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海求生：困在格蘭菲塔大樓里的一夜

Tom Lamont

倫敦那場格蘭菲塔大火來勢洶洶，無論是被困火海的住戶，還是沖進樓救人的消防員，都見識到 了這場罕見的災(zāi)難?；鹧鏈囟雀哌_1800華氏度，大樓瞬間成為人間煉獄，幾十人葬身其中，舉國 震驚。這篇文章里，你將一同走近那晚深陷恐懼的親歷者，讀到救火和逃生過程中他們的所見所 感，看到千百個艱難的抉擇。

1 火起

30歲的奧盧瓦森塔拉比坦言，他再也不想 住進格蘭菲塔大樓了。塔拉比從事建筑行 業(yè)，身體健壯，戒備心強。在回憶起火災(zāi)當(dāng)晚 （ 2017年6月13日）時，他多次提起自己的家 人。他和妻子羅絲瑪麗、4歲的女兒住在倫 敦格蘭菲塔大樓14層的兩居室，剛好在大樓 西南角，從家中能一覽城市西、南兩面迥異的 風(fēng)景。起居室正對西面，窗外可以看到這座 城市貧窮的邊緣地帶，而臥室面向南面的市 中心，馬路環(huán)繞著持續(xù)翻修的高樓大廈，地下 室越挖越深，以方便住戶存放雜物。

塔拉比一家和樓里的很多住戶情況相 似，房子由當(dāng)?shù)乜闲令D切爾西區(qū)議會提供。 格蘭菲塔大樓共24層，129間一居室或兩居 室，大約住著350人。大樓初建于70年代，最 近剛翻修過，之前用螺栓固定在墻外的衛(wèi)星 天線換成了一塊塊整潔的絕緣板，藍銀色的 外包層掩蓋了泛灰的混凝土芯墻。塔拉比家 的房子還不錯，但是他住著不舒服?；馂?zāi)發(fā)生 前，他不止一次和家里人說，“從住進來的第 一天起，我就不喜歡這里，以后也不會喜歡?！?/p>

當(dāng)晚，吃過晚飯后，塔拉比夫婦看了會兒 電視。塔拉比準備去樓道抽根煙再睡。路過電 梯間時，他貓著腰進了逼仄的逃生梯，樓梯是 水泥做的，就在大樓正中央，一旦發(fā)生危險， 這里是大樓里唯一的逃生通道。塔拉比認為 自己不是杞人憂天，而是根據(jù)現(xiàn)實做出判斷。 他會想，一家人住在14層，離地這么遠，很多 情況都會有不便，比如說，一旦下面樓層著 火，自家人能逃出去嗎？

塔拉比在樓梯間抽完煙就回家睡覺了。

“著火了！著火了！”南肯辛頓的消防員 一看到警衛(wèi)室的電傳消息，立馬通知全隊集 合。他們要做三件事：上車、備齊設(shè)備、保持頭 腦清醒。半夜12點54分，緊急部門收到了來 自格蘭菲塔大樓的第—通求救電話，說大樓4 層住戶家的舊冰箱著火了。12點56分，南肯 辛頓消防站派出兩輛消防車趕向事發(fā)地。

從消防站房頂就能看到距離不到一英里 的格蘭菲塔大樓。消防車在樓前停下時，根本 看不到里邊有著火跡象。消防員從車上卸下水 龍帶，打開消防栓，準備沖進大樓。高樓火災(zāi)和 其他火災(zāi)并無兩樣，而混凝土高樓則會把火焰 包在其中。有位剛退休的消防員名叫蘭弗羅 斯特，他在南肯辛頓消防站工作過十年，他跟 我講了消防員如何應(yīng)對高樓火災(zāi)，“我們都知 道，要用最陜的速度進樓、控制火勢、控制著火 樓層，這樣后續(xù)工作就容易進行?！?/p>

沖進格蘭菲塔大樓后，消防員直奔4樓。 樓梯里擠著逃生的住戶，他們都是睡夢中被 嘈雜聲和濃煙驚醒的。兩名消防員戴上呼吸 設(shè)備，撞開房門，舉著水龍帶滅火，樓下、門 廳，不放過任何著火的地方。消防員大衛(wèi)巴 迪羅跑回車里搬滅火設(shè)備。

