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暖花開的時候,祖父都要去拍照。
七十歲之后,祖父習慣了以算術的角度眺望死亡,對于自己延長的壽命,他很滿意。加減法是容易計算的。他五十三歲那年在點心店吃湯圓,被湯圓里的熱豬油燙了一下,不知怎么引發(fā)了心肌梗塞,送到醫(yī)院去搶救,結果死而復生,以此推算,已經多活了十七年。再往前的死亡事件是蓄謀的,祖父那一年才四十五歲,突然活膩了,春天他去鐵路道口臥軌,人都躺下來了,火車遲遲不來,扳道工豢養(yǎng)的一條大狼狗先來了,祖父素來怕狗,準備好被火車碾,卻不愿意被狼狗咬,于是狼狽地爬起來,逃下了鐵道。到了夏天,祖父還是想死。這次他選擇了水路,是從僻靜的西門城墻上跳進護城河,他以為只要撲通一下,便可簡易快捷地投入死神的懷抱,沒想到一睜眼,人躺在了城墻下面,一群吵吵嚷嚷的中學生圍著他,好奇地打聽他跳河的動機。祖父仰視著孩子們純真的眼睛,一時拿不定主意,是該批評孩子們狗拿耗子多管閑事,還是應該對他們說一聲謝謝。祖父的身體經過河水倉促的洗禮,顯得輕盈而舒暢,只是右手手掌有點不舒服。抬起右手看看,右手不知什么時候抓到了一片楓樹葉,抓得太緊,楓葉牢牢地沾在掌心里了。他坐起來,把楓葉從手掌上小心地剝離,對孩子們說了句一言難盡,然后就爬起來,濕漉漉地走了。
祖父走出去好遠了,聽見孩子們在后面猜測他的去向,七嘴八舌的。有個尖厲的聲音說,什么叫一言難盡?這個人看來是活膩啦,會不會又去找地方尋死了?祖父看看高處的城墻,看看低處的護城河,又抬頭看看天空,忽然朝孩子們的方向折返回來。雖然他的腳步有點拖沓,表情看起來也扭扭捏捏的,但他的目光給人以新生的感覺,它像夏日的天空一樣,明朗,深遠。他向孩子們匆匆地表了個態(tài),算了算了。他說,既然狼狗不讓我死,你們孩子也不讓我死,那我就活著好了,無所謂,死不了就活著,活一天賺一天吧。
后來祖父就消失在城墻拐角處了,一條費解的謎語,終于逃離了猜謎者的視線。那群中學生是出來春游的,偶然救下一名輕生者,本來屬于典型的好人好事,但獲救者對生死如此潦草如此隨意的態(tài)度,嚴重地挫傷了孩子們的成就感,也給他們帶來了深深的困擾。他們不認識香椿樹街的祖父,不知道他為什么一會兒要死,一會兒又要活下去了。他們不知道祖父是個守信的人,從此以后果真斷了輕生之念。如果我們還是采用算術,如果活一天真的是賺一天,祖父足足多活了二十五年,賺了驚人的九千一百二十五天,賺了這么多,祖父當然是很滿意的。
我們香椿樹街上老人特別多,老人大多怕死,怕死的大多先走了。有一年夏天氣溫反常,狡詐的死神藏身于熱浪,在香椿樹街上巡弋,一口氣拽走了七個可憐的老人。祖父冒著高溫酷暑,逐一登門吊唁,發(fā)現(xiàn)七家葬禮都缺乏組織,敷衍了事,充滿了這樣那樣的遺憾。最離譜的是碼頭工人喬師傅家,兒女們居然找不到喬師傅的照片。喪幔上的遺照令人不安,那是從喬師傅的工作證上剪下翻拍的,是幾十年前的喬師傅,模樣還很年輕,由于喬家兩個兒子與其父面貌酷肖,所以,上門吊唁的人們都大吃一驚,死者看起來不是喬師傅,這么看很像他大兒子,那么看,又像他的小兒子了。祖父端詳半天,心里話不宜聲張,出了門便長嘆一聲,對鄰居們說,這個喬師傅太節(jié)省了,一世人生啊,省什么都不能省那張照片,容易誤會啊。
