性基礎。為了拆解這一套龐大而精密的話語體系,殖民地激進派采取了多種不同的路徑。

      馬薩諸塞參事會從否認絕對權力的角度,對英國議會“絕對且無限”的主權加以質疑。在給哈欽森議會演講的回復中,參事會開宗明義地提出,“最高權威”不應當是“無限權威”,因為“最高或者無限的權威只應當屬于這宇宙的主宰……所有政府的最高權威都應當是有限的,英國議會的最高權威也必然是有限的”。那么,英國議會權威的界限何在?參事會在答復書中強調,英國議會的最高權威是由英格蘭憲制演進過程中的一系列習慣法和制定法所約束的,英國議會也必須要在憲制框架內(nèi)行事。受到經(jīng)本人或本人代表同意而制定的法律統(tǒng)治,乃是英格蘭憲制最基本的原則,而英國議會權威的施展必然要符合這條原則。殖民地人在英國議會中沒有代表席位,殖民地人無法對英國議會的立法程序表達同意或反對,因而威斯敏斯特不能通過直接立法來管轄殖民地。況且,英國的政治體制彌漫著自由的精神,最高權威之下的次級權威也可根據(jù)當?shù)厍闆r擁有或大或小的立法和執(zhí)行的權力。參事會還提出,一旦權力被分割給了次級權威,“如果次級立法權和執(zhí)行權沒有越出被授予的管轄權范圍,那么最高權威就無權剝奪或削減當?shù)氐拇渭墮嗤?,也無權以自身的立法來取代次級權威通過的法案”。這樣一來,當?shù)貦嗤墓茌牱秶催^來構成最高權威管轄權的界限所在。換言之,殖民地的立法機構合法合理擁有獨立的管轄權,在本地事務上不受威斯敏斯特議會權威的管轄。①

      所謂的議會“至高”權威上不能掙脫憲制原則的框架,下不能侵擾次級權威的管轄范圍,英國議會主權“絕對且無限”的話語就遭到了解構。然而,英國議會主權觀中的“至高性”只是問題的一方面。對于殖民地人而言,議會主權帶來的最大挑戰(zhàn)還在于,“王在議會”的概念將對國王的效忠與服從英國議會權威牢牢地拴在了一起。只要殖民地人還自認是英王臣民,就難以擺脫要服從英國議會管轄的憲制義務。在當時的形勢下,殖民地繼續(xù)依托于母國,享受其軍事保護與貿(mào)易優(yōu)待,仍然是最符合殖民地人的利益的。如何在效忠英王與獨立于英國議會管轄之間找到“中間立場”,化解議會主權觀所導致的“效忠困境”,只有通過拆解整體性的英國主權觀來實現(xiàn)。為此約翰·亞當斯、詹姆斯·威爾遜和托馬斯·杰斐遜分別提出了不同的解決思路。

      亞當斯在以他為主執(zhí)筆的民選議會答哈欽森書中宣稱,殖民地的所有權力完全來自于國王個人,與代表英國人民的英國議會毫無關系。首先,美利堅領土的一切權力只可能是屬于王權。美利堅本是“異教徒”居住的地區(qū),依教皇敕令,一經(jīng)英王臣民發(fā)現(xiàn),英王就獲得了對該地區(qū)的包括所有權、占領權和主權(Property, Dominion and Sovereignty)在內(nèi)的一切權力。且不論教皇敕令的合法性,可以確定的是,“新獲得的境外領土,沒有并入英格蘭境內(nèi),因而王權可以專斷處置”;“國王處置和讓渡任何沒有并入境內(nèi)的領土,這是國王的憲法專屬權力(constitutional Prerogative)”。換句話說,殖民地的所有權力都只來自于王權,與英國議會所代表的英國人民無關。英王憑借這項權力,以特許狀的形式,向個人或貿(mào)易公司授予美利堅的領土和領土之上的權力。獲得授予的殖民地人成為了英王領地的保有人,對英王效忠,英王對其享有領主權。①其次,英國議會的管轄權力范圍限于四海之內(nèi)(within four seas)。美利堅的第一份特許狀由詹姆士一世授予,其中包含的一份宣言表明,雖然美利堅仍在對英格蘭王權效忠的地域范圍之內(nèi),但并不算英格蘭王國境內(nèi)的一部分。特許狀中的“不沖突條款”,旨在要求殖民地的法律能夠契合基本憲制原則與根本法,絕非要求殖民地臣服于英國議會的最高權威。此后不斷頒發(fā)類似特許狀而未聞反對之聲,這也足以表明,英國議會默認了國王的這項特權。

      再者,從國王通過特許狀所授予的權力的內(nèi)容來看,殖民地人獲得了“足以讓他們組成自由而單獨的政治體的權力”。亞當斯強調,殖民地特許狀所獲得的權力和其他英國境內(nèi)法人特許狀都不同。馬薩諸塞的特許狀允許殖民地政府有權再建次級政府,裁決和懲處重大犯罪行為,成立普通法法院,有權判處死刑。“這些和諸多其他授予(殖民地)政府的權力都清楚地表明,它被視為一個……和政治國家一樣的法人團體”。并且,殖民地人也是英國臣民,應當同享英國境內(nèi)自然臣民的一切權利,而英格蘭臣民的一項最基本的權利就是,只能受到其本人有權利參與制定的法律的管轄。本殖民地的人民無法享有在英國議會的代表權,為了保障殖民地人與在境內(nèi)的英國臣民一樣的權利和自由,就必須在殖民地另設立法機構以管理本地事務。換言之,殖民地的本地議會應享有對本地事務的完全的管轄權。②

