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
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我媽生病了,先是躺在鎮(zhèn)衛(wèi)生院的病房掛鹽水,后來轉(zhuǎn)院去了上海。上海的醫(yī)生說,發(fā)現(xiàn)的早,沒什么大問題,但要開刀。
我懵懵懂懂,并不覺得擔(dān)憂或是哀傷。我媽不管我了,放學(xué)后,我不用寫作業(yè)了,牽了爺爺家的草狗到處瞎逛。回到家,溜到爸媽房間偷看一會兒電視,在我爸回來前十分鐘關(guān)掉。
周末,我爸去上海陪我媽,我徹底自由了。爬樹打鳥,下河摸蝦,跟一幫野孩子玩打仗,到游戲機廳打游戲……感覺真是“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一天中午,我吃了飯早早到學(xué)校。教室里沒幾個人,我有點百無聊賴。咸菜瓶問我,你怎么來這么早?
咸菜瓶大名嚴彩萍,吳語“咸”“嚴”不分,就得了這個綽號。她坐在最后一排,長得比我還高一頭,成績長期在倒數(shù)幾名徘徊。我跟她平時不怎么說話,有個老街的紈绔子弟教育過我,我們“街上囡”就跟“街上囡”玩兒,不要跟“鄉(xiāng)下囡”玩兒。
我懶洋洋地回答,我媽去上海了,家里沒人呀。
你媽干嗎去上海?她生病了……你媽死了。
我清清楚楚地聽見她說出這幾個字,明明白白地看見她的嘴巴一張一合。咸菜瓶歪著頭,挑釁地看著我。我腦子“嗡”的一聲,血涌上來。我走到咸菜瓶面前,用力朝她臉上就是一拳。她低頭擦了一把鼻子,手上沾了鼻血。咸菜瓶的臉上閃過疼痛、憤怒,還有不可思議的表情——這個弱不禁風(fēng)的“街上囡”,居然敢先動手。
拳頭雨點般地落在我身上。我也發(fā)了狂,撲過去拳打腳踢。幾個同學(xué)跑過來,連拉帶拽分開了我們。豬玀,我罵道。你才豬玀,她對我怒目而視。我抓起她的鉛筆盒,扔到樓下。她沖過來想搶我的書包,我死死地拽著書包帶。課桌掀翻了,兩個人滾到地上。
最后,我們都站在了老師辦公室里。班主任問,為什么打人?她罵我。
罵你什么?我低下頭,不說話。
說呀,班主任不耐煩了。他用圓珠筆敲敲桌子,趕緊說。
她罵我媽。
罵你媽什么?
我死死地咬住嘴唇,一言不發(fā)。哪怕是小孩子,也會有這種說不清的忌諱吧。我不愿重復(fù)那幾個字,仿佛那是一句可怕的符咒,說出來就會變成現(xiàn)實。班主任顯然對我的犟頭倔腦很不滿意。罰你做一個禮拜的值日,從今天開始。
放學(xué)后,同學(xué)們都回家了,留下我一個人翻凳子,掃地,倒垃圾。淚水滴到地上,濺起一小團塵埃。
咸菜瓶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了,她一把搶過我的掃帚,要掃地。我搶回來,她又要來搶。我擦擦眼睛,對她說,滾。她愣了一下。我又說了一遍,滾。她的臉漲得通紅,想說什么,但終究沒說出來。她一跺腳,轉(zhuǎn)身走了。
晚飯后,我爸來接我,他已經(jīng)聽說了我打架的事情。你干嗎跟她打,我爸嘆氣,嚴彩萍是個沒媽的孩子。
啊,我驚異地抬起頭。
你不知道啊,我爸說,她媽媽在她很小的時候就生病死掉了,她爸后來又討了個女人,聽說經(jīng)常打她。對了,她罵你什么?
(強子摘自《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