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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璜》之影射與反抗

      2018-05-14 16:40李盛茂
      外國語文研究 2018年6期

      李盛茂

      內(nèi)容摘要:英國浪漫主義時期政府的出版審查制度異常嚴密,《唐璜》的出版面臨巨大的困境。然而,當時的女性創(chuàng)作十分繁榮,大量女性作家的作品獲得出版。本文通過分析《唐璜》中的尹內(nèi)茲離婚案、唐璜與有夫之婦朱麗亞的艷遇,指出拜倫不僅借此影射尹內(nèi)茲的原型拜倫夫人安娜貝拉以及“藍襪子女性”,并以此為噱頭迎合讀者的閱讀興趣,與女性作家展開競爭,而且還表達了對政府出版審查制度以及女性閱讀與創(chuàng)作的反抗。

      關(guān)鍵詞:《唐璜》;離婚案;出版審查;女性閱讀與創(chuàng)作

      Title:? Allusion and Resistance in Don Juan

      Abstract: The extremely sever governmental censorship in British romanticism results in the difficulty in publishing Don Juan. Compared with it, the contemporary women writing is particularly flourishing and many novels written by women writers are easily published. Through the analysis of Inez divorce case, the affairs between Don Juan and a married woman Julia, this paper indicates that Byron not only alludes to his wife Annabella and the Bluestockings, the archetype of Inez, caters to readers tastes and competes with women writers, but also discloses Byrons resistance to the censorship and women reading and writing.

      Key words: Don Juan; divorce case; censorship; women reading and writing

      Author: Li Shengmao, Ph. D. candidate of the Graduate School, associate professor of the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Sichuan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031, China). His major academic interest includes Anglo-American poetry. E-mail: swind99@qq.com

      與拜倫(George Gordon,Lord Byron,1788-1824)同時代的杰出詩人及文學評論家雪萊認為拜倫的《唐璜》(Don Juan)是那個時代最偉大的作品,超越了歌德和華茲華斯(Bloom xi)?!短畦方o人印象深刻的,除了唐璜這一傳奇人物,還有眾多女性。它的第一章介紹了唐璜之母尹內(nèi)茲及其情人朱麗亞,并講述了鬧得滿城風雨的離婚案。華茲華斯稱之為“那本無恥的書。它對英國人品格造成的危害,比我們時代的任何別的東西都要厲害”(拜倫 22)。激進的報人及詩人利·亨特(Leigh Hunt)在其報紙《檢查者》發(fā)表文章為《唐璜》辯護,稱它并不是一部不道德的作品,而僅僅是對不道德性行為的誘惑力進行了真實的描寫(Rutherford 177),從而吸引眾多讀者爭相傳閱,盜版橫行。??略凇缎允贰芬粫ㄟ^最為現(xiàn)代西方人所關(guān)注的性問題切入,指出性背后隱藏的權(quán)力、話語與知識之間的關(guān)系。當代英國學者瑪里琳·巴特勒(Marilyn Butler)認為:《唐璜》是一首頌揚性以及性之美、性之自然的長詩,是一首反抗官方宗教強行設(shè)置的性禁忌的長詩(Butler 215)??_琳·富蘭克林(Caroline Franklin)則認為:拜倫創(chuàng)作《唐璜》這樣一首諷刺性長詩,是對英國社會譴責其性放蕩行為的報復(fù),是為其放蕩行為做辯護(Franklin 88)。自《唐璜》出版以來,讀者對其評價毀譽參半,相比拜倫同時代的評論家,當代學者似乎更關(guān)注其諷刺意義。本文通過分析《唐璜》中的離婚案、唐璜與有夫之婦朱麗亞的艷事,指出拜倫不僅借此影射唐娜·尹內(nèi)茲的原型拜倫夫人安娜貝拉以及“藍襪子女性”,并以此為噱頭迎合讀者的閱讀興趣,與女性作家展開競爭,而且還表達了對政府出版審查制度以及女性閱讀與創(chuàng)作的反抗。

