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蓬勃 顧之京
摘 要:顧隨所作小說今見12篇,就主題取向而言,大抵可分為家庭生活之眷念、個體人性之剖析、濟世目標之表述、眾生苦難之描摹等四個方面。此主題取向之衍進,當與作者生活閱歷有所關聯(lián),亦體現(xiàn)出作者對社會人生之持續(xù)思考。
關鍵詞:顧隨;小說;主題取向;主題衍進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6378(2018)02-0026-06
DOI:10.3969/j.issn.1005-6378.2018.02.004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顧隨可謂才力宏闊、諸體兼擅,不惟長于詩詞、劇曲之創(chuàng)作,小說創(chuàng)作亦頗為可觀。本文著力于顧隨現(xiàn)存之小說創(chuàng)作,選取主題取向之一端,試作闡析,冀有所得,以為引玉之磚。顧隨所作小說僅獲知篇目者已有20余種,今得見全文者凡12篇,其中短篇10種,中篇2種,創(chuàng)作時間跨度自1921年至1947年。12篇小說體現(xiàn)出不同主題取向,大致可分為家庭生活之眷念、個體人性之剖析、濟世目標之表述、眾生苦難之描摹四方面。
一、家庭生活之眷念
顧隨小說創(chuàng)作始于青年時期,最早關注的主題是夫妻情愛,主要體現(xiàn)在創(chuàng)作于1921年6月的《夫妻的笑》和《枯死的水仙》。
《夫妻的笑》副題“夜行街上所見”,截取仲夏夜僻巷中“一座敗落的”小雜貨鋪子所見普通市民之生活斷面——一對開店的夫婦,歷經(jīng)白日的辛勞之后,男人喝茶、讀書,女人聽書、做針線,盡享一日內(nèi)難得的片刻舒閑。男人喝的茶必不是好茶,女人做的針線不過尋??p縫補補,男人讀、女人聽的書亦是“極粗俗”之小說,二人沒有親昵的話語,沒有親密的動作,只有偶爾的眼神相交。但作者以文人的視角,于極尋常的市民生活中感受到溫馨甜美的夫妻之情,甚至于覺得“四圍的空氣”亦因這纏綿情意“都變得神圣而甜美”。在作者的筆下,《夫妻的笑》,有著淡而彌永的內(nèi)在詩情,而小說外在的文字表現(xiàn)同樣是詩一般的語言,即便其書寫形式亦皆采用了分行的散文詩的格式,正與小說的情韻相應。
《枯死的水仙》其寫作時間、創(chuàng)作格式,一如前篇。小說采用第一人稱,敘寫“我”面對友人所送“恰似油畫畫的”水仙的心緒變化:初見水仙,我心中喜極愛極,為保水仙之清香,寧愿受凍而不生火盆;其后因事忙無暇照料,致使水仙“完全枯死”,我心中悲痛萬分,本希望“用盡才力作一首很好的詩吊吊”,卻遭到送花人的指責;我欲以死抵命,結(jié)果送花人愈發(fā)暴怒、痛罵,最終摔門而去,留下我獨自垂淚。此篇小說的獨特之處在于,作者不止于以主人公為主體、水仙為客體,寫出得之愛與失之痛即予結(jié)篇;而且進一步設置出二層主體——贈花之人,主人公遂變身為二層客體,于水仙夭亡之后,面對送花人的痛責,使主人公
處于被動地位,痛苦更趨深重且無從排解,整部小說充盈著切骨哀痛。小說中的水仙,顯然是美好事物的代表,而中國又有香草美人之傳統(tǒng),顧隨此作或為傳統(tǒng)之繼承與延續(xù);而二層主體與客體的設置,則似又近乎近世西洋小說之心理描寫與敘事流程。
考之顧隨生平,或可尋得一二證據(jù)。1912年,顧隨娶妻紀氏,1919年,紀氏病故;1920年,續(xù)娶徐氏?;蚩纱竽懸軠y,《夫妻的笑》所見情景引發(fā)出的當為對徐氏夫人之眷念,《枯死的水仙》卻似以水仙夭折表達對紀氏夫人之悼亡。故此二作,雖著眼于平凡之世俗情愛,寫來卻風格雅致,又兼具強烈的抒情意味。
