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旸
每個人都是病人,而人有病,天知否?他們身處的世界的病患又有誰知曉,該由誰診斷,又到底能否被醫(yī)治
《藍天白云》有著亮麗的片名,卻寫了一個陰郁晦暗的故事。這片名聽起來本應是個散淡的青春片,幾個學生游蕩于操場和頂樓,應該有酸酸甜甜的心事和欲說還休的戀情,它也確實是青春片,只不過是青春的另一面,比殘酷青春更殘酷,抵達殺戮和死亡。藍天白云之下的一切,不一定都能被陽光普照,在陽光沒能眷顧的角落,有些東西悄悄滋長,藍天愈藍,白云愈白,襯托得角落中的世界就愈發(fā)幽深暗淡。
看到《藍天白云》,影迷們肯定會想起那部《踏雪尋梅》,都將鏡頭對準了香港底層世界,都寫出了血色黃昏,絕望中的掙扎和掙扎中的絕望。但這二者又有明顯不同。
這故事反類型,在罪案之外實際上更貼近于劇情和文藝片的構(gòu)架。一邊是警察Angela,新婚,剛有身孕,和丈夫一起照顧罹患老年癡呆癥的父親;另一邊,中學女生Connie的父母被害,案情迷離。Angela受命調(diào)查,本想盡所能安撫失去雙親的女生,對方卻大方承認,兇案是自己所為。原本應該隱藏再隱藏的懸念,從一開始就直接拋出了結(jié)局,所以,它真正想去呈現(xiàn)和探究的是導致這一切的成因。是動機的動機,而不是誰完成了殺戮的動作。
《藍天白云》細碎地呈現(xiàn)了很多內(nèi)容,比如校園霸凌,底層潰散,中產(chǎn)茫然,人心無所依傍。中學生野蠻生長的青春期,外界以為的秩序森嚴的校園里有著另外殘酷的等級,有人頤指氣使,有人懦弱不堪,一切調(diào)節(jié)機制都徒有其表,這是層層加碼的低氣壓,而Connie的家庭,一個毫無希望的底層象征。Connie所處的兩個環(huán)境,校園與家庭,只有冷漠與暴力,她無法掙脫,所以,最終的殺戮不只是泄出仇恨,也是尋找出口,求生的本能卻必須導向死亡,這是怎樣殘忍冰冷的吊詭?而與此相對,如果說Connie所代表的是“混亂”“失序”的一端,那么刑警Angela所代表的則是體面和秩序的另一端,至少最初的時候是如此。但失智的父親卻成為了陽光白云下一道時常閃現(xiàn)的陰影。Connie的悲劇某種程度上說,是社會化、公共化的悲劇,未成年的她與兩個同樣被人欺凌的朋友陷于一種絕境,卻無人打撈,而Angela的悲劇更像私人化,個體化的悲劇,她陷于另一種絕境,又無人可訴,這看似兩種迥然不同的悲涼境遇,意外扭結(jié)一處,彼此映照,反射,產(chǎn)生了微妙的化學反應。
從世俗的標準去看,Connie的生活是失常的,扭曲的父母和冷漠的學校,而Angela的生活是正常的、人們向往的樣板。從這樣的基礎(chǔ)推斷,中學女生淪為罪犯似乎并無懸念,而Angela則應該一直順風順水地走下去,邁上—個又—個臺階。但Angela卻從對方身上看到了自己一直隱匿在心底的卻愈發(fā)蠢蠢欲動的欲念,某種混雜著恨意、絕望和一了百了的決絕。她與丈夫最終決定將父親送往看護院,坐在車上,她面對父親遞過來的蛋撻,卻發(fā)瘋一般地捶打,換來了父親動物般的哀嚎,藍天白云之下,冰冷雨滴在心底凝結(jié)。在那個瞬間,Connie與Angela幾乎隨時會發(fā)生重疊。Angela沒有殺死自己的父親,但她用了另外的方式放逐與擺脫,而她抓捕的Connie呢,不也只是為了擺脫一些人,只為了爭奪原本就應該屬于自己的自由與生活嗎?有些人的生活天然在藍天白云之下,而有些人只想躲開陰雨就必須付出生死的代價。
《藍天白云》之中,疾病。是故事最顯著的象征,Connie的母親是病人,她本人也一樣,帶著一顆破碎的心臟病長大成人,Angela的父親也飽受阿爾茨海默的折磨,更不要提更多的人心理上的隱疾,每個人都是病人,而人有病,天知否?他們身處的世界的病患又有誰知曉,該由誰診斷,又到底能否被醫(yī)治?Angela的父親,那位失智老人本人就是醫(yī)生,他坐在辦公室里,一臉癡呆,身后掛著仁心仁術(shù),濟世為懷的牌匾。這開場的一幕成為了通篇冰冷的定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