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毛
幾個月未見,我媽換了新造型?;ò椎念^發(fā)染成了深棕色,臉上化著淡妝。脖子上那條金燦燦的項鏈特別奪人眼球,配上我從前送她的那套暗花套裝,顯得富貴逼人。若是在外面,我根本不敢相認(rèn)。畢竟,在我的印象中,我媽不是這個風(fēng)格的。
今天是舅舅的兒子大婚,親朋好友齊聚一堂。婚宴10點才開始,我們這些來得早的親戚,便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三姨大概也很少見我媽打扮得如此隆重,打量一番后,扯過媽媽的裙擺,問道:“這身衣服挺好看,以前怎么沒穿過?”我媽的臉上洋溢著笑容,拍拍我的后背,說:“姑娘給買的,一直沒機會穿。”
在座的各位親戚紛紛附和,夸獎我孝順,我有點不好意思。接下來,親戚們也開始介紹自己身上的行頭,“我家女兒也總是給我買衣服”“我兒子知道我愛登山,每年都送登山器材,可貴了”“現(xiàn)在的小孩花錢不眨眼,我閨女給我買雙鞋竟然花了1000多”……
我隱隱覺得氛圍有點不對,感受到我與表哥、表姐們正在“廝殺”,刀柄就握在各自的父母手里。我媽放了個大招,只見她一把拎起脖上的金鏈子,嗔怒著說:“我姑娘去年用年終獎給我買的,兩萬多,小敗家子,心疼死我了?!庇H戚紛紛噤聲,然后把復(fù)雜的眼神投向了我。
那條項鏈?zhǔn)俏遗闼ベI的,但不是我買的,當(dāng)時金價下調(diào),她出于理財?shù)哪康牟刨I的,因為嫌笨重,一直沒戴過。沒想到,它在今日的“孝心大比拼”中發(fā)揮了制勝作用。我覺得好笑的同時,又覺得好奇,那個一向沉默樸素的老媽,哪里去了?
晚上,我忍不住給老媽打電話,就是想問問她,我給她買的衣物她一向覺得“奢靡”不肯穿,怎么如今想開了?老媽在電話那頭笑得很開心,說:“好不容易出趟門,不能給你丟人呀?!甭犓@樣說,我有些慚愧,因為我已經(jīng)很久沒給爸媽添置新衣了。剛畢業(yè)時,經(jīng)濟(jì)忽然獨立,便經(jīng)常給他們買衣物表孝心,但他們總是不舍得穿。從前家里窮,我年紀(jì)小,不覺得穿得差有什么不妥。等長大后才逐漸體會到,在世俗的社會里,內(nèi)心的自持代替不了外在的體面??吹竭^于樸素的媽媽坐在珠光寶氣的親戚們中間時,心里還是不好受。老媽卻反過來安慰我:“你心里有爸媽就行了?!钡呀?jīng)成熟的我清楚,“心里有”是最省事的、最廉價的“有”,真正的孝順,永遠(yuǎn)離不開具體的行動和承載物。
時不時地,我還會在能力范圍內(nèi)給她買各種衣物??伤看畏旁谑掷锬﹃环蟊惆阉鼈儝煸谝鹿窭?,有的連標(biāo)簽都沒摘。
“十一”長假,我?guī)е缇唾I好的羊絨大衣回家。我家處于村子中央,閑時鄰居家的姨嬸們都喜歡來找老媽聊天。下了車,我遠(yuǎn)遠(yuǎn)地聽到她們的說笑聲。鄰居們見我回來,正要離開,老媽看到我手里的拎包,說:“這是啥呀,你又給我買新衣服了?”我說:“這不換季了,買了件羊絨大衣?!?/p>
本來要走的鄰居一聽有新衣服,紛紛圍了過來。鄰居們起哄讓老媽試試,老媽也不推脫,美滋滋地把身上的外套脫下,穿上大衣。而我,耳朵里不停地被灌進(jìn)各種形式的贊譽。“還是生女兒好,真是媽媽的貼心小棉襖。”“你女兒真孝順,你這些年的辛苦沒白費,真是有福氣的人。”
看著滿臉驕傲的媽媽,我好像突然明白她的一番心思了。鄰居們走后,家里恢復(fù)了安靜?!皨專以趺窗l(fā)現(xiàn)你和從前不一樣了呢?從前你多樸素,如今這是想開了嗎?”我揶揄道。老媽沉默半晌,才說:“媽現(xiàn)在想明白了,你對我的好,得讓大家都知道?!?/p>
是的,現(xiàn)在大家都知道了,老王家養(yǎng)了一個特別會賺錢、特別孝順的好女兒。說實話,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有什么特別出眾的地方,只是做了一個女兒的本分而已,卻在老家名聲在外。年少時,媽媽拼盡全力改變了我的命運,我才沒有像許多小伙伴那樣早早結(jié)婚生子,人生早早地被定格;長大離家后,她又開始經(jīng)營我的口碑,過去的苦難她全受著,如今的好名聲都讓我擔(dān)著。這些年,她吃了多少苦,旁人未必都知道;但我對她的那一點點好,她一定要讓旁人都知道。
她就是想讓所有曾經(jīng)不看好我的人知道,她用盡半生、傾盡所有去培養(yǎng)女兒是值得的,她早生的白發(fā)、累得佝僂的后背都是值得的,她這一生的付出都是值得的。那不是虛榮,也不是攀比,那是媽媽在退出我們的人生舞臺之前,能為我們做的最后一件事,那是她為我們向世界討來的最后一次掌聲。
(春之暖摘自《婦女》2017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