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
[摘 要]“人民性”曾經(jīng)是文藝理論中的重要范疇。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關于文學為最廣大的人民大眾服務的精神得以全面貫徹,文學理論話語中人民當家做主的壯志豪情集中體現(xiàn)為“人民性”成為文藝理論的焦點話題,以及以“人民性”為標尺對古今中外文藝信心滿懷地梳理、擇選與評判。黃藥眠較早從理論上對“人民性”做出概括,而以群、巴人等文藝理論家對“人民性”的論述則較為系統(tǒng)、影響較大?!拔母铩敝?,“人民性”一直是臧否文學的權威標準?!拔母铩逼陂g,“人民性”遭到“階級性”的極度壓制,以至于成了言說的禁區(qū)?!皳軄y反正”之后,“人民性”又重新成為諸多文藝論著研討的熱點話題。80年代,“人民性”盡管在批判的意義上重放光彩,但其衰落的趨向已難以挽回。20世紀90年代末以來,“人民性”又被重新啟用。但與之前肯定的意涵相比,它更多的是在反思的、批評的層面上被使用來評說文學史,不少批評家還將“人民性”與底層寫作聯(lián)系起來。新千年中期前后,一些理論家圍繞“人民性”的重建問題進行了激烈論爭。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重新確立了人民性的審美規(guī)范,它是當代中國的馬克思主義美學,是引領中國文藝未來發(fā)展的明確綱領。人民美學以人民大眾為表現(xiàn)主體,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內(nèi)在精神;人民美學既是形式與內(nèi)容的統(tǒng)一,又是開放的美學體系。人民美學是社會主義文藝區(qū)別于其他文藝形式的根本特征,是建設、推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yè)無可替代的美學力量。
[關鍵詞]中國當代文論;人民性;變遷
[中圖分類號]I02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0-8284(2018)01-0055-06
從理論資源上說,“人民性”這一文論概念源自俄國。在《論文學中的人民性》一文中,普希金描述過它在19世紀20年代被使用的盛況:“從某個時候起,談論人民性,要求人民性,埋怨文學作品中缺乏人民性,在我們這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然而誰都不肯下一個定義,說明他所說的人民性一詞有何含義?!盵1]34在他看來,作家的“人民性”是一種只能為本國同胞充分賞識的優(yōu)點,因為氣候、政體、信仰等賦予每個民族一副特殊的容貌,它們在詩歌的鏡子中多少有所反映。顯然,在文學反映論的框架之下,“人民性”實際上幾乎被等同于民族性。而這種流行其時的見解,一直到別林斯基才被厘清。他認為,“民族”的含義比“人民”更為廣泛。前者意味著從最低到最高的全體人民,而后者則總是意味著一個國家最低的、最基本階層的民眾。對于作家而言,這兩方面都應兼顧到:“民族的詩人在自己的作品里一方面要表現(xiàn)以人民群眾為代表的、基本的、混同的、難以明確說出來的實質(zhì),一方面還要表現(xiàn)在全民族最有教養(yǎng)的階層生活中所發(fā)展著的這種實質(zhì)確定的意義。”[2]82到了現(xiàn)代馬克思主義革命領袖那里,上述革命民主主義式的兼顧往往被毫不吝惜地打破。“人民性”不僅從真正優(yōu)秀藝術作品的必要條件而非優(yōu)點,一躍成為判斷文藝是否進步的準繩,而且就連“人民”本身的內(nèi)涵也被劇烈改變。
一、人民性:文學批評的圭臬
1942年,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下簡稱《講話》)牢固地夯定了“人民”的界樁:“最廣大的人民,占全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民,是工人、農(nóng)民、兵士和城市小資產(chǎn)階級。所以我們的文藝,第一是為工人的,這是領導革命的階級。第二是為農(nóng)民的,他們是革命中最廣大最堅決的同盟軍。第三是為武裝起來了的工人農(nóng)民即八路軍、新四軍和其他人民武裝隊伍的,這是革命戰(zhàn)爭的主力。第四是為城市小資產(chǎn)階級勞動群眾和知識分子的,他們也是革命的同盟者,他們是能夠長期地和我們合作的。這四種人,就是中華民族的最大部分,就是最廣大的人民大眾。”[3]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講話》關于文學為以上四種人服務的精神得以全面貫徹,文學理論話語中人民當家做主的壯志豪情,集中體現(xiàn)為“人民性”成為文藝理論的焦點話題,以及以“人民性”為標尺對古今中外文藝信心滿懷地梳理、擇選與評判。
