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塵沙飛揚,夕陽似血。
地上有血,兩行新鮮的血漬縱橫濺落在汜水關(guān)前的沙場上。
地面上躺著兩個人,兩個死人,皆是身首異處。
兩個人頭滾落在尸體不遠處,卻已經(jīng)不能分辨頭是誰的頭,身是誰的身。
尸體頸上的切口平整干脆,不難看出,那是被一把極鋒利的刀,以極快的手法,一刀斬斷的。
地上也有刀,兩柄一模一樣的大刀,刀面光滑,刀鋒銳利,刀背卻如砧板般厚,看來極有分量。這樣的刀,無論劈砍什么東西,都能很快很順利,尤其是砍下別人的頭顱。
使用這樣一把刀的人,若沒有高超的技藝,驚人的手段,都不足以駕馭此刀。
刀是地上兩個死人的——俞涉和潘鳳。天下習(xí)武之人都聽識過他們兩人的威名,他們師兄弟二人,就憑這把刀在汝陽和冀州各自獨霸一方。尤其是師兄潘鳳,更是被譽為“無雙上將”。
他們兄弟二人此次一起來到汜水關(guān),便是受了“討伐漢賊,匡扶漢室”之大舉的號召而來。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要想揚名立萬,震爍天下,這無異于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而且“無雙上將”潘鳳早就想會會那位名震天下的“人中呂布”了。
俞涉和潘鳳兩人在江湖也算是一流高手,那“日月雙刀”合璧刀法一在戰(zhàn)場上施展開來,更有橫掃千軍之勢。
有了他二人助拳,對這次討伐大戰(zhàn)無異于如虎添翼。
可現(xiàn)在他們卻死在了別人的刀下。
兩個頭顱的眼鏡都睜得很大,充滿了驚愕和恐懼。他們在生命結(jié)束的那一瞬間,都還不相信世上居然有比他們更快的刀。
善水者溺于水,這本就是世上永遠都存在的無奈悲哀和諷刺。
沙場上,一條人影被夕陽拉得很長很長。一個頎長粗壯的大漢站在血泊之中,身軀屹立如山,手中橫掌著的一把大刀,在夕陽余暉的照耀下,閃閃發(fā)出紅光。
刀上的血漬還未流干。
刀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大刀,刀桿烏黑,刀身也是烏黑。
刀的主人知道,無論什么樣的刀,到他手里,他都一樣可以把它變成一把殺人的刀,都能用它去殺人。
站在血泊中的大漢,看著自己手中大刀刀鋒上輕輕滴落的鮮紅血花,在嘆息著,嘆息聲中充滿了譏誚、寂寞和無奈。
他八歲習(xí)刀,八年有成,至今未逢敵手;他手中的這把平樸無華的大刀,已不知飲下多少名成名刀客的血,斬下了多少英雄豪杰的頭顱。但卻始終無人能贏得了他一招一式。
他投身軍中,不僅是為了在生與死的邊緣上領(lǐng)悟刀之奧秘,而且還一直想在疆場上找到真正的對手。
他轉(zhuǎn)投董卓麾下,不是為了榮華富貴,也不是為了名譽女人;而是他知道,他在董卓這里,他才能遇到更多高手,才能找到真正的對手,甚至能給他終結(jié)的對手。
每每想到這里,他胸中都不禁會涌起一腔熱血,全身都為之顫抖,手中的刀都會滲出殺意。
所以,他此次獨自一人來到了汜水關(guān)。
他不想再為虎作倀,也想掙脫獨立于高峰之上的寂寞。
他的一生都奉獻給了刀,無時無刻都在尋找、勘破、領(lǐng)悟刀的至高境界。
但現(xiàn)在他已感到疲憊,厭倦。
他孤獨,寂寞。
就在剛才,名揚天下的兩把刀,都已敗在他的刀下;人,也死在了他的刀下。
俞涉和潘鳳,這兩人都本已被刀之武者們譽為江湖翹楚,現(xiàn)在兩人卻已都死在他的刀下。
他本來以為他們二人若是一開始便聯(lián)手以“日月雙刀”合璧刀法與他對戰(zhàn),也許還有一勝之機。
只可惜,這兩個眼過于頂,一心想獨攬功勞借此揚名的人,卻是萬萬不會使出這一著的。
所以,現(xiàn)在他們都已成了他刀下的亡魂。
他在心里嘆息。
這天下到底誰人才是他真正的對手?
這世上到底還有多少名過于實的敗類要來玷污他的刀?
風(fēng)沙揚起,血漬已干。
人,仍獨立在汜水關(guān)前,夕陽的光輝也揮不走沙場上那陣荒涼蕭索之意。
刀,是一把青龍偃月刀,刀背上臥伏著一條五爪神龍,栩栩如生,大刀每逢揮擊時,都似欲飛天而起。
華雄從未曾見過如此精致下鋒芒迫人的刀。
華雄看著這把刀,眼中忽然有了暖光。他的眼光既有興奮,又有 滿意。就像一個孩子看見了新奇好玩的玩具一樣。
刀,在關(guān)羽手中。
人,就站在他的對面。
暮色將臨,夕陽的光芒也變得黯淡,似乎已被這把刀奪去了光彩。
天地一片沉寂,暮云匆匆驟起。
沙場上彌漫著沉重的殺氣。
若是殺氣能夠殺人于無形,那這股殺氣已足以殺戮千軍萬馬。
華雄感覺得到那股迫人眉睫的殺氣,他也知道這并不是那把刀所發(fā)出的,而是持刀的人——只有人,才能發(fā)出如此凌厲血腥的殺氣。
華雄忽然緩緩說道:“這把刀不錯?!?/p>
關(guān)羽應(yīng)道:“確實不錯?!?/p>
華雄又贊道:“是把好刀?!?/p>
關(guān)羽應(yīng)道:“確實是把好刀?!?/p>
“自我第一次操刀殺人到現(xiàn)在,還從未見過像你這樣好的刀?!比A雄眼中的銳利的目光更盛,“卻不知這把刀能不能殺人?”