一個人無法張羅自己的葬禮,身后之事,必須從生前做起。這是祖父的信條。每年春暖花開的時候,祖父都要去鴻雁照相館拍照,拍了好多年,連鄰居們都知道了他的愛好,免不了要與他探討這份愛好的意義。祖父對鄰居們說,你們知道我腦子里有個大氣泡的,氣泡說破就破,我這條命,說走就走的,到時都靠他們,怎么也不放心,趁著身體還硬朗,就為自己準備一張新鮮的遺照吧。
拍照的日子是祖父的節(jié)日。節(jié)日的祖父格外講究儀容。祖父先去理發(fā)店剃頭修面,還額外要求相熟的老師傅替他挖耳屎,拔鼻毛。從香椿樹街到市中心,以前祖父都是步行,現(xiàn)在老了,是步行加公共汽車,差不多是正午時分,他拄著一根龍頭拐杖出現(xiàn)在鴻雁照相館,衣冠楚楚,神色莊嚴,那套灰黑色的毛呢中山裝上有樟腦丸的氣味,皮鞋擦得锃亮,渾身散發(fā)著一首挽歌刺鼻的清香。
攝影師姚師傅早已經認識祖父了,他不記得祖父的姓名,背地里稱其為年年拍遺照的老先生。祖父每次看見姚師傅都有點害羞,真心為自己延宕的生命感到歉疚。姚師傅我沒死呀,又多活了一年,又來麻煩你了。他用道歉的語氣對姚師傅說,再拍一張吧,姚師傅,這是最后一張,我腦子里的氣泡最近越來越大,快要破了,明年,肯定不來麻煩你啦。
祖父的癖好,照相館方面其實并不介意,介意的是他自己的家人,尤其是他的兒媳婦粟寶珍。在粟寶珍看來,祖父每拍一張照片,就是給小輩挖一個坑,祖父的遺照越來越多,兒孫們不仁不孝的泥潭便越來越深。在粟寶珍敏感的神經中樞里,祖父邁向鴻雁照相館的腳步會發(fā)出惡毒的回響:不放心,不放心,不放心。它在向街坊鄰居陰險地暗示,兒子不好,兒媳婦不好,孫子也不好,他們都不好,他們做事,我不放心。
每當春暖花開的時候,粟寶珍便進入了某種戰(zhàn)斗的狀態(tài),她要求丈夫與兒子一起加入她的陣營,但丈夫對祖父的監(jiān)視漫不經心,兒子干脆把她的指令當成耳旁風。這個家庭平素就談不上和睦,一到春天更是頻頻爆發(fā)戰(zhàn)爭。戰(zhàn)爭的硝煙由祖父的照片引起,聞起來是一股嗆人的不祥的怪味,他們祖孫三代加起來,不過四口人,無論戰(zhàn)線怎么排列,都不免短促了些,有時候戰(zhàn)火胡亂蔓延,就燒到了保潤的頭上。保潤好好的吃著飯,一根筷子來敲他后腦勺了,粟寶珍遷怒于兒子旁觀者的姿態(tài),罵他還不如一根筷子有用。就知道吃!你還咧著嘴笑?你爺爺丟我一個人的臉?他丟的是我們全家的臉!粟寶珍把保潤往門外推,催促他去追祖父,你吃出一身傻力氣,派過什么用場?趕緊去,把那老糊涂拉回來!
當母親暴怒的時候,保潤不敢違抗母命,他當街拉拽過祖父,有一次甚至追上了公共汽車。保潤說爺爺你別去拍照了,拍那么多遺照有什么用?又不是挑豬肉,還要講究新鮮講究質量,死人的遺照都是掛在墻上蒙灰的,哪張不都一樣?祖父揮舞著龍頭拐杖攆保潤,我每年就拍一張照片,怎么就惹到你們了?回去告訴你媽,我拍照花自己的錢,不關你們的事!保潤覺得祖父的邏輯出了問題,他說爺爺你好糊涂,怎么不關我們的事?你死了難道看得見?我們愛掛哪張掛哪張,要是掛錯了,你還能從骨灰盒里爬出來,換一張遺照?