44歲的巴迪羅是個光頭的矮個子，還是 馬拉松運動員，之前在附近的一家游泳池當(dāng) 救生員，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南肯辛頓工作17年了。巴 迪羅的前上司、已經(jīng)退休的老消防員蒂姆霍 依告訴我，“巴迪羅還認識樓里住著的人?！笨?是我采訪巴迪羅時，他—直提倫敦消防局，間 接回避了我的問題。巴迪羅跟我說，只要能幫 到6 14火災(zāi)中的幸存者，能幫到需要幫助的住 戶，他不介意我報道他的經(jīng)歷，但是得有分寸， 他不會拿自己的飯碗冒險。巴迪羅的同事們說 他是個忠誠老實、溫文爾雅的消防能手。業(yè)內(nèi) 評價是“巴迪羅很忙”，蒂姆解釋說“忙”是指 巴迪羅工作時充滿激隋，危險情況下敢于沖在 前面。這也說明了巴迪羅轉(zhuǎn)行的原因：他是行 動家，是助人者，是敢于挑戰(zhàn)自己的勇士。

我和巴迪羅的幾位同事和朋友聊過，詢 問當(dāng)晚具體發(fā)生了什么事。事情是這樣的，巴 迪羅急匆匆跑過大樓門廳，想從車上多取些 設(shè)備。正當(dāng)他沖到門口時，有位年輕女孩把他 攔下了。她解釋說，自己是樓上的住戶，12歲 的妹妹還在20樓。媽媽在加夜班，爸爸出門見 朋友，她一想到妹妹一人被困在樓上就焦急 擔(dān)心。她問巴迪羅她能不能和他一起上去救 妹妹出來。巴迪羅想了想，拒絕了她的請求， 但他還是告訴女孩，“站在這兒別上去，我去 救你妹妹?！痹趩柕矫妹玫拿帧唤芪骺?， 并借了房門鑰匙后，他沖進電梯，按下了20。

巴迪羅有位同事這么評價他，“那種情況 下，你必須飛速判斷。巴迪羅沒戴任何呼吸設(shè) 備就進了電梯，他就是這樣。我之前跟他說 過，我喜歡他不顧—切地幫助別人?！?/p>

巴迪羅就這樣上樓了。據(jù)樓里逃出來的 住戶說，當(dāng)時火勢已經(jīng)蔓延到了5樓甚至6樓。 對于經(jīng)驗豐富的消防員而言，這種情況發(fā)生 的幾率很小。無論這種高樓里的火勢多兇猛， 都燒不透混凝土墻。所以，4樓的火燒不到5 樓。據(jù)巴迪羅回憶，電梯不知停到14還是15樓 時就停下了，門震了一下突然彈開。寂靜與黑 暗中，辣眼濃煙瞬間籠罩了巴迪羅。

2 蔓延

4樓的火焰已經(jīng)沖破了大樓外墻，熊熊大 火舔上格蘭菲塔大樓的東北面，火勢太大太 迅猛，樓內(nèi)樓外經(jīng)驗豐富的消防員根本來不 及作出判斷和反應(yīng)。家電著火會嚴重到什么 程度呢？總之，這是75年來當(dāng)?shù)厝四慷眠^的 最可怕的災(zāi)難，上一次是二戰(zhàn)期間的倫敦大 轟炸。那晚最先到達火災(zāi)現(xiàn)場的一位消防員 后來說，“當(dāng)時大樓正在火里慢慢熔化?！敝辽?有320位住戶困在樓里，大多數(shù)人像塔拉比一 樣已經(jīng)入睡。

凌晨一點半，塔拉比被樓下的嘈雜聲驚 醒。他當(dāng)時迷迷糊糊，以為下面有人開派對。 前一晚也差不多這個時候，塔拉比聽到樓下 有聚會，聽起來像西班牙語。格蘭菲塔大樓里 混雜著各種各樣的語言：阿拉伯語、英語、意 大利語、葡萄牙語、波斯語、普什圖語。夏天到 了，派對總是開到很晚。而且6月中旬剛好趕 上齋月，樓里的住戶常邀請家人朋友來家中 開齋。塔拉比走到窗邊想看看哪層樓這么吵， 但是什么都沒看到。4歲的女兒在塔拉比和妻 子睡著后溜上了父母的床，塔拉比又躺回女 兒旁邊，想再睡—覺。

格蘭菲塔大樓里沒有安裝公用火災(zāi)報警 器，也沒有自動噴水滅火系統(tǒng)。英國法律規(guī) 定，高于100英尺的大樓必須安裝噴水滅火系 統(tǒng)，但僅限新樓。2014年，格蘭菲塔大樓外曾 發(fā)放過色彩鮮艷的使用手冊，教住戶如何在 火災(zāi)中應(yīng)對緊急情況。手冊上寫著，“格蘭菲 塔大樓的設(shè)計方案嚴格遵循防火標準，發(fā)生 火災(zāi)時建議您‘原地不動，等待救援?！备邩?著火時，“原地不動”這條建議有些道理?？床?到火光時，住戶最好留在原地，以防從相對安 全的地方逃向危險區(qū)。可是一旦火勢沖破混 凝土芯墻，蔓延至樓外，這個方法就一點兒都 不管用了。

