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秋子
你的信收到了,看了你的長篇。心里很不是滋味。
然后就投入緊張的排練,共排練11天,23日演出了。
想的是等演出完給你回信。因為每天太過緊張,早晨一起即幫巴頓清洗,收拾,做早飯,和他說話,再給他做出這一天的吃的,沒有的東西趕緊出去買,燒好熱水,涼出涼白開水。能想到的盡量安置好。巴頓右胳膊肘兩處骨折,同時神經(jīng)挫傷,綁了石膏,寫不了作業(yè),做不了自己的事,一個喜好運動的男孩,現(xiàn)在走路走得很慢,因為接骨處常疼。他在少年宮練跆拳道時,被和他對練的高兩段的男孩從背后給了一腳傷著。那些天他特別需要和我說話,有點依賴我,但有時也莫名其妙跟我發(fā)脾氣(他小時候有一次說:“媽媽,這個人為什么發(fā)牌氣呀?”他平常是說“脾氣”的,這一回把書上的脾氣看成“牌氣”了,所以不懂),發(fā)完火,還會關(guān)上自己的房門,從里面鎖上。過一會兒,估計他氣消了一點,正等臺階下,如果沒臺階就不下——我去敲門,他和我說幾句話,就沒事了。
我說對不起,巴頓。
我很感慨,和他講我的父母親。
我說,姥爺因為糖尿病眼睛看不見。這些年,有時候和姥姥發(fā)火,姥姥有多難受啊,她做所有的事,自己也是一個身患重病的人,腰腿疼痛經(jīng)常下不了地、走不了路??墒侵灰褷斍榫w正常(他通常爽朗、干脆,聲音銅鐘一樣大,愛開玩笑,笑聲很感染人,說出的話生動得讓人吃驚),姥姥做多少事,心里都像過節(jié)一樣,安靜,有耐心,而且幸福,慈悲到底那種樣子,從不和別人敘說自己的不舒服。想一想,照顧姥爺是四個孩子和姥姥共同的責(zé)任,現(xiàn)在孩子們不在身邊,所有的責(zé)任都放在姥姥一個人身上,姥爺?shù)目鄻钒С钪挥欣牙岩粋€人分享、分擔(dān),姥姥的不易和了不起,姥姥的好,就更加多、更加重了。反過來,姥爺一點光也看不見,等待完白天,等待黑夜;白天默認(rèn)黑夜,黑夜冥想白天,在回憶和思想中分分秒秒地度日。唯有聽廣播,聽電視,聽來家里的人為他讀一段報紙,聽停下走路的人們敘述一點繁重或者欣喜的日子,生死飽饑和春耕夏種、秋收冬藏,他放任心地,為廣闊的時間里真實的存在沉思默想,最后心落進土地。這些是他的常態(tài)。可是,斷不了看不見日子的煩惱,姥爺也有焦慮的時候。
他能感覺到更多人的聲音,而感覺不到自己的聲音。他的聲音經(jīng)常把姥姥嚇一大跳。有一次姥姥說他憤怒的時候,伸出手摸索姥姥,一副要打姥姥的架勢。姥姥一咬牙,決絕地站在離他不遠(yuǎn)的地方。她說如果他真的動手,這回,他真動手的話,她就離開姥爺。姥爺摸索了幾下,摸到姥姥的衣服,姥姥等待著他下面的動靜。姥爺嘿嘿笑著,說:噢,在這兒,我還以為你這個同志出去了。憤怒中,他常常180度轉(zhuǎn)彎,讓姥姥“同志”哭笑不得。其實姥爺每天都做很多努力,他心里有多難受,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像一頭失明的獅子,在這個家里蝸居著。他們兩個人,我什么時候想起,什么時候就心脈通達了。我說,得珍惜姥姥跟姥爺。巴頓是心腸柔軟的男孩,能聽懂我說的。還是小不點兒的時候,我就給他講關(guān)于人的故事。
