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芳芳
摘 要: 弗蘭克·邁考特的自傳《安琪拉的灰燼》詳盡地描寫了他的童年生活。作品由成長中的“我”的視角展開敘述,這是極其明顯的兒童視角,描繪出悲慘苦難的人生經(jīng)歷;又將兒童敘事角度裝進成人價值觀念套子里,將作者對不同文化、不同人生境遇的思考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來。不管是西方社會對作品的高度贊頌,還是中國文壇對作品的反饋評價,不同國度對雙重視角下的《安琪拉的灰燼》的評判受其自身文化語境、文學思潮等不同程度的影響。它作為一部優(yōu)秀的作品,用它自己的方式對前進的人類社會起到一定警醒作用。
關鍵詞: 《安琪拉的灰燼》; 雙重視角; 時代之聲
中圖分類號: I712.074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671-2153(2018)03-0080-06
《安琪拉的灰燼》是美籍愛爾蘭裔作家弗蘭克·邁考特的自傳,既是代表作也是成名作,獲得了普利策文學獎等多項大獎。它描述了作者不幸的童年生活,其間充斥著饑餓、疾病和死亡。筆者驚奇于作品的字里行間都在訴說苦難,然而讀來卻不使人感到絕望。相比較同時代出版的作品《活著》,二者同是描寫人生的苦難。但《安琪拉的灰燼》似乎更帶有一種童話色彩,詩歌與民謠的插入使得書中的某些情境頗具浪漫情調(diào),異質(zhì)風格突出。作者為何能將熔鑄于苦難中的成長過程用這樣一種方式呈現(xiàn)出來,我們該從何種角度來解讀這部別樣作品?可以這樣說,自傳的寫作時間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作者將近古稀,文本中不可避免會帶上成年人的敘事視角;然而作品中大部分敘述的故事都發(fā)生在童年,兒童心理的獨特運用使得作品呈現(xiàn)出一種天真浪漫的格調(diào)。成人和兒童的敘事視角相結(jié)合,使得故事形態(tài)包蘊了豐富復雜的思想內(nèi)涵與文化內(nèi)蘊,引人深思。
以第一人稱“我”敘述故事始自小馬拉奇的出生。在自傳中,“我”與小馬拉奇的關系似乎更為親密,他們以天真、瘦弱、貧窮的形象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三歲的“我”和兩歲的小馬拉奇玩蹺蹺板出了小事故。看到弟弟嘴里的血和陰溝里死狗腦袋上血的顏色一樣,“我”很害怕,向麥克阿多利先生詢問:“小馬拉奇會像這條狗一樣死去嗎?”[1]12這樣的問題無疑是可笑的,充滿了單純的兒童色彩。如果說這樣的意外是生活中常常發(fā)生的事情,“我”的天真反倒給文本增添了一抹亮色,那么接來下發(fā)生的故事顯露更多的則是苦難的生活。
安琪拉生育了一個又一個子女,然而酗酒的丈夫喝掉了一周又一周的生活費用,家庭陷入極為窮困的境地。一次,“我”和小馬拉奇推著嬰兒車在廣場上嬉鬧,天色將晚,“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有個男人站在廣場的大門口招呼我。”[1]26男人給了“我”一袋水果讓我和弟弟們分享。這是真實的事件嗎?顯然是假的,在物質(zhì)、精神都極為匱乏的年代里,沒有人甘心成為奉獻者。真實的事件是,“我”因為饑餓偷走了雜貨店外面的香蕉,對食物的渴望和生命本能需求戰(zhàn)勝了“我”內(nèi)心的恐懼。為了不遭受大人的責罵,“我”編了一個故事以求圓滿解決問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更像是一種超越苦難的精神的“虛”,用魯迅先生的話來說即是精神勝利法。然而母親一眼看穿了這個可笑的謊言:“是你偷的吧?”[1]27顯然,“精神勝利法”只是一種虛妄,生活將“我”拋置到了“想做阿Q而不得”的境地。偷竊事件不僅僅發(fā)生了一次。后文中安琪拉因肺炎生病在床,“我”作為長子擔任起了喂養(yǎng)弟弟、照顧媽媽的責任,相繼偷取了檸檬水、面包和煤炭。兒童心理之下的故事顯示更多的是生活的苦難,成長的困境。假如余華《黃昏里的男孩》、莫言《透明的紅蘿卜》是將兒童放置于成人的罪惡世界中,承受著外界的打壓擠磨,將他們“凌遲”成與自身年齡不相匹配的行尸走肉,最終在虛無絕望中了卻殘生。那么在何立偉《白色鳥》和弗蘭克《安琪拉的灰燼》中我們更能發(fā)現(xiàn)孩童擁有天真世界是多么的難能可貴。