如果《夫妻的笑》《枯死的水仙》表達的是夫妻溫馨情愛,那創(chuàng)作于1923年的《立水淹》敘寫的則是父子天倫之樂。顧隨致友函中曾述及小說創(chuàng)作背景:“陰歷七月廿間大雨一場,平地水深數(shù)尺,村市往來須用船只渡筏……村東一大坑,水深丈余,廣畝許,泛舟其中,綠樹披拂,夕陽返照,人家住屋俱浮水上,綰舟于柳樹上綠蔭中,清風徐來,似置身濟城明湖中也?!涨凹覈礼{船,隨與舍弟寶謙乘其上,容與中流,此為今年回家第一賞心樂事?!盵1]63顧隨此時尚在青年,雖逢豪雨水災,但麥收已過,全年收成不致大虧,故小說截取父子兄妹燈下談心的溫馨場面,展示親情溫暖;摘取蕩船“湖”中之樂事,一現(xiàn)難得的天倫之樂。
此時,顧隨于社會并無深入接觸,而于家庭生活、夫妻情愛卻有深刻體會,故其小說表達片段之感想、一己之情思集中于夫妻情感與父子親情,或體悟得之時的感動,或表達失卻后之苦痛,當為順理成章之事。
二、個體人性之剖析
顧隨大學就讀英文專業(yè),深受克魯泡特金、尼采、易卜生等人思想及波德萊爾、安特列夫等人創(chuàng)作影響,這在其20世紀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有所體現(xiàn)——最突出一點,即長于對人性之描寫與開掘,筆調(diào)冷峻。
創(chuàng)作于1921年年底的《愛——瘋?cè)说奈拷濉罚环矫嫜永m(xù)了對夫妻情愛的關注,另一方面則表現(xiàn)出對現(xiàn)實生活中個體人性之真善美與假惡丑的深入思考。一個“畢過高等學校的業(yè)”的年輕人,工作輕省、待遇優(yōu)渥,但面對人們“拼命在金錢眼里和勢力隊里跑來跑去”的社會現(xiàn)實,“終久瘋了”。究其原因,則源于他對墮落的排斥。然而,回歸家庭的他,第二天就被治愈——老母親的淚水和懷抱,妻子“神圣的、愛的眼光”,小女兒和她手中的鮮花,讓他感覺像“全身籠罩在神圣的、愛的光里”“仿佛魚游泳在清泉里面一樣”。在小說主人公的身上,似可約略找到一點作者的影子:
(大都市)是中國人的試驗場。有多少人到了那里都融化在濁流里。(大學里)也有好些青年在校里掛著號,卻去干那些墮落的生活?!苍啡詹芬沟拇蚺疲弧白T派”“楊狂”的鬧戲廳。幸而沒有到“底”,我就爬上來。[1]379
社會黑暗污穢,人一旦浸淫其中,大多會被污染,就像戴上“極可怕”“極難看”的“面具”一樣,人性中之真善美必受壓抑,假惡丑必會張揚。人性未泯者,必定痛苦不堪,唯有逃離社會、回歸家庭,才能獲得心靈的安寧平靜。在顧隨看來,此皆因女性固守家庭,還保有人性之真善美。至于小說中對污濁社會的描述、認識與憎惡,正反映出一個經(jīng)過“五四”洗禮的青年,在新文化、新思想的啟迪下,對現(xiàn)實社會的認識?!稅邸访黠@帶有舊俄安特列夫作品之味道,此蓋與顧隨大學所學專業(yè)為外國文學,并特愛舊俄小說頗有關聯(lián)。
與《愛》一篇不同,創(chuàng)作于1923年的《反目》則全然是本土氣息。小說敘述一位“幽嫻貞靜”的女子,因洞房花燭夜偷看丈夫而被人議論,丈夫從此再不進她的房門,這女子將那一晚與丈夫?qū)σ暤摹吧羁逃∠蟆碑斪魑拷?,“很平和地”過著那苦痛的“反目”生活,一直到老。對此部小說,顧隨謂之“足中不美”:小說情節(jié)已足,對于人性之呈現(xiàn)已足,對于主人公命運之演繹已足,唯故事本身之結(jié)局并不美滿。魯迅先生有言:“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保ā秹灐罚2]203此作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女子一生情愛——毀滅了,雖情節(jié)不美,但因其悲劇意蘊,確是帶給了讀者美的感受。顧隨講詩談及戀愛曾有言:“戀愛是犧牲自己為了保全別人。故戀愛是給予而非取得,是義務不是權(quán)利。”[3]3《反目》中的這位女子正是以犧牲自我的方式,承擔了戀愛中的義務,給予了丈夫徹底的解脫。