那天夜里，塔拉比又被吵醒了，這次他聽 得很清楚，樓下在大喊“著火了！救命啊！” 塔拉比立馬晃醒妻子，趁她穿睡袍時一把抓 起了衣服。塔拉比絕不會“原地不動”，他撈 起女兒，抓著妻子，沖到門前。可就在開門的 一瞬間，臭氣熏天的濃煙急涌進屋。塔拉比 趕緊把妻子孩子拽回來。一家三口把毛巾浸 濕堵住門縫，塔拉比把所有的床單都找出來 了。他此前從未吸入過這種味道的濃煙，像 是往胃里充了化學(xué)氣體。他相信，一旦多吸 幾口，他們一家人都熬不過今晚，他又朝著 14層樓的臥室外看了一眼，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找了 14條床單。

塔拉比跑向廚房，想看看外面的火勢。只 見大火將格蘭菲塔大樓包圍其中，扭曲著，纏 繞著。塔拉比被眼前駭人的場景嚇到了，下 面的濃煙滾滾直上，上方的火焰向下噴涌，刺 眼的片狀物從樓上剝落，穿過火海掉到他家 廚房的窗戶上，滋滋作響。塔拉比夫婦又跑回 臥室，兩人焦急不已，打了數(shù)通求救電話，試 圖靜下來想條出路。這時，幾位鄰居也擠進了 塔拉比家，他們家已經(jīng)被煙淹沒，沒法待下去 了。其中有兩位是來自敘利亞的兄弟，只有 20多歲。有一位發(fā)現(xiàn)塔拉比已經(jīng)把床單綁在 了—起，想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做。塔拉比回答 說，“哥們兒……”

大火漸漸逼近。塔拉比把床單的一頭拴 在臥室里，另一端遞出窗外，然后順著著床單爬 了出去。此時的他懸在樓外，手指緊扣著窗 欞，他沒有勇氣松手去試床單的承受力。因 此，塔拉比讓妻子把女兒送出來，他想著一只 手抓著床單，一只手拽著女兒一點點兒向下 送，但女兒又哭又鬧，躲得很遠，根本不愿意 出去。塔拉比意識到自己的計劃難以實施，這 時他已經(jīng)耗盡了力氣，難以爬進窗戶。他伸腳 去探下面的支撐點，但是大樓的外包層太滑 了，他完全踩不住。塔拉比停了腳，就這樣扒 在窗邊。

那一晚，塔拉比一直在祈禱。同樣祈禱的 還有22層的一位母親，她講阿拉伯語，有3個 孩子。20層有位女士給朋友發(fā)短信說，“請為 母親和我祈禱吧?！?7層有家人誦讀完《古 蘭經(jīng)》后在做“杜阿”求真主恩賜。大樓里的 住戶信仰不一、工作各異，還有不少孩子和老 人。這里住著不同職業(yè)的人，老師、學(xué)生，有幾 位就在大樓北面的學(xué)校上課，還住著理發(fā)師、 宴會承辦商、清潔工及保安。16層有位女士退 休后開始做藝術(shù)作品，21層的男士在搭建網(wǎng) 站。樓里也養(yǎng)著寵物，23層有只小狗是以—位 雷鬼音樂家的名字命名的，19層小狗的名字 聽起來像是一位賽車手。一位建筑學(xué)院畢業(yè) 的大學(xué)生剛好租了頂層的屋子，年輕的犯罪 學(xué)講師和姑姑睡著了，住在塔拉比家旁邊的 那對兄弟是剛從敘利亞逃來的難民，23層的 阿富汗人為躲避戰(zhàn)爭搬到這里，已經(jīng)住了幾 十年了。樓里還有一位當(dāng)晚來看望母親的蘇 丹人，著火時他跳樓了，尸體落在大樓外的空 地上。那位阿富汗人也做了同樣的選擇，人們 在樓下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牙齒鑒定證實一位 女性尸體是住在16層的藝術(shù)家，DNA檢測證 明，—位死者是宴會承辦商。住戶慘死在樓梯 間、電梯旁和自己家中。他們給急救中心、家 人、朋友打電話驚慌求救，直至信號消失，死 神降臨。據(jù)親戚回憶，22層的那位母親在電 話里的最后幾句話關(guān)乎饒恕與寬容，親戚說， “她仿佛知道天堂已在眼前?！?/p>