1949年,陳涌在《對關于學習舊文學的話的意見》一文中較早談及“人民性”:“中國過去的文學也正如外國的和民間文學一樣,至少有兩方面是可以學習的,這就是一切屬于人民性的內(nèi)容和屬于現(xiàn)實主義的表現(xiàn)方法。”[4]21而黃藥眠則較早對“人民性”做出了真正的理論概括,他在《論文學中的人民性》中開篇就指出,“人民性”是歷史的范疇,討論“人民性”時首先必須反對兩種錯誤:一是“拿簡單的階級概念來代替文學中人民性的復雜內(nèi)容。他們只機械地把作品中的人物貼上代表某某階級的簽條,并從作品中摭拾一兩段話用來斷定作家是屬于某一階級”;二是“根本取消了產(chǎn)生這一個作品的時代之階級的分析,也不顧作者在創(chuàng)作中,所采取的基本立場,而只空泛地用‘人民的或‘有人民性的字樣加在某些作品的上面”。這里對反面意見的批判,顯示了對“人民性”與“階級性”兩者之間關系的辯證分析,具有極強的現(xiàn)實針對性。從正面來說,他認為“人民性”須要具有如下四個方面的特點:其一,“作品所描寫的對象(人物與故事)是為人民大眾所直接和間接地關心,或?qū)θ嗣翊蟊姷纳钣兄匾饬x”;其二,“在某一特定的歷史時代,作者以當時的進步立場來處理題材,真實地反映了生活”;其三,“作品所描寫的現(xiàn)象范圍廣泛,揭露深刻,刻畫有力,并以大眾化形式表現(xiàn)出它的高度的藝術性”;其四,“作者在作品中以具體的形象表現(xiàn)出了當時人民大眾的要求、愿望和情緒”[5]36。需要指出的是,這四個特點并非要求每一個都必不可少,但裁量某部作品“人民性”的有無最為重要的還是第二條。套用美國文論家艾布拉姆斯著名的文學四要素說,可以看出,黃藥眠所言的四點內(nèi)容涉及世界、作家、作品、讀者四個維度。當然,這個構架并未超出反映論的界限。
對“人民性”較為系統(tǒng)、影響較大的論述,當數(shù)以群、巴人等理論家。兩者都將“人民性”與“階級性”“黨性”并論,這意味著它們之間的密切關系——“黨性”是“階級性”與“人民性”發(fā)展的高級階段,也是三者中的核心部分。不同的是,以群主編的《文學的基本原理》將三者歸進“文學與政治”這一章之下,而巴人的《文學論稿》則將其納入“文學的思想性”一章。從它們的章節(jié)標題上可以簡要地一窺個中堂奧?!拔膶W與政治”分為三節(jié):第一節(jié)是“文學的階級性”,其中包括三個小標題:“文學表現(xiàn)著一定階級的意識”“文學為一定的政治服務”“超階級、超政治的文學是不存在的”;第二節(jié)是“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是無產(chǎn)階級整個革命事業(yè)的一部分”,包括“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的黨性”“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要服從黨的事業(yè)的需要”兩個小標題;第三節(jié)是“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必須為工農(nóng)兵群眾服務”,又分為“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的服務對象”“革命文學工作的普及與提高”“文學工作者與工農(nóng)兵相結合樹立無產(chǎn)階級的世界觀”三個層次[6]。在這種論述中,“人民性”被歸屬于革命文學的服務對象問題。不難發(fā)現(xiàn),《講話》是其展開敘述的底本或依歸。而“文學的思想性”這一章下,第一節(jié)是“文學的階級性”,有三個層次:“文學與階級斗爭的關系”“統(tǒng)治階級對待文學藝術的態(tài)度”“文學藝術領域內(nèi)的階級斗爭”。第三節(jié)是“文學的黨性原則”,分三個層次:“現(xiàn)實主義與傾向性”“列寧的關于文學的黨性原則”“新的現(xiàn)實與新的任務”。相比之下,“階級性”與“黨性”的討論與前述大同小異。
