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槐

黃孝紀

不由地想到唐代詩人元稹的一句詩：落葉添薪仰古槐。

故鄉(xiāng)的地盤上，與我的村莊八公分僅一江之隔，挨得最近的，是一個名叫牛氏塘的小村。村前那棵樹形高大的古槐，當(dāng)是轟然倒下的最后一棵有著數(shù)百年歷史的古樹。它的生命終結(ji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某天，死于它庇護著成長起來的一幫子孫的刀斧利鋸。自此以后，這個昔日風(fēng)光上佳的街鋪小村，被徹底敗壞，面目全非。我常思忖，為什么那些看起來樸實的村人，對待比他們祖先還年長的古樹的生命，竟然如此漠視？為什么當(dāng)一個人隨便尋著一個口實，就要伐倒一棵古樹時，村里其他的人除了成為幫兇，麻木得無一人阻止？

真的，倘若時光回到我的童年，哪怕是少年，那也真是一個高樹掩映溪水環(huán)繞的絕好小村??！

牛氏塘位于一處平坦的楔形臺地之上，北寬南窄，地居要沖。整個小村也就一條南北向的寬闊青石板合面街巷，兩側(cè)多是吊腳樓式的圓木廊柱二層瓦房，各家臨街的底層，幾乎都是鑲嵌式木板墻，早晨卸下，就成了寬敞的大門，夜里再一一嵌上。這里雖是永興縣地界，卻是遠近各村通往桂陽縣和郴縣的必經(jīng)之地，往北可去洋塘公社（鄉(xiāng)政府），往東可去永紅煤礦、黃泥圩乃至永興縣城、郴州，往南可去桂陽縣的東城圩。每當(dāng)逢圩的日子，街鋪上變得尤為熱鬧，整日里都是南來北往行色匆匆的趕圩人，手提肩挑，絡(luò)繹不絕。亦因此，牛氏塘又叫做牛氏塘街上。

牛氏塘街上約二十來戶人家，有“十戶九姓”之稱。他們的祖先多是外鄉(xiāng)來此落腳的生意人，建房開鋪，扎下根來。這里的主要姓氏有黃、王、雷、劉，唯獨已沒有了牛氏。街鋪上有縫衣店，有打鐵鋪，國營的供銷合作社也是建在街鋪的北端。平日里，周邊的村人打鐵器，買煤油，買鹽買糖，都是步行來到這里。到了年底，很多人家扯新布做新衣服，縫衣店的幾個老裁縫更是忙得不可開交，縫衣機踩得飛速轉(zhuǎn)動，日夜滴滴答答地響，長長的高案臺上堆滿了各家排隊等候的整齊布匹，色彩各異，以藍黑居多。

這里的環(huán)境堪稱美好。村西的坪地是大片高大茂密的樹林，樅樹和雀栗樹（方言讀音）尤多。每棵雀栗樹都結(jié)滿了一串串的雀栗子，要深秋霜降后才成熟，紅得發(fā)紫，口味甘甜，是村童經(jīng)常爬樹攀折的野果。此外還有幾棵高聳云天的古楓，另幾棵樹皮灰白光亮的古樹，叫篦嘎樹（方言讀音），筆直挺拔，需兩三個成年人才能圍抱。有一年，一棵大篦嘎樹遭到雷劈，一時傳言鼎沸，說這樹已經(jīng)成了精怪。坪地下是水田和魚塘，隔一條江，就是我們村的田野。村東靠近坡度平緩的圓嶺，這是一座獨立的小山包，嶺腳下是園土，一條溪水自北而來，緊挨著街鋪東面的房后屋腳，一路流到村子最南端，并在此與另一條幾乎是垂直從東面遠山溝里潺潺而來的溪水交匯，合成一股大清流，繞過街鋪最南端的楔尖，沿著青石板路向西而去，猛然跌入落差數(shù)丈的深澗，融入江流。

