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炎
黑 蟻
地震發(fā)生之前,老太太正給她的三個孫子講螞蟻的故事。
她們坐在堂屋,大寶和二寶偎在老太太的膝旁,小寶坐在她腿上,不時用小手撓她的下巴。老太太手里拿著半個饅頭,旁邊的小桌上放著饅頭筐,里面盛著她剛剛蒸好的饅頭,散發(fā)著香甜的熱氣。老太太用拇指抿下一點兒饅頭屑,一群小小的黑蟻忙著把碎屑搬回巢穴。
“瞧啊,”老太太指著黑蟻說,“它們個個都是棒勞力?!?/p>
大寶六歲,在三個孩子中最大。他的眼睛清澈得像村后的月牙潭,那群螞蟻在潭子里來回穿梭,就像一些浮游的精靈。大寶說:“奶奶,它們?yōu)槭裁床怀责z頭?”
“因為它們要先把饅頭搬回家啊。”老太太說。
“它們可以先吃飽再搬嘛,”大寶搖搖頭,“它們真傻?!?/p>
老太太笑起來,用粗糙的手掌撫摸著大寶的后腦勺。
“它們可不傻?!彼f。
“為什么?”
“因為它們心里想著蟻后呀?!?/p>
“蟻后?”大寶的眼睛里畫著兩個問號,“蟻后是什么?”
“蟻后呀,就是它們的母親。”老太太說,“它在巢里養(yǎng)兒育女,多么辛苦啊,所以她的孩子們要把食物搬回家,給蟻后吃。懂得這叫什么嗎?”
大寶眨了眨眼睛,似乎一時沒反應過來。
“傻孩子,這叫孝順?!崩咸f,“等你們長大了,也要像這些小螞蟻一樣,好好孝順你們的爹娘。他們在外面打工,多不容易呀!”
大寶認真地點了點頭。
老太太的目光移到了敞開的屋門外邊,越過低矮的籬笆墻、起伏的坡田和遠處茂密的山林,似乎看到他的兒子和兒媳正在毒辣辣的日光下干活兒,頸背上反射著油亮的汗光……在清寂的日子里,大字不識的老太太當然不能教孫子們學習文化,而這些螞蟻,就是她唯一能給予孩子們的啟蒙教育。
院子里的老母雞咯咯叫起來,顯然它剛剛下了一個蛋。老太太正打算拿些糙米去犒勞它,就在這時,她的腳下劇烈晃動起來。在她愣神的工夫,四周忽然一片黑暗,騰起的煙塵幾乎堵住了她的眼睛。當她聽到孫子們的哭聲時,她的右手已經(jīng)不能動彈了,而腿上的小寶,蜷縮在她左側的臂彎和下意識弓起的腰脊下,有驚無險。
“大寶,二寶,快來奶奶這兒!”老太太惶遽地喚道。她用手使勁揩著自己眼睛,粗糲的塵沙幾乎把眼球磨破。
還好,她的膝蓋上,感到了兩個孫子俯壓過來的分量。
“奶奶,怎么了,我好怕……”大寶的身子在瑟瑟發(fā)抖。
“不怕,乖孫子,有奶奶呢?!崩咸难劬K于睜開了,渾濁的淚水簌簌而下。她試著動了動右手,鉆心地痛,后來她明白了,是地震,她家的房子塌了。兩塊預制板恰好為她和孫子們搭出了一個狹小的空間,只是,她的右手被壓住,同時被壓在下面的,還有半筐饅頭。
老太太感到了絕望,但只是一瞬,現(xiàn)在,她唯一要做的,是讓孩子們活著,必須活著。
她摸索著找到剩下的半筐饅頭,估算著這些饅頭能夠支撐的時間。在她們獲救之前,她要做一個計劃,讓這些饅頭得到最合理的分配,以打敗猙獰的索命鬼。她相信會有人救她們,歸來的兒子和媳婦,還有那些好心人,一定不會丟下她們的。
在接下來的沉寂中,老太太聽到了很多聲“我餓”,但她狠下心,不能讓三個嗷嗷待哺的孫子吃飽。黑暗里,她的右手慢慢失去知覺,頭也開始眩暈。她用左手掐自己的人中,捶打太陽穴,傾聽著預制板夾縫里悄悄滴落的水聲。她對孫子們說:“寶啊,張開嘴接水,可要接準了,不準爭搶?!彼葟堥_癟癟的嘴,竭力欠著身子接住幾滴,然后嘴對嘴喂到小寶的口中。接著,是二寶,最后,是大寶。
時間似乎凝固了,老太太的呼吸越來越微弱,小寶也沒力氣哭鬧了。老太太癱靠在身后的廢墟上,一動不動。大寶搖著她,遞過來一塊饅頭:“奶奶,你吃,你怎么一點兒都不吃呀?”
老太太動了動,努力地笑了一下,說:“奶奶不餓,奶奶好著呢?!?/p>
大寶固執(zhí)地把饅頭伸到老太太的嘴邊:“你總是教我們要像螞蟻那樣孝順自己的母親,奶奶,你吃呀,快吃呀!”
老太太喘了喘,說:“乖孫子,那個蟻后的故事,奶奶還沒講完呢,想聽嗎?”