      對于亞當斯所代表的馬薩諸塞民選議會下院來說,殖民地人效忠的對象是國王,而不是英國王權,因此不能通過“王在議會”的概念將殖民地人帶入英國議會的管轄范圍之內(nèi)。亞當斯援引了1608年“加爾文案”中大法官柯克(Edward Coke)的判決意見,臣民效忠的是身為自然人的國王,“如果忠誠和效忠對象不是國王的政治身份,那也就并不效忠于作為英國立法權威首腦或組成部分的英王”。殖民地人和母國的政治關聯(lián)只能通過自然人身份的國王所構建。如果根據(jù)哈欽森的“本省人民是英格蘭王權和英國人民的封臣,那么他們的生命、自由和財產(chǎn)都將由他們?nèi)我馓幹谩保趁竦厝藢⒊挤凇敖^對且沒有限制的權力”。換言之,若想不淪為奴隸,殖民地人就只能是國王的臣民。從本質上說,英國人和馬薩諸塞人是同質且對等的英王臣民,英國人的議會和馬薩諸塞人毫無關系。③

      詹姆斯·威爾遜是一個在賓夕法尼亞執(zhí)業(yè)的年輕律師,他沒有像亞當斯一樣采取完全撇開英國議會作為殖民地政治權力來源的思路,而是選擇從代表權入手來否認英國議會權威。1774年7月,賓夕法尼亞各縣推選的代表在費城召開了全殖民地大會(不同于議會的法外會議)。會議閉幕之后,威爾遜出版了《對不列顛議會立法權威的本質與程度的思考》(以下簡稱《思考》),加入到公開的主權爭辯之中。④威爾遜承認每個政治體中都必然有一個至高權威存在,但反對英國議會作為殖民地的主權權威。為了回避“王在議會”的概念,他將問題專門限定在了英國議會的平民院。威爾遜的邏輯很簡單:立法機構制定的法律之所以對包括國王、貴族和民眾的社會全體都有約束力,正因為在立法過程中國王以批準表達了同意,貴族通過上院議員投票表達同意,而民眾則通過下院代表表達同意;“如果美利堅人有義務服從英國議會制定的法律……那也只能是因為,大不列顛下院的代表們投票同意通過這些法案”。①

      威爾遜援引了18世紀日內(nèi)瓦的自然法學者讓-雅克·博拉馬基(Jean-Jacques Burlamaqui)的政府第一原則,強調基于人民的同意與福祉的統(tǒng)治合法性。②既然“社會的福祉是所有政府的第一原則”,這種以人民的幸福作為合法性基礎的主權定義,就具有削弱英國議會絕對主權理論的作用。威爾遜在腳注中專門引用了博拉馬基對主權的界定:“主權權利即最終統(tǒng)治的權利——但只能是為了獲得真正的幸福;如果沒有達成這一目標,主權就不再是合法權威?!币虼耍瑧椫圃瓌t只是第二位的原則,“政府的第一原則以自然法為基礎,它必然支配一切政治準則;它必然能約束立法機構”。③立場相對保守的約翰·迪金森在《大不列顛對美利堅殖民地的憲制權力》一文中,也極力主張人民的福祉不受侵害是一切憲制權力的界限,強調:“人民的福祉乃是結成憲制(constitution)的目的…… 我們也可以稱之為憲制的身體(body)。自由當是其精神或靈魂。人的靈魂有權利阻止和減輕任何損害個體身體健康的舉止,那么憲制的靈魂也有權利盡其可能,防止和緩和任何妨害到社會整體的行為,保障其興旺?!雹?/p>

      人民在同意結成政府之后,也仍然“有權利堅持使第一原則得到遵守”。政府成立之后,人民如何確保政府的目標不致發(fā)生偏離,于是就引出了代表制的問題。威爾遜否認英國下院能夠“實質性代表”美利堅人。英國憲制的設計確保了英國人民對立法機構的控制,然而美利堅人無法同享這些保障,不能制約下院代表;而且英國下院的權力來自于英國國民,英國國民對美利堅人并不具有任何權力。同為英王的臣民,英國民眾既無對美利堅人立法的自然權利,也無對美利堅人的征服者權力。美利堅人和英國人都是英王完全平等的臣民,二者唯一的區(qū)別只是美利堅人離開了英國本土,前往新大陸開拓殖民地。然而,難道“辭別了領土就同時喪失自由嗎?難道踏上不列顛本土,就是自由人,離開不列顛,在美利堅,就是奴隸”?如果背井離鄉(xiāng)為英王拓展疆域、為英國增添財富最終只能換來陷入奴役,那么“不列顛人應當為這如此主張而羞愧”。⑤

      基于代表制的合法臣服在英國憲制體系中早有先例。但凡談及北美殖民地人的權利問題,英帝國內(nèi)部的其他殖民地往往是常見的比照和參考。和亞當斯一樣,威爾遜也翻出了1608年的“加爾文案”?!凹訝栁陌浮钡呐袥Q書給出了愛爾蘭居民不受英國議會立法約束的意見,而愛爾蘭人之所以不受英國議會立法約束,是因為他們沒有派代表參加英國議會。威爾遜指出,王座法庭的大法官依據(jù)的原則也正是“美利堅人用以反對英國議會最近為殖民地立法的原則”,這就是“英國議會的權威僅僅來自于代表制”。在威爾遜看來,“加爾文案”最重要的貢獻,正是區(qū)分了效忠英王與服從英國議會是基于兩套不同的原則:“前者是源自(國王提供的)保護,而后者則以代表制為基礎”;以往忽視了這種區(qū)別,在“理解大不列顛與美利堅殖民地的關系時產(chǎn)生了諸多模糊和混淆”。①