印象最深的是安琪拉拖欠了四個星期房租,全家面臨被趕出去的困境。外婆安排他們住進了安琪拉的表兄拉曼家里。搬家的那個深夜,大雨滂沱,“不過我們很開心,因為現(xiàn)在一定是后半夜了,明天媽媽肯定不讓我們上學了。我們現(xiàn)在搬得離利米國立學校這么遠,可能再也不用上學了。我們一走出巷子,阿非便拿著勺子在盆上敲起來,邁克爾唱起艾爾·喬森主演的一部電影里的一首歌?!盵1]297這里所有的外在景物,一切心理、想法描繪均來自于兒童視角,全都與兒童的心理特點息息相關。在周圍所有人事中,弗蘭克沒有關注到外婆的勞累和無奈,母親的憂愁和焦慮,生活的艱難和無望,卻單單將關注重點放在明天不用上學上。他留意的也不是今晚的去處,晚飯的著落,而是弟弟們歡樂唱歌的景象,每一樣都是兒童的獨特感受,吻合兒童的心理特點。好玩好動是孩子的天性,跟被迫搬家相比,規(guī)矩上學才是尤為枯燥、煩悶的大事。小說正是運用了兒童視點,原本窮困潦倒的生活才呈現(xiàn)出多姿多彩的樂趣,活色生香地在讀者面前一一展現(xiàn)。苦難俯拾皆是,流露的痛苦卻少之又少,這也許是作品通篇描寫苦難卻不讓人感到絕望的主要原因吧!
除了這個場景,作者敘述的感染傷寒的故事,得結(jié)膜炎住院的故事,住在阿吉姨媽家的故事,以及兼職賺錢、背詩、照顧弟弟等各色經(jīng)驗,都是屬于兒童的獨有體驗,每一個都是從兒童心理生發(fā)的故事。
作者為什么要選取兒童視角來講述故事,筆者認為這與作家想表達的東西直接相關。從出生到美國的這段成長經(jīng)歷中,“我”歷經(jīng)了無數(shù)苦難,曾疾病纏身,情欲難以自持;相比父親的不聞不問,母親為了我們幾個孩子的生存甘愿以半賣身的方式寄居在粗魯?shù)睦遥恍膼壑穗x世所帶給“我”的巨大心靈傷痛,等等。“我”遭受了形形色色肉體和精神的雙重苦痛。作品看似都在描寫苦難,實際上是極端的“向善”理想主義操控了世界。善與惡以兩極化的方式呈現(xiàn)對立的局面,成人的話語世界遮蔽了一切,忽略了所有極具真善美的事物。
兒童眼里的世界則是極其單純的?!拔一氐酱采?,聽見他和媽媽小聲說:那個可憐的小家伙正坐在樓梯上,和天使喋喋不休呢。他笑了起來,媽媽也笑了起來。大人竟然笑話給他們送來新寶寶的天使,這真是不可思議?!盵1]109這段話的語境是爸爸媽媽曾告訴“我”寶寶是由天使送來的,并且天使會?;貋砜纯磳殞毷欠裥腋?。單純的兒童相信了父母編造的童話,將所有不敢跟成人訴說的煩憂都告訴天使。然而父母對天使不以為意。其實,兒童并不像大人眼中認為的那么無知、幼稚,他們同樣會為現(xiàn)實世界發(fā)生的種種事情思考,為成人世界的“誓言”迷惑不已。兒童在成人面前顯然處于卑微地位,更多的是失聲狀態(tài)。
因此,筆者認為,作者運用兒童視角有著難以言說的妙處。
第一,正如上文所說,兒童與成人有著極其不同的世界觀。由于兒童身心發(fā)育都不完善,人格無法獨立,自然被籠罩在成人世界的光環(huán)下,處在弱小的位置上。從這個意義上講,書中很多內(nèi)心獨白,對世界的思考,對成人的發(fā)問都是兒童這個群體的共同發(fā)聲。我們可以將其視作是一部為兒童代言的作品。