      一、《唐璜》與拜倫夫婦分居案

      拜倫1818年開始創(chuàng)作《唐璜》,在約翰·默里等人的幫助下,陸續(xù)出版。1823年,拜倫支援希臘革命,中斷《唐璜》的創(chuàng)作,最終完成十七章。拜倫在長詩中對西歐傳說中唐璜登徒子形象進行改編,圍繞唐璜的風流韻事及冒險奇遇展開敘述。長詩以尹內(nèi)茲離婚案開端,引出唐璜與有夫之婦朱麗亞私情,不幸暴露,不得不航海遠行,途遇風暴,流落海盜島,邂逅海黛,收獲愛情。然好景不長,被賣為奴,蘇丹后宮屢遭奇事,僥幸逃脫,又遇戰(zhàn)爭,偶成英雄,成俄國女皇寵臣,出使英國。實際上,《唐璜》的創(chuàng)作與拜倫破裂的婚姻密切相關(guān)。1812年,拜倫初識安娜貝拉,1813年求婚遭拒,最終兩人1815年成婚。婚后一年(1816年1月),拜倫夫人安娜貝拉帶著女兒離開拜倫,再未回來,也未說明緣由。隨后她給拜倫寫信要求分居,拜倫不知所措,試圖挽回他們的婚姻。他的朋友也試圖勸說拜倫夫人放棄分居的想法,但一切都是徒勞。此刻,拜倫夫婦分居的消息在倫敦已經(jīng)鬧得滿城風雨,報紙和劇院充斥著針對拜倫的諷刺文章,稱之為19世紀最大的丑聞(Franklin 13)。拜倫夫人成了美德的象征,拜倫則成了地地道道的浪蕩之徒,再也無法留在倫敦了。1816年4月25日,拜倫永遠地離開了倫敦,遠離了充滿污蔑謾罵的倫敦社交界。因此,該案是拜倫生命中的重大轉(zhuǎn)折點,同時,也促使一部詩歌巨著的誕生。如卡羅琳·富蘭克林認為《唐璜》第一章是為諷刺拜倫夫婦分居案而寫成的長詩(Franklin 13)。我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證實拜倫夫婦分居案與《唐璜》第一章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

      第一, 長詩的寫作時間契合。拜倫1818年7月3日開始創(chuàng)作《唐璜》,9月19日他致信托馬斯·穆爾說已完成了《唐璜》第一章。1819年4月,他將第二章寄給默里,1819年7月15日他匿名出版《唐璜》第一、二章。當時,拜倫的朋友一致反對出版《唐璜》,原因之一就是擔心它會喚起讀者對拜倫夫婦分居丑聞的回憶,從而對拜倫的聲譽產(chǎn)生不利影響(Franklin 62)。也就是說,拜倫在因分居一事鬧得沸沸揚揚而不得不離開英國之后的第三年,他完成了長詩前兩章的創(chuàng)作及出版,無怪乎讀者很容易從《唐璜》第一章中嗅到拜倫分居案的蛛絲馬跡。

      第二,尹內(nèi)茲與拜倫夫人具有極大的相似性。拜倫夫人安娜貝拉性格文靜,也是一名飽學之士及出色的詩人,還喜歡數(shù)學,被拜倫稱為“平行四邊形公主”。她被倫敦社交界視為美德的象征,她相信她的美德足以改變拜倫的放蕩行為?!短畦分械囊鼉?nèi)茲也博學多才,精通格致之學,是“賢德女性”的化身。尹內(nèi)茲“最心愛的科學是推算之術(shù),/最卓絕的美德是寬宏大度”①(拜倫,17) 。由此可見,尹內(nèi)茲與安娜貝拉在學識及品格方面的相似很可能是拜倫影射其夫人的結(jié)果。