巴迪羅永遠也找不到20樓的那位小妹 妹了。電梯半路彈開，濃煙刺眼，巴迪羅只好 在黑暗中向逃生梯摸索。后來，他向同事和朋 友講了自己怎樣從樓梯摸到樓下，找了一個 呼吸器戴上。有位消防員愿意陪巴迪羅返上 樓找女孩，他倆爬了20層樓梯，拐了40個樓 梯角才到女孩住的屋子。這時，高層的煙霧越 來越濃，消防員只好在門邊戴好防毒面具清 點人數(shù)。巴迪羅和同事到了20層，發(fā)現(xiàn)女孩 家的門半開著，看起來她已經(jīng)逃出去了。即 使這樣，兩位消防員仍然進了屋子，貼著墻邊 大喊女孩的名字，“杰西卡！杰西卡！”沒人 回答。他們搜遍每個角落，確認屋里沒人。此 時另—位消防員的氧氣罐發(fā)出了尖銳的警報 聲。蘭弗羅斯特解釋道，“氧氣含量低至某一 值時，裝置會發(fā)出撤離警告?！卑偷狭_的同事 告訴我，“這時侯我們消防員都會想：‘快撤， 不然就要死在這里了。我難以想象巴迪羅的 心情，他明知道現(xiàn)場可能困著一位12歲的小 女孩，卻不得不離開。他必須保護自己。巴迪 羅當(dāng)時跟我說，‘我們撤吧，我無能為力。我 跟他說，‘你已經(jīng)做到最好了，接下來要做的， 是活著。”

巴迪羅和同事在耗盡氧氣之前離開了20 層，順著樓梯沖到樓外后，他們回頭看見火中 的大樓臨近崩塌。

那一晚，消防員又拉又拽，把一些住戶帶 離了火場，但是他們并沒有帶走所有人。為了 幫樓梯間里身處險境的人脫離危險，他們做 出了幾百種注定失敗的決定。倫敦消防局禁 止消防員把呼吸裝備換到市民身上，但是他 們這樣做了。市消防局得知后也原諒了他們 的做法。救災(zāi)過程中，疏散過程常常一片混 亂，總會有消防員把裝備送出去，這種事在消 防局見怪不怪了。

大樓外，有輛消防車被樓上燃燒掉落的 金屬點著了，水龍帶又派上了用場。對很多往 樓外跑的居民而言，最恐怖的是從樓門跑向 樓前空地的那段路，沒有一個人，只有帶著火 球的金屬滾滾而下。消防員在路上來回穿梭， 舉著防爆盾保護人員撤離。

2點，3點，4點，第一批消防員到達后 數(shù)小時內(nèi)，依然有人困在樓內(nèi)，他們在窗邊揮 手，喊得撕心裂肺：“救命?。【让?！”到5點 時，窗前幾乎看不到人影了。消防員們抬頭看 著大樓，喘著粗氣，無可奈何：“我們不可能把 每個人都救出來。”早些時候，消防員看到14 層有個男人順著打結(jié)的床單懸在窗沿邊上， 他們沖他大喊，命令讓他立刻爬回去。

3 火情告急

奧盧瓦森塔拉比想告訴每一個沒看到 火災(zāi)、沒在火場中的人，閉上眼睛去想象，根 本無路可逃。

倫敦的一個老消防員看到消防站的電傳 打字機上傳來消息，城里142輛消防車中有 20多輛都被派去了格蘭菲塔大樓，他的經(jīng)驗 告訴他，一定是恐怖分子丟了顆炸彈下來。沒 過多久，他得知又派去了20多輛車，他蒙了， 難道是飛機失事了嗎？他說，“我真想不到是 混凝土大樓，按理說，混凝土大樓沒什么易 燃物?！备裉m菲塔火災(zāi)的目擊者說”像噩夢一 樣”，他們眼看著火著了起來，最后吞噬了整 座大樓。

政府已開展兩項調(diào)查（一項政治調(diào)查， 一項刑事調(diào)查）來確定火災(zāi)起因和其他影響 因素，這兩項調(diào)查將持續(xù)到明年?；馂?zāi)后不 久，1313C調(diào)查顯示，格蘭菲塔大樓使用的鋁 板復(fù)合外墻是一種低級廉價的建筑材料，并 沒有被列為阻燃材料。社會住房建筑師組織 （ASH）編寫了75頁的初步調(diào)查報告，主要圍 繞格蘭菲塔大樓在翻修時用的鋁板復(fù)合材料 展開。首先用高密度泡沫做保溫層，然后用鋁 質(zhì)雨幕板來做防潮。ASH報告參考了數(shù)十位 知情專家的推測，指出兩種外層之間很可能 有空洞，空洞中有氧氣，格蘭菲塔大樓熊熊燃 燒很可能就是這個原因。外層的鋁質(zhì)雨幕要 比里層的泡沫更耐燃，很可能還擋住了用來 滅火的水。當(dāng)倫敦消防隊隊長被問到什么工 具可以幫助救援時，她說，“奇跡”。