第二,兒童視角的選取可以保持事件的真實客觀,原汁原味。魯迅曾在《朝花夕拾》的小引里寫道:“帶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夠?!盵2]235為什么要帶露折花呢?因為它能保持鮮花的原色原香。作者想要盡可能將往事真實地寫進傳記里,保持作品較高的純度,這也許是大多數(shù)作家都想做到的事情。然而事實層面上的操控卻是極其艱難的,也無法真正做到。作家在閱歷頗豐,已近古稀之時才開始寫作,記憶之中的童年生活經(jīng)過時間的醞釀,內(nèi)蘊或許更為豐厚。然而,“帶露折花”,對于寫作而言是一種無法實現(xiàn)的理想。那么,如何保持童年生活的生動鮮活呢?如何將自我內(nèi)心感受和看待世界的原始眼光盡情地展現(xiàn)出來呢?顯而易見,采用兒童的視角來講述兒童自己的故事是一種更為穩(wěn)妥的辦法。
第三,對比極其明顯。成人與兒童心理的對立打破讀者的期待視野,更為發(fā)人深省?!栋茬骼幕覡a》確實描寫了大量的苦難,敘說了兒童成長中難以言說的自我焦灼。文體的限制和敘述的簡潔將它的受眾群體鎖定為成人而不是兒童。成人在閱讀傳記時,娓娓道來的故事打破了成人的既定心理和早已建立起來的規(guī)章制度。那一個個惹人發(fā)笑的疑問,帶給我們更多的不是喜悅,而是笑中帶淚的思考。兒童和成人之間如何將對立沖突轉(zhuǎn)變?yōu)榻y(tǒng)一和諧,我們?nèi)绾慰创齼和男睦?,如何真正理解尊重兒童,這都是作品中詼諧幽默的對比帶給我們的思考。
通讀全作,兒童視角的選取是較為明顯的,字里行間都透露出兒童獨有心理。但是同時我們也要注意到弗蘭克在創(chuàng)作時的年紀。故事發(fā)生在童年,但是敘事時間卻是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顯然,敘事時間與故事時間是相互分離、錯位的。作品開篇就是成人視角?!拔业母赣H和母親本該待在紐約,他們在那里相遇,在那里成婚,我也在那里出生。然而,我四歲的時候,他們卻返回了愛爾蘭?!盵1]1作者多年以后回憶往事,歷歷在目的一切將自己從即將要敘述的故事中抽離出來,對記憶作了一個梳理?!氨驹摗?、“然而”、“卻”都是成人的價值視點,童年時的“我”并不會預知自己將來的命運,也不會作出如上文般的價值判斷。
故事到“我”父母成婚、小馬拉奇出生后就選用了明顯的兒童視角。粗略一看,似乎以成人視角創(chuàng)作的內(nèi)容并不多,運用成人視角寫作的篇幅并不長,其實不然。故事的開頭就交代了當下的創(chuàng)作情境和心態(tài),實際這已經(jīng)為整個故事的講述設定了成人特有的敘事視點。自傳中的多處描寫一再回應成人視點。例如:“我知道這些大人不喜歡孩子問問題,但他們可以隨意問自己想問的問題:在學校里怎么樣?是個好孩子嗎?作禱告了嗎?可是,如果你問他們作了禱告沒有,腦袋可能就會挨敲?!盵1]104又比如“我很想長成大人,變得很重要,拿著紅封皮的《堅信禮教理問答》四處炫耀,可我認為我不會活到那么大。我想問問,為什么這么多大人都沒有為愛爾蘭或信仰而死。但我知道,如果問這樣的問題,腦袋又得挨敲。”[1]115-116還有,“他們每天都告誡我們永遠不應該抽煙,抽煙對肺有害,對胸部有害,不利于成長。然而,他們卻坐在爐火旁抽個沒完沒了。媽媽說:要是讓我看到你的嘴巴叼著香煙,我就打爛你的臉?!盵1]142
筆者選取的這些文本都凸顯了成年人復雜的心理活動。因為兒童的思維邏輯簡單,他驚奇于父母不一致的言行,但是以年少時期的心理水平不可能總結(jié)出如此具有諷刺幽默風格的話語。他是用成年人的思維高度來概括包括父母在內(nèi)的一切成人行為。
在上文中,我們提到《安琪拉的灰燼》的敘事時間與故事時間是相互分離、錯位的,其實也不盡然。例如這段話,“臨睡前,我們圍坐在爐子旁,要是我們說:爸爸,給我們講一個故事吧。他就開始現(xiàn)編,講的是巷子里的某個人。這個故事會帶著我們滿世界地轉(zhuǎn),上天入海,最后再回到巷子里。故事里的每個人都變了個樣,所有的事件都是驢唇不對馬嘴。汽車、飛機在水里開,潛水艇在天上飛。鯊魚坐到樹上,大馬哈魚和袋鼠在月球上一塊兒嬉戲,北極熊和大象在澳大利亞摔跤,企鵝教祖魯人吹蘇格蘭風笛?!盵1]222-223在這里,文本敘事時間與故事敘述時間并未分離,二者是重合的。如果該段采用的是兒童視角,那么“我”不可能知道爸爸講給我們的故事是編造的,也不會察覺這些事件都是驢唇不對馬嘴。作者是在“現(xiàn)在”這個時間點回望往事,敘事角度也從兒童視角轉(zhuǎn)為成人視角。