      第三,律師形象、訴訟情節(jié)與分居案的緊密聯(lián)系。詩中第一次出現(xiàn)律師字眼正是對尹內(nèi)茲的描述,她“有如那令人悼念的羅米力勛爵”(18):作為律師,羅米力勛爵初時接受了拜倫的雇聘,后出爾反爾,成了拜倫夫人的律師。“凡耳聞這案情的也成了話匣,/并且又自任律師,檢察官,法官,/有的以此消遣,有的由于宿嫌。”(25)拜倫夫人作出離開拜倫的決定,她的母親諾埃爾夫人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諾埃爾夫人建議她去倫敦請律師,先咨詢了法學家塞繆爾·羅米力爵士,接著請教了拉沁頓博士?!短畦分姓f,尹內(nèi)茲夫婦的離婚大戲終于要走上法庭,她“找來一些醫(yī)生,想證明/她親愛的夫君得了神經(jīng)病 ”(24),“她還有一本日記,記著他的罪咎,/還打開過他幾箱的書和信札”(25)。而在拜倫夫婦現(xiàn)實生活中,拜倫對其夫人極力嘲諷,再加上酗酒后偶爾會舉槍威脅她,拜倫夫人最終得出一個結(jié)論:丈夫已經(jīng)發(fā)瘋了。在她帶著女兒離開拜倫之后,她開始尋求相關(guān)法律和醫(yī)學上的建議(Garrett 44)。此外,拜倫夫人在備忘錄中把她借以作出決定的、不為人所知的理由作了詳盡的敘述,并且將每一段加以編號,分門別類地將這些證據(jù)依次作了整理。拜倫在《唐璜》中幾乎如實地寫下了其夫人的所作所為。

      可見拜倫分居案與《唐璜》尹內(nèi)茲訴訟案的過程極為相似,而且結(jié)局也大致相同:拜倫夫婦分居案沒有上訴法庭,二人達成一致,即拜倫夫人保留自己嫁妝收入的五百英鎊,而在其母諾埃爾夫人去世后,二人平分繼承溫特沃斯所得收入。同時,拜倫夫人保留了他們女兒奧古斯塔·艾達的監(jiān)護權(quán)。與此類似,《唐璜》中的尹內(nèi)茲離婚訴訟中,由于丈夫唐·何塞一命嗚呼,兩人的離婚案也未在法庭上審判,且他死的時候未立下遺囑,因此他的莊園、田產(chǎn)以及唐璜的監(jiān)護權(quán)全歸了尹內(nèi)茲。由此可見,拜倫夫婦分居案與《唐璜》第一章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拜倫意圖通過尹內(nèi)茲離婚案影射拜倫夫人及虛偽的倫敦上流社會。

      二、《唐璜》與浪漫主義時期的出版審查制度

      因分居案的影響,拜倫已不容于倫敦社交界。1816年4月,拜倫乘船離開倫敦移居意大利,但因其身份特殊,也因倫敦社交界對他們夫婦分居案的關(guān)注,拜倫的朋友擔心這首以其婚姻破裂為素材的長詩,特別是它對安娜貝拉略作掩飾而塑造出來的偽君子形象尹內(nèi)茲,會使《唐璜》難以被公眾接受(Bone 38)。為了避免讀者把尹內(nèi)茲與拜倫夫人聯(lián)想起來,拜倫轉(zhuǎn)而敘述唐璜的第一樁風流帳,企圖以此來轉(zhuǎn)移讀者的注意力。他設(shè)計了和尹內(nèi)茲截然不同的女性唐娜·朱麗亞,其中最巧妙的是朱麗亞是尹內(nèi)茲的好友,而且還是尹內(nèi)茲慎重挑選的、美艷迷人、品德端正的非知識女性。朱麗亞不著詩文,與尹內(nèi)茲也沒有共同趣味,且違背她的教育原則:唐璜讀的詩書都經(jīng)過了飽學之士的刪節(jié),沒有任何不雅的詞語,她雇傭的婢女非老即丑。為何尹內(nèi)茲會允許這樣一位貌美如花、正當妙齡的女子出現(xiàn)在唐璜的面前?原因有二:一是掩蓋她與朱麗亞丈夫唐·阿爾方索的私情,“據(jù)說在唐·阿爾方索結(jié)婚以前,/尹內(nèi)茲對他放松過自己的謹嚴。/據(jù)說,他們還繼續(xù)著以往的關(guān)系,/雖然已被時光沖洗得純潔了些,/他把他的太太當作自己的好友,/實事求是,這種作法當然最妥帖:……如果這還不能(誰能呢?)制止留言,/至少,那話柄已被她大大削減” (44);二是引出唐璜的艷遇,因為艷遇對象正是朱麗亞,從而激起讀者的閱讀欲望,避免讀者仍沉浸在與拜倫夫婦分居案有著緊密聯(lián)系的尹內(nèi)茲離婚案中。拜倫也很好奇讀者對唐璜故事的反應(yīng),于是他通過雜議和讀者進行交流:“這就是唐璜最早遭受的麻煩;/但我是否要把他的情場風波/陸續(xù)陳述下去,那就要看公眾/對他這一次的艷遇反響如何;/他們的贊許會給一個作者增光,/而迎合他們的怪癖卻無大錯。/假如此次榮獲他們的獎掖,/也許一年后他們就更多給些”(110)。從這一節(jié)可看出以下兩點:第一,拜倫十分關(guān)心他所描寫的唐璜的艷遇能否吸引讀者,能否獲得讀者的贊許。第二,拜倫判斷當時的讀者有這樣的怪癖:喜歡讀一些艷史及充滿異國情調(diào)的人物故事。