大寶點點頭。
“其實啊,”老太太的口氣突然充滿了神往,“蟻后最后是不吃東西的,知道為什么嗎?因為它會長出翅膀,變成神仙,那里有好多好多好吃的,奶奶也要變成神仙,給我的乖孫子帶來好多好吃的……”
救災人員扒開廢墟的時候,兒子和兒媳看到了三個氣若游絲的孩子。他們都活著,只是太虛弱了。老太太最后被抬了出來,但她已經(jīng)去世了。這個黑黑瘦瘦的老人,左臂僵硬地彎曲著,保持著懷抱的姿態(tài),就像一只風干的黑蟻。
兒子伏在老太太身邊,號啕大哭起來。他聽到擔架上的大寶用微弱的聲音說:“爸爸,不哭,奶奶變成神仙了。”
懸 空
大火是從客廳燒起的。那里堆放著昨夜剛剛進回來的布料。當小蘭聞到刺鼻的煙味兒時,她正在臥室梳妝。她感覺到不對頭,拉開屋門,火苗和濃煙已經(jīng)切斷了逃出去的通道。
她呆了一刻,急忙關緊房門。這座老樓她已租住了近半年,客廳里老化的電線曾經(jīng)冒出過火花,她找人簡單處理了一下,并沒在意?,F(xiàn)在,那根電線無疑成了這次火災的元兇。
火勢很猛,這個干燥的冬季給了它燃燒的底氣。小蘭在床上癱坐了幾秒鐘,煙霧穿過開裂的門縫魚貫而入。她的意識陷入了短暫的空白,恐懼像一道閘門,把她的理智擋在了外面。后來,她終于想到了丈夫。丈夫此刻正在千里之外,她顫抖著撥打他的電話,但是占線。她沒有想到119、110,因為過去她從來沒有撥打過這兩個號碼,它們好像陌生而遙遠。就在這時,她看到臥室的門邊開始發(fā)黑,煙霧在那里繚繞而上,像是《西游記》里張牙舞爪的妖精。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小蘭面色如紙,對著煙霧和漸漸燥熱的空氣呻吟了一聲。
她推開窗子,窗外是生銹的防護欄。防護欄上有一個緊急逃生窗,那把鎖早已銹死了。她想把鎖掰開,鐵銹紛紛剝落,但是鎖卻固若金湯。還好,床下有一把榔頭,她拿起來,用力砸鎖。煙霧越來越濃,如果砸不開這把鎖,后果可想而知。“你給我斷開!”小蘭咬著牙,
“你這個該死的鐵疙瘩!”煙霧塞滿她的鼻孔,她屏住呼吸,用上所有的力氣,一下又一下,“當啷”一聲,鎖終于向她投降了。
這里是五樓,下面是堅硬的水泥路。路邊已經(jīng)有人發(fā)現(xiàn)了情況。小蘭看到對門的羅大嫂開始打電話,她看著小蘭探出窗外的臉喊道:“閨女,不能跳樓?。 ?/p>
小蘭知道,跳下去她就是一個血人,她當然不能?,F(xiàn)在,她唯一的選擇是爬出防護欄,讓身子懸掛在空中,能挺多久就挺多久。她很怕,但她顧不上怕了。她把一條腿伸出去,腳蹬在防護欄的下沿,然后倒著抽出上半身。煙霧驅趕著她,她把身體下移,兩只手死死地鉗住欄桿,慢慢地懸空一只腳,然后是另一只。這樣,她躲在了煙霧的下方。此時,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是如此沉重,她真應該減減肥。
“抓緊啊,閨女,消防車一會兒就來!”羅大嫂說。
她是得抓緊,必須抓緊,她真想有人拿把電焊,把她的手和欄桿焊在一起;或者,用一根鐵絲,把她和欄桿捆綁起來。她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因為她一向是孱弱的,手無縛雞之力,連一個引體向上都拉不了。
煙霧開始大團大團地涌出,在風中扭曲,有一些還不懷好意地撲上她的臉,她感到了難忍的熏熱。她的胳膊開始發(fā)抖,有人在下面說:“懸了!懸了!”她咬著牙,努力讓手變成兩把生銹的鎖。她希望火苗見好就收,就像一個惡作劇的孩子,它已經(jīng)把她嚇到了,該滿足了。“求求你了,火神爺!”她心里說,“我不能死,我得活下去,活下去!”
遠處隱隱傳來消防車的笛聲。小蘭心里猛地一熱,但她的手像過電似的抖個不停。“閨女,再堅持幾分鐘!”羅大嫂的呼喊里有了哭音。小蘭咬著下嘴唇,血從咬破的皮膚下滲出來。她憋足一口氣,雙臂慢慢彎曲,沉重的身子緩緩上移。她把頭努力鉆進兩根豎欄之間,而后向水平方向傾斜,用后腦勺和下巴鉤掛著欄桿,她幾乎聽到了下頜骨斷裂的響聲……
消防隊員趕到的時候,看到空中這個年輕女人懸掛的造型,都吃了一驚。
小蘭在醫(yī)院里昏迷了五個小時,她的頭、面部、手和呼吸道都有不同程度的灼傷。等她醒來的時候,羅大嫂正在和醫(yī)生說話。“你不知道大夫,”羅大嫂說,“她身子這么重,硬是在防護欄上懸空15分鐘,我的天,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挺過來的!”
小蘭的意識開始恢復,她想到了這場災難中最最重要的事:“大夫,我還活著嗎?”
“活著,”醫(yī)生的眼神里含著敬意,“恭喜你,闖過了鬼門關!”
“我的孩子呢?”小蘭急促地問,“他活著嗎?他還好嗎?”
“已經(jīng)保住了,不用擔心。”醫(yī)生的眼眶潮濕了。
小蘭笑了,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腹部:“寶寶,謝謝你。因為你,媽媽活下來了?!?/p>
羅大嫂忽然哭了,就像自己的女兒,剛剛從死亡線上走了回來。
選自《廣西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