顧隨創(chuàng)作《反目》,其意亦在表現(xiàn)受社會壓榨之人性。女主人公深閉幽閨,一旦議親,“全身的血液仿佛萬馬奔騰;那顆心突突地亂跳”,實是人性之自然;新婚之夜,偷眼觀看丈夫,亦屬人性之正常。如此正常之事,卻被聽房的人譏諷以至丈夫“從此永不進伊的房”。但文中的女主人公卻未曾想過反抗,甚至沒有委屈,而是懷著可憐的慰藉,平和到老?,F(xiàn)代文學史上,多有小說倡導革命,呼吁奮斗,顧隨于此篇作品中呈現(xiàn)出的與社會有所沖突的人性,只有隱忍一途,而這恰是數(shù)千年來中國婦女最普遍、最真實的人生命運。男主人公只因顏面受損,即棄妻子一生幸福于不顧,自然是人性扭曲的施害者;然其施害,卻是為封建社會腐朽倫理規(guī)則所脅迫,于此層面,則男人亦為受害者。
對人性之刻寫,更值得關注的是創(chuàng)作于1923年的《失蹤》和1926年的《廢墟》?!妒й櫋菲洹爸魅斯莻€美的狂熱追求者,幾近變態(tài)的地步”[4],他不能容忍原本美艷的妻子因生產(chǎn)得病而變得容顏憔悴,竟毒殺之,而其靈魂亦因此受到深深譴責,人也變得愈加畸形。正因其“變態(tài)”,他始終未能回歸正常人生,以致最后失蹤?!妒й櫋肥卓?925年之《淺草》一卷四期,1935年魯迅先生編訂《中國新文學大系》,將此作編入《小說二集》。此作雖未明陳社會現(xiàn)實對人性之壓榨,但對畸形人性之記寫真實而頗有可觀,在中國現(xiàn)代短篇小說史上或可視為難能之作,此亦或為當年得魯迅先生青眼之重要原因。較《失蹤》更進一步,《廢墟》突出了老實巴交的普通農(nóng)人房五因看了一次砍頭而最終發(fā)瘋殺人——那被砍掉的頭顱上的兩只眼睛時時出現(xiàn),那頭顱上嘴巴啃咬土地的“咯吱”聲隨處可聞,那耳畔總是響起“ㄕ—ㄚ” “ㄕ—ㄚ”為國音字母,今讀為“sh-a”(殺)。的聲音,房五精神徹底崩潰,提著鍘刀在一夜之間將全村人盡數(shù)屠盡?!稄U墟》刊于同年之《沉鐘》第十期?!冻羚姟冯s志自創(chuàng)辦之日起,即譯介與創(chuàng)作并重,不僅大量介紹了俄、德、法、美等國的作家作品,還發(fā)表大量原創(chuàng)作品,表達對舊社會黑暗現(xiàn)實之不滿。《廢墟》得以刊發(fā)于《沉鐘》,自然遵循抨擊黑暗現(xiàn)實之創(chuàng)作思路。顧隨更是將如刀之筆探入人性層面,著意表達黑暗現(xiàn)實對普通民眾人性所造成的創(chuàng)傷。小說行文冷峻,氛圍陰郁,將黑暗社會壓榨下人性之扭曲描寫得細致入微——官府肆意而為,普通民眾難承其壓,精神崩潰,人性之惡噴薄而出,然最終遭受滅頂之災的,依然是無辜百姓。
以上四部小說,一部以女性為主人公,其一生孤苦寂寞,然尚能平和終老;其余三部以男性為主人公,最終皆以精神失常而收場。細究其意,或可推斷,顧隨于此四作中雖深入剖析人性,但仍以為,女性因未受社會侵染,尚可保有心境穩(wěn)定、人性善良;男性深入社會,故而受到更為明顯的壓制脅迫,無從排遣疏解,只有毀滅一途。結(jié)合當時中國的社會狀況,又可于其中見出顧隨對人性之思考的層層加深:《愛》中,受社會毒害而人性扭曲之主人公尚有家庭可以逃避,家庭中的女性之愛尚可為對墮落現(xiàn)實唯一療愈之法;《失蹤》里,主人公受社會毒害益深,以致將家庭一并毀滅,逃無可逃,造成了個體的必然毀滅;《廢墟》里,黑暗社會為了震懾、恐嚇民眾,致使人性之惡借無辜之人之手,對真善美無情屠戮,造成更大范圍的傷害。這些看似荒誕的眾生悲劇,正是因為黑暗社會現(xiàn)實促發(fā)人性之惡噴薄而出的必然結(jié)果。