簡而述之,《安琪拉的灰燼》是用成人的價值觀念包裹了兒童的敘事視角。不論書中描寫了多少運用兒童視角敘述的故事,例如“我”羨慕米奇因為親戚的相繼去世可以請假不用上學;“我”盼著生病只因可以住進醫(yī)院享受干凈漂亮的床單、噴香的飯菜和印著鉛字的書籍;“我”偷吃了別人的飯菜卻說是被狗偷吃的,等等。成人的視角、價值觀念都會縈繞在文本中,與兒童視角相互應和。有時是幾個極具諷刺性的形容詞,有時是幾句點明內(nèi)心情感的語段。當弗蘭克因安琪拉生病住院而被迫住進阿吉姨媽家,就有過這樣一段內(nèi)心獨白:“當你十一歲,你的弟弟們分別是十歲、五歲和一歲時,來到別人的家里,你會感到手足無措的,就算這個人是你母親的妹妹?!盵1]257成人視點又一次顯現(xiàn)出來,顯然這是生活經(jīng)驗教給作者的感悟,感慨況味頗豐。
作者為何在兒童視點之外包裹上更為宏大的成人價值觀念?如果說兒童視點的運用是因為筆者在上文列舉的那三個理由,那么成人敘事視點的采用又將帶來怎樣深厚的敘事效果呢?筆者認為,主要有以下幾點效果:
第一,在兒童單純美好的視點之外攜帶上成人才有的價值觀念,更具諷刺性和可讀性,效果更強。例如“我”因感染結(jié)膜炎住進醫(yī)院,出院時作者敘述的一段話頗具諷刺意味:“只要我能用肥皂和干凈的毛巾保持眼睛衛(wèi)生,并多吃牛肉和雞蛋這類營養(yǎng)食物強健身體,不久便會有一雙閃閃發(fā)光的眼睛了,哈哈哈?!盵1]245多吃牛肉和雞蛋是醫(yī)生告訴“我”的。但是三個“哈哈哈”顯然并不是因病愈而感到愉悅,而是“我”意識到自己僅僅是個居住在貧民窟里,周遭充斥著老鼠、蒼蠅和惡臭的窮小子?!拔摇辟I不起衣服、鞋子,連日常的主食——面包和茶也吃不飽,喝不夠,連生火煮茶煎面包的柴火都是從墻上松動的木板上取下來的。這樣貧窮的困境,物質(zhì)如此缺乏的生存條件,醫(yī)生竟然要“我”多吃牛肉和雞蛋?,F(xiàn)在回想起當時的情境,“哈哈哈”三個字最能表達作者內(nèi)心感受。沒有過多的言語,然而讀者能感受到獨特的諷刺,像凍結(jié)成冰的水,慢慢刺進讀者柔軟的內(nèi)心。諷刺性的場面還有很多:安琪拉病后醫(yī)生的囑咐同樣可笑;阿吉姨媽因我不知道如何使用節(jié)氣閥對我大發(fā)雷霆。這些故事既讓讀者感到詼諧幽默,同時又讓人感到心酸同情。這樣的心情不能不說是成人視點運用所帶來的閱讀效果。
第二,如果說兒童視點的選取是為了“帶露折花”,保持童年生活的鮮活生動。那么成人視點的選取更多是因為回憶性的視點能過濾生活的諸多雜質(zhì),避免瑣粹的流水般敘述,使單純的兒童視野背后有著更為深厚的成人化意蘊。正如魯迅所說:“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xiāng)的蠱惑。后來,我在久別之后嘗到了,也不過如此;惟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留存?!盵2]236成人視點的最大特點在于帶有回憶特質(zhì),它凈化了生活中過于苦痛的情感體驗,將略具美好的事情醞釀地愈發(fā)醇美。所以,作者雖然歷經(jīng)了常人不能忍受的苦痛,卻依然在敘述故事時保持積極樂觀的心態(tài),將身處苦難中卻依然發(fā)光發(fā)亮的樂事挖掘出來,不得不說帶有一種美化的色彩。它和兒童視角一起發(fā)揮作用,雖然作品中作者遭遇的苦難繁多,讀者卻不替他感到絕望。
第三,成人視點的運用能將多種豐富復雜的價值觀念熔鑄其間,讀者在字里行間可以領略到與本民族國家不同的文化風貌?!栋茬骼幕覡a》有明顯的關于文化身份追尋的迷惑?!拔摇背錾诿绹?,但是父親和母親都是愛爾蘭人,是愛爾蘭后裔。他們一直處在美國社會的邊緣地帶,是來自異國的“他者”,處處受到排擠和歧視。父親的酗酒更是愛爾蘭人的傳統(tǒng)陋習,更加遭到鄙棄?;氐綈蹱柼m后,他們又被視作從他方歸來的“異者”。利默里克總是有人把“我”叫作“美國佬”,將“我”排擠出他們的領域。焦慮與痛苦伴隨了我的成長。
