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妍
一
有一天,唯唯在放學(xué)的時候,用力地把霽雪從人群里扯出來。她把頭埋在霽雪耳邊,悄悄地說:“霽雪,我今天請你吃麥芽糖。”
唯唯的頭發(fā)里蒸出一股帶著桂花味的熱氣,霽雪感到熱烘烘的,像靠近了一只小動物。她瞪大眼睛說:“可你不是說零花錢用完了嗎?”
唯唯洋洋得意地昂著腦袋說:“從我媽那里要的花完了,還有從我爸那里要的??!”
她們牽著手,迎著放學(xué)的學(xué)生們,如同兩條逆流而上的魚,用力地跑向賣麥芽糖的攤子。
學(xué)校旁邊總是有這樣的攤子,平時見不到影子,只有學(xué)生放學(xué)的時候才會出現(xiàn)。賣麥芽糖的是一位很老的婆婆。霽雪和唯唯在排隊的時候湊在一起,數(shù)著婆婆臉上的皺紋,就如同數(shù)著一圈圈樹的年輪。
“你猜她多少歲了?”唯唯壓低聲音說。
“呃,六十歲?應(yīng)該不會是七十歲吧?七十歲可就走不動路啦!”霽雪說完,看了唯唯一眼,然后她們就哈哈大笑起來。
霽雪一直記得那天麥芽糖的味道——很甜、很黏,死死地粘在牙齒上,就像她和唯唯牽在一起的手。那個時候,霽雪想,她們會一直要好到六十歲,甚至走不動路的七十歲,甚至她們躺進棺材的那天。
這種想法是絕對、絕對沒有一絲虛假的。
二
霽雪鉆進校門邊的奶茶店。今天降溫了,傍晚放學(xué)時刮起了大風,學(xué)生和樹木在風里東倒西歪,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掀到天上去。霽雪匆忙地躲進店里,她覺得自己凍壞了,必須停下來買點熱乎的東西。
霽雪琢磨著,抬起腦袋,然后,她就撞見了唯唯。
她一開始并沒有認出那個女孩兒是唯唯,直到吃驚地瞧見那顆嘴唇下方的痣,她才反應(yīng)過來:這可能、大概是唯唯。
她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對唯唯用上“可能”“大概”這樣的字眼,更沒想過自己對著唯唯,冒出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唯唯,好久不見?!?/p>
唯唯笑了。她笑起來的時候,眼角一條很深的紋路會筆直地畫到鬢角。霽雪以前總是叮囑她:“唯唯,你要注意啊,這以后會變成魚尾紋的!”
可現(xiàn)在,或許沒有人提醒唯唯了,所以她的眼角肆無忌憚地拉成兩條線,她笑著對霽雪說:“是啊,好久不見,我請你喝奶茶吧?!?/p>
霽雪有些心煩意亂。她看著唯唯,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什么唯唯能夠輕而易舉地說出“好久不見”這句話,好像她根本不在乎她們的過去,好像就只有自己一直被困在回憶里,從來沒有走出來。霽雪坐下來,她想,自己也可以裝得風輕云淡,裝得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裝得自然而然,就像一個好久不見的普通好友,和唯唯一起喝一杯奶茶。
于是霽雪說:“沒問題?!?/p>
三
霽雪和唯唯一起做過一個昆蟲的墳?zāi)埂?/p>
夏末的時候,成群的蟬死掉。她們看見新鮮的蟬尸,嚇得臉色發(fā)白,抱成一團尖叫??傻搅松钋铮齻冊诮瘘S色的落葉下發(fā)現(xiàn)干枯脫水的蟬尸,心里又覺得可憐,便將它們收集在一起,埋到梧桐樹底下。
她們找來爬山虎。附近小區(qū)的房子墻壁上爬著無數(shù)的爬山虎,因為快要進入冬天,爬山虎的枝干黑漆漆的,葉子一半是熱鬧的紅色,一半是來不及褪去而顯得有些慌張的綠色。她們使出吃奶的力氣把爬山虎從墻壁上揪下來。手心被細小的枝葉劃傷,又熱又辣,但她們一點兒也不在乎。
她們讓爬山虎環(huán)繞在嶄新的墳?zāi)股?,那平凡的土地因此有了一點兒歲月橫行的荒蕪與零落。
霽雪撿來一根掉落下來的樹枝,削得又薄又平。她滿頭熱汗,嗅到自己手上泥土、新鮮樹汁的味道。她一邊解下脖子上的圍巾塞進書包里,一邊問唯唯:“我們是不是要在上面刻些字?”