三、濟世情懷之表述
創(chuàng)作于1925年底的《孔子的自白》,其主題取向與前述諸篇頗有不同,一則表達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再則闡述自己的濟世情懷。
此篇小說創(chuàng)作之緣起,在于舊日學生的一封來信。顧隨早年執(zhí)教山東省立第一女子中學時的學生陳瑛 陳瑛,即當代著名文學家、翻譯家沉櫻。一度與老師保持書信往還。顧隨有次寄信寫錯地址,陳瑛回信戲問老師“真的老了嗎”,顧隨得書,“有感;因作《孔子的自白》一篇”[2]150。
《孔子的自白》以楚國葉公向子路問孔子之為人來展開情節(jié),敷演成篇。小說中的葉公被作者指為古代寓言中“好龍而被龍嚇壞了”的葉公,且借由孔子為葉公作翻案文章而譏彈虛假、丑陋之世態(tài)人情:“他好假的龍,豈不比那用了籠子里裝著的鳥兒或手牽著的小狗兒的人們強得多嗎?你們有誰不是發(fā)現(xiàn)了人世的真實而覺得恐怖呢?”此番陳述,正顯示出顧隨之創(chuàng)作對人性善惡之臧否、人情真假之鞭笞。
更須注意的是,《孔子的自白》雖不乏對人情、人性之剖析,但并不以此為中心,其主旨乃在于借先賢舊事抒自我襟抱,含蓄表述了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與濟世情懷:雖面對墮落現(xiàn)實,雖面對冷嘲熱諷,仍能積極入世,并為目標去奮斗。顧隨自言,此作“系取《論語·述而》第七之一節(jié)而演義者” [2]150,但實際卻與《論語》中諸多篇章相關聯(lián),此一點可從小說中孔子的“自白”可證:
老了哇!真是老了哇!有好些時候,不曾夢見那位老圣人周公了。
由呀!你是太執(zhí)拗了!你宿在石門的那一夜,那晨門曾譏諷過我了,你也不曾同他辯駁;長沮桀溺在你問津的時候,也曾說過許多不滿意于我的話頭,你對于他們也不曾說過什么;那都是對的。因為他們……都是深知道我的人們,都是了解我的主義和行為的人們呀!便是前幾日,此處的接輿不是也在我的車前唱著“鳳兮,鳳兮!何德之衰……”的歌兒跑著過去了嗎?……然而我是不懊悔的?。∥也荒苁顾?yōu)槲?,猶之他不能使我變?yōu)樗?。而且……便是衛(wèi)靈公的愛妾南子,我不也是見過的么?……我而今是第一次來到楚國,很愿多有幾個人知道我的心跡。
聯(lián)系《論語》,參合上述引文中孔子久不夢周公之喟嘆、對長沮桀溺、楚狂接輿之婉諷以及拜見南子的行為,則不難窺知《孔子的自白》抒寫的正是老夫子“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用世意志和擔當精神。在顧隨筆下,孔子雖有“老之將至”的感傷,但更有其政治理想必將實現(xiàn)的希冀與信心。正因如此,作者在文中借孔子之口說出這樣的“自白”——“行我的道的如果不是我自己,一定是我的徒弟們,或是徒弟的徒弟們呢”;正因如此,作者在文中反復強調(diào)“孔子的眼光,注視著對面的墻上,看到那弟子們所不能看見的東西”??鬃佑趬γ嬷稀翱吹侥堑茏觽兯荒芸匆姷臇|西”,顯然不是寫實,而具有濃厚的隱喻意味,于此雖不能坐實其所指,但依然可以推知為夫子對濟世目標必將實現(xiàn)的樂觀心態(tài)和堅定信念。
顧隨另有小說《浮?!?,當是演繹《論語·公冶長》中之一節(jié)夫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敝?,惜小說今未得見,無法探知其確切立意。私意揣測,依據(jù)《論語》的內(nèi)容和小說的題材,大抵應是發(fā)揚了顧隨所尊崇的儒家“達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為人立身之道。