從實際情況來看，英國好像承受著巨大 的壓力，從去年脫歐公投開始，英國人就四分 五裂，保守黨執(zhí)政十年之后公共服務(wù)費用也 大幅削減。從格蘭菲塔這樣的大樓往外看， 遍地的起重機、腳手架、蓋了一半的商場和公 寓，雖然大樓里的人生活水平一般，但還是有 一部分人過著優(yōu)渥富足的生活。

如今的倫敦，一家擁有150年歷史的酒吧 很可能因為開發(fā)商要作他用，在一夜之間慘 遭關(guān)閉?？闲令D和切爾西等地，道路兩旁高樓 林立，這里往往是最不安穩(wěn)的，開發(fā)商常常 來開展大樓修復(fù)工程。一個毫無規(guī)劃、粗制 濫造而且似乎無法停下來的念頭綁架了這 個城市—一蓋樓。事實上，政府削減開支反 而刺激了這股建筑熱潮，各個城市規(guī)劃辦公 署.越窮、越邊緣的地區(qū)，越無法認真審視或 者拒絕下一個頭腦一熱決定的工程，就這樣 一個又一個。

英國脫歐事件的發(fā)生，部分原因可以歸 結(jié)于那些宣傳者們一直和國內(nèi)選民強調(diào)歐盟 給英國的限制太過于吹毛求疵，如果沒有這 些規(guī)定，英國可能會更富強。英國會更加富 強，但不是因為脫歐。英國的建筑行業(yè)需要花 費大量精力和成本去管理，其中很大一部分 法規(guī)是安全法，這些法律盡可能保護了整個 社會，特別是社會中的弱勢群體。很多建筑法 規(guī)從過去無法避免的悲劇中吸取教訓(xùn)，而一 些有優(yōu)越感的法規(guī)則導(dǎo)致了更多的格蘭菲塔 事件。

我們還發(fā)現(xiàn)，英國數(shù)百個采用和格蘭菲 塔一樣建筑材料的大樓，都無法通過基本的 防火測試?，F(xiàn)在，政府試圖把這些建筑上的 易燃外層剝離，但這可不是個容易的工程。 在去外層工程進行的地方，都有很多人住在 里面。

4 火情全燃

奧盧瓦森塔拉比回到房間，“我們就這 么……”他看了看妻子，又看了看女兒，說“天 啊”，他當(dāng)時根本沒想到他們最終能逃出去。

住在8樓的一個學(xué)生也逃出去了，—起逃 出去的還有和他住在一起的阿姨和8樓的其 他住戶，火剛剛燒起來的時候，他是醒著的， 他把他們都叫了起來（他后來說：“是游戲機 救了我們的命?！保?。住在16層的一個男人接到 了鄰居打來的電話：“快出去！”他用一塊毛 巾捂著臉跑出去了。記錄顯示，6月14日，格 蘭菲塔大樓里撥出來600多通緊急電話，凌晨 2點47分前撥出的電話，大部分人接到的都是 “待在原地”的指示。在這之后，據(jù)BBC調(diào)查 顯示，接到電話的人被告知盡快逃離而不是 “待在原地”了，但是怎么逃得出去呢！下去 之前，—位父親告訴他的妻子和女兒們，“我 們沒有回頭路?！睅е钠拮雍团畠禾拥桨?全區(qū)域后，15層的一個住戶總感覺自己落了 什么東西在里面，他說，“我的魂兒落在里面 了，我嚇得魂兒都飛了?！?/p>

大衛(wèi)巴迪羅的姐姐簡一早問他：“你沒 事吧？”

聽到大火的新聞后，她立馬給弟弟發(fā)了 這條信息。早上7點的時候，巴迪羅還在格蘭 菲塔大樓，大火一直沒滅，斷斷續(xù)續(xù)地?zé)搅?6月14日的晚上。最先到達的消防員已經(jīng)在 那里奮戰(zhàn)了6個小時，消防隊安排他們回家休 息。這時巴迪羅才有空回信息：“我累得陜沒 知覺了?！?/p>

“愛你。”

“我也愛你?！?/p>

沒過幾分鐘，巴迪羅給他姐姐發(fā)了條消 息問她新聞里是怎么說的，死了多少人，簡 說，到目前為止，確認死亡的人數(shù)是5。巴迪羅 回信：“實際上死了很多人?！?/p>