      合法統(tǒng)治中只有一類不需要基于被統(tǒng)治者的同意,那就是征服者的統(tǒng)治。在1693年的“布蘭卡德訴加爾迪案”(Blankard v. Galdy)中,大法官約翰·霍爾特(John Holt)裁定,牙買加作為被征服的領土,除非特別說明,也不受英國議會制定法的約束。但在上述兩案的判決書中,大法官們?yōu)檠蕾I加人與愛爾蘭人服從未來的英國議會立法留下了空間。即如果在制定法中明確提到了這些地區(qū),那么該地區(qū)就必須要服從法律的約束。威爾遜認為這項原則是基于征服者的權力,然而美利堅從來不是被征服的領地。與北美殖民地的情況不一樣,愛爾蘭、牙買加與不列顛的連結更接近主從關系。愛爾蘭的王座法庭通過復審令仍然要服從不列顛的王座法庭,它對不列顛的臣服地位有跡可循。牙買加更是被征服之地,英王對它擁有征服者的權力。但在北美殖民地的法院系統(tǒng)中,并沒有類似的對英國王座法院的臣服關系,而且美利堅人也從未被征服。美利堅人是得到國王允準,受國王的委派,“以個人的身家性命,遠征偏僻之地,占領,耕作,逐漸培育”,才有了北美殖民地的發(fā)達。最初的開拓者從不會想到自己的后代有朝一日會成為被征服的人民。②既然美利堅不是被征服的地區(qū),議會立法的具名原則也就不適用。

      依照威爾遜所言,美利堅人既沒有在英國議會中被代表,也不是被征服的人民,更無立法先例可循,因此英國議會沒有任何根據(jù)可以聲稱對北美諸殖民地具有立法權力。杰斐遜則有別于亞當斯和威爾遜,其立場更為激進。如果說前面兩位致力于拆解或者回避“王在議會”所帶來的效忠困境,那么杰斐遜則是以一套立足于殖民地的主權話語,既駁斥英國議會對于殖民地的主權權威,又否認英王基于分封的封建領主權力,從而徹底否認了英國對殖民地主權的正義性。

      杰斐遜的《英屬美利堅權利概論》(以下簡稱《概論》)原本是他草擬的一份給弗吉尼亞代表的指導意見,并未打算直接發(fā)表。杰斐遜原計劃在弗吉尼亞大會(Virginia Convention)上與其他地區(qū)代表共同討論指導意見,但因病無法成行,只得將草稿轉寄給弗吉尼亞議會議長佩頓·倫道夫(Peyton Randolph)和著名的激進人士帕特里克·亨利(Patrick Henry)。倫道夫等人將這份草稿略作刪改,便交付出版。③威爾遜的立場較迪金森已大為激進,而《概論》在論及北美殖民地與英國關系時,又比威爾遜更為激進。

      杰斐遜將美利堅殖民地人的權利淵源追溯到薩克遜祖先。薩克遜人本是生活在歐洲不列顛領土上的自由居民,來到英格蘭后建立了全新的社會。他們所離開的故土從來沒有要求他們臣服和依附。薩克遜人的自由是完整的。從不列顛移居到美利堅的居民與薩克遜移民沒有任何區(qū)別。所以,移居并不能賦予母國對于移居所到之處建立的社會的主權。杰斐遜進一步提出,殖民地的主權,基于征服者的權利,應當完全歸殖民地人擁有。北美殖民地完全是由殖民地人開辟和建立的。憑借著殖民者個人付出的代價,才有了北美社會的存續(xù)和繁榮,與不列顛民眾無關?!爸趁竦厝烁冻隽怂麄兊孽r血,他們用自己的財產(chǎn)實現(xiàn)了殖民地的運轉與存續(xù);他們只靠自己來奮斗,他們只憑自己去征服,因此只有他們才有權掌握殖民地(的主權)”。④

      殖民地的所有權力都是基于征服者的權力,然而征服北美殖民地的只有殖民地人。杰斐遜一意強調,英國民眾從未在殖民地的建立過程中出力,英國的公共財政也從未援助過殖民地的發(fā)展。一直到晚近,殖民地人已經(jīng)在新大陸上的蠻荒之地上站穩(wěn)腳跟,“成為了對大不列顛商貿(mào)利益有價值的地區(qū)”,不列顛才以貿(mào)易補貼的方式支持殖民地人的生產(chǎn)。類似的援助英國也曾給予其他盟友,但是英國從沒有聲稱對給過援助的地區(qū)和政治體擁有主權。如果要以服從和依附為代價,他們肯定不會接受這類援助。“我們并不是要貶低這些援助,對我們來說它們毫無疑問是有益的,但它們不能成為英國議會凌駕于我們的依據(jù)。而且通過我們給大不列顛的居民獨享的貿(mào)易特權也足夠作為回報”。①

      如果英國議會根本就不對殖民地擁有任何合法主權,那么其所有牽涉到殖民地的立法都是對殖民地主權權利的侵害。杰斐遜羅列了從《海上貿(mào)易條例》開始,殖民地人被英國議會立法所剝奪的一系列自由權利:自由貿(mào)易權,自由銷售滿足英國市場后剩余煙草的權利,自產(chǎn)帽子的權利,自產(chǎn)鐵器的權利,不抵押土地就能向英國人借款的權利等等。杰斐遜表示,“我們宣布這些法案無效的真正根據(jù)在于,不列顛議會無權向我們施加權威”。這些法令從前沒有引起足夠的警覺,是“因為它們都比不上當今陛下統(tǒng)治之下發(fā)生的如此頻繁和猛烈的傷害”。喬治三世登基之后,英國議會接連通過了《糖蜜稅法》《印花稅法》《湯森稅法》,以至于在北美解散政府,關閉港口,實行異地審判等。這些事關殖民地人財產(chǎn)、自由和存續(xù)的重大問題,難道“應當交由另一群他們從未見過、從未授予信任、也無法罷免或施以任何懲罰的人來決定”?為何大不列顛島上的16萬選民可以決定美利堅的400萬人的生命、財產(chǎn)和自由?如果承認英國議會的立法權威,就“無異于承認,一直以來我們自認自由民,現(xiàn)在猛然發(fā)現(xiàn)其實只是奴隸……是16萬個暴君的奴隸”。②