恰好是保潤的一番直言,讓祖父清醒地認識到死人的悲哀,人死了,確實是沒有能力從骨灰盒里鉆出來的,掛不掛照片,掛什么照片,只能聽憑他們的孝心了。祖父對兒孫們的孝道毫無信心,思忖很久,有了個方案。他去裝裱店里為最新的照片配了個黑框,拿回家,端端正正地掛到了客堂里。因為預感到家人的反對,也因為擔心相框未來的命運,他還特意買了一瓶萬能膠,準備使用科學手段把相框永遠固定在墻板上。祖父踩著椅子做這些事,保潤是目擊者。對于祖父未雨綢繆的行動,保潤不支持,也不反對,為了嘉獎保潤的默契,祖父向他作出了必要的說明,今年這張拍得很好,我最滿意。反正我腦子里那氣泡越來越大了,哪天破了就翹辮子了,先掛好遺照,省得你們以后搞錯了。
但可惜,萬能膠不是萬能的,要徹底粘結,需要漫長的時間和適宜的溫度,保潤的父親后來輕易地用水果刀鏟光了相框后面的萬能膠,而保潤的母親粟寶珍為此氣得渾身發(fā)抖。由于積怨已深,她對祖父的奚落聽起來是很刻毒的,你腦子里哪兒是什么氣泡?是一堆垃圾!你還以為自己是毛主席,永遠活在人民心中的?告訴你,別說你還活著,就是死了,你的遺照也不一定能上墻,客堂是一戶人家的臉面啊,如果老人不值得小輩懷念,掛他照片干什么?不如騰出墻面,多貼一張漂亮的美人畫!
祖父當時哭了。祖父把相框從地上撿起來,抱在懷里往自己的房間走,我的遺照不配掛客堂?那我掛在自己的房間里,不臟你們的眼睛,行了吧?祖父砰地撞上門,在門背后大聲宣布,我的遺照我自己看,你們以后誰也別進我的房間了。
每年春暖花開的時候,保潤都會去一次鴻雁照相館,去跑腿,取祖父的遺照。
祖父永遠是蒼老的,今年的蒼老,不過是重復著去年的蒼老。保潤從來不看祖父的照片,只有一次,他看了,一看便看出一場禍端。那次他騎車從照相館回家,半路上進了一家雜貨店,替母親買一包紅糖。他隨手在口袋里掏錢,帶出照相館的小紙袋,里面的照片掉出來了。不是祖父。照相館的店員竟然犯了最忌諱的錯誤。一個少女的兩寸黑白照片,無辜地展示在雜貨店骯臟的地面上。是一個大眼睛的少女,圓臉,薄唇,扎了個刷子般的馬尾,她不笑,微微地咬著嘴角??雌饋?,她似乎預知了照片的命運,正用一種憤憤的譴責性的目光,怒視著這個世界,包括保潤。
保潤原諒照相館的失誤,又驚訝于這失誤的對仗與工整,一次小小的意外,垂垂老矣的祖父變換成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這樣的變換,說不清是一次祝福,還是一個詛咒。保潤蹲在地上端詳那張照片,先是覺得好笑,后來便有點莫名的不安。他返回了鴻雁照相館。在照相館的門外,他掏出那個小紙袋,又看了一眼照片。街角的陽光照耀著那個無名少女的面孔,那面孔被暗房技術精簡成小小的一塊,微微泛出黃金般的色澤。他不認為她有那么美麗,但她對鏡頭流露的憤怒顯得蹊蹺而神秘,正是這絲憤怒,讓保潤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親近。他不舍得了,不舍得把她交出去,不舍得把這一小片精致的憤怒交出去。是一瞬間的決定,小紙袋里三張照片,他抽出了其中一張,悄悄塞進了自己的錢包。
不是所有的錯誤都可以修正的,保潤沒有能要回祖父的照片。這是一個意外的春天。意外從照片開始,結局卻混沌不明。保潤秘密地收獲了一個無名少女的照片,但是,祖父最新的照片被鴻雁照相館弄丟了。
紙包不住火。祖父先是埋怨保潤,后來冷靜下來,分清了主要責任和次要責任,他親自去鴻雁照相館討要說法。為了安撫這個古怪的老人,鴻雁照相館許諾為祖父提供終生免費拍攝機會,自以為這樣的補償尚屬公平,祖父卻流出了辛酸的淚水,他對姚師傅說,我哪兒還有什么終生?活不了幾天的人,趁我現(xiàn)在活著,你們抓緊時間,多給我拍幾張吧。
姚師傅給他補拍了三張照片。鎂光燈第三次閃光的時候,聲音格外地響亮,祖父突然驚叫了一聲,破了!姚師傅沒聽清他在叫什么,只看見老人抱著腦袋,身體在凳子上痛苦地搖擺。破了!祖父滿眼是淚,驚恐地瞪著姚師傅,破了,我腦袋里的氣泡破了,你看見那股青煙了嗎?我的魂飛走了,我要死了,我的腦袋空了,都空了!