從6月14日至今，公眾很難知道消防員 那天晚上在格蘭菲塔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在調(diào) 查結(jié)束之前.大部分消防官兵都被明令禁止 接受任何媒體采訪。但是簡擔(dān)心這場火災(zāi)會 給她的弟弟和他的同事帶來心理陰影。她覺 得他們心里負擔(dān)了太多。姐弟倆聊天的那晚， 巴迪羅把火災(zāi)后發(fā)生的所有事隋一五一十地 告訴了姐姐。他們從火場里出來后，被送去 喝茶，被盤問，然后被送回了家。后來關(guān)于格 蘭菲塔的消息他都是從手機上看到的，在刷 Faeebook時，他意外看到了兩個老朋友—一 魯伊斯兄弟——的消息，他們?nèi)齻€以前一起 在格蘭菲塔大樓附近的泳池做救生員，關(guān)系 很好。魯伊斯兄弟倆在找他們12歲的侄女，火 災(zāi)后再也沒見到她。巴迪羅打電話給他們，他 們說他們的侄女住在20層，名字是杰西卡。

巴迪羅感覺肚子里有東西緊緊地繃著， 這種感覺持續(xù)了好幾個星期。

他心里充滿了歉意，一整宿睡不著覺，愧 疚自己不得已放棄了那個小女孩，他答應(yīng)過 門外的姑娘要救她妹妹的。這通電話讓他心 里產(chǎn)生了不一樣的感覺，他必須得把這件事 告訴家人。巴迪羅把這件事告訴姐姐的時候， 簡回憶道，“他難過得說不出句完整的話來， ‘我放不下啊，你知道嗎，我只能說，‘你已經(jīng) 盡力了?！弊詈?，消防員在23層發(fā)現(xiàn)了女孩的 遺體?；馂?zāi)中很多死者，尤其是住在高層的人， 都試圖爬到樓頂逃生。簡回憶看巴迪羅一次一 次地糾結(jié)他當(dāng)時的決定?！叭绻?dāng)時往樓上 走（他第一次下電梯時），而不是往樓下走，結(jié) 果會不會不—樣，因為杰西卡很可能就在他往 上的一兩層樓里，他本來可以救她的?！?/p>

那個住在20層的小姑娘，她的全名是杰 西卡厄爾巴諾拉米雷斯?；馂?zāi)后，她的照片 貼滿了周圍的街區(qū)，杰西卡的臉恰好提醒我 們銘記那晚大火給人們帶來的痛苦。

遺體得到確認后，杰西卡的家人發(fā)了一 份聲明，其中有寫到他們的想念，還有她的善 良和開朗。她的家人寫道，“我們的女兒再也 回不來了，我們會一直斗爭，要為她和其他喪 生的人討個說法。”

直到11月，調(diào)查人員才報告了最終的死 亡人數(shù)：71。7月初，所有遺體得到妥善安置， 之后的工作由考古學(xué)家和從美國聘請的9 11 死者搜索的專家接手。燃燒最厲害的地方，溫 度高達1800華氏度?；謴?fù)工作人員面對的是 成噸的灰燼。

有些人對這種恢復(fù)工作抱有懷疑態(tài)度， 更有甚者持極度的不信任態(tài)度，他們認為死 亡人數(shù)遠超官方所報的人數(shù)，對于這個流傳 甚廣的極度懷疑論，我問了附近的一個當(dāng)?shù)?人是怎么看待的，他聳了聳肩，“這些人經(jīng)常 受欺負?！蔽覀冇谐浞值睦碛蓱岩蛇@個數(shù)據(jù)可 能并不確切，并且之后可能會有變動。這個搜 索工作比較復(fù)雜，因為當(dāng)晚住在這里的人，除 了記錄在冊的租戶，還有可能有其他人。如果 正好有人當(dāng)晚住在了這里，而且恰巧去了高 樓層，很少有人能逃出來，很可能和所有知道 他們下落的人都喪生于此。

今年夏天，我曾和一個在這里做復(fù)原工 作的人聊過，我問他里面是什么樣的，他深吸 一口氣?！埃ㄟ@些房間）門窗都沒了，里面什么 都沒有，石灰都脫落了，隔斷墻都燒沒了?？?能辨認出來一個床墊，也是因為彈簧。有的瓷 器，比如馬桶座，留了下來。除了墻，什么都 沒了?！彼ｎD了一下，“也可以說有的死者者還 在這里，因為碎石壓住的部分沒被燒掉。哪里 都是平坦的，除了……”他用手比劃著—條直 線，忽然出現(xiàn)了一個彎，“這些碎石和塵土覆 蓋的地方，就像是一個隆起物。”