不過,“人民性”在巴人那里顯得更為充實、新穎、獨到。第二節(jié)“文學的人民性”共分五個層次:“人民性的社會基礎”中,巴人以中國古代文學史為例,強調(diào)來自人民方面的文學對“五四”以來新文藝的影響與作用,進而強調(diào)“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及勞動人民作為“物質(zhì)資料生產(chǎn)者創(chuàng)造人類歷史的偉大作用”。“人民性的歷史內(nèi)容”指出,“人民性”概念并非擁有一個穩(wěn)固不變的實體指向,其內(nèi)容隨著人類所處歷史階段的變化而相應地改變,它在社會主義社會的所指與之前迥然不同,且獲得了發(fā)展的無限可能?!爸袊诺湮膶W中的人民性”認為,中國古典文學顯著的特點是豐富的人民性與精深的現(xiàn)實主義密切結合。具體說來,有來自民間的人民的文學,譬如,《詩經(jīng)》的《國風》,秦漢時的民間歌謠,東漢后期的五言詩《古詩十九首》,六朝的《子夜歌》《讀曲歌》《木蘭辭》《孔雀東南飛》等,這被視作中國古典文學的一種基本動力;有統(tǒng)治階級的文人吸取民間文學時既吸取了其活潑的形式,也部分吸取了其中的人民性者;有統(tǒng)治階層內(nèi)部分化時被排擠進人民隊伍,因而寫出具有豐富人民性的偉大作品者,如杜甫、白居易、陸游等;有嘯傲山林或歸隱田園而歌頌自然、人生與農(nóng)民生活者,如魏晉文人、李白、公安派等;有與人民日常生活頻繁接觸而有充分人民性者,如宋話本、元雜劇、明昆曲及地方戲等;有以平民文學為中心而反映人民生活及人民性更豐富、更直接者,如《三國演義》《水滸傳》等明清小說?!艾F(xiàn)實主義與人民性”斷定:凡是充分的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總是具有豐富的人民性內(nèi)容,而杜甫的作品是其中的最好范例。“人民性與民族特點”指明,任何文學上的人民性內(nèi)容都必須通過民族生活與民族形式而表現(xiàn)出來[7]174-196。這些認識大致代表了那個時代對“人民性”的一般理解。
二、人民性:沉淪、復興與衰落
“人民性”“黨性”與“階級性”本是一組緊密相連的整體性概念,然而,“階級性”在20世紀50年代末期就逐漸顯現(xiàn)出了凌駕其他兩者的苗頭。譬如,徐中玉曾撰文談論文學的民族意義、全人類意義與人民性之間的關系。他認為,前兩者的基礎與具體內(nèi)容便是人民性,反過來說,一個作品所以能具有民族意義或全人類意義,必然是因為中間體現(xiàn)著極高的或最高的人民性(共產(chǎn)主義的黨性)[8]64。而郭紹虞在批評時竟說該文是“蒙著糖衣”:盡管他也承認徐文開篇就談了文學的階級性,但還是認定徐中玉忽視了階級意義。需要注意的是這篇邏輯有些不通之文的由來:“在反右派斗爭以前,我讀此文,不覺有什么問題;但在反右派斗爭以后,就使我敏感地注意到這些關鍵性問題?,F(xiàn)在特地指出這一點,使讀者不致為這些糖衣所蒙蔽。”[9]92-93郭紹虞的夫子自道暗示其所作有“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隱情,這實際上顯示了“階級性”標準在文學理論體系中地位日趨高漲的勢頭。田予也言辭激烈地批評1949年以來特別是1957年以前古典文學研究中“人民性”的濫用、片面追求,而造成這一錯誤的癥結在于用籠統(tǒng)的“人民性”模糊、抹殺和取消了文學的階級性,否認和掩蓋人民內(nèi)部的階級矛盾和階級斗爭,放棄對不同的歷史時期的人民作階級的分析[10]10-14?!半A級性”一路高歌猛進,“文革”期間更是獨步文壇,連“黨性”也異化為“四人幫”一伙爭權奪利、打擊政敵的傀儡。如此一來,先前在“人民性”標簽下予以肯定的作品也失去了護佑,從而淪為封建遺毒或腐朽的資產(chǎn)階級糟粕而銷聲匿跡。于是乎,偌大的文壇就只余下八個革命樣板志得意滿地唱著獨角戲。
