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爺
一
我已經(jīng)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里,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rèn)識你,我永遠(yuǎn)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很美?,F(xiàn)在,我是特地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你比年輕時還要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年輕時相比,我更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的容貌?!?/p>
這個被王小波譽(yù)為“無限滄桑盡在其中”的經(jīng)典段落,便是杜拉斯的代表作《情人》的開頭。
1984年,杜拉斯憑借《情人》獲得法國最負(fù)盛名的“龔古爾文學(xué)獎”。此后,這部作品被翻譯成四十多種文字,銷量高達(dá)幾百萬冊,在世界各地享有盛譽(yù)。
這一年,杜拉斯70歲,已從事寫作長達(dá)40年,是個老作家了。
可為什么直到此時,杜拉斯才寫出這部激情、瘋狂、絕望的初戀故事小說?
因為這段初戀被她藏得太深,深得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rèn)。
《情人》是杜拉斯的自傳。書中,法國少女與中國情人的激情之戀,就是16歲的杜拉斯與中國情人李云泰的曠世初戀。
1914年,杜拉斯生于越南。她的父母都是法國的小學(xué)教師,因輕信當(dāng)時政府的宣傳,背井離鄉(xiāng)來到法屬殖民地,希望能在當(dāng)?shù)匕l(fā)財。但父親在她年幼時就因病告別了人世,母親一人靠微薄的薪金撫養(yǎng)三個孩子,家境非常貧寒。
因此,16歲的杜拉斯為了幫家里渡過難關(guān),把自己的初戀獻(xiàn)給了中國富商李云泰。
那個特殊的年代,在杜拉斯母親心中,黃皮膚的人再富裕都是下等人;而杜拉斯自己,也曾發(fā)表過厭棄黃種人的言論。
一旦她承認(rèn)這段過往,不僅會讓母親傷心,也是對自己信念的背棄。
自尊心很強(qiáng)的杜拉斯唯一能做的就是埋葬它,從不在外人面前承認(rèn)這段戀情。
直到五十多年后一場大病,才徹底改變了她的態(tài)度。
昏迷中的杜拉斯,被一股莫名的力量使勁往回扯,迷迷糊糊中,她回到了16歲,回到炎熱潮濕的湄公河畔,再次見到了她的第一位情人——中國男人李云泰。
后來,杜拉斯醒過來了。
這次昏迷令她更加清醒——這段過往離她如此遙遠(yuǎn),遙遠(yuǎn)得像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卻讓她被帶走的青春、懵懂的初戀……變得更加真實強(qiáng)烈。
是時候面對真實的自己了。
此時,李云泰已經(jīng)去世12年,寫他的恐懼也已慢慢消失。
于是,她開始創(chuàng)作《情人》。
二
那是在湄公河的渡輪上。
杜拉斯戴著平檐男帽,穿一件茶褐色裙衫、一雙鑲金邊的高跟鞋,以肆意的、有點驕傲的姿態(tài),靠在欄桿上。風(fēng)度翩翩的中國富家少爺李云泰從看到她的那一刻起,目光就再也無法移開。
就這樣,他們相遇并開始瘋狂地幽會。
這一年,杜拉斯16歲,李云泰比她大了整整12歲。她為他奉獻(xiàn)了童貞,他則瘋狂地愛著她。
她是為錢而“愛”他,因為她需要錢。
為臥病在床的母親治病提供錢,為無恥的大哥尋歡作樂提供錢。
李云泰知道她要的是錢,但他不在乎。他已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他帶著她和她的家人,去高級餐館,逛夜總會,試圖滿足杜拉斯一家人可悲的虛榮與自尊。即便如此,他們依然瞧不起這個黃皮膚的中國男人。
無法戰(zhàn)勝種族偏見和金錢因素的杜拉斯,還是離開越南,回巴黎定居。李云泰也遵父母之命,娶了一個素未謀面的中國女子為妻。
一直到許多年后,杜拉斯結(jié)婚生子又離婚,她才再次收到李云泰的消息。
李云泰和妻子來巴黎時,給杜拉斯打了電話,他說:“我和從前一樣,還愛著你,我不會停止對你的愛,我將愛你一直到死?!?/p>
是的,李云泰從未忘記杜拉斯,而杜拉斯也沒有忘記李云泰。
否則,她不會在五十多年后創(chuàng)作《情人》。
那么,杜拉斯愛李云泰嗎?很多人會問。
她說:“我愛這個男人給我的愛。”
這是一個不是回答的回答。
或許,杜拉斯也不知道答案。
如果沒有偏見和金錢的因素,這段愛情會不會變得更加簡單通透?
可惜,沒有如果。
三
生命的軌跡,是向前不止的,但有時又是熟悉的,甚至是奇妙的“重合”。比如杜拉斯和她的最后一位情人揚(yáng)·安德烈,他們的曠世之戀,像極了杜拉斯與李云泰的戀情,只是,這次的角色對調(diào)了——揚(yáng)27歲,杜拉斯已經(jīng)66歲。杜拉斯將揚(yáng)“供養(yǎng)”在家,為他買圣羅蘭的衣服,帶他去高檔餐館,帶他去度假。
這一次,在外人看來,揚(yáng)是為了錢而被包養(yǎng)的年輕男子。
甚至杜拉斯自己都會懷疑這段感情,兩人吵架時她失控地喊道:“不知道你在這里干嗎?是為了我的錢嗎?我告訴你,我什么都不會留給你!”
出人意料的是,這一次,沒有生離,只有死別。揚(yáng)一直陪伴杜拉斯走到人生終點。
1975年,杜拉斯在法國戛納參加一場電影討論會,揚(yáng)終于見到杜拉斯。
他現(xiàn)場提了一個糟糕的問題,并拿出杜拉斯的作品《毀滅,她說》求簽名。
“我想給你寫信?!睋P(yáng)對杜拉斯說。
杜拉斯沒想太多,給了他一個地址。
故事就從這里開始。
第二天,揚(yáng)開始給杜拉斯寫信。幾乎天天寫,即便沒有任何回音。一寫就是多年。
“有一天我狀態(tài)不好,誰知道我怎么了,我決定回信給他。然后他就打電話給我?!?/p>
“來特魯維爾吧,我們一起喝一杯?!倍爬沟倪@句回復(fù),正式拉開了她與揚(yáng)之間戀情的帷幕。
揚(yáng)是個軟弱的男人,無財、無權(quán),并喜歡同性。但就是他這樣最不可能的人,成了杜拉斯的情人。
雖然,在不少人看來,揚(yáng)喜歡的只是杜拉斯的錢,但揚(yáng)擔(dān)憂的是杜拉斯會先死——“我無法想象她會死,我仿佛覺得已跟她生活了好幾個世紀(jì)。由于我無法想象末日,我和她一道以永恒的方式生活?!?/p>
揚(yáng)所說的“永恒”,某種程度上說,是他擺脫不掉的愛情囚牢:杜拉斯為揚(yáng)改了名字,從此他叫揚(yáng)·安德烈;她讓他成為情人、助理、讀者、司機(jī)、傭人和出氣筒;她不許他見其他女人和男人……與初戀不同,這次,杜拉斯明確而強(qiáng)烈地表達(dá)出自己對揚(yáng)的愛。病危之際的杜拉斯,已經(jīng)說不出話,她寫了張紙條遞給揚(yáng),上面寫著:“揚(yáng),永別了,我走了。擁抱你。我愛你。請原諒我的一切?!?/p>
他陪她度過生命的最后16年。
這次,杜拉斯是有錢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