      雖然杰斐遜依然承認英王君主權威,但他否認英王能在殖民地實際施展的大部分權力。杰斐遜堅持認為,國王無權處置北美殖民地的土地,也無權不經(jīng)殖民地人同意就往殖民地派兵。在征服者威廉將封建制度引入英格蘭以前,薩克遜人早已擁有一部分英格蘭的土地。這部分土地是私產(chǎn),并非分封而來,不用承擔對國王的封臣義務。與之類比,“美利堅沒有被諾曼的威廉征服,美利堅的土地也沒有讓渡于他及他的繼任者。所有權毫無疑問是完全自由的(allodial)”。關于這一點此前一直無人質疑,是因為“我們的祖先是勞動者,而不是律師。他們被說服相信了王權擁有一切土地這個虛假的原則,繼而謀求國王對他們自己所擁有的土地再做授予”。長期以來,殖民地人都沒有指明這一錯誤的動機。然而近來獲取土地的代價成倍增長,“正是我們將這個問題提交陛下的時機”。英王更無權不經(jīng)同意就向殖民地派兵。杰斐遜援引了喬治二世所樹立的先例。喬治二世需征召漢諾威軍隊進入英格蘭,但他沒有“妄稱君主擁有這樣的權力”,而是經(jīng)英國議會通過了一項嚴格規(guī)定軍隊規(guī)模與駐扎時間的法案,才使外來軍隊進入了英國領土。與此相應,英王沒有權力不經(jīng)殖民地議會同意就派遣一支“來自不同的地區(qū)、有著相異精神”的部隊踏上殖民地的土地。如果王權包含這項權力,“陛下就能隨意吞沒我們其他的所有權利”。國王確實擁有法律的執(zhí)行權,但是帝國各個地區(qū)的法律不能在不同的政治體之間交叉執(zhí)行,“每個政治體都必須自行決定可信任的武裝力量的規(guī)模大小,以及對武裝人員的限制”。③

      杰斐遜不僅不承認英國議會對殖民地的主權,還否認了英王對殖民地的土地所有權與專斷派兵權。雖然否認的只有英王的權柄,而非英王作為最高統(tǒng)治者的權威,但《概論》的激進性已經(jīng)超出了弗吉尼亞政治精英的共識。這與杰斐遜的寫作意圖有關。杰斐遜與威爾遜的文章都是同一波革命形勢的產(chǎn)物。威爾遜的文章是在賓夕法尼亞的殖民地大會結束后,為補充迪金森執(zhí)筆的官方溫和立場而發(fā)表的。杰斐遜文章的意圖則是,在弗吉尼亞大會召開之前給大會決議確定基調,進而影響本殖民地派往大陸會議的代表的立場?!陡耪摗返牧龊鸵庖娮罱K并沒有為大會所采納,也是由于它過于激進的緣故。④

      杰斐遜聲稱,殖民地人是北美的真正征服者,因而擁有對北美殖民地的全部主權。殖民地人的主權意味著殖民地人通過代表來決定殖民地的事務,尤其是征稅、立法、貿(mào)易和土地分配等關鍵議題。其實,亞當斯和威爾遜也在行文中以不同的方式強調殖民地的主權權力。以哈欽森為代表的親英派將權威與權力糅合在一起,試圖通過殖民地人的效忠迫使他們服從英國議會的主權權力。為了化解“王在議會”的概念所造成的效忠困境,激進派只能選擇反其道而行之。以亞當斯、威爾遜和杰斐遜三人為代表的激進派話語拆分了主權的雙重意涵。三人不約而同地將主權的權威性寄托于英王,同時否認英國議會施展主權權力的正義性與合法性。通過區(qū)分主權概念中的權威與權力,并在話語闡釋中適當放大和強化,殖民地人不僅化解了效忠英王與拒斥議會之間的矛盾,找到了中間立場,而且還在憲制框架之下闡釋出了全新的殖民地主權話語。正是基于這套新的主權觀念,殖民地人萌生了與本土英國人平等而同質的身份意識,開始以平等的姿態(tài)重新構想英帝國體系。

      殖民地激進派在構建主權話語的過程中,將殖民地與母國的政治聯(lián)系完全寄予國王個人,吁請國王以專屬權力否決議會法令,保護殖民地人的權利,這是話語策略和中間立場兩相結合的產(chǎn)物。近來有學者以這些話語證明殖民地的一小部分輝格派人士意圖復興王權,其判斷未免有失偏頗。①從1774年的情勢來看,否認英國議會主權同時又避免完全獨立,乃是殖民地精英所普遍認可的政治立場。②大陸會議發(fā)布的“權利宣言”將自然權利、英國憲制與殖民地特許狀同時列為殖民地人權利的根源,就是調和了激進派與溫和派立場之后的結果。③援引自然權利話語能夠激發(fā)的政治勢能與援引后兩者迥然有別。主張權利受英國憲制原則的保障,是為了強調殖民地人與本土英國居民享有同等的自由權利。以特許狀作為權利來源,是將特許狀視為英王授予殖民地人的第二重保障。兩者都在英國政治體制之內(nèi)討論權利與權力的關系。自然權利話語則很不一樣。以自然權利作為權利來源意味著革命的可能性。殖民地人的政治話語中對自然權利話語的使用一直有三種形態(tài)。帝國官員與殖民地保守派堅稱人民的自然權利在進入政治社會之后就已經(jīng)讓渡于政府,英國憲制原則足以保障人民的自由權利。④殖民地的大部分激進派強調,人民仍然保留了一部分不可讓渡的自然權利,一旦遭到政府侵犯,人民就有反抗的權利。⑤極端激進人士則主張,殖民地先民在離開英國本土之際就解除了對原有政治體的全部義務,殖民地與英國的政治紐帶是在第一批殖民地人到達美利堅之后再度締結契約的產(chǎn)物。⑥在1774年這個敏感時刻,既要避免過度援引自然權利話語可能導向的完全獨立,又要譴責作為英國憲制核心的議會主權,這一兩難之境迫使許多激進派精英人士轉向英王個人。作為連結殖民地與母國政治關系的紐帶,國王的專屬權力成為了拆解“王在議會”主權觀念時無奈的“副產(chǎn)品”。①