“撥亂反正”之后,“人民性”又重新成為諸多文藝論著研討的熱點話題。蔡儀主編的《文學概論》批判“四人幫”的“文藝黑線專政”論、“寫與走資派斗爭的作品”“文藝方向未解決”論等反動口號與主張,以《講話》為指導主張“無產(chǎn)階級文學的工農(nóng)兵方向”[11]70。十四院校的《文學理論基礎》則指出:“文學的人民性長期以來被林彪、‘四人幫所否定和抹殺,他們只承認階級性,不承認人民性,在批判繼承古典文學遺產(chǎn)和發(fā)展無產(chǎn)階級文學藝術上設置了種種障礙?!盵12]101-102因此,重提并恢復“人民性”意義重大:它既是辨別文學遺產(chǎn)中精華與糟粕的標尺,也是繁榮社會主義革命文學的準則。鄭國詮等主編的《文學理論》也認為,解放后文藝界對“人民性”問題的討論曾出現(xiàn)過一些錯誤觀點,“特別是1956年以后出現(xiàn)的庸俗社會學的觀點,在‘四人幫推行極左文藝路線中,得到惡性的發(fā)展,致使文學的人民性成了人們不敢問津的理論‘禁區(qū)”[13]57。所以,恢復“人民性”勢在必行。唯其如此,才能發(fā)揚文藝與人民密切聯(lián)系的傳統(tǒng),從人民新的生活實際出發(fā)創(chuàng)造社會主義新文學。
“人民性”盡管在批判的意義上成為重放的鮮花,但該話題在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理論言說中迅速枯萎。這一方面固然是因為它本身攜帶的強烈政治意識不適于大規(guī)模群眾運動式階級斗爭已經(jīng)結束的時代。另一方面,更為重要的原因是,這一時期的文學理論主要關注的是如何打破政治對文學的籠罩而走向文學自身:譬如,從朦朧詩的論爭到主體論的張揚,從現(xiàn)代主義借助文學技巧的掩護突圍到新時期文學的向內(nèi)轉(zhuǎn),從文學批評方法熱到先鋒小說的敘事學,如此等等?!叭嗣裥浴钡臈壷迷谖恼摻滩闹畜w現(xiàn)得尤為鮮明,它們既不再為其設立專門章節(jié)、花大量篇幅去論證或解讀其合理性,也很少援引它來分析或臧否某部作品;而大都是在“文學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的框架下象征性地一帶而過[14],一些新銳的著作甚至對此只字不提[15]。
三、人民性:重啟與重建
長期沉寂之后,“人民性”在20世紀90年代末又被重新啟用。但與之前肯定的意涵相比,它更多的是在反思的、批評的層面上被使用來評說文學史。陳思和在談及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文學時指出,其時的文學審美已被“時代的共名凝固化”,文學作品必須被納入這種“共名”才能公開發(fā)表。因此,敘事性作品就成了階級斗爭理論直白的圖解,而抒情性作品則泯去了本應存在的抒情個體“我”,代之以復數(shù)的“我們”——人民、時代的英雄人物,“人民性”的抒情大合唱自然“因為附和時代共名的需要而蒙上了一層虛偽的色彩”[16]145-146。王朔對《天云山傳奇》——它被譽為粉碎“四人幫”之后第一部批判性反思“反右”擴大化的文藝作品——一類作品的批評,其實與時代共名說并無實質(zhì)性差異。他認為,作家的“苦難—生死戀—詩”這種歌頌人民的路子不僅不誠實,而且是一種獻媚。因為,它將某個普通人的好意放大成人民的愛憎,在普遍化的過程中嚴重忽視了人民也可成為幫兇的事實。與前兩者相比,劉小楓對當代中國文學史的評論雖是只言片語,但他在放眼世界文學后得出的結論與之靈犀相通。他把“現(xiàn)代的敘事倫理”分為“人民倫理的大敘事”與“自由倫理的個體敘事”兩類。就前者來說,“歷史的沉重腳步夾帶個人生命,敘事呢喃看起來圍繞個人命運,實際讓民族、國家、歷史目的變得比個人命運更為重要”。相比之下,后者“只是個體生命的嘆息或想象,是某一個活過的生命痕印或經(jīng)歷的人生變故”[17]7。也即是說,前者重在施展其教化、規(guī)訓個體的功能,而后者則意在發(fā)揮其撫慰、展現(xiàn)個體的效果。如果考慮到劉小楓在這本論著中時隱時現(xiàn)的個人心路歷程的話,上述敘事倫理的二分法顯然就不能看成泛泛的空論,而其中所蘊含的對那段不正常歲月及其文學作品的批判就躍然紙上。
20世紀以來,不少批評家將“人民性”與底層寫作聯(lián)系起來。譬如,孟繁華即主張“新人民性”。具體而言,它是指“文學不僅應該表達底層人民的生存狀態(tài),表達他們的思想、情感和愿望,同時也要真實地表達或反映底層人民存在的問題。在揭示底層生活真相的同時,也要展開理性的社會批判。維護社會的公平、公正和民主,是‘新人民性文學的最高正義。在實現(xiàn)社會批判的同時,也要無情地批判底層民眾的‘民族劣根性和道德上的‘底層的陷落”[18]??梢钥闯?,“新人民性文學”被置入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社會問題小說”及文學的人民性脈絡中,被視為一個與現(xiàn)代啟蒙主義思潮密切相關的范疇。這種主張得到了其他學者的響應,如賀紹俊認為“新人民性”與自己評價底層文學時所用的 “新國民性批判”不謀而合[19]30-31。而陳曉明則提出了“后人民性”,它既不同于早期俄羅斯文學的“人民性”傳統(tǒng),也對中國社會主義文學運動有所偏離?!昂笕嗣裥浴笔菍Α叭嗣裥浴钡男拚蚋淖儯诿缹W表達的意義上又比“人民性”多了一點別的東西:他認為當一批作家重新強調(diào)“人民性”時,往往僅是將其作為一種美學表現(xiàn)的策略,實際上卻未能于政治思想意識方面進行應有的探索,這種對人民性的需求與超出體現(xiàn)在思想與藝術的雙重矛盾上[20]112-120。