祖父丟魂的新聞轟動了香椿樹街。
我們在街上遇見祖父,都下意識地注意他的腦袋。如果說我們的腦袋是一塊肥沃的良田,那祖父的腦袋便是一片劫后的荒野,滿目瘡痍。他的白發(fā)如亂草,似乎被霜雪覆蓋,原來飽滿的后腦勺是空癟的,隱隱可見一個鋸齒形的疤痕,形狀怪異,聽說是以前被紅衛(wèi)兵用皮鞋跟砸出來的,那個疤痕潛伏多年,或許就是祖父魂靈出逃的出口。讓我們順便再看一眼祖父的脖頸,那里原先有一條暗紅色的溝塹,是上吊繩子留下的紀念,現(xiàn)在隨著年紀增大,松弛的皮膚耷拉下來,形成幾圈肉箍,也有人懷疑,祖父的魂不是飛走的,是碎了,順著那幾圈肉箍淌走了。
誰也沒見過人的魂。祖父自稱他的魂丟了,怎么證明他以前有魂,又怎么證明他現(xiàn)在沒魂了呢?他的魂,到底飛到哪兒去了呢?大多數(shù)香椿樹街居民沒什么文化,習慣性地把魂靈想象成一股煙,有人在街邊為煤爐逗火,看看煤球柴禾上燃起的青煙,心里會咯噔一下,煙,魂,祖父的腦袋!他們不免會把煤爐想象成祖父的腦袋,而祖父的魂魄,自然便是煤爐上裊裊飄散的青煙。也有幾個知識分子,具備了一些宗教知識和文化修養(yǎng),他們堅持認為魂靈是一束光,不是什么青煙,那束光是神圣的,通常只有大人物或者圣人英雄才值得擁有,祖父不配,知識分子們還算仁慈,誰也沒有去向祖父親口宣布這個殘酷的結論,你沒有魂,你不過是一具行尸走肉。最不懂事的是街上的孩子,他們對魂靈一說很入迷,因為缺乏常識,又想象力泛濫,往往從飛禽走獸蚊蠅昆蟲或者妖魔鬼怪中尋求魂靈的替身。理發(fā)店老嚴的小孫子有一天捧了一張涂鴉給祖父,畫的是一個長了犄角的彩色骷髏頭。小男孩說,爺爺你別傷心了,這是你的魂靈,我找到了,還給你??茨切∧泻⑻煺婵蓯?,長犄角的骷髏頭作為一顆魂靈的替身,顯得威風凜凜,祖父并沒有動怒。相比之下,王德基的兒子小拐就討厭了,他曾經用筷子夾著一只死蝙蝠追著祖父,邊跑邊說,爺爺爺爺,這是你的魂靈,我爬到瑞光塔上給你找到的,找它不容易,你要給我兩塊錢,很便宜,是辛苦錢。
一個丟了魂的老人,免不了要丟失尊嚴。那么多香椿樹街的老人中,紹興奶奶最為同情祖父的遭遇,她跑來安慰祖父,告訴他丟魂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原來紹興奶奶小時候在鄉(xiāng)下也丟過魂,丟得也蹊蹺,她好好地坐在屋后的茅缸上解手,腳掌上被什么舔了一下,定睛一看,是一條紅眼睛的野狗,野狗的舌頭也是紅色的。她一下掉進了茅缸里,爬出來就丟了魂。紹興奶奶說她丟魂以后再也不肯上茅缸解手,大小便都非要走一里地,跑到一棵松樹邊去,否則情愿憋著。鄰村有個神漢過來指點她爹娘,說你們這家人得罪祖宗了,那野狗叼走你閨女的魂,不過是來提個醒,你家墳上好多年沒香火了,墳里的祖宗沒得吃沒得穿,都跑光了,都在松樹旁邊游蕩呢,你家再這么冷落祖宗,以后不是你閨女一個人丟魂,你們全家人解手都要找松樹,不見松樹誰也解不了手。她爹娘聽了神漢的計策,牽著家里的所有兒女和牲畜跑到祖墳上,殺雞宰羊,喊她的魂,喊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晨她就好了,又愿意坐到茅缸上去解手了。