      議會絕對主權被拆解之后,國王與議會在殖民地激進派的話語中成為了兩個彼此獨立的憲制分支。議會主權觀被激進派用一套以王權為聯(lián)結的新帝國體制話語所取代。效忠英王成了維系帝國整體的政治紐帶。威爾遜認為,通過效忠英王,北美殖民地對不列顛帝國的依附關系建立在“理智、自由權利和法律的原則之上”。臣民的效忠源自一直以來享有國王所提供的保護,這既是感激性的回報,也有利益的牽引。效忠“成為了一項債務,除了此生的忠誠無所償還”。臣民身份不因離開王國的范圍而被解除。第一代殖民地人是英王的子民。英國人的后代,無論出生在世界任何地區(qū),也依然是英王臣民。效忠英王才是所謂北美殖民地依附于不列顛真正的所指。因此,美利堅居民與大不列顛居民之間有著“嚴格限定的關系”:他們同為英王臣民,他們對同一個國王效忠,除此之外,再沒有任何政治上的連結?;诠餐е叶⒌穆?lián)盟關系,為雙方的商貿(mào)繁榮提供了便利,也進一步強化了帝國體制。在威爾遜看來,作為共同效忠對象的英王能夠連結并促進各地區(qū)的共同繁榮。英王擁有宣戰(zhàn)媾和、管控內(nèi)部貿(mào)易、締結條約以調節(jié)對外貿(mào)易的權柄,國王還可以動用否決權防止不同地區(qū)的立法互相沖突??傊?,國王行使專屬權力,較之“英國議會無限制地擴張權力”,更能維護帝國整體的繁榮。②

      英王應當如何動用權柄以維系帝國繁榮,杰斐遜在申訴殖民地不滿的同時,也提出了自己的構想。杰斐遜認為,作為英帝國的首腦,英王必須公平地協(xié)調與平衡帝國不同地區(qū)之間的利益沖突。國王擁有立法否決權和解散議會的權力,長久以來英王都沒有輕易動用否決權??墒?,“不列顛帝國因為新政治體的加入,增添了新生的、而且不時會相互沖突的利益。陛下現(xiàn)在的偉大職責就是,重新動用立法否決權,阻止帝國中的任何一個立法機構制定出妨害另一地區(qū)權利和利益的法律”。然而,與國王謹慎否決英國議會立法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殖民地送往英國審批的法律卻往往被擱置數(shù)年,既不批準也不否決。而且,國王通過王家諭令禁止北美各地總督批準缺少“懸置條款”的任何立法。其結果是,殖民地的任何法案“如果沒有兩次跨越大西洋”,就不能付諸實行。英王對待英國議會與北美殖民地議會的態(tài)度也有明顯的差別。自光榮革命以后,無論是當今陛下還是此前諸王,都從未動用權力解散英國議會,可是“在這里,他們的語言和行動是多么不一樣”!如果民選代表失去了選民的信任,僭越了民眾授予的權力的界限,或者代表們繼續(xù)開會立法將危害到政治體時,國王就應當解散議會??墒穷H為怪異的是,英王“沒有解散英國議會,但殖民地的議會卻總是遭到阻礙”。③顯然,杰斐遜是在指責英王厚此薄彼而有失公允,以強調帝國各個部分應當彼此平等。殖民地與英國本土乃是大英帝國同等的組成部分,帝國各部分之間的利益沖突需要作為最高統(tǒng)治者的國王來協(xié)調。

      在大陸會議記錄和文件公布后,保守派的譴責之聲激增。正是在與反對者的論戰(zhàn)中,激進派提出了愈加清晰的殖民地主權觀。1775年初,年輕的漢密爾頓在反駁西伯里的文章中,就王權與殖民地主權做了進一步闡述。漢密爾頓將殖民地對英國的政治依附置于英王與臣民的權利-義務的契約關系之中。在他看來,國王擁有英帝國的最高主權。英帝國包括了1707年《聯(lián)合法案》之后由英格蘭與蘇格蘭組成的大不列顛、愛爾蘭,以及西印度群島和美利堅殖民地等英國海外殖民地。這些帝國的“分支”彼此之間應相互平等,并且都各自擁有“獨立”且“完整”的立法權。因此,英帝國的每個部分都是獨立的“政治體”,各自擁有獨立的立法權,它們共同組成一個向英王效忠的帝國。漢密爾頓區(qū)分了王權的兩種屬性,即政治屬性與特權屬性。王權的政治屬性與議會結合,組成體現(xiàn)君主、貴族和人民的混合憲制。其特權屬性則包括對新獲取領土的絕對權力,隨著帝國領土的擴張而延伸。北美殖民地對英國王權的服從,在政治上體現(xiàn)為英王政治屬性與各殖民地議會的結合,以及英王的專屬權力在北美土地上的延伸。同時,與英國議會相結合的那一部分王權對殖民地并無效力。漢密爾頓認為,殖民地人成為英王的臣民并非源于英國議會的法案,而是通過殖民地人與英王之間的契約。英王通過特許狀將北美的土地授予殖民地人,同時作為國家的最高行政長官保護殖民地人的安全,殖民地人則有義務效忠于英王。①

