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因為麥斯卡爾酒(Mezcal)是用那么小一個玻璃酒杯盛上來的,你就該一口悶了它。真的,看來我應該重新考慮一下那位墨西哥朋友的意圖了,昨晚他眼睜睜看著我一口口干掉了那些瓦哈卡烈酒,自己卻輕輕小酌。不過我跟自己說,至少我還沒有吃蟲子。
我從十幾歲開始就經(jīng)常跟隨家人來墨西哥城旅行。后來,我開始定期到訪這個繁華而矛盾的大都市,原因無外乎兩個:美食和藝術。我剛好運氣不錯。盡管墨西哥城喧鬧而擁擠,但是在圣枝主日(Palm Sunday)和復活節(jié)期間,有2,200萬居民離開了這個城市。就像遭遇了罷工一樣,首都告別了交通癱瘓,瘋狂的街頭生活放緩了節(jié)奏,酒店房價也大跳水。突然之間,在熱門餐廳里預約個八點半的晚餐也不再是什么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我在城里住下的第一個晚上,一位開酒店的朋友建議我去一家吸引無數(shù)老饕蜂擁而至的餐廳吃晚餐。Sofia Garcia Osorio并沒有給這個只有七張桌子的小餐館起名字(“最重要的是客人和客人的感受,而不是餐廳或者我本人。”她說),最多可以同時接待28位食客。餐廳位于Paseo dela Reforma——這是斜著將墨西哥城一分為二的一條主干道——旁邊的一條不起眼的小街。它的火爆提供了一個充滿希望的證據(jù),原本大不如前的墨西哥城市中心已經(jīng)開始強勢回歸。
盡管Garcia Osorio女士的這家店只是擠在一個廢棄的劇院和一個便利店之間,但仿佛全城的人都來了。這個城市的矛盾近乎怪誕——人生的廉價和輝煌、日常生活的閑散和傳統(tǒng)信仰的莊嚴,還有深厚的古代文明和吵吵鬧鬧的政壇腐敗肥皂劇。
好像是為了回應這個國家的復雜,Garcia Osorio喜歡將自己的餐廳一切從簡,并且用最基本的食材和方法烹制美味的食物。“真正的食物不需要太多元素。”她在電話里這么跟我說,“我不喜歡那種動輒就用上好多種食材的菜式。我們的方法是不要去過度闡釋,讓味道自己說話。”用鑄鐵鍋或者黏土烤盤,如果可能的話,盡量不放油,Garcia Osorio的菜式呈現(xiàn)出一種微妙的感受,比如一種涂有鱷梨醬的綠色番茄,還有一種用口感像是清新口香糖的神秘原料。
“那是什么?”我一邊吃著自制的抹醬吐司,一邊問我的同伴。
“哦?那個?”他若無其事地回答,“烤螞蚱。”
是的,用昆蟲做菜現(xiàn)在是美食潮流的最前沿,但墨西哥人已經(jīng)這么吃了一千年了。我清晰地認識到昆蟲入菜在這個古老的都市是一個多么傳統(tǒng)、常見且必要的生活方式,是在參加過大廚Eduardo “Lalo”Garcia帶領的菜市場之旅之后。他帶著我們去了規(guī)模巨大的食品批發(fā)市場LaMerced。
就是在La Merced,Lalo,這個墨西哥舉國公認的最棒的大廚找到了自己烹飪的目標和靈魂。作為一個非法移民勞工的孩子,Lalo童年的大部分時間都是跟著自己的父母在全美各地采摘:佛羅里達的柑橘、喬治亞的維達利亞洋蔥(Vidalia Onion)、密西根的藍莓,還有賓夕法尼亞寒夜里的野蘑菇。這個在廚房里工作的少年憑著自己的敬業(yè)和才華,迅速吸引了一系列前輩的注意,在他們的幫助下,從一個打雜的小工做到了亞特蘭大頂級餐廳Brasserie Le Coze的冷盤廚師。