那棵樹皮烏黑頂天立地的大古槐，就位于兩道溪水交匯之處的石橋邊。牛氏塘的人，每天去江邊水井里挑水，必定從槐樹下經(jīng)過，走過街鋪南端的涼亭和石橋。

我自小就對牛氏塘的環(huán)境十分熟悉，不僅是因為我們兩個村子離得近，我們村莊的很多田土和山嶺也在這邊，做農(nóng)活經(jīng)常需從這里經(jīng)過，更主要的是我的大姐就嫁在這里，而且就住在街鋪最南端靠西一側(cè)，有事沒事我都常來這里玩耍。小時候，叫大姐一家人到我們家吃飯，我母親通常是站在我們村口，幾聲大嗓子就能喊應(yīng)。后來我家在我們村南邊建了新瓦房，我們兩家就愈發(fā)近了，相互呼喊起來也更方便和清晰。

這古槐旁的涼亭原是一座娘娘廟，廟里的娘娘神像，造型巧妙，人在門口踩踏地面坑上的方木板，那神像就會突然沖滑過來，嚇人一跳。松開腳，便又自動退回原處。后來，這尊神像被毀了，四壁也拆成了大的落地方洞，兩側(cè)安裝上幾根供人閑坐的簡易原木，就成了一座小涼亭。

古槐開花的日子，整條街鋪都是香的。虬枝高冠之上，全是一串串潔白的繁花。槐花含苞未開時，狀如飽滿的米粒，村人叫槐米?；泵缀突被〞窀珊?，都可以制作成上好的花茶，芳香濃郁。這時節(jié)就常有街鋪上的人和外村的人，架了樓梯，或者爬樹去采摘。這樹就在貴紅家的屋旁，有幾根水桶粗的大矮枝甚至就壓在他們家的屋瓦之上，那些摘槐米槐花的人，有時甚至就踩踏在他們瓦頂上，嘩啦嘩啦作響。每每這時，就會遭到他們一家憤怒驅(qū)趕。

我對槐樹的好奇，是在兒時看了露天電影《天仙配》之后。里面有棵老槐蔭樹，開口講話，為董永和七仙女做媒人。那時我還曾特地到這棵古槐下駐足仰望過，看看它是否也能像電影里那樣，突然裂開大嘴巴，講出話來。只是這種情況一直未曾發(fā)生，不免令人遺憾。

牛氏塘的人我基本上都認識，這里有我小學(xué)時的一個女同學(xué)。她姓王，與我大姐家僅隔著一棟房屋。因家里姊妹多，她中途一度停學(xué)。待她哥哥讀了研究生，她才繼續(xù)上學(xué)，因此比我后來低了幾個年級。我高中畢業(yè)上中專后，她從初中考上了幼師。

在暑假里，我們都從學(xué)?；氐搅碎焺e已久的家鄉(xiāng)。我吃過晚飯后，常過了江，來大姐家閑坐。夏夜里，古槐下不少乘涼的大人和玩耍的孩子。我的這位同學(xué)自然也常在其中，她穿一襲長裙，更顯身材窈窕。那時的月色很好，田野里蛙鳴蟲吟，剛插下不久的晚稻上面浮著朦朧的霧氣。古槐旁邊，清澈的溪水蕩漾著銀波，從小石橋下緩緩流過，細語潺潺。我們常對面站著，或坐一條長凳說一陣話，她輕言輕語，笑容溫暖，我們一向就談得來，故每次見面總是心情愉悅，時光易逝。

有一天夜里，恰逢一兩里路外的下羊烏村放電影，是幾個人合伙承包收門票，地點在原來的大隊部禮堂。在古槐下歇了一陣涼，她從她母親那里要了幾角錢，邀我去看電影。眾人面前，我感到很是窘迫，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倒是她大大方方，笑吟吟地一再邀我同去。那晚的月色很皎潔，田野空濛，長空如洗。走在彎彎曲曲的青石板小路上，步子很是輕快。那晚放的是什么影片，我已不記得了，可以肯定的，不是槐蔭樹能開口講話的《天仙配》。

以后的日子，牛氏塘漸漸變換了模樣。原先吊腳樓式的合面街鋪全然不見了，成了新的磚瓦房，那片茂密的樅樹和雀栗樹，那些古楓樹，古篦嘎樹，都被各家建房砍了個精光。涼亭和古槐是最后倒下的，貴紅兩兄弟說，礙著他們家建房了。

那兩條昔日在古槐下交匯的溪水，也像兩道哭干的淚痕，徹底干涸。只有在山洪暴發(fā)的日子，才洶涌著滾滾黃湯，繞著這個風(fēng)光不再的小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