顧隨深受儒學熏陶,自有儒家之志,故而其眼光、心思必對社會、人生有所投注?!犊鬃拥淖园住分泻畋磉_的濟世情懷,即內(nèi)含著對當時社會現(xiàn)狀、人生道路的思考與探討。究之于小說創(chuàng)作,其主題取向也漸漸有所衍進,由對家庭情愛、人性善惡的深掘,而拓展為對整個社會人生的宏覽。
四、眾生苦難之描摹
步入中年的顧隨,對社會人生有了更為深刻的體認,具體到小說創(chuàng)作,則集中體現(xiàn)在反映農(nóng)民苦難生活的四部作品中——《鄉(xiāng)愁》《佟二》《劉全福——運糧的故事》《鄉(xiāng)村傳奇——晚清時代牛店子的故事》。
顧隨自少年時期即在外求學、工作,很少再回老家清河農(nóng)村,1933年父親過世奔喪之后,顧隨更是再未回鄉(xiāng),但農(nóng)村生活卻是他最為熟悉的小說題材,農(nóng)村題材的小說也表現(xiàn)出最引人注目之主題取向。
短篇小說《鄉(xiāng)愁》敘寫了農(nóng)村少年長嶺的人生悲劇。在短短一生中,他幾乎從未感受過家庭的溫暖——逢酒必醉的父親心里從未惦念過他,癱瘓在床的母親無法給他溫暖的照顧,性情暴虐的繼母對他的虐待更是無所不用其極。不堪忍受的長嶺出外打工,沒兩年卻得了病,只好回家等死,并終于默默死去,身上只有一條“七穿八孔的紫花粗布短褲”。長嶺是一個華北平原上再普通不過的農(nóng)村少年,他性格溫順,不懂抗爭:別人罵他打他,他都是罵就聽著,打就跑走;別人冤枉他刮了樹皮,繼母不給飯吃,將他的破小褂兒撕得一條一條的,他沒有任何反應;甚至病到無法支撐,也只是用細細的聲音低聲向旁人求一貼膏藥。在整部小說中,讀者讀不到長嶺的表情,只看到?jīng)]有神色的“兩支大黑眼睛”。在《鄉(xiāng)愁》里,再沒有可以讓人有所退避、賴以療傷的安全之所,只有到處彌漫、無所不在的生活重壓。
《鄉(xiāng)愁》之前,顧隨以為家庭是人生苦難的避風港,是逃避社會重壓、人性丑惡的安全區(qū);自《鄉(xiāng)愁》始,顧隨或許意識到這個觀點并不具有普適性,故而他對于社會人生之思考已跳脫出以回歸家庭為解決苦難的思維模式,而將悲憫的眼光投射于廣袤的華北平原上,將普通農(nóng)民真實的社會生活、遭遇的人生困厄?qū)憣嵆尸F(xiàn),致力于刻畫那令人窒息的壓抑和這壓抑背景下的眾生相。
中篇小說《佟二》完全擺脫了早期作品青年才俊的筆觸情懷,直面嚴肅慘烈的社會人生。主人公佟二最大的特點是“不會哭,也不曾哭”,他憑借自己的“勤懇力作”,娶妻生子,過著“窩頭、辣椒、咸菜和紅高粱面子的粥”的日子。然而,“天下卻一天比一天不太平”——鬧土匪、征錢糧、鬧天災、抓壯丁,因此“生活也日見其困難”。及至佟二田地被毀,被迫下關東,又路遇“鬼名軍”,妻兒慘死。佟二流下了“生平第一次也就是末一次的淚”,他瞅準機會找那“鬼名軍”的頭目報了仇,奔回家中,死在自家的土炕頭上。小說以佟二一生為縮影,將底層農(nóng)民面臨之一切艱難困苦一一梳理、整合起來,著意展現(xiàn)出農(nóng)民連以辛勞換取平安的基本需求也不可得的悲慘命運?!顿《穭?chuàng)作于1933年,當時日寇已侵占中國東北,作品出現(xiàn)的“打著旗”的“鬼名軍”正是這一時代背景的印證。只是“限于當時的環(huán)境,作者不敢明指造成這一慘劇的責任者是日偽統(tǒng)治者,但是讀者會清楚地知道作者究竟指的是誰”[5]152。因此,佟二的遭遇、佟二的反抗,正是抗戰(zhàn)期間苦難的中國人民在鐵蹄下的控訴與抗爭。