因此,描繪文化之間的摩擦融合,擔當起反思民族文化,反映出一個地區(qū)、國家乃至時代風貌的責任,僅僅通過兒童視角的描繪來刻畫、來表達是遠遠不夠的。成人眼光的獨到,豐富的生活體驗,新舊教徒的沖突,潛藏的文化印記,不同身份的困惑與迷茫,等等。只有通過更為成熟老到的成人視角才能將其深刻地展現(xiàn)出來。
從雙重視角來解讀《安琪拉的灰燼》發(fā)現(xiàn)兒童視角盡可能多地展現(xiàn)了童年生活面貌,成人視點被賦予了更多有關生活的價值思考和判斷。無疑,《安琪拉的灰燼》包蘊著豐富的內(nèi)涵。如果我們作進一步地思考,這部作品為何會以這樣的面貌呈現(xiàn)出來,又為何會受到眾多評論家的高度贊頌?它是一部外國作品,作為炎黃子孫,我們又該怎樣來看待評價這部作品?
首先,筆者認為《安琪拉的灰燼》這部作品捕捉到了特定年代背景之下西方文化的某些新變。換言之,正是運用兒童與成人視點,讀者才逐漸感知到時代變遷帶來的新刺激。如果從作品的創(chuàng)作語境上分析,作品的成書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這是一個崇尚批判和解構(gòu)的年代。正如有的論者指出,西方后現(xiàn)代主義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席卷全世界。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之下,主流制約下的批評理論、作品文化研究開始擯棄宏大的中心敘事作品,轉(zhuǎn)向與消解“中心”相關的文化研究。如果說眾多研究者關注重心在于解構(gòu)西方主流話語權(quán)力,那么或許更值得注意的是,《安琪拉的灰燼》這部小說表現(xiàn)的眾多凡塵人事的普通面貌,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小老百姓們的日常百態(tài)、人情世故、風俗面貌等都與它遙相呼應。小說描寫的對象不是以群體的面目出現(xiàn),也沒有宏大的敘事主題。安琪拉的艱辛,“我”成長道路的艱難,外婆對安琪拉悲哀的人生“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賣報的舅舅,漢農(nóng)先生拖著有病的腿運煤,帕姨父對我的關心,等等。這些都是通過個體揭露出人物的人生軌跡和個人隱秘,由此展現(xiàn)出時代變遷中的眾生面貌。
其次,美國作為經(jīng)濟文化大熔爐,大量各色人員流動,人事利益息息相關,社會物欲橫流,拜金熱潮持續(xù)高漲。在這些表層現(xiàn)象下,必然攜帶著社會性的生存困境與身份言說焦慮。那些被激起從而持續(xù)走高的欲望指數(shù),沉重的生活壓力,在對它們的表達之中就潛藏著無來由的仇視與敵意。作者用他的兒童視角非常巧妙地刻畫了一個“仇視者”,又用成人視角展現(xiàn)了他的卑微與無奈。他就是與英雄理性話語圖譜形成鮮明對比的人物——馬拉奇。馬拉奇是一個與傳統(tǒng)英雄人物完全相反的小人物,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丑角。他好面子,酗酒,不承擔撫育孩子、照顧家庭的重任,一次次地將辛苦工作獲得的薪酬全部花在喝酒上,一次次地丟掉工作。前期在美國的日子里,一家人的生活窮困潦倒:“差不多找遍了車站附近的酒吧,媽媽才作罷,她靠在一堵墻上哭了起來:耶穌啊,我們還得走回克拉森大街,可我有四個餓著肚子的孩子哪?!盵1]20多子,貧苦,少食,悲哀的景象可見一斑。即使是這樣,馬拉奇作為父親依舊渾渾噩噩。他醉酒之后回家最愛說的話便是“起來,男孩們,起來。誰答應為愛爾蘭去死,我就給他五分錢?!盵1]17或者是“我要讓他們?yōu)閻蹱柼m獨立自由的那一天作好準備?!