      實際上,拜倫出版唐璜關(guān)于艷遇的長詩是冒一定風險。1787年6月1日,喬治三世頒布皇室公告鼓勵公眾信仰上帝、傳承美德,同時也防止并懲罰邪惡行徑、對上帝的褻瀆及放蕩行為,其中就包含限制淫穢圖畫、圖書以及對年輕人和毫無防備之心的人士散播有害思想的出版物(Blann 21)。雖然1787年的公告不是皇室第一次呼吁對邪惡行徑的壓制,但是第一次對淫穢文學的出版采取行動。威廉·威爾伯福斯(William Wilberforce)在皇室頒布禁令后,就立即成立了一個組織,鼓勵公眾參與促進反淫穢文學新法律的實施。在接下來的十多年間,針對淫穢文學、煽動及褻瀆性質(zhì)的出版物的懲罰運動達到了頂點(Donelan 1)。在這樣一個時期,在政府嚴格審查出版行為、全民支持懲罰出版淫穢作品的書商的時期,《唐璜》的出版是極其危險的。霍布豪斯專門負責檢查《唐璜》中是否有不軌的地方,最終拜倫及出版商約翰·默里只私下印刷了50本,且沒有署名。1819年8月24日,拜倫致信默里說:“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要署名,不管出現(xiàn)什么緊張的情況都必須這樣;不過如果關(guān)于《唐璜》的事變得嚴重起來,你感到自己身處困境,或者連我也處于困境,則承認我是作者,我絕不畏縮?!保ò輦悾栋輦悤胚x》210)可見,拜倫已經(jīng)做好了《唐璜》因涉及淫穢而遭受懲罰的準備。

      在如此嚴峻的出版環(huán)境之下,為何拜倫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韙”,創(chuàng)作被當局視為有害風化的作品?他是出于何種動機?威廉·克萊爾(William Clare)指出,拜倫作品的出版以1816年分居案及自我海外放逐為分水嶺,他由讀者的寵兒淪為討伐的對象(Bone 36)。受默里的鼓勵,也為改變這一不利局面,拜倫在出版《唐璜》之前迅速出版了一系列東方故事集:《異教徒》、《阿比杜斯的新娘》、《海盜》、《萊拉》、《科林斯的圍攻》和《巴里西亞》。這些作品完美地吸引了讀者的注意力,滿足了讀者渴求充滿異國風情和羅曼司的喜好(Bone 33)。因此,拜倫希望《唐璜》能夠通過類似的故事來吸引讀者,從而以讀者之力對抗當時的出版審查制度。