唯唯說,她們該刻“紀念死去的蟬”,霽雪則堅持必須擁有詩意,“夏天之死”是一個更好的選擇。她們爭得不可開交,最后毫無辦法,只好留下一個“無字碑”。
那是她們第一次爭吵。后來,她們經(jīng)常爭吵。放學(xué)時某個人先走了,或者是一個人吃掉了另一個人刻意留下來的大白兔奶糖……為這樣很小的事情,她們爭吵得面紅耳赤。她們爭吵了以后,仍然一起上學(xué),但唯唯總是走得很快。
有一回,霽雪氣極了,想著既然唯唯不愿意跟她走在一起,那么她也不要。就在過馬路的時候,霽雪趁著綠燈閃爍的最后一秒,狠狠地沖上馬路。
突然,霽雪感到一陣颶風把她吹得要飛起來。她愣了一秒,呆望著一輛駛來的卡車,根本沒想起來自己應(yīng)該像平時那樣緊緊捂住整齊的劉海。
“霽雪!”
唯唯的聲音幾乎要穿破霽雪的耳膜。
霽雪不記得在卡車開過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上了斑馬線還是急忙地退了一步。她大夢初醒般地抬頭,看見唯唯在馬路對面如同被沖上陸地的魚那樣雙眼通紅,大口大口地喘氣。
綠燈再次亮起來的時候,唯唯跑過斑馬線,兇狠地抱住她:“霽雪,你是不是想死??!”
“唯唯,唯唯……”霽雪只是念叨著唯唯的名字,冷汗和眼淚直到這時候才唰地落下來。
四
“熱奶茶?”
霽雪看了唯唯一眼——以前的野丫頭現(xiàn)在正從容不迫地瀏覽著菜單。唯唯真是長大了啊,她總擔心自己長不高,擔心自己干黃的頭發(fā)有一天會真的變成一堆枯萎的稻草??涩F(xiàn)在,她長大了,瘦如猴子的身體豐盈了起來。
霽雪點了一下頭。她看見唯唯從口袋里掏出錢包。她們現(xiàn)在有錢了,不像以前,窮得要命,一元錢恨不得掰成兩半花。她們約好了早上不喝豆?jié){,省下來的錢攢了好幾周,才一起去買了一對綠色緞帶的蝴蝶結(jié)頭花。
她們坐在窗邊的高腳凳上。唯唯攪拌著塑料杯里的椰果、珍珠和牛奶布丁,那些配料飛速地打轉(zhuǎn),熱鬧得像正在敲鑼打鼓的戲臺。
霽雪看著窗外。那里的景色其實乏善可陳——天氣陰沉沉的,光禿禿的樹枝在風里如同鞭子一樣甩來甩去,幾個學(xué)生攏著衣領(lǐng)艱難地前行,吹翻的校服下擺就像一對撲騰的鴿子翅膀。
“你好嗎?”唯唯忽然開了口。
霽雪心頭一跳,猛地握住了奶茶杯,不知為什么,她竟有些慌張。她用力地吸了一口奶茶,干巴巴地說:“還好?!?/p>
“霽雪,我……”
唯唯的聲音忽然變輕了。霽雪抬起頭,她望著唯唯一半浸在陰影里的面孔,望著她眼睛里閃著的非常柔軟的棕色,然后她才意識到唯唯剛才說的話是:我很想你。
心里的火蹭地一下子就冒了起來。為什么唯唯如今居然敢說出這樣的話?你這個叛徒,你這個……霽雪聽見自己發(fā)出一聲短促的笑:“你呢?在一中過得好嗎?”
聽到霽雪的話,唯唯眼底里的光閃了一下,像裝了茶葉的杯子忽然被注入滾燙的水,茶葉飛旋,片刻后,一片片沉在杯底。
霽雪譏誚地笑著:“無話可說了?”
“我只是……”唯唯咬著嘴唇,眼睛飛快地閃了一下。
霽雪有些驚訝。眼淚?唯唯難道哭了?
霽雪一直覺得唯唯堅強得像一顆破不開的核桃。某次唯唯幫忙提點心桶(學(xué)校課間配有點心,學(xué)生們帶上一個杯子,就可以分到熱的面湯或者紅豆湯),卻不小心將小腿靠到了炙熱的鐵桶上。沒人發(fā)現(xiàn)唯唯疼得整張臉猛烈地扭曲,直到唯唯向霽雪要紙巾,然后撩起褲腿,霽雪一看,眼淚倏地就落了下來——霽雪根本不知道人類的皮膚會呈現(xiàn)出一種近似木炭般的黑紫,而這黑紫中竟還淌著一縷鮮紅的血!唯唯笑著,反倒炫耀地說:“你看我多厲害,可以一個人拎起一桶的點心!”