新千年中期前后,一些理論家圍繞“人民性”的重建問題進行了激烈論爭。方維保大聲疾呼重建人民性之維,這直接根源于他對文學現(xiàn)狀的不滿[21]73-76。他認為,世紀之交的文學危機重重:形式主義和敘事學的昌盛使文學龜縮于形式的物質(zhì)外殼之中;物質(zhì)主義的形而下寫作泛濫成災;缺乏理想而過度迷戀自我的身體、經(jīng)歷與心理。而能夠拯救此種危機并成為文學重建重要一維的便只有人民性,但重倡人民性并非對現(xiàn)實主義的簡單回歸和瞬時的感性沖動,而是力圖使文學重新歸屬大地為人類植根而努力的一個向度,使之成為知識分子當下文學危機中重拾道德理想的出發(fā)點。王曉華則針對方文批評說:簡單地以底層文學來排斥所謂的白領文學、校園文學與小資文學等從邏輯上不通,因為精神勞動也屬于勞動、人民并非僅僅包括底層。因此,如果以狹隘而無根基的人民性概念為絕對標準的話,必然會形成話語霸權。而且,將人民性等同于底層實際上又重陷人民性等于階級性的泥潭。他認為人民性的確應予重建,但要建構真正的人民性就必須引入公民性概念,只有這樣才能使作家面對人民性時免除以下幾種錯誤傾向:居高臨下的觀照,謙卑的仰視,階級性的狹隘化[22]10-13。方維保在回應中強調(diào):自己倡導的人民性絕不排斥知識個性和其他階層的個性,根本不具備什么霸權的性質(zhì)。在顧及人民性的歷史積淀及其導致的習慣性恐懼后,他主張人民性理應包含每一生命主體的平等意識。人民性在他看來只是知識分子的一種價值立場與創(chuàng)作姿態(tài),是知識分子同情人民的人道主義精神的表現(xiàn),人民性始終指向底層,不是要建構一種抽象的人民人格[23]79-82。而張麗軍則質(zhì)疑王曉華的“公民敘事”搬用西方現(xiàn)代性理論,結果導致對中國問題的遮蔽、理論與實踐的錯位[24]55-59。王曉華隨后在針對方、張二人的討論中指出,雙方的根本分歧是對何謂人民性的理解不同。前者主張應將人民性落實到公民性之維,而后者則認為人民性就是群眾性、底層性。王曉華提出整體性的人民敘事和個體性的公民敘事作為人民性的兩個維度不能偏廢,兩者的相互促進與矯正是人民文學實現(xiàn)自身的基本機制。因此,建構兩種敘事統(tǒng)一的文學就是現(xiàn)代性為中國當代文學規(guī)定的方向[25]23-30。不難發(fā)現(xiàn),這其實就是劉小楓所談人民倫理的大敘事及自由倫理的個體敘事的綜合。
四、習近平人民美學的內(nèi)涵與意義
習近平總書記2014年10月15日在北京主持召開了文藝工作座談會,在聽取來自眾多領域的文藝工作者的意見與建議后發(fā)表了重要講話——《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這一講話確立了人民性的審美規(guī)范,它既是對馬克思主義創(chuàng)立者人民美學思想的繼承與發(fā)展,又是對中國共產(chǎn)黨人民文藝思想的繼承與發(fā)展。習近平人民美學是當代中國的馬克思主義美學,是引領中國文藝未來發(fā)展的明確綱領。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yè)必須堅持兩手抓,一手抓物質(zhì)文明,一手抓精神文明,兩手都要硬。人民美學是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的格調(diào)與旋律,是社會主義文藝區(qū)別于其他文藝形式的根本特征,是建設、推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yè)無可替代的美學力量。習近平強調(diào)指出,必須站在實現(xiàn)“兩個一百年”奮斗目標、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高度,來認識人民美學的歷史地位與歷史使命。