祖父對紹興奶奶的故事有點興趣,但他認為自己的遭遇更加古怪。紹興奶奶你是婦道人家,我們的魂不一樣,丟魂也丟得不一樣,怎么解手我知道,我是不記得家在哪兒了,那天回家,我跑到瑞光塔去了!祖父說,你說奇怪不奇怪?我以為我住在瑞光塔上的,辛辛苦苦爬到塔頂上,怎么也找不到我的房間,就去問人,塔上都是游客,誰也不認識我,都罵我是神經病啊!
反正都是丟了魂,有什么不一樣?我認松樹,你認瑞光塔罷了。紹興奶奶說,我丟魂比你早,你要聽我勸,依我看,人丟了魂,解手遲早要出問題,要是你認準了去瑞光塔解手,那怎么是好?多遠的路?。∵@樣發(fā)展下去不行,年紀大了,大小便都憋不得呀!保潤他爺爺,你聽我一句話,趕緊帶著小輩們去喊魂,多買點供品,到祖墳走一趟,熱熱鬧鬧的去把魂喊回來!
祖父面有難色,搓著膝蓋說,紹興奶奶你不知道我的難處,我的家世跟你也不一樣,我家的祖墳早被刨了,祖墳上現(xiàn)在蓋了個塑料加工廠呀,讓我上哪兒喊魂呢?
紹興奶奶驚惶地叫起來,哎呀呀,祖墳怎么會讓人刨了呢?沒什么也不能沒祖墳呀,沒了祖墳,祖宗都成了孤魂野鬼,讓他們怎么幫你返魂呢?
祖父一下沒了主張,他沉浸在一種巨大的恐懼中,順著哀傷,自我貶抑道,不幫就不幫,丟魂就丟魂,反正這輩子我已經賺了不少壽命,死了一蹬腿,隨它去吧。
保潤他爺爺,千萬不敢這么說!紹興奶奶瞪大眼睛,一只手舉起來,差點就捂住了祖父的嘴巴,你糊涂了?你這魂要是喊不回來,下輩子做不了人呀!能做頭牛做匹馬都算是福氣,興許是做了一只蚊子呢?讓人一巴掌就拍死,活不了三分鐘就要轉世,你說可憐不可憐?興許你不小心轉成一只屎殼郎呢?專往糞堆里拱,臭烘烘的,你自己說惡心不惡心?看祖父急得臉色發(fā)灰,紹興奶奶心有不忍了,有意舒緩了語氣,為他出謀劃策,你也是命苦,祖墳刨了也不都怪你,怪那些紅衛(wèi)兵沒良心。你家祖宗的陰魂,現(xiàn)在也不知道被攆到什么地方去了,天南海北也要把他們喊回來,你家祖宗的照片呢?畫像呢?好好供起來,好好喊幾天,興許他們能聽見。
祖父猶豫著,欲言又止,看表情幾乎要哭出來了。
(摘自作家出版社《黃雀記》一書)
蘇童(1963- ),江蘇蘇州人,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當過教師、編輯,現(xiàn)為江蘇省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從1983年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主要代表作有中篇小說《妻妾成群》《紅粉》《罌粟之家》《三盞燈》,長篇小說《米》《我的帝王生涯》《城北地帶》《碧奴》《河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