同樣是希望以辛勞換取平安而不可得,短篇小說《劉全?!穭t著重于揭示徭役帶給農(nóng)民的重壓,這恰是對《佟二》所展示的農(nóng)民苦難的補充。小說描述的是運糧前夜直至運糧隊伍上路這二三十個小時之內(nèi)發(fā)生的事情。因為雹災,麥田顆粒無收,而運糧任務照常攤派下來。公家的路費根本不夠用;官家的虧空要運糧農(nóng)民自己補上;有牲口的趕著牲口運糧,沒有牲口的只能自己一路身背肩扛;運糧路上,疾病時疫隨時發(fā)生……顧隨再一次將人生百態(tài)進行了細致深刻的描繪:地主的無情、家計的艱難、保長的攤派、鄰人的逃荒、運糧隊伍的艱苦……苦難的農(nóng)民永遠無法走出苦難。小說結(jié)尾,劉全福一句“(運糧的路)還遠呢”,這寓意多重的話道出了農(nóng)民無從逃遁、無從解脫的苦難。
同樣是反映農(nóng)村眾生苦難,較之于以上三部作品,《鄉(xiāng)村傳奇》視角更為宏闊、內(nèi)容更為豐贍、涵蘊更為深遠,有著與諸篇不同的豐采,大抵可看作顧隨小說的“壓卷之作”。
《鄉(xiāng)村傳奇》最初擬名“無奇的傳奇”,后更名“大麻子與二牛鼻”,待發(fā)表時,方定名為“鄉(xiāng)村傳奇——晚清時代牛店子的故事”,題名的更改一次比一次貼近于描摹農(nóng)民苦難生活的主題取向。就創(chuàng)作內(nèi)容而言,《鄉(xiāng)村傳奇》并未延續(xù)《鄉(xiāng)愁》《佟二》以一人一生為主線寫農(nóng)民生活之艱辛,而是截取晚清時北方村落牛店子從深冬至初春的一段生活全景;也不同于《劉全?!芬劳小斑\糧”事件鋪展情節(jié),而是結(jié)撰出一幅舊時代“北方一個農(nóng)村里的眾生相”(馮至《懷念羨季》)[6]5。
小說開篇鋪陳出“北地大平原中僻小縣份的鄉(xiāng)村”里“寒冷而且寂寞”的景象,襯著“寒冷而寂寞”的底色,各個階層、不同人物的一言一行讓北方農(nóng)村生活活靈活現(xiàn)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
最惹人注目的是大麻子和二牛鼻:大麻子家徒四壁,強悍粗魯,愚昧無知,不把官府放在眼里,卻對四先生和二牛鼻心存幾分說不清楚的忌憚;二牛鼻衣食豐足,上下圓通,陰詐毒狠,又頗有些身手,跟四先生沆瀣一氣,對大麻子表面不屑一顧,心里卻也感到有幾分威脅。其次,還有識文斷字、貌似寬厚卻心地兇險、暗通官府的鄉(xiāng)紳四先生,老于世故、精于計算、時而像鼠、時而似貓的“地方”。這四個人的明爭暗斗,持續(xù)不斷,時起時伏;而官府大老爺依然延續(xù)著昏聵慵懶的圣明,比亞比揚還在表演著沒有觀眾的口技,買糕的、殺豬的、攫街的、要飯的也還在每個年集上做著周而復始的營生……豐富立體的人物塑造皴染著層次鮮明的北方農(nóng)村生活畫面。作者在平實的敘述中,引導讀者了解了舊時代農(nóng)村生活中的種種人性。與小說中各色人物的描寫融合在一起,是熱鬧喧嘩的場景描?。核南壬伙@山不露水地對大麻子的多次戲弄,大麻子以絕技“踢飛腳”的示威表演,大麻子與二牛鼻的兩次逗狠,二牛鼻與如意兒的冰上高蹺競技,加以年節(jié)臨近熱鬧的殺豬場面,集上的糧食市、年糕攤、花炮場,擁擠喧鬧,再襯以元宵節(jié)的鰲山燈與龍燈舞的新奇鮮亮,村外白楊樹下瘆人的口技表演……讓人目不暇接、耳不暇聽,宛如置身于晚清時代的牛店子。
《鄉(xiāng)村傳奇》的創(chuàng)作,可以說是傾注了顧隨前半生對鄉(xiāng)村的生活見聞、社會思考。小說場面最為宏闊豐繁,內(nèi)蘊最為豐實厚重,意味最為深廣悠長,其揭示舊式農(nóng)村眾生苦難之主題取向十分明顯。對現(xiàn)代文學研究頗有建樹的學者姜德明曾撰文以為《鄉(xiāng)村傳奇》“描繪了北方農(nóng)村小鎮(zhèn)的不平靜生活”,又特意以副標題注明“晚清時代牛店子的故事”,“大約故意模糊時代背景,藉此逃避當局的審查”[7]108?姜先生所言當有所本,然特意注明時代背景,或亦有更深一層寓意:數(shù)十年過去,“牛店子”應該未有大改,依然延續(xù)著表面平靜內(nèi)里詭譎的生活,裹挾于其中人們被無法阻擋的力量驅(qū)趕,不可停駐片刻。在貌似冷冽的筆觸中,飽含著作者對受難人民的同情,和對他們悲苦命運的無奈。