然后,我去報社,編輯、校對、二審稿件,為版面劃版、組稿,與作者溝通,剪一份報、再附兩張完整的樣報、寫一封信,一并寄給采用了稿件的作者,議定編輯部的工作。忙到下午下班的時候,打輛出租車趕到京城東邊的國棉三廠,即將從北京城消失的大車間,就是我們的排練場和演出地。我們將在這個現(xiàn)場演出一場,演出是在晚上,第二天早晨,那個廠房就要被拆除了,國棉紡織工業(yè)的輝煌業(yè)已過去,這座廠房的歷史即將跟隨我們的演出而走到終結(jié)那一刻。因此這場演出,將是這座共和國成立后上馬的國棉大廠全部歷史的沉洪晚鐘和凄美絕唱。有一點巧合是,巴頓的奶奶,這位退休的土木高級工程師,上世紀(jì)50年代初曾為規(guī)劃中的國棉一廠、二廠、三廠的廠房繪制過土木工程設(shè)計圖,之后的每一年,她定期前往檢驗?zāi)菐鬃扌蛷S房的質(zhì)量。
排練到很晚回來,看見巴頓用左手給我寫的紙條。
“不知怎么,家里有兩只蚊子,打死一只,還有一只。晚安。”
“我被叮了四五個包呢。”
“電話:塔娜,《美文》,查干伯伯,天津劉雁?!?/p>
“熱水燒好了,可洗澡?!?/p>
“千萬別親我臉,我涂了上回買的藥膏?!?/p>
“媽媽,晚安!明早5:40叫我,謝謝?!?/p>
“剛才雨下得大極了,書房桌上的花瓶都吹翻了,我趕緊關(guān)了窗。有只蚊子。晚安?!?/p>
巴頓傷了右臂,只好用左手寫,字很大,歪歪斜斜,有時寫兩條,有時寫三條,在一張紙上東邊一行,西邊一行。我讀完,所有的勞累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幸福安寧,不舍得睡著。
每天做了熱身練習(xí)以后,再和三十個四川巫山的民工一起排練,然后與地面、與玻璃、與墻壁,以及這個空間的事物,去發(fā)展一些東西,練得渾身是傷。這是一種舞蹈劇場,加入了民工,叫作《與民工一起舞蹈》,一個半小時長度。有幻燈、影像、舞蹈。做大量即興練習(xí),很多時候特別出東西,有時因為太累或者什么因素,人有點抑制。我發(fā)現(xiàn),我心里的感覺,使我在場上沒有拘謹(jǐn),沒有急躁,沒有意欲如何那樣的想法,人很松弛,能夠放下自我,回復(fù)到原來的狀態(tài),把東西做得更加樸素、內(nèi)在、有力。我想,把最小的事做好。我投入進去,就這樣持續(xù)穩(wěn)定地增長,直到結(jié)束。
很晚的時候,結(jié)束排練,收拾好東西快快往家趕?;丶易x完巴頓寫的小字條,喝一杯干紅,獨自坐到一點多,睡下。
讀了你的作品。
這真是生鐵一般的日子。
真實得用語言表達起來倒顯得不夠真實。
許多事想清楚才能夠放下嗎?不知道。去想清楚一些事,是比較艱難的。人的力量其實很有限。
一個人把全身所有的筋脈撐開,就能容得下大的東西了?
你做了非常多的努力??啃闹?,靠毅力,靠埋藏了悲哀的安靜超度思想。
閱讀時,有好幾次,我陷入說不出話的境地。
用心體會,仍感覺到悲哀。
我會再仔細(xì)讀。這是心血之作。是十幾年所能有的覺悟照耀的文字。
我也有一些不同的想法要說。
祝一切順利。
2001年8月25日上午
注:張魯,1982年畢業(yè)于西南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重慶電視臺編導(dǎo),一級編劇。35歲時被失控貨車撞致高位截癱,此后與病痛抗?fàn)帲谳喴紊侠^續(xù)創(chuàng)作,編導(dǎo)了大量紀(jì)錄片。這是他寄給我的他的長篇小說原稿,我讀完后寫給他的回信。2010年11月12日,張魯因病去世,享年58歲。張魯生前寫的最后一部作品,是與好友張湛昀一起為歷史人物盧作孚所作的百萬余字同名傳記《盧作孚》。
責(zé)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