      這一時期最明確的殖民地主權聲明,出自迪金森和費城激進派領袖查爾斯·湯姆森(Charles Thomson)的筆下。1775年初,迪金森的政治宿敵約瑟夫·加洛韋在紐約出版一本小冊子,呼吁抵制大陸會議的決議,伸張英國議會的主權。②與加洛韋一道參加大陸會議的迪金森和湯姆森在費城的報紙上發(fā)表文章,駁斥加洛韋的觀點,宣告殖民地的主權乃是無可爭議的事實:“您引用洛克來證明,只可能有一個至高權力,那就是立法機構……但是,先生,這一至高權力,賓夕法尼亞社會已經(jīng)無可否認地賦予了民選議會和總督,并服從于我們國王的否決權;大不列顛的立法機構當然不是賓夕法尼亞的立法機構?!奔勇屙f對此反諷道:“邪惡的獨立陰謀,本來還……剛冒頭,現(xiàn)在卻被厚顏無恥地宣告和出版了?!堅试S我代表美利堅心懷美德和忠誠的一方,感謝你們熱誠地泄露了這個長期被掩蓋的最重要的秘密?!雹奂みM派人士主張殖民地議會與國王的結合才是各殖民地內(nèi)部的最高權威,但這在保守派看來不啻是公然“宣告獨立”。

      然而,英王究竟是如何在憲制框架內(nèi)繞開英國議會,以各殖民地君主的身份分別與各殖民地議會相結合,構成殖民地的最高主權機構,對此激進派并不能舉出確鑿的證據(jù)。保守派沒有放過這個明顯的漏洞。1775年初,馬薩諸塞的倫納德在當?shù)貓蠹埳腺|問激進派:“假設各殖民地的忠誠是源于大不列顛國王個人,那么國王將出現(xiàn)一種新的身份,美利堅國王,或者是若干身份,馬薩諸塞國王,羅德島國王,康涅狄格國王……這些新王位的專屬權力從未被界定和限制,各省區(qū)憲制構成中的王權內(nèi)涵是會更偏向還是更遠離絕對君主制,是會更接近還是更遠離共和制呢?”④加洛韋在駁斥迪金森與湯姆森時也指出,“所有這些論斷沒有一個有任何根據(jù)”。他進而斥責以這兩人為代表的激進派,“為了引誘殖民地人切斷與不列顛國家的聯(lián)系”,“賦予了國王陛下一個亙古未有的身份”;“你們首先用你們哲人般的大腦將本質上不可分割的最高立法權威想象成可以無限分割的物質”,然后“從組成不列顛國家的最高權威中取材,為自己新造了一個偶像”。⑤

      保守派指斥激進派的殖民地主權觀并無歷史來源和根據(jù),的確觸及了問題的要害。激進派的主權話語建立在一套隨情勢演化而日漸被強調的起源話語上,可是起源本身有其難以追溯之處。激進派為了強調殖民地議會與國王足以構成各殖民地的最高主權機構,就勢必不能繞開保守派對于歷史證據(jù)的追問。亞當斯在1773年與哈欽森爭辯時曾提到,1679年查理二世急需弗吉尼亞殖民地提供金錢援助,便通過當時的弗吉尼亞總督卡爾佩珀男爵(Lord Culpeper)將相應的法案送交殖民地,該法案經(jīng)殖民地議會批準而成為法律。亞當斯以此來論證英國議會與殖民地并無關系:“如果國王認為殖民地屬于(王國)境內(nèi)范圍,根據(jù)大憲章的原則,他不可能自己出面聯(lián)合(殖民地的)立法機構向當?shù)厝苏鞫?,而會通過英格蘭的上下兩院。”⑥1774年的“不可容忍法令”使形勢進一步激化,弗吉尼亞有一位激進人士化名“格老修斯”,在《弗吉尼亞公報》上再次提及這項法律,并闡釋說:“我們可以看到,國王任命他自己作為該省區(qū)立法機構的組成部分;也因此表明他認可了這個最高立法機構?!边@位作者照搬了亞當斯當年的觀點:如果國王認為殖民地屬于王國境內(nèi),那他的做法就直接違背了《大憲章》。⑦1679年的這項制定法只是激進派排列出的眾多歷史證據(jù)中的一條。然而單從殖民地的歷史中挖掘與闡釋,激進派與保守派難免各執(zhí)一詞。為了進一步論證殖民地的主權,一套殖民地的起源話語逐漸從意識形態(tài)的邊緣地帶進入到了主流的激進話語之中。