人民美學的表現(xiàn)主體是人民大眾。人民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人民實踐是人民美學的源頭活水。文學藝術唯有熱情謳歌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下人民的革命歷程、建設與改革的偉大實踐,真心書寫人民的喜怒哀樂、反映人民的所思所愿,才能滿足人民不斷增長的精神文化需求,真正做到為人民服務。文學藝術唯有腳踩大地才能放飛夢想,反之,少數(shù)文藝創(chuàng)作或一頭扎進宮闈與豪門,或流連于一己悲歡、杯水波瀾,而將廣大勞動人民群眾的宏偉事業(yè)置于腦后。這類作品不接地氣,即使可以僥幸爆得一時之名,也難以活力常在、影響深遠。人民美學的內(nèi)在精神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核心價值觀是形塑社會共識、凝聚民族力量、促進社會發(fā)展的精神紐帶,缺少核心價值觀的社會無異于一盤散沙。人民美學應該以美學的方式大力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典型環(huán)境中塑造典型人物,歌頌真善美、鞭撻假惡丑;應該在潛移默化中給人民群眾以審美的感染與啟迪,同時發(fā)揮價值引導、精神引領的重要作用。以人民美學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絕非一蹴而就之事,而是一項長期而艱巨的精神文明工程。唯有堅持不懈,才能牢固夯實人民群眾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的堤壩,不斷增強其抵御崇洋媚外等形形色色錯誤思想的定力。
人民美學是形式與內(nèi)容的統(tǒng)一,文質(zhì)兼美。我們應該擺正形式與內(nèi)容的關系,不可偏廢。子曰:“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比绻恢匾曅问?,內(nèi)容大于形式,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常常就會落入言之無文、行而不遠的境地。如果過度包裝,形式大于內(nèi)容,甚至迷戀形式主義,就會導致喧賓奪主、內(nèi)容空洞,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就得不到應有的闡發(fā)與宣揚。習近平強調(diào),一切創(chuàng)作技巧和手段最終都是為內(nèi)容服務的,并指出文藝精品之“精”,就在于其思想精深、藝術精湛、制作精良。而人民美學把形式與內(nèi)容冶為一爐,是藝術性與思想性的融會,能使人民群眾在美的熏陶、美的享受中同時得到正能量的激發(fā)與鼓舞。人民美學是開放的美學體系。人民美學堅持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鼓勵不同門類、不同風格、不同形態(tài)、不同載體的文藝作品爭奇斗妍。就美學取向而言,其中既有高雅也有通俗;既有崇高也有優(yōu)美;既有傳統(tǒng)也有現(xiàn)代;既有大格局也有小情調(diào);既有現(xiàn)實主義精神,也有浪漫主義情懷;既有對中華美學的傳承與展現(xiàn),又有對世界美學的借鑒與融通。正是人民美學的開放性,蘊含著社會主義文藝作品持續(xù)創(chuàng)新的無限潛力。
“人民性”曾經(jīng)是文藝理論中的重要范疇。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至“文革”前,“人民性”是臧否文學的權威標準。“文革”期間,“人民性”遭到“階級性”的極度壓制,以至于成了言說的禁區(qū)。80年代,“人民性”盡管在批判的意義上重放光彩,但其衰落的趨向已難以挽回。20世紀90年代末以來,“人民性”又被賦予新的含義并引發(fā)過激烈論爭。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重新確立了人民性的審美規(guī)范。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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