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爽
街上,年輕女孩的妝容越發(fā)刻意了。往往,臉尚未映出,唇色卻先聲奪人,越過空氣遞上兩片丹紅。還是春天,女孩的短裙下面,多蒙著一層絲襪。但畢竟是南方,也能見著完全裸露的肌膚。柔光的白皙與纖細的弧度,只屬于真正的青春。所以,她臉上不加掩飾的雀斑,稀疏短促的睫毛,讓人平添好感。再加上,她還有幾分蠢笨。
“今天沒下雨?!彼谖疑砗?,走進教室。窗外確實熠動著淡金色的陽光,星星點點,刺破初春的薄霧??諝庖矌б唤z冷冷的甜,應(yīng)該是楝樹?;ㄩ_得并不招眼,細看下才覺察出白中帶紫?;〝×撕笸食赏耆陌祝暌矎澢纳?,密密鋪滿路面,這才引人注目。
“數(shù)清楚人頭,孩子進了教室就不能出?!蔽抑噶钏?,想起了似的,再加上稱呼,“陳老師?!?/p>
她的掃把揮得更帶勁了,像是領(lǐng)受了“陳老師”的職分。自然,晨間是不用打掃教室的。
中班和大班在二樓,一樓是小班和活動區(qū)。來這家幼兒園五年后,我終于有了副班助手。競爭是激烈的,但我也不至于去打聽她的來歷。背景固然重要,但園里的規(guī)矩也不是一天兩天。副班要協(xié)助主班,誰也唱不了獨角戲。主班講課副班就得維持秩序、調(diào)動幼兒情緒,主班組織活動,副班就要準(zhǔn)備材料、播放音樂。誰也離不了誰。配合好了,兩個女人肩并肩,才能跟一屋近四十個孩子處下去,每天八小時,日復(fù)一日。才能忍耐口水、鼻涕、屎尿和無休止的尖叫。
連續(xù)幾天的雨,以及雨后的晴,讓塑膠地面的紅綠色比平日鮮艷奪目。未散盡的潮氣吸住了楝樹垂落的花瓣,任工人的掃把怎么刮擦,也不能徹底除去。可以說是禮物了,對晨間接待一站半小時的我來說,盯著塑膠地面縫隙里的楝樹花瓣,眼神就不必一直聚焦于家長或孩子的臉。偶爾也有不那么厭煩的時刻,女孩,男孩,如果頭天晚上父母給他們認真洗過澡,當(dāng)他們撲進你懷里,頭頂上總能發(fā)出一股好聞的氣味。潔凈,飽滿。不至牽動情感,卻能覺得愉悅。
“早上好”需說三十五次或者更多,視乎家長的心情、天氣或孩子哭鬧的程度。與爺爺奶奶這些長輩相比,送孩子的母親們,更是莫測的群體。“他現(xiàn)在張嘴就‘老師說……”“老師你可是權(quán)威……”
大人不如孩子可愛,大致就因為這些復(fù)雜的情緒。然而也不是一味地討人嫌,有些時候,可以說是古怪。如果孩子上小班,母親會在一樓窗戶外窺伺。孩子發(fā)現(xiàn)母親后興奮難安,其他孩子也會跟著躁動,有時甚至引發(fā)全班情緒失控。母親們于是偷偷摸摸,躲得遠遠地看幾眼。午睡時間就沒有顧忌了,凝成尊石雕般趴在窗臺,盯著酣睡孩子的面龐。剛上班時,我喝止過她們,也勸過她們,后來慢慢對這事視而不見。人做了母親后,總是有點奇怪的。也有母親直接對我說,送孩子入園那天就買了高倍望遠鏡,從自家陽臺打量過來,“能看穿你們的園子”。所以這工作,談不上隱私。更有別的事,讓道德感微妙地懸置。
比如今天,桐桐媽撫著肚子跟我說:“他說,媽媽是壞媽媽。我要打死媽媽?!?/p>
我的眼睛追隨桐桐往里走,手輕輕放到桐桐媽的肚皮上,“是嫉妒肚子里的妹妹嗎?”