而現(xiàn)在,那個唯唯在她面前竟不知所措了。她無數(shù)次設(shè)想過與唯唯對峙的場景,她要疾言厲色地指責她做過的一切,要將那個堅強得一聲不吭的唯唯徹底打倒,讓她涕淚橫流地懺悔??僧斠磺邪l(fā)生,預(yù)料中的暢快根本沒有踩著風,打著旋兒,像柳條撫過湖面那樣輕盈地撫過她的心。
“唯唯,為什么?”
霽雪以為她們哭過的、笑過的都葬在過去了,但她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不是的,記憶其實根本沒有死掉,只要唯唯一張口,記憶就像她們畢業(yè)那天從天上簌簌落下的鳳凰花,劈頭蓋臉地砸在她的身上。
五
在霽雪的印象里,她從沒有為去不了一中而焦慮。
她有的時候會聽到隔壁班的傳言——學(xué)校的課間總散播著關(guān)于隔壁班的種種傳言,說一個男生因為備考精神緊張,半夜踩著掉了底的運動鞋,跑到樓下跟路燈說話。
唯唯就問:“他家里怎么會有一只掉了底的運動鞋?”
霽雪愣了愣,竟然解釋起來:“也許是忘記扔掉了?”
說到這里,她們?nèi)滩蛔⌒Φ乖谝巫由稀?/p>
霽雪心里總有一種沒來由的篤定。她樂觀地想著:我們兩個會有辦法解決的。而后來,還真被她們等到一個機會。
她們被音樂老師喊到辦公室里的時候,其實心里毫無頭緒,等到那張寫著“一中音樂特長生招生”的表格遞到面前,這才恍然大悟——她們的確加入過合唱團,她們還一起上臺表演過呢!
如今,當年唱過的歌曲,霽雪是一首也想不起來了。她只記得表演那天,唯唯領(lǐng)到了一件不合身的表演服裝,那件衣服太大了,她不得不全程提著裙子,像一位隨時等待覲見的公主。
沒錯,公主。那天她們都漂亮極了。老師幫她們涂了口紅,因為擔心口紅被蹭掉,霽雪一直沒敢喝水。她想,她一定要好好記下這個裙子的款式,將來結(jié)婚那天,她也要穿這種款式的裙子,也要唯唯站在她的旁邊。
音樂老師推了一下眼鏡:“一中今年想要招幾個音樂特長生,你們愿意去試試嗎?”
唯唯握著霽雪的手忽然收緊了。誰也沒說話,辦公室里只有她們的呼吸聲,可就連呼吸也是很輕的,仿佛一使勁兒,機會就會猛然消失。
“老師,是真的嗎?”唯唯因為憋著一口氣,聲音顯得又尖又細。
霽雪的心怦怦亂撞,她不敢看音樂老師,腳趾在鞋里不安分地扭動,背上不知不覺爬滿了汗。
音樂老師有些無奈:“當然,老師騙你們做什么?”
唯唯尖叫起來,她狠狠地抱住霽雪,用盡全力把霽雪短暫地舉了起來。騰空時,霽雪頭腦空白,唯唯的指甲嵌進了她的手臂,疼痛讓一切變得真實而生動,她輕呼一聲,直到這一刻,喜悅才從四面八方?jīng)_破了她的心房。
后來的日子里,霽雪無數(shù)次地想:時間如果停留在這一刻,那會多么美好。畢業(yè)后漫長得沒有盡頭的暑假里,她經(jīng)常夢到唯唯像泡沫一樣消失。她心驚肉跳地坐起來,沖出臥室沖向客廳想要給唯唯打電話。可等到她握住冰冷的話筒時,她才意識到,她已經(jīng)再也不能和唯唯打電話了。
她回到床上,死死閉著眼,恨不得一秒后昏死過去,可怎么也睡不著。奇怪的是,她明明記得每個和唯唯隔著電話筒討論電視劇與核對數(shù)學(xué)作業(yè)答案的夜晚,而對于那段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她的記憶中卻只剩下了一個模糊的輪廓。
她們順利地通過了自主招生的全部步驟,在距離一中只剩下一輪面試時,霽雪發(fā)不出聲音了。
霽雪摸著喉嚨,那里發(fā)出的再不是熟悉的音調(diào),而是一種類似破風箱拉動時的“嘶嘶”聲。她心里倒沒有多大的擔憂,覺得這大概只是感冒前的喉嚨發(fā)癢,根本不值得一提,而唯一令她感到苦惱的,也只有唯唯嘲笑她變成“蛇精”這件事了。
天還沒亮,母親就帶霽雪去看醫(yī)生。她擠在那張銹得不成樣子的椅子里,因為困倦而哈欠連天。醫(yī)生告訴她們這叫作功能性失聲,是完全由緊張和壓力引起的,沒法用藥緩解。
母親聽了醫(yī)生的話,慘叫了一聲:“醫(yī)生,求求你幫幫小雪,她等不起啊,她等不起……”
霽雪不明白為什么母親會如此失態(tài),她有些手足無措,想著總不能自己也亂了陣腳,不然可就太難看了,于是拍著母親的背,對醫(yī)生抱歉地笑了一笑。
這時候,母親剩下的半句話才說出來:“小雪幾天后就要參加自主招生面試了?。 ?/p>
從醫(yī)院里出來時,霽雪腦袋里亂糟糟的。她茫然地想,如果她不能參加一中自主招生的面試,唯唯怎么辦?