      不僅如此,拜倫還在長詩中隱晦地表達了對當時的出版審查制度的不滿。在尹內(nèi)茲離婚訴訟案和唐璜與朱麗亞偷情事件之間,拜倫談了唐璜的教育經(jīng)歷:“唐娜·尹內(nèi)茲所最關(guān)切的,/每日在淵博的教師授課以前,/有一件事她必親自細細查考,/那就是,課業(yè)在道德上是否夠嚴;/凡是他所學的她都窮加追究,/每一門學問都要先經(jīng)她查看;”(30)唐璜學習了多種語言,在人文藝術(shù)、科學領(lǐng)域廣泛涉獵,甚至毫無實用價值的文獻也博覽無余,“只有邪書卻沒有翻看過一頁。/凡是不雅的,或涉及生殖的敘述,/都絕對禁止,——生怕他誤入歧途”(31) 。表面上,拜倫在談青少年的教育問題,對當時的出版審查制度表示了贊許;實質(zhì)上,他將尹內(nèi)茲變成了道德審查制度的化身,并在接下的詩節(jié)中描述了尹內(nèi)茲(即出版審查制度)的兩難境地?!肮诺涞淖髌芬鹆艘恍╇y題,/因為男女神的戀愛不堪入目,/他們在以往時代倒有點名氣,/怎么卻不知穿上胸衣和長褲?/這給可敬的師長惹來不少麻煩,/而必須找出古里古怪的名目/去解釋《尹內(nèi)德》、《荷馬史詩》等等,/因為尹內(nèi)茲對神話實在頭疼”(32)。拜倫進一步列舉了奧維德、阿那克里翁、薩福、卡圖盧斯、維吉爾、尤維納利斯、馬提雅爾等等,這些古人的經(jīng)典作品都有露骨的性描寫。經(jīng)過尹內(nèi)茲的道德審查之后,“唐璜讀的書都是最佳的版本,/而且經(jīng)過了飽學之士的刪節(jié),/他們正當?shù)啬ㄈサK眼的部分/以保護青年學子的天真無邪;/可是,唯恐詩人被涂得面目全非,/而且痛惜于他們?nèi)绱耸苤猓?于是編了個附錄把那一切收進,/事實上,也省得老師再添索引”(33)。拜倫在原注中說:“這是事實!現(xiàn)有或曾有過一種版本,把馬提雅爾的所有不雅的警句都置于書尾”(Ferguson 846)。拜倫期待后世或不太嚴謹?shù)木幷吒咛зF手,能夠使其復(fù)位,而不至于像花園的眾神一樣面面相覷地集體罰站(34)。這些古典書籍沒有逃過審查員尹內(nèi)茲的火眼金睛,甚至于家庭必備的彌撒書也因畫滿了稀奇鬼怪的暗示性圖像而被替換為另外一本。

      在如此嚴密的監(jiān)管之下,唐璜仍然與有夫之婦朱麗亞偷情。由此可見,年輕人的墮落與是否閱讀不雅之書關(guān)系不大。正如1822年拜倫在致默里的信中提到“《唐璜》可能有些色情的東西……但任何姑娘也不會因為讀了《唐璜》而墮落……”(拜倫,《書信選》287)。只能說明尹內(nèi)茲的教育方式及及道德審查是完全失敗的,拜倫以此對出版審查制度進行了辛辣的諷刺。

      三、《唐璜》與女性閱讀和創(chuàng)作

      然而,拜倫所面臨的考驗不僅來自“關(guān)心”他分居案的人、政府的出版審查制度,還無法繞過當時的一個特殊群體:知識女性。于是,拜倫諷刺的矛頭還直指知識女性,尤其是對創(chuàng)作感興趣的 “藍襪子女性”②。尹內(nèi)茲是長詩中首位女性,博學多才,懂多種語言,包括拉丁文、希臘文、法文、英文、希伯來文,而最終這位十全十美、無與倫比的女性被比作“是從艾吉渥斯小說跳出的人物,若非崔莫太太教育人的杰作,也是千里尋夫的‘西立勃之婦”(19),這三位女作家及其作品足以說明尹內(nèi)茲是一位以英國“藍襪子女性”為原型塑造出來的女性形象。1813年5月,拜倫在戴薇夫人的聚會上遇到了艾奇沃斯,他表示狄拉括夫人的機敏和紐金特小姐的離職讓他極為沮喪,這兩個人物分別是艾奇沃斯小說《伯琳達》(Belinda)和《缺席者》(Absentee)中的主人公。在拜倫眼中,這些女性雖然都聰明機智,卻虛偽自私,心機很重,而這正是尹內(nèi)茲的性格寫照。尹內(nèi)茲記憶力非凡,聰明過人,內(nèi)心想與唐·何塞離婚,卻極力偽裝成幸福伉儷的樣子;明知丈夫有外遇,卻故作寬宏大量、不予追究之態(tài),但私底下卻搜集證據(jù);她與朱麗亞丈夫有奸情,卻仍然與她做好朋友;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在與唐·何塞的離婚案中占據(jù)上風,可見她是一位虛偽自私、富有心計的知識女性。