“吳靜桐,不許咬指甲!好好走路!”她沖著走遠的桐桐大聲喊,幾乎所有家長都轉(zhuǎn)過頭來看我們。
“孩子也會說要打死光頭強,打死灰太狼。她只是學(xué)了詞,在亂模仿?!?/p>
“可是她怎么會想要打死媽媽呢?!彼麖埬樀叫乜诙紳q紅了,新買的金項鏈快要被赤紅的胸口燙化。
“不會的,桐桐可喜歡媽媽了?!蔽业氖蛛x開肚皮,扶住她的肩膀。粗呢外套不僅土氣,還扎手。
“方老師,你一定會是個好媽媽!”她手心很軟,四周卻有硬繭凸起,不知在鄉(xiāng)下時做過些什么活計。
半小時后,全班孩子出來早操,我的目光拂過棉花糖般的臉蛋,圓球的,鵝蛋的,三角的,像要揀選一個理想孩子的模型。再難看的孩子都是可愛的。半透明的皮膚包裹著簡單與清潔,眼珠黑白分明,小小的牙齒像石榴子。藍色橡皮棒握在孩子手中隨意搖晃,在太陽下,像貓尾在閃光。伴奏的童謠確實也在唱當(dāng)一只貓的快樂。我是一只貓,帶給你熱鬧,身邊陽光圍繞。是像桐桐那樣,虎頭虎腦的孩子呢。還是像妙妙那樣,安靜靈巧的孩子。一個我的孩子。
陳老師領(lǐng)著孩子彎曲、擠壓藍色橡皮棒,配合音樂的節(jié)奏,藍色橡皮棒一會兒變成拱橋,一會兒變成圓圈。她的笑容是真的笑容,帶動了整個身體,跟孩子們一起“喵喵喵”地歡鬧著。
貓是這時出現(xiàn)的。踩著地毯草與扶芳藤織成的綠,橘色皮毛撥開轉(zhuǎn)動的金色晨光,踏進藍色孩子之間的空隙。據(jù)說橘貓易發(fā)胖,這只橘貓卻矯健,更有睥睨人類的神氣。不聲不響走到孩子中間,又似乎怕驚擾,竟停了下來。孩子們發(fā)現(xiàn)貓變成了隊伍里的一員,興奮得跺腳。跺腳大叫也就罷了,還蜂擁而上將貓團團圍住。貓終究是貓,三爪兩腳,把孩子的臉、頭當(dāng)腳墊,躬身就逃出了包圍圈。
這幾乎不能算這一天的事故。跟晨間入園失控大鬧,或者早操前小便尿濕褲子的其他事相比,一只貓讓孩子驚聲尖笑,可在一日的工作量里忽略不計。畢竟,孩子就像不休止的機器,轟鳴,喧鬧,搖擺,振動,抓著你的衣角瘋狂搖晃。真正在我這里算得上事故的,是陳老師把孩子安置回教室后,在白板上畫了一只貓。
“有誰能告訴我這是什么?”她對著三十五張小臉綻開一個笑容。
“貓貓貓”“喵喵喵”響成一片。
“很好。那么,有誰能告訴我,貓喜歡干什么?”
“貓喜歡洗臉?!薄跋矚g睡覺!”“喜歡打哈欠。”“喜歡吃東西?!薄跋矚g玩!”“哈哈哈貓喜歡玩!”
“太棒了!那我們一起來認識一下它好嗎?”陳老師給貓?zhí)韼坠P胡須,再寫下個“貓”字。
她負責(zé)上午的課,其實主要是游戲,并沒有教學(xué)任務(wù)和進度。她帶孩子們早操也很好??墒牵秊槭裁匆剃P(guān)于貓的事?在該死的白板上畫一只貓,再畫一只貓,然后再畫一只?!柏埌职?,貓媽媽,貓寶寶?!?/p>
三只貓在白板上瞪著大眼睛盯著我,除了證明它們世界的完整、正確,而我無力應(yīng)對這些之外,還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