綜觀顧隨的小說創(chuàng)作,其主題取向之衍進與生活閱歷有所關聯(lián):青年時代著眼于家庭生活,抒發(fā)得之幸與失之痛;年齡漸長則從社會人生角度入手,揭露現(xiàn)實生活對于人性之沉重壓抑,并指示家庭為抵抗之武器。雖對現(xiàn)實黑暗、殘酷人性有清晰認識,但顧隨積極入世、關注現(xiàn)實的精神并未稍減,進而將視角逐漸轉(zhuǎn)向廣袤的農(nóng)村,或截取片段,或展示人生歷程,或刻畫眾生百態(tài),剖開生活表層,揭露出的是北方農(nóng)村農(nóng)民無盡的苦難,以及存在于各個階層人物的憂喜人生。伴隨著主題取向的不斷豐實與衍進,顧隨小說創(chuàng)作的情感基調(diào)也由溫情流暢,一變而為沉重壓抑,一變而為冷冽理性。
[參 考 文 獻]
[1]顧隨.顧隨全集:卷八[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
[2]魯迅.魯迅全集:卷一[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3]顧隨.駝庵詩話[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
[4]余時.寫過小說的顧隨[N].人民日報(海外版),1987-12-07(7).
[5]余時.輔仁文苑[N].今晚報,1992-11-16(6).
[6]張恩芑.顧隨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文集[M].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1999.
[7]姜德明.沈從文與《現(xiàn)代文錄》[J].尋根,2001(3):107-108.
Theme Succession of Gu Suis Novel Creation
SHI Peng-bo,GU Zhi-jing
(College of Journa lism and Communication,Hebei University,Baoding,Hebei 071002,China)
Abstract:There are 12 novels written by Gu Sui preserved so far. The theme orientation of these novels can be divided into four categories: the love of the family life; the analyses on individual human nature; the expression of the goals of governance of the country; the description of peoples suffering life. The evolution of the theme orientation is related to Gu Suis life experience,and reflects the authors continuous thinking about socialife.
Key words: Gu Sui; novel; theme orientation; the succession of the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