      北美殖民地起源于英國臣民的遷徙和定居。殖民地人的祖先從英格蘭離開之時,國王、議會與最初移民這三方的“原意”是什么,早已成為無從稽考的謎團,卻正好可以被激進派拿來大做文章。前文提到,殖民地長期存在一種極端激進的自然權利話語。這套話語將殖民地人祖先的離境等同于重歸自然狀態(tài),通過與英王重訂契約,殖民地人延續(xù)對國王的忠誠,繼續(xù)采取原有的政府形式,而國王則通過新的契約成為了殖民地人的保護者。據(jù)哈欽森的《馬薩諸塞灣殖民地和省區(qū)歷史》(以下簡稱《歷史》)記載,在查理二世復辟初年,王室專員與馬薩諸塞大議會之間發(fā)生一場政治爭端,當時馬薩諸塞一些議員就表達過一種“自愿政治臣服”(voluntary civil subjection)的觀點。這些人“區(qū)分了必要政治臣服與自愿政治臣服”:“任何國王和國家的臣民都有移居他國和其他地區(qū)的自然權利?!陔x開的同時,他們的臣服也就結束和終止了”;他們移居之處已有被英格蘭國王所承認的主權,“因而他們……購買的……不僅僅是土地,而且是這些君主的統(tǒng)治權(dominion, the lordship)和主權(sovereignty),否則在上帝和世人的眼中,他們都無權占據(jù)他們所擁有的。……他們也接受了國王設立法人的特許狀,包括了約束雙方的契約,從此產(chǎn)生了新一種臣服”。①這種激進觀點將殖民地起源塑造為退出國家進入自然狀態(tài)再重新訂立契約的過程,特許狀成為了殖民地人主動選擇與英王訂立的“第二重原始契約”,②殖民地的創(chuàng)建便被嵌入對政治社會起源的想象之中。在《糖蜜稅法》與《印花稅法》引發(fā)的政治風波中,弗吉尼亞的極端激進派代表理查德·布蘭德(Richard Bland)重申了這種退出國家的權利:“他們保留了足夠的天賦自由,可以退出社會,可以放棄社會的利益,并進入另一個社會?!總€人都保有這一自然權利,不能被任何世俗權威合理地剝奪?!雹墼?773年馬薩諸塞的主權之爭中,亞當斯為了說明殖民地人從未承認過英國議會主權,重新翻出了哈欽森《歷史》中的這一段記載。④在“不可容忍法令”引發(fā)的討論中,弗吉尼亞議會代表湯姆森·梅森(Thomson Mason)化名“不列顛美利堅人”在報紙上發(fā)表文章,援引退出權利來重構美利堅與大不列顛的關系:美利堅人的祖先在伊麗莎白女王和詹姆士一世的許可下離境,并發(fā)現(xiàn)了美利堅,殖民地先民完全憑借自己的財富和鮮血在新大陸站穩(wěn)了腳跟,全無國王襄助;“但是出于對故土的自然感情,對其法律體系的偏愛,對世界上最為精美的政治制度的崇拜,以及希望獲得保護,這些誘使他們希望繼續(xù)和英格蘭相聯(lián)結”。然而這種政治聯(lián)結“亦兄亦友”,而不是“臣民的奴隸”。⑤到了1775年,亞當斯在與倫納德的論戰(zhàn)中再次援用這一話語:“我們新英格蘭人是怎么產(chǎn)生我們的法律的?我說,不是來自英國議會,也不是來自普通法,而是源于自然法以及在我們的特許狀中與國王達成的契約。”⑥簡言之,殖民地本來就是獨立的政治體,殖民地人通過特許狀與國王達成了新的政治契約,共同分享殖民地的主權權力。

      英王究竟何時并通過什么方式單獨成為了殖民地的國王?保守派的追問有了回答。殖民地的主權從一開始就完全掌握在了殖民地人手中。殖民地的主權成為了激進派筆下“一直以來”的歷史事實。不僅如此,以起源話語論證的殖民地主權還成為激進派所構想的新帝國憲制秩序的基礎。正因為殖民地的最高主權一直就掌握在殖民地人手中,那么殖民地人的自愿臣服“并不是作為悔不當初的浪子乞求接受和原諒,而是作為征服者,以合理與公平的條件為交換,讓他(國王)成為一個新世界的君主”。①所以美利堅各殖民地應當與英國本土和英王的其他領地一道,作為平等的成員,共同構建英帝國的繁榮。此外,激進派對起源的重構還有更深一層用意。當加洛韋在1775年駁斥迪金森宣告的殖民地主權時,他首先否認的就是激進派的起源話語:“賓夕法尼亞人不是‘從自然狀態(tài)進入社會狀態(tài),他們中的一些人本來就是不列顛國家的成員,從國家的一處領土移居到了另一處……(但)仍然是國家的一部分。”②加洛韋并沒有意識到激進派構建的起源話語并不是引證歷史,而是為了賦予殖民地主權一種開創(chuàng)性的隱喻。因此,在梳理了冗長的英帝國憲制發(fā)展歷程之后,亞當斯總結道:“在普通法、判例,英國政府條例和憲制原則中,都沒有對殖民地的說明。它不是被征服,而是被發(fā)現(xiàn)之地。它不是由國王繼承,而是通過殖民地人的探索而來。它不是國王通過聯(lián)姻獲得,而是由殖民地人出資從蠻人手中購買。它不是來自國王陛下的授予,而是憑借拓荒者付出勞力、鮮血和財富才一點點馴化而來的。”③這樣一來,美利堅殖民地的問題就無法在英國的任何憲制先例中找到解釋,只能依賴激進派對自然法原則與特許狀的闡釋。

      革命終究不僅只是筆頭的交鋒。主權之爭在1775年4月戛然而止。論爭的結束并不因為雙方言盡于此,題無剩義,而是由于激進民眾阻斷了保守派言論的出版。隨著主權之爭與革命形勢的發(fā)展,論戰(zhàn)中唯一有“實名”信息的出版商成了激進民眾仇恨的目標。印刷了大量保守派言論的紐約出版商詹姆斯·里文頓(James Rivington)就是其中一例。里文頓出版的小冊子與報紙因為印量多,傳播廣,因而成為了各地激進派的“眾矢之的”。1774年底,有激進民眾開始焚燒里文頓出版的小冊子。1775年初,各地村鎮(zhèn)不斷有決議譴責里文頓及其出版物。到了1775年4月中旬,里文頓的模擬絞刑開始出現(xiàn)。4月23日,隨著列克星敦戰(zhàn)事的消息傳入,紐約城的激進人士在4月28日關閉了港口,并以民間武裝接管了紐約城。港口關閉的前一天,里文頓印發(fā)傳單,為自己一直以來出版的言論向公眾致歉。5月10日,里文頓的印刷坊被激進民眾搗毀,西伯里的新一篇論戰(zhàn)文稿也被毀,加洛韋駁斥迪金森與湯姆森的文章也險些不保。④隨著戰(zhàn)事爆發(fā)的消息傳入各地,在憲制框架內(nèi)對最高權力歸屬的爭論逐漸被淹沒在群情激憤的革命話語中,激進民眾的街頭暴力行動,也使得保守派不暇自顧,無心再做筆戰(zhàn)。