由于美國政府十幾年來都沒有給他一個合法的身份,所以他不得不回到自己的祖國墨西哥。他在首都定居下來,在自己的餐廳開業(yè)之前,為別的餐廳工作了好幾年。他最先開業(yè)的是悠閑而不失精致的MaximoBistrot Local,然后是法式風格的Havre 77,最后是一家可愛的早餐店Lalo,墨西哥傳統(tǒng)早餐Chilaquiles做得極好,是宿醉的最佳解藥。
此時,在這個又黑又冷的清晨,我等在Maximo BistrotLocal外面,看著Lalo從他附近的公寓沿著街道慢悠悠地走了過來,發(fā)動他那輛破舊的小汽車,載著我們穿過黎明前的黑暗,往城市的最東頭駛去。仿佛我們要去的不是菜市場,而是一個遙遠的星系。
來到La Merced,在那占地數(shù)百英畝的大棚里面,有著各種你想得到或者想不到的食材。你可以在這里找到無數(shù)種辣椒;在油桶里炸著的整張豬皮;一筐筐分好類的螞蚱,有活的,也有炸好的,按照種類定價。而我們的所見所聞也跟這里的食物一樣讓人眼花繚亂。比方說,賣仙人掌的攤販們占據(jù)的那個扇形區(qū)域同時也是性工作者招攬生意的地方。小販們用變戲法一般的手法快速地刮去仙人掌上的尖刺,然后把一條條綠舌頭一樣的光桿仙人掌堆成一堆??粗鳯alo走近,專門賣野味的家伙就從攤位底下偷偷拉出一個個嚴嚴實實的塑料包;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在買賣禁酒,實際上,塑料包里可是正經(jīng)的雞油菌。
在狹窄、昏暗的通道里,步伐極快的Lalo很容易被跟丟,所以我緊緊地走在他身后,同時還得提防著別把他在Cafede Olla給我買的熱咖啡灑到自己身上。我們穿過了一條開滿黃色南瓜花的小巷子,來到了一個區(qū)域;這里有著數(shù)不清的青瓜,全部按照大小分類堆放在筐子里。每個攤檔跟前都有一個攤主的手寫招牌。之后在回酒店的路上,我跟Lalo還就此進行了熱情洋溢的討論。我說我最喜歡的那個牌子是用西班牙語寫的“你喜歡我的大塊頭嗎,小妖精?”Lalo想了一會兒,遲疑了一下說:“我喜歡的是這句:‘坐上來!”
七點鐘回到酒店,我小睡了片刻,吃了一口早餐,然后穿過查普爾特佩克公園(Chapultepec Park),在關門之前趕到國立人類學博物館( Museo Nacional de Antropologia)。它號稱墨西哥最值得到訪的博物館,由建筑師佩德羅·拉米列茲·瓦斯奎斯(Pedro Ramirez Vazquez)和他的團隊設計建造,于1964年建成開放。這顯然也是我最常去的地方。可是無論我來過多少次,瓦斯奎斯的設計理念帶給我的新鮮感從未消失:展館按主題陳列著各種藏品,中間圍著一個露天庭院,被一個巨大的混凝土傘狀噴泉籠罩,有水滴落在庭院里,讓空氣也變得清新起來。盡管總是游客不斷,但是要找個屬于自己的空間也不算難事——就像我今天一樣,避開了對死亡著迷的阿茲特克人(Aztecs)的展廳,去拜訪墨西哥東部海岸的神秘部落。就算你對奧梅克文化(Olmecs)知之甚少,也應該多少聽過我現(xiàn)在前來參觀的這些小型雕塑,它們與奧梅克人那些巨大的石頭腦袋雕塑一樣,都代表著這個文明最高的建筑成就。
這個性感而充滿活力的坐姿雕塑是在1933年由一位農(nóng)夫在維拉克魯斯(Veracruz)境內的Uxpanapa河流域發(fā)現(xiàn)的,被稱為“摔跤手”(The Wrestler),不過它看起來應該更像是一個球員,或者薩滿,甚至是某位神。
有些人質疑它只是一個20世紀的贗品。這個觀點讓我又重新審視了一下自己先前的觀點。其實,這就跟墨西哥的藝術、政治、文學以及其他所有文化一樣,“摔跤手”同樣既吸引關注,又逃不開質疑。這個事實也證實了一個我很久之前就得出的結論:如果你不能跟悖論和平相處,那么墨西哥就不是適合你的地方。
