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節(jié)那日午間,我坐巴士去唐人街參加一個和父親節(jié)無關(guān)的聚會。巴士行近唐人街,一位持杖的華裔老先生艱難地上車,坐在老人專座上。兩站以后,一位白凈的老太太上車,見到前者,親熱地打招呼,坐在他旁邊。
他們的交談觸動了我的心,尤其是其中的三句話。
第一句,老先生問女士:“家里人都來了吧?”
第二句,老先生在雙方談過幾個鄉(xiāng)親的近況以后,說:“都這么挨過來了。”
第三句,老先生談到自己的身體狀況時說:“我什么也不想,今天上床睡覺,能醒來,下得了床,再想明天的事。”
三句俚俗閑話把他們的一生勾勒出來了。
第一句是人生理想。
早年的移民終其一生最大、最迫切的愿望是和家人團圓,但是,回老家探親只是治標(biāo),把所有親人都弄到美國來,讓家族在全然陌生的土地綿延,才是“異國一世祖”們最為頑強的抱負。為完成這個夢,他們一邊拼命賺錢、存錢,一邊找律師辦申請。在中國改革開放以前,他們無計可施,只能鼓勵親人偷渡到香港,再以難民身份來美國。改革開放以后則以走正道為主,以假結(jié)婚等歪道為輔助,艱難曲折之中夾雜著多少期許和籌謀、鉆營和犧牲。
第二句是人生寫照。
一個“挨”字道盡游子漫長的奮斗過程。初來時不通英語、備受歧視,他們很少有接受教育的機會,在底層靠出賣苦力拼搏,年復(fù)一年地熬,才打下根基。尤為諷刺的是,僑鄉(xiāng)百姓綿延至今的傳統(tǒng)是:不出國不算找到出路,一代代業(yè)已落地生根的移民寧可耗盡積蓄,也要把鄉(xiāng)中親人弄出來,不是為了有福同享,只是有苦共挨。
第三句,指晚年心境。
過一天算一天,不預(yù)支憂慮。風(fēng)燭殘年,他的人生成了搖曳的微焰,命運則是無定的風(fēng)。
“過去在一起的走光了?!崩舷壬终f。
“在一起”可能指一起上埠的鄉(xiāng)親,一起從軍的袍澤,一起打工的伙伴,一起打麻將的牌友,他們已成古人。
我看他把著拐杖的手布滿青筋,皺紋觸目,微微顫抖著。
“我也70歲了。”女士說。我看她的臉依然圓潤,表情極淡漠,似乎老下去的是別人。
巴士在唐人街停站,兩位老人挪下車去,我忙于把三句話溫習(xí)幾次。
(摘自《劉荒田小品文精選》百花洲文藝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