盵1]18丈夫的不負責任使得整個家庭總是陷入難以為繼的生存困境。我們稍作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馬拉奇醉酒歌唱祖國有著身處他鄉(xiāng)的深層心理因素。愛爾蘭身份使他陷入恥辱難堪的境遇,使他在美國處處碰壁。然而孩子與生活成本逐漸增加,生存無比困難。在這樣的情況下,對自我身份的確認又使他焦慮不堪。他將所有憂慮都潛藏在歌唱愛爾蘭的歌聲里。雖然不久之后,馬拉奇回到了愛爾蘭。但是北愛爾蘭人的身份使他的境遇并沒有得到改善,生活反倒更加不如意。童年的“我”看到了直觀現(xiàn)象,成人的“我”則表達了對時代的洞見和對個體的悲憫。
最后,我們要承認美國是一個多元文化并存的社會?!栋茬骼幕覡a》的成功便可證明這一事實。作品發(fā)表于1996年,作為邁考特首部自傳體小說,出版后不久就憑著大量閱讀者口耳相傳的力量登上了《紐約時報》暢銷書榜首位,持續(xù)時間長達一百一十七周。這對于沒有過多宣傳的作品來說是一個奇跡。不久之后作品又獲得“鼓勵美國”的普利策獎,全美書評獎和美國年度好書獎等多種重要大獎。這里要特別強調(diào)的是,普利策獎的評獎要求曾明確規(guī)定作者必須是美國公民。但是隨著美國社會對形形色色文化的承受能力的增強,包容度的擴大,研究者將重心更多放在對少數(shù)族裔在美國的生存狀態(tài)的研究上。邁考特作為美籍愛爾蘭裔具有多元文化背景的美國人,他作品的成功正好顯示了研究界對少數(shù)族裔等社會邊緣群體的日漸重視,并且顯示了這些具有多重文化身份的知識分子開始進入美國的學術(shù)領域。
在此之前,愈來愈多具有多元文化背景,融匯著多個國家文化的美國人獲得普利策獎。例如賽珍珠具有中國和美國雙重文化背景,一九三二年因著作《大地》獲普利策獎。一九三八年她又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這些大獎對她作品的青睞都說明了美國文化的混雜性和復合形態(tài)的特殊復雜性。又比如艾麗斯·沃克關注黑人女性身份地位,獲獎作品《紫色》充分體現(xiàn)了作者的黑人意識和民族觀念。這些含雜多種意識形態(tài)、包蘊多種價值觀念的作品得到美國社會承認都說明了美國社會的開放性,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化大熔爐。
除了美國社會對作品的高度認可,《安琪拉的灰燼》傳入中國后,國內(nèi)也是一片叫好之聲。那么我們又該如何看待這部作品呢?筆者認為,《安琪拉的灰燼》被解讀、被傳播自然受到中國時下現(xiàn)實因素的影響。有學者曾經(jīng)觀察中國社會并寫道:“電視連續(xù)劇的舞臺上,白領、商戰(zhàn)故事的狂潮悄然隱去;取而代之的,是家庭情節(jié)劇,而且是頗具中國通俗文化傳統(tǒng)的‘苦情戲。而在文學領域,‘現(xiàn)實主義沖擊波小說則以所謂的觸及“社會陰暗面”再一次遮蔽了現(xiàn)實?!盵3]苦難在這時不再表現(xiàn)為暴動性的政治斗爭,而是顯現(xiàn)出濃重的現(xiàn)實主義色彩。并且從人物的悲喜離合出發(fā),從世俗生活的感性體驗著手,對社會陰暗面予以批判。從余華《黃昏里的男孩》到莫言《檀香刑》都能看出普通人的善惡是非觀念。在這樣的文化環(huán)境中,《安琪拉的灰燼》的出現(xiàn)無疑對現(xiàn)實主義的演進起了幫助。無論是現(xiàn)實還是歷史,我們都生活在巨大的差距中,邁考特以他特有的詼諧幽默風格,以其一貫的平和語調(diào),向我們講述生活帶給他的恥辱、苦痛和不公。