6月16日天黑后，人們來到出事地點，手 捧蠟燭緊緊圍在遇難者家屬身邊祈福，四周 一片寧靜。大衛(wèi)巴迪羅受老朋友魯伊斯兄弟 邀請也來到了現(xiàn)場。這晚，他第一次見到杰西 卡的家人。巴迪羅對站在他身邊的人說，他再 次向格蘭菲塔大樓走來時腿都在發(fā)抖，不知 道這個女孩的家人看到他會有什么反應(yīng)。一 位消防員解釋給我聽：“雖然在內(nèi)心深處，你 知道自己已經(jīng)盡力了，你知道消防員們都盡 力了，但你還是沒辦法救出那棟房子里所有 的人。你是一個消防員，可你拋下他們離開 了。你不知道別人會怎么看你?！逼砀r，杰西 卡的家人緊緊拽著巴迪羅不肯松手，而巴迪 羅也哭著說他很抱歉。

這位飽受折磨的消防員與這個悲痛欲絕 的家庭之間從此建立了深厚的情誼。這段關(guān) 系在大眾媒體上有所體現(xiàn)（祈福當(dāng)天，巴迪 羅在臉譜網(wǎng)上寫道：“唯有愛”），同時巴迪羅 與遇難者家庭互相安慰的視頻畫面也出現(xiàn)在 電視上。在大眾看不到的地方，悲痛在延續(xù)， 而這段『青誼也在不斷加深。

5 化為灰燼

現(xiàn)場直播默哀，明星舉辦的慈善活動，報 紙專欄輕率的聲明，小報里尋找替罪羊：令人 震驚的火災(zāi)過后，這個國家開始舉行各種笨拙 的儀式。格蘭菲塔大樓附近，人們試圖重新振 作，重建他們共同的家園。幸存者病愈后從醫(yī) 院搬進酒店?？闲令D和切爾西地方議會承諾為 這次失火廉租房的住戶提供新居，不過很多人 都擔(dān)心新房會建在哪兒，又會是什么樣子。震 驚、悲痛和憤怒過后，人們已是身心俱疲。

7月19日，火災(zāi)過去五周后，幸存者參加 了肯辛頓和切爾西議會總部的公開會議，個 別還受邀在議會主廳發(fā)言，但大部分人只能 坐在樓上的旁聽席。有些人對此十分憤怒，試 圖闖入主會廳?！槐笨闲令D居民對議員說： “我們都害怕自己的家哪天也會化為灰燼?！?議員馬修帕爾默也出席了會議，那天下午他 也很擔(dān)心：“很怕有人會對著我痛罵一頓。”當(dāng) 天，人們試圖涌進議會，議會衛(wèi)兵鎖上所有的 防火門以阻止幸存者進入，這顯得有些麻木 不仁。帕爾默一直喊著“別讓他們進來”的一 幕也被新聞鏡頭記錄下來，但帕爾默堅稱，這 么做是因為警察曾提醒會議當(dāng)天很可能爆發(fā) 騷亂。最終，雙方達成讓步，更多人得以進入 議會講述他們的親身經(jīng)歷。帕爾默向我坦言，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非?？膳隆?。他比我預(yù)想 的還要坦白：“我可能被指控過失殺人——整 個議會高層都可能被指控過失殺人。會上我 們聽了大家在火災(zāi)中的經(jīng)歷，那些事非?？?怕。但不管是我還是整個議會，都必須坐在那 里聽完，即使聽一整晚也不能離開。因為就算 聽起來再恐怖，我們畢竟都沒有親身經(jīng)歷這 場火災(zāi)。”

會上，大衛(wèi)巴迪羅坐在旁聽席，杰西卡 的一名親屬邀請他到市議會來，并在巴迪羅 座位區(qū)外的過道與幸存者聊天。他一定是看 到一些熟悉的臉龐，他知道他們的故事—一 6.14以來，人們一直在談?wù)撃切]能從大樓 里逃出來的遇難者。巴迪羅走過去向奧盧瓦 森塔拉比介紹自己，并緊緊握住他的手。

第一次見到塔拉比，我也緊緊握住了他 的手，好一會兒才放開。人們對這些死里逃生 的人心存敬畏，不由自主地坦言：我不知道自 己在這種情況下會不會也這么做。在得知我 的想法后，塔拉比對我說：“聽我說，面對死亡 時，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彼?因在火災(zāi)中吸人大量煙塵被送進醫(yī)院，病愈 出院后和家人住在酒店。我就是在這家酒店 和他見面的。塔拉比的身體已痊愈，他的唾液 從焦糖色回到正常顏色。我們見過好幾次，一 般都是在這家酒店的餐廳。餐廳里有許多電 視都在播放新聞。我和塔拉比聊天時，電視中 時不時就會出現(xiàn)有關(guān)格蘭菲塔大樓的報道。 新聞每天都會提到這場火災(zāi)的后續(xù)情況。倫 敦消防局局長在一次采訪中承認，6 14火災(zāi) 后，她—度尋求心理咨詢。這場火災(zāi)的遇難者 中年齡最大的82歲，年齡最小的則是一位逃 生孕婦肚子里未能幸存的胎兒。