離開人類學博物館,我又穿過Paseo de la Reforma大街,來到查普爾特佩克公園的另一端,這是我的行程單上的另一個任務: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 Museo de AlteModerno)的“Monstruosismos”展覽,是關于墨西哥藝術中常見的二元對立元素:美女與野獸。幸好除了這個典型的墨西哥城藝術財富現(xiàn)狀的尷尬展示,博物館里還有兩個不錯的小型展覽(Sigmar Polke和Jean Arp的展覽)。我走馬觀花地看過一遍之后,繼續(xù)往下一站進發(fā)——由David Chipperfield設計的Museo Jumex私人博物館;由藝術團體Biquini Wax經(jīng)營的“當代藝術教堂”;還有英國藝術家Tacita Dean在魯菲諾·塔馬約博物館( Museo Tamavo)的作品展——那些云狀的畫作,據(jù)說靈感來自洛杉磯的天空(有意思的是,洛杉磯也曾經(jīng)屬于墨西哥)。
當然,重要的還有午餐。
平時我從我酒店所在的時髦街區(qū)波朗科(Polanco)騎車前往工人扎堆的Azcapotzalco區(qū)怎么都得一小時。不過,今天我搭了滿大街跑著的價廉物美的Uber,只花了20分鐘就到了。這是一處低矮的店面,窗戶上仿佛籠罩著永遠都擦不干凈的黑影子。
由Maria Elena Lugo Zermeno在1957年創(chuàng)辦的Nicos近些年來又被本地廚師和愛冒險的日本人重新煥起了生氣。大概十幾年前,掌管廚房的是老板的兒子Gerardo Vazquez Lugo。盡管他已經(jīng)將菜單向自己信仰的慢食主義方向調整,但根本上還是他母親留下的傳統(tǒng)菜式。Nicos隨意閑散的氛圍仿佛讓時間靜止了。穿著白襯衫的服務生有條不紊地將餐車推到桌前,為客人們端上凱撒沙拉或者像是我每次必點的那種阿芝特克人的escamoles螞蟻卵。
這種可以食用的螞蟻卵來自龍舌蘭的根部,在西班牙殖民之前就被認為是絕佳的美味;《佛羅倫薩法典》(Florentine Codex)里也提到了它——這是16世紀的一本“中美洲民族志”,作者是一位西班牙修士。他在書中可沒有提到這些小玩意兒那脆脆如堅果般的口感,如果再加入大量黃油煎炒,那味道會被放大到足以讓你的心臟停跳。
在收銀臺結完賬之后,我又叫來一輛Uber,目的地是建于16世紀的圣方索學院(Antiguo Colegio de San Ildefonso)。這個由耶穌會士建造的簡樸的石頭建筑被公認為墨西哥壁畫運動的發(fā)源地。不過,我來到這里腦子里想的不是某個牧師或者畫家,而是一位著名的城市學者,他認為古老的建筑也需要新用途。
作為20世紀90年代的文藝中心,圣方索是對這一觀點的最好證明。如今鮮有場所能夠像這座建筑一樣成為當代藝術最好的展示舞臺。它的回廊和醒目的拱形教堂簡直就是為德國攝影師Candida Hofer的墨西哥地標題材量身打造的。那紀念碑一般的影像對我的沖擊已經(jīng)超過了建筑層面的意義,直至內心。
在此處流連了一小時之后,我又走進了明媚的陽光里,來到附近的憲法廣場(Zocalo)上該城的主教堂,此時,悠揚的報時聲正在鐘樓敲響。這天是基督教的濯足節(jié)(Maundy Thursday)。從明天開始,這個城市就會放假,因此我也特地定了一家有自己畫廊的酒店。
有批評說,卡密諾里爾酒店(Camino Real)在這幾十年間已經(jīng)淪為了一個沒有靈魂的會議和商務旅行場所。超過七百個客房的事實也的確很難讓人反駁這一觀點。不過在圣周期間,這個優(yōu)雅的度假酒店——由墨西哥本土著名建筑師Ricardo Legorreta為1968年的墨西哥城奧運會設計——重新成為我年少記憶中的那片文藝綠洲。