      拜倫刻畫這樣的一位知識女性有何意圖?難道僅僅是為了影射拜倫夫人? “哦,善心的女學究,天藍的襪子!/哪一本書不是靠你們而走紅!/你們以容貌為新的詩篇作廣告,/何不也發(fā)給我一張‘出版許可證?/怎么?難道我必須落到庖夫手里,/卷入那掠奪巴納斯的一把火中?/唉,在詩人之群里,難道只有我/無福登上你們那靈泉的茶座?”(347)在1780年至1830年間的浪漫主義時期,大不列顛出版的女性作家的作品遠不止幾十個,甚至不止幾百個,實際上在這半個世紀中,成千上萬女性作家的作品獲得出版(Curran 179)。因此,拜倫認為藍襪子女性的作品對其詩作的閱讀影響巨大,藍襪子女性作品的暢銷及出版靠的是美貌,而他的作品卻落入庖夫之手,在掠奪文藝之山巴納斯(即爭奪對讀者的控制權(quán))的路上毀于灰燼。

      女性創(chuàng)作及傳播與藍襪子俱樂部的流行密不可分,藍襪子俱樂部為女性閱讀提供了一個極佳場所。她們討論文學、哲學、藝術(shù)、音樂和戲劇,交談的內(nèi)容不受知識上的限制:她們就道德問題進行辯論,還翻譯經(jīng)典,批評有影響的文學作品。在沙龍中,她們還與同時代最優(yōu)秀的文學家、藝術(shù)家、哲學家和政治家們交談,朗讀自己的作品,聆聽別人的作品,接受或給予批評意見,從而進行自我教育。盡管詩人拜倫嘲笑她們講著糟糕的法語,奢談十四行詩,但當時知識界及文學界的杰出人物大衛(wèi)·加里克及塞繆爾·約翰遜博士參與了她們的討論。約翰遜對藍襪子俱樂部創(chuàng)立者伊麗莎白·蒙塔古婦人有較高的評價:“她比任何我認識的女人都了不起,因為她傳播了更多的知識”(龔龑,80)。中產(chǎn)階級婦女開始寫作不僅表現(xiàn)了英國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也體現(xiàn)了女性對話語權(quán)的爭奪。

      女性作家又是如何逐步占領(lǐng)通常有男性統(tǒng)治的文學王國的呢?難道正如拜倫所說,藍襪子女性作家屬于“美女”作家,靠的是用美貌來迎合讀者的閱讀趣味?弗吉尼亞·伍爾芙在《一間自己的房間》中寫道:“在18世紀末出現(xiàn)了一場變革,倘若我能重寫歷史,我會把它說得比十字軍東征或玫瑰戰(zhàn)爭更重要,中產(chǎn)階級婦女開始寫作了”(Woolf 7)。與表現(xiàn)女性個人生活及情感經(jīng)歷的虛構(gòu)故事及當時女性爭奪話語權(quán)的時代氣息遙相呼應(yīng),也為了打破男性作家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女性作家意識到傳統(tǒng)詩文不適合挖掘女性生活,吸引女性讀者,更遑論史詩。故從小說創(chuàng)作入手,因為小說通常被認為是屬女性類別的,遜詩歌一籌。1789 年,(英國)共有26 位女性作家寫出了28 本小說,并呈猛烈上升趨勢。到1796 年,有33 位女作家出版了39部小說……在某些小說形式上,如書信體小說,她們已與男性作家等同,甚至稍微超過了男性小說家(黃梅,57)。由笛福、理查遜和菲爾丁等人開創(chuàng)的第一波小說創(chuàng)作的熱潮,逐漸為女性作家取代。到18世紀末,女性作家的作品遠遠超過了當時小說的一半(Curran 182)。當時閱讀廣泛的作家有瑪利亞·艾奇沃斯、簡·波特、蘇珊·費里爾、瑪麗·雪萊、卡蘿琳·諾頓夫人等。在長期占據(jù)英語系文學教材的英國浪漫主義“六巨頭”(Big-six)中,即在華茲華斯、柯爾律治、騷塞、拜倫、雪萊和濟慈中,唯有拜倫可以與當時的女性作家如艾奇沃斯抗衡,而其他五位詩人的作品在當時卻極少人問津。女性、小說、讀者或女性小說讀者,對浪漫主義作家而言,是對傳統(tǒng)上詩歌以男性為寫作主體的組織形式的一種現(xiàn)代性威脅。(Lucy 322)