艷陽高照,霽雪卻感到腳底板一下子變得冰涼。她終于害怕了——她害怕的不是無法進入一中,而是她不能參加面試,然而唯唯可以。面試后,唯唯會進入一中,她會坐在最美的學(xué)校里,學(xué)習(xí)著最棒的課程,她也許還會找到一個更優(yōu)秀的伙伴,她們會在課間繞著操場散步,然后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沒有錯,唯唯可以,她可以去做她們一起暢想過的任何事情,只是那些事情里不會再有她,永遠不會再有。
焦慮壓得霽雪喘不過氣,可越是著急,越是無法恢復(fù)。那段記憶朦朧得可怕,她記得,腦海里曾經(jīng)有過一個短暫的畫面:她拉著唯唯的手,在昏暗的房間里,很努力地“說”著:“唯唯,不要丟下我,等等我,我們一定可以想出其他的辦法,我們一定可以……”她“嘶嘶”的聲音冰冷而詭異,她覺得自己大概真的變成了一條邪惡的“蛇精”,嘴里吐出的都是來自地獄的詛咒??杀M管如此,她還是滿懷希望地看過去,她多么希望唯唯能夠像純潔的圣母那樣親吻她這個丑陋的怪物,不需要許諾,一個眼神就足夠了。
但她在等到唯唯的回復(fù)前,就看到了那張自主招生的光榮榜。她對著紅紙上的第一個入選者,終于發(fā)出了聲音:“唯唯?!?/p>
六
奶茶喝到底,幾顆沒吸起來的珍珠孤零零地躺著,盡管挨得很近,卻顯出一種異樣的寥落。
霽雪看著唯唯,感到眼睛發(fā)熱,但她怎么可以在唯唯面前流下眼淚?她胡亂抹了一把臉,拖起書包站起來說:“時間不早了,我得走了?!?/p>
霽雪說這句話的時候,沒看唯唯的眼睛,她埋著腦袋,像子彈一樣推開門沖了出去。她想,好吧,就是我輸了,就是我一個人從來沒有從過去走出來,就這樣吧,不要再解釋,不要再對峙,就這樣吧。
“霽雪!”
唯唯的尖叫撕開了風聲。霽雪一愣,下一刻,她就感到一股巨大的拉力將她扯到一邊。
龐大的集裝箱貨車從她們旁邊呼嘯而過,風把她們的頭發(fā)吹得凌亂不堪。唯唯瞪著眼睛,憤怒地大吼:“你是不是想死啊!”
唯唯說完這句話就怔住了。她們望著彼此,好像一口氣在回憶里沖刺了八百米那樣,呼呼地喘著粗氣。
唯唯的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了下來。這個腳被炙鐵燙破皮都沒有掉淚的女孩兒,現(xiàn)在卻不能自已地號啕大哭:“對不起,是我丟下了你,霽雪,對不起,對不起!”
霽雪站著,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夏天,她穿著單薄的睡衣,瑟瑟發(fā)抖,踩在冰冷的木地板上,按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號碼,卻怎么也撥不出去。
她扯下“背叛”和“憤怒”兩個詞,如同當年毫不在意傷口,扯下墻上的爬山虎,用它們裝飾自己和唯唯做的昆蟲墳?zāi)?,可是,只有她清楚地知道,她想埋葬的,從來就不是她和唯唯的友情?。?/p>
霽雪捂住臉:“唯唯,不是這樣的,我一直假裝因為你進了一中,因為你背叛了我們的友情才憤怒,但其實不是那樣的,我真正厭惡的,是那個嫉妒著你的我自己啊!唯唯,我怎么有臉指責你?如果是真的好姐妹,怎么會阻止對方去追求更好的未來?唯唯,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啊……”
時光發(fā)瘋一般地倒退。那天,風吹散了好不容易扎齊的麻花辮,所有無法言說的東西,都在重逢里,化作一個竭盡全力的擁抱。一切亦如當年,從未改變。
(文字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