      主權之爭始終蘊含兩個層面的問題:一是主權權力的性質和歸屬;二是母國與殖民地之間的政治關系,兩者前顯后隱。作為政治體內(nèi)部至高權威的主權權力究竟是否應該有所限制?應當如何限制?這是自17世紀以來一直懸而未決的“有限憲制主義”問題,直到18世紀末英帝國內(nèi)部也未能達成一致。⑤以布萊克斯通為代表,有大批帝國官員服膺的一方堅持認為,光榮革命所確立的議會主權應當是帝國內(nèi)部至高且不受挑戰(zhàn)的絕對權力??墒?,以英國政界反對派與殖民地輝格派為主的另一方則堅信,除上帝以外的一切世間權力都應當受到合理的限制,專制權力無論是由國王一人掌握,還是由多人組成的議會掌握,都只會侵害人民的自由,無法保障人民的福祉。假若殖民地人對英國議會立法管轄的抗議一直被限定在這一層面,假若殖民地人將其自由權利的主張限定于英國憲制傳統(tǒng)的自由-權力二元對立之中,那么他們在倫敦的政治盟友就可能會一直支持美利堅的自由事業(yè),殖民地與母國之間的矛盾也只會是一場憲制原則之爭,而非后來的獨立戰(zhàn)爭。①

      光榮革命之后,英國議會接替英王成為英國國家主權所在,也成了英國國家意志的象征。對于大多數(shù)英國人來說,美利堅人臣服于英國議會是對母國表示臣服的唯一標志;否認議會權威即意味著拒絕接受英國的統(tǒng)治。殖民地人試圖從自由-權力二元論的角度否認作為“絕對權力”的議會主權權威,同時以國王特權作為維系政治依附關系的紐帶,以繼續(xù)保持與英國的政治聯(lián)系。這是當時殖民地人可能做出的最大讓步。然而殖民地人拒絕承認英國議會的至高權威,意味著既否認了其無遠弗屆的主權權力,又否認了作為國家最高權力、代表國家意志的英國議會對于殖民地的統(tǒng)治權,也就否認了英國對殖民地的統(tǒng)治權力。殖民地人的新帝國體制是以拒絕帝國最高權力為前提的和解計劃,無異于挑戰(zhàn)光榮革命以來英國憲制的核心原則。雙方不可能在現(xiàn)有的憲制框架中解決爭端,帝國破裂和殖民地獨立也就成為必然。

      殖民地人通過這場主權之爭徹底否認了強大的英國議會主權觀,并代之以殖民地主權話語。這場爭論之后,殖民地與英國的政治聯(lián)系僅依靠作為自然人的英王個人來維系。通過否認英國議會對殖民地的主權,殖民地人與英國議會所象征的英國國家與國民劃清了界限。殖民地本是獨立的政治體,與英國沒有任何臣服的關系。殖民地人對英王的效忠不過是雙方共同約定的結果。殖民地的主權之爭解釋了為什么在這場爭論之后短短一年的時間內(nèi)殖民地人對英王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顛覆性的變化。以往的研究往往神化潘恩《常識》的影響,而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事實,即在《常識》出版以前,激進派就已經(jīng)用主權話語重新界定了殖民地與英國的政治關系的性質,指示了脫離母國、走向獨立的前景。在主權之爭中逐漸成型的新的主權觀,不僅奠定了殖民地宣告獨立的合法性基礎,而且為即將問世的新國家構筑了權力結構的支柱。正如約翰·亞當斯所說,1776年《獨立宣言》所宣告的內(nèi)容,早在兩三年前就已經(jīng)成為了殖民地的“陳詞濫調”。②可是,歷來關于美國獨立和革命的思想起源的歷史解釋,大多過于關注《獨立宣言》所揭橥的自然權利原則,而沒有充分重視此前的主權話語演變的意義。其實,從主權之爭中所浮現(xiàn)的殖民地新主權觀來看,殖民地人唯有脫離母國、獨立建國,方能滿足他們對于主權的理解和期待。因此,獨立戰(zhàn)爭爆發(fā)前夕的這場主權之爭的最大意義,就在于它預示著殖民地的獨立只是一個時間和時機的問題。

      【作者簡介】何芊,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美國革命與美國早期政治文化研究。

      【責任編輯:杜敬紅】

      Controversy over Sovereignty and American Independence

      Abstract: From 1773 to 1775, sovereignty was a controversial issue between the conservatives and the radicals in British America. The issue had been triggered by a heated debate between Governor Hutchinson and the General Assembly of Massachusetts-Bay in January of 1773. With imperial crisis going more and more tensely, the controversy over sovereignty was turning into a continental subject under public discussion. By April 1775, this debate ended abruptly by the news of Lexington. The controversy was a contest on moral grounds and legal justification between the conservatives and the radicals. Through various debates, colonial radicals synthesized previous opposition rhetoric since imperial crisis. They had not only denied jurisdiction on colonies claimed by British Parliament, but also clarified American rights and their relation with Great Britain in essence. By arguing against supreme sovereignty of Parliament, colonists had ideologically transformed their rebellion into independence.

      Key Words: British Constitution, Parliamentary Sovereignty, New Sovereignty, American Independ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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