我一直處于激動之中,從Calzada CJeneral Mariano Escobedo大街拐進來,穿過德裔墨西哥藝術家Mathias (Joeritz創(chuàng)作的巨大屏風雕塑,眼前的庭院里是野口勇(Isamu Noguchi,美國藝術家)的“永恒噴泉”??苤Z里爾酒店建造之初收藏的一些重要藝術品已經(jīng)在2000年酒店易主時被出售,但依舊有為數(shù)不少的珍藏。
亞歷山大·考爾德( Alexander Calder)的無題抽象畫在2003年的紐約佳士得拍賣會上以$5,831,500的價格售出。但是Rufno Tamayo那幅整墻的人面壁畫還在,此外還有Goeritz的大作《金色抽象》(Abstract in Gold)和Pedro Friedeberg那幅迷幻的《一個印度宇航員的16個謎語》(16 Riddles of a Hindu Astronaut)。
我在這里的最后一天,在一間可以俯瞰泳池和花園花墻的房間陽臺上看書,唯一的冒險活動是去了一家從未試過的餐廳吃午餐。
這家餐廳叫作Pujol,當然了,是墨西哥城最有名的餐廳,在波朗科區(qū)附近的居民區(qū)重新開業(yè)。大概一年前,該餐廳的主廚Enrique Olvera在經(jīng)營了17年之后突然將之關閉,說是要轉變理念,并且選了新址。
老Pujol餐廳那些一本正經(jīng)的白色臺布已經(jīng)過時,廚師想要用新的帆布來呈現(xiàn)他那些“充滿樂趣的街頭小吃”?!拔以谧鯟.osme的時候就意識到我喜歡那種有意思的餐廳?!監(jiān)lvera先生說道,他提到的Cosme是自己在紐約熨斗區(qū)(Flatiron District)的知名餐廳。為此,他青睞的建筑師Javier Sanchez設計了一間通透的平房,并以花園和圍欄保證其私密性。如果Sanchez設計會讓你想起南加州,那么毫無疑問,廚房會提醒你真正的所在。
Pujol的食物是在一個沒有爐子和煎鍋的廚房里做出來的,大部分的菜式都是用木質烤架或者烤箱烹制的,以保證墨西哥熟悉的煙熏風味。玉米餅是在烤盤里做成的。一個磚砌的烤箱用來慢烤,比如Olvera先生會在他的墨西哥卷餅套餐(Taco Omakase)菜單上供應的烤羊。
我和一些??驮?1座的日式壽司店風格的吧臺坐了下來,菜上得又快又漂亮,我甚至來不及把上過的菜從菜單中一一劃去。有一小段玉米蘸咖啡口味的蛋黃醬,飾以Chicatana螞蟻粉;膨化玉米餅配魚子醬和酸奶;加上法式酸奶油、瓦哈卡白奶酪和香草的小型瓦哈卡蛋糕(Oaxacan);一系列撒著香菜、墨西哥胡椒、生姜和黃豆的玉米餅;還有配玉米餅的五花肉、烤牛肉和羊肉。
“我建議你每一種醬汁都先少來一點兒,看看到底哪個適合自己。”一位服務員友善地建議我說,她精心打理過的頭發(fā)上包了塊醒目的大頭巾。同樣,她還為每道菜都準備了相應的酒水。最先上來的一杯是加入青檸的特卡特( Tecate)。整餐持續(xù)幾小時,酒水不斷供應:白詩南葡萄酒(Chenin Blanc)、仙人掌瑪格麗特、羅望子水、深紅色的Palo Coltado雪莉酒,還有我忘了名字的紅酒。
這次,我很明智地淺嘗輒止。當服務員又遞給我一大杯有著12年歷史的麥斯卡爾酒時,我以先前被朋友灌醉的失態(tài)提醒自己?!胞溗箍枺蔽以诮Y賬的時候說,“這種錯誤只允許犯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