      “怎么?難道我已不再是文豪了?/不再是舞座的詩家,光燙的丑角?/忍受一批蠢材的恭維,不禁慨嘆:‘我脫不了身呀!像約力克的鳥?好,那我就像華詩人那樣賭咒:(因為沒人讀他,他常常發(fā)牢騷,)/文風已蕩然無存,詩名成了抓彩:/只能有俱樂部的藍衣女士分派。” (348)

      “哦,‘又深又暗的、美麗的藍色呀!/正如某人在某處這樣贊嘆天空,/博學的女士們,我要以此言奉上;/據(jù)說你的襪子太—(不知什么原因,/當襪子是那顏色是我很少注目,)/藍得使人想起當貴胄們朝覲,/或是在午夜狂時,他們左腿上/扣著的那只綬帶—權(quán)力的象征?!?(348-349)

      在這兩節(jié)中,拜倫意識到由藍襪子女性組成的文藝沙龍對他的作品影響極大,“女性作家”及文學市場亦隨之出現(xiàn)(Catherine xii),她們就像掌握著審查權(quán)力的皇室貴胄一樣,能決定包括他在內(nèi)的男性作家的作品命運,尤其是詩歌,即使華茲華斯的詩歌也鮮有人拜讀。早在《英國詩人和蘇格蘭評論家》中,拜倫就表達了他對女性占主導(dǎo)地位的女性閱讀與創(chuàng)作的擔憂(Murray 45),而當時其他男性作家并沒有意識到女性已經(jīng)開始蠶食他們的領(lǐng)地(Curran 184)。1770至1835年間,許多女性詩人并未隱藏自己的真實姓名,或羞于展示她們的詩歌技藝,反而在創(chuàng)作伊始就自豪地在封面頁上署上了她們的真實姓名。女性作家所顯露的自信體現(xiàn)了文學市場的日益女性化,而男性作家卻開始有了閹割感(Murray 41)。

      盡管拜倫此時已從受大眾崇拜的偶像中跌落下來,但他不愿屈從讀者的品味。1819年4月,在致約翰·默里的信中,他明確說不會寫“貴婦之書”來取悅女人和庶民,決不為了她們而寫“甜言蜜語”(拜倫,《書信選》185)。拜倫在《唐璜》在第一章結(jié)束時,通報了關(guān)于唐璜的寫作計劃:仿照荷馬和維吉爾的風格寫成一篇史詩,分為十二章,每一章要包括愛情、戰(zhàn)爭、海洋的風暴,還有船長、國王以及新的角色,好讓這一篇史詩不徒負虛名(111)。杰羅姆·麥克甘(Jerome McGann)認為,拜倫由抒情詩向諷刺詩、游記及英雄史詩轉(zhuǎn)變,是從女性向男性創(chuàng)作模式轉(zhuǎn)變,是從阿那克里翁向賀拉斯、荷馬轉(zhuǎn)變(Jerome 56),這一轉(zhuǎn)變使得拜倫認為他并不比任何一個作家更受讀者歡迎,書籍的銷量也不更多。(Murray 293)實際情況卻并非如此,正版書籍銷量不多,但盜版卻遍地開花。僅僅在《唐璜》出版四天后(即1819年7月19日),威廉·霍恩就出版了《唐·約翰,或撕下面具的唐璜》(全名為Don John: or, Don Juan Unmasked, being a Key to the Mystery attending that remarkable Production, with a descriptive Review of the Poem and Extracts.),J·昂溫(J·Onwhyn)也完整盜版了《唐璜》第一、二章。1832年前,至少有18個版本盜版了《唐璜》全部或部分章節(jié)。與默里出版的《唐璜》定價為31.5先令相比,這些盜版版本價格極其低廉,僅需4先令就可以買到,使默里的4開本滯銷,最后只能當作廢紙出售(Wise 4)。當然,盜版的流行與正版價格居高不下有密切聯(lián)系,其中既有客觀也有主觀原因??陀^上,由于英國與拿破侖統(tǒng)治的法國連年征戰(zhàn),書本的原材料昂貴;工業(yè)革命的技術(shù)革新對圖書出版的影響相對緩慢;1814年的《版權(quán)法》將版權(quán)保護期改為作者有生之年,或作品發(fā)表后的28年,以兩者中較長的一個為準,這也使得當時的圖書維持較高的價格。主觀上,為了避免受到審查制度的迫害,約翰·默里及拜倫均未在《唐璜》上署名,且出版四開本的售價高達1英鎊11先令6便士。由于售價高昂,流通不廣,默里逃避迫害的計劃短期來看取得成功(Luke 200)。此外,由于出版商及作者都未署名,也就不受版權(quán)法的保護,這給盜版作品提供了天然的便利,這可謂是“墻內(nèi)開花墻外香”。