塔拉比將他逃生的經(jīng)歷原原本本地告訴 了我。鄰居和消防隊員們看見他的時候，他正 手抓著窗框掛在屋外，腳不停地蹬著，整個人 都精疲力竭。塔拉比說，在這之后，公寓里的 那對敘利亞兄弟就把他從窗戶外拉回了屋子 里。兩兄弟中的一人后來遇難了，他沒有成功 逃出火場。那天晚上，來這間公寓避難的鄰居 還有3個，他們也全部遇難了。

塔拉比說道，“你見過非洲的尼日利亞人 是怎么把孩子捆在自己后背上的吧？”塔拉 比就是在羅絲瑪麗的幫助下用這種方式把自 己的女兒救出去的?！跋狸爢T破門而入時， 我和女兒正要從窗戶跳出去?！闭f到這里，塔 拉比停住了，他站了起來，可能是因為又回憶 起了火場的狀況，他無法安穩(wěn)地坐著。等他 摸著自己的頭坐下時，他繼續(xù)說道，“我不記 得他們到底朝我們喊了什么?！熳?？ ‘快 跑？還是‘快逃？”

是消防員的語氣讓他們回過神來，“感覺 當(dāng)時只有兩種結(jié)果，要么跑，要么燒熟了。”他 和妻子當(dāng)時毫不猶豫，拉起手就往前門逃跑， 當(dāng)時他們的孩子就綁在塔拉比后背上?；饒?的煙看著比之前濃了兩三倍。塔拉比之前就 覺得這些煙會要了他們的命。他們走錯了路， 錯過了通往樓梯的門，因此只能沿原路返回。 在黑暗中找路的時候，塔拉比慶幸自己之前 經(jīng)常在樓道里抽煙，因為現(xiàn)在他不用看就能 找到樓梯扶手?！拔覀兺鶚窍屡?，我們當(dāng)時很 累，我們也知道當(dāng)時吸進去的每一口煙都是 很危險的。當(dāng)時我的孩子就在我后背上。”塔 拉比說，當(dāng)時最壞的事隋就是聽著后背上4歲 的女兒粗重地呼吸著有害的濃煙。他們跌跌 撞撞地走到了10樓，又走到了7樓。事后他們 才反應(yīng)過來，路上磕碰他們的東西，是人的尸 體?！爱?dāng)時我感覺自己就要失去意識了，我心 里想著‘不管是什么原因，我都不能失去自 己的家人……消防隊員在3樓，從5樓開始 我就能看到一點兒光亮了。要是讓我形容的 話，當(dāng)時的我就像只剩2%電量的手機電池?？?到那束光之后，我的生命值又恢復(fù)了1%?！?p>

在賓館外回憶完這些細節(jié)后，塔拉比默 默站了一會兒，準備吸一支煙。時間剛剛進入 晚上，當(dāng)時火災(zāi)剛剛過去正好兩個月。我告 別了塔拉比，繼續(xù)向北走，走到了格蘭菲塔大 樓，那里有上百個幸存者正在集會，不僅僅是 為了紀念死者，也是為他們心理創(chuàng)傷的復(fù)原 立下一個微不足道的里程碑：兩個月過去了。 在人群中我看到了帶著4歲女兒的大衛(wèi)巴迪 羅。他找到了他的朋友——杰西卡的叔叔，兩 人互相摟著脖子問好。7點的時候，集會的人 群—起出發(fā)，開始了早已計劃好的游行。

他們十分安靜地穿梭于倫敦嘈雜而擁堵 的街區(qū)。出于對他們的回應(yīng)，倫敦也陷入了寂 靜。街上的人們不再聊天。公交車也停在半 路。在柵欄里踢球的孩子也收起足球不再玩 耍。感到害怕的議員和房東也給自己擁有的 房產(chǎn)完善了防火措施。其他高樓也開始拆除 防火層。在北肯辛頓，人們計劃給燒毀的格蘭 菲塔大樓蓋上柏油帆布，直到這座無意中形 成的墳?zāi)鼓軌驈氐紫狻?/p>

游行是繞著格蘭菲塔大樓進行的。等到 他們重新回到格蘭菲塔大樓時，我看到大 衛(wèi)巴迪羅和他的女兒離開了大部隊。我看到 這位消防隊員一開始先是猶豫，最后還是站 在那里看著游行的人們從他身邊走過。他繼 續(xù)向前走著，把女兒緊緊地摟在懷中，走過格 蘭菲塔大樓，繼續(xù)走向消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