曹文軒教授在《安琪拉的灰燼》的序言里寫道:這是一本好書,在到處彌漫著庸俗享樂主義的中國當下語境中,它就更是一本好書了。[4]隨著艱苦生活的逝去,悲憫情懷的消散,國外拜金主義狂潮逐步入侵,享樂主義日漸風靡??嚯y對新生的年輕知識分子的影響日漸甚微。不同的時代終要來臨,這個時代背負著沉重的創(chuàng)傷性記憶,近乎本能地回避著一切崇高的事物,并滋生著無限膨脹的欲望和觀能沖動。正如王曉明所道:“物質(zhì)欲望和官能沖動愈益泛濫,精神要求和公民責任感卻日漸萎縮?!盵5]世俗欲望的膨脹,逐步瓦解著家庭內(nèi)部秩序、社會統(tǒng)一模式。與此同時,《安琪拉的灰燼》這部作品以它特有的雙重視角來訴說苦難對于生活的意義,探尋社會個體如何在心理層面上將過多的欲念、熱量轉(zhuǎn)化為向上的動力。然而要提出實際可操控性的完美的解決方式是極其困難的。假如我們換一種眼光來看待《安琪拉的灰燼》,作品中作者也曾被同學輕視,為了撫育弟弟們偷盜過食物。幸運的是他沒有像《悲慘世界》中的冉·阿讓一樣——因盜取一條面包而被判處十九年的牢獄。他也遭受著青春期男性生理的折磨。可是作品最后告訴我們,他沒有成為仇視社會的憤恨者,也沒有轉(zhuǎn)向偷竊道路成為偷盜者,也不是被情欲纏身的失敗者。相反,他積極向上,努力壓下內(nèi)心的恐懼迷茫,勤奮工作,努力賺錢去贏得未來人生,實現(xiàn)心中的“美國夢”。這對于中國文壇無疑是有著積極意義的。
《安琪拉的灰燼》中兒童視角中娓娓道來的故事,過濾了眾多悲觀、無奈的苦澀情緒;成人視角架構(gòu)中的故事主干,價值觀念,增添了作品的主題意蘊,頌揚了樂觀向上的主旋律;作品中淡漠的親情、不同文化之間的交鋒,愈發(fā)顯出作品的豐富性。無疑,這部作品對我們自身的實際處境也有著一定的警醒作用。時代在前進,風云總是變幻莫測。如何在外來思潮中保持自我,如何在浮躁的社會里保持一顆純真之心,這些都是值得我們思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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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The autobiography Ashes of Angel of Frank McCourt describes his childhood in detail. The work is narrated from the growing “I” perspective, which is an extremely visible perspective of children, depicting a miserable life experience; it also puts children's narrative perspectives into adult value concept, and presents the author's reflections on different cultures and different situations of life. Whether it is the highly praised works of Western society or the evaluation of Chinese literary world for its works, the judging by different countries of the Ashes of Angel in dual perspectives is influenced by its own cultural context and literary trends in different level. As an excellent work, it uses its own way to play a vigilant role in advancing human society.
Keywords: Ashes of Angel; dual perspective; the voice of the times
(責任編輯:程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