      拜倫的詩學觀雖不成體系,但由其書信集及詩歌創(chuàng)作可窺一斑。拜倫認為“他的全部真正詩情是同那些國家及與之相聯(lián)系的事件相始終的”(拜倫,《書信選》113)。讀者在《唐璜》中隨處可見詩人生活和思想的影子。在致約翰·默里的信中,他明確指出“《唐璜》的意圖在于諷刺現(xiàn)代社會中的種種弊病”(拜倫,《書信選》286)。他認為詩歌承擔兩種功能:宣泄情感與諷刺時政。虛偽的上流社會在分居案中給拜倫帶來巨大的壓力與苦悶,是導(dǎo)致他離國出走的直接原因。英國工業(yè)革命給英國經(jīng)濟領(lǐng)域帶來重大變化,但上層建筑并未隨之發(fā)生變革。喬治三世時期,新聞出版業(yè)受政府嚴密控制,報紙的撰稿人、印刷者和出版者稍不留意就面臨政府的審查。因此,拜倫對《唐璜》的出版格外小心,避免引起政府的懷疑。然而,當時的女性作家以女性情感故事為小說素材,容易通過政府審查,且對女性讀者有極大吸引力。為與女性作家展開競爭,《唐璜》以離婚案、唐璜與朱麗亞的艷事開端,滿足了大眾的好奇心,宣泄了拜倫苦悶的情感,諷刺了拜倫夫人以及倫敦虛偽的上流社會;尤其值得關(guān)注的是,拜倫還借此表達了對政府出版審查制度以及女性創(chuàng)作與閱讀的諷刺與反抗。

      注釋【Notes】

      ① 拜倫:《唐璜》。查良錚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Byron. Don Juan. Trans. Zha Liangzheng. BeiJing: Peoples Literature Publishing House, 1993.后文出自該著作的引文,將隨文在括號內(nèi)標出引文頁碼,不另作注。

      ② 18世紀中葉的倫敦,人們聚在一起吃喝玩樂、談天說地;一群上層女性厭倦了慣常的玩牌閑聊,1750年,貴族伊麗莎白·蒙塔古夫人在她的宅第成立了文藝沙龍,在此聚會的男女成員不作空洞無聊的閑談,而代之以書刊與文化討論。有一次,植物學家兼拉丁文翻譯家本杰明·斯蒂林弗特受邀參加他們的討論。18世紀的英國,男士出席沙龍需穿禮服、黑色長襪,而本杰明家境貧寒,沒有適合這類穿著的衣服。蒙塔古夫人告訴他可穿普通衣服和藍色毛絨長襪前往。于是,他成為當天女士們文學之夜的客人,倫敦上流社會的保守人士對他的穿著不以為然,給他取了綽號“Bluestockings”,嘲笑說他去的聚會是“藍襪子俱樂部”,而bluestocking自此有了“女學究”或“女才子”的意思。參見王慧君:藍襪社的由來?!妒澜缥幕?(2011): 50.Wang, Huijun. “The Origin of Bluestockings.” World Culture 4 (2011): 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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