“能?!?/p>
“這把刀殺過人?”
“殺過不少”
“人都是你殺的?”
“是我殺的。”
關(guān)羽的眼光忽然似飄向遠方,眼神變得深邃而茫然?!拔译m然用這把刀殺過人,但死在我刀下的那些人都算不得是人?!?/p>
“為什么?”華雄忍不住問道。
“因為他們都是敗類,是畜生,是存在天地間的蛆蟲?!标P(guān)羽忽然撫摸著刀鋒,刀鋒燦爛奪目,“他們的血只會玷污了我的刀?!?/p>
華雄明白,真正刀客,才配死在真正刀客的刀下。寶刀被沾上污血的感覺,他已體會得太多了。
“那你為什么還要出手殺他們?”
“因為我非殺他們不可?!标P(guān)羽的眼中也鋒芒四射,“我不能留著他們在世上再繼續(xù)多行惡舉?!?/p>
華雄笑了,笑得很滿意,很愉快。
他知道這個人一定不凡于他之前所遇到過的對手。他一定是個用刀的高手——甚至?xí)菐Ыo他終結(jié),解脫他的寂寞的對手。
想到這里,他忽又全身熱血沸騰。四周又增添了殺氣。
“動手吧!”華雄忽然說出來這句話,“希望你我都不要讓對方失望?!?/p>
關(guān)羽盯著他,盯著他手中那把平凡粗糙的刀,肅然道:“你要用這樣的一把刀?!?/p>
“不錯?!彼训堕L舉在胸前,“這把刀從我學(xué)會握刀的時候就一直陪伴著我。”
“我一生獨自一人浪跡江湖,始終陪伴著我的,就只有這把刀”。他深情地看著手中的刀,“它與我一起經(jīng)歷過大小一百三十七戰(zhàn),一直與我共度生死,已經(jīng)成為我生命里的一部分?!?/p>
“何況今天你我一戰(zhàn),關(guān)系生死,我怎么會不跟它一起并肩作戰(zhàn)?”
他的意思很明顯——刀在人在。
關(guān)羽靜靜地等他說完,也明白他的意思,不覺對他心生敬意。但這種感覺只匆匆在他心中一掠而過,他很快又起了殺機。
“動手吧!”關(guān)羽也說出了這句話。
說完了這句話,他們兩人都已開始有了動作。
并沒有風(fēng),塵沙卻揚起,他們的衣袂也獵獵響動。
暮色漸濃,四周殺機沉沉。
他們一展開身法,蒼穹便忽然變得黯淡昏黃,就連天地造就的光輝都已被他們的刀奪去了顏色。
沙場上,只能見到刀的光輝,他們二人已被自己的刀光籠罩全身。
只見刀光閃閃,不?;蝿?。兩把刀的招式不停地變換著。
兩個人的刀勢就像木工制作用來連接結(jié)構(gòu)的銷和銷槽,一擊一補。
但誰是銷?誰是銷槽?
關(guān)羽的刀勢變換得很快,雖然他變得很快,華雄卻立即便能隨著他變換刀勢從而改變自己的刀勢。
關(guān)羽當(dāng)然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每每都迅捷地改換了自己的刀勢。
無論他的招式如何變換,變換得多快,可卻始終處于被動。
他的一招一式都似在華雄的計算之下,無論他轉(zhuǎn)換得多快,華雄立即便能看穿他的破綻何在,華雄的招式始終對準(zhǔn)了他疏漏的缺口。
——無論是誰,在決戰(zhàn)中若不能取得先機,而是處于被動,招招受制,那結(jié)果只有一敗。
這個道理他們都懂。
現(xiàn)在他們之間的敗,已等于死。
兩人的距離慢慢縮小,很快就已經(jīng)近在咫尺。
現(xiàn)在,關(guān)羽終于意識到自己的刀慢了華雄一步。
現(xiàn)在,等著關(guān)羽的,就只有死。因為他已經(jīng)來不及變換招式了。
他知道就在自己的刀在劈向華雄的頭頂時,華雄的刀卻必定先斬下他的首級。
其中,已無任何轉(zhuǎn)機。關(guān)羽只有等著華雄的刀給自己的生命帶來終結(jié)。
就在這生死一擊之后,鮮血已似猛箭般飛濺而出。一塊斷刀隨著鮮血,自空中墜下。
人,也已經(jīng)倒下。
刀!
落地的斷刀,竟赫然是華雄的那把普通的刀。
倒下的人,竟然也是華雄。
為什么?
關(guān)羽此刻心中忽然百感交集,臉上只剩下驚魂未定的恐懼、驚愕和迷惑。
就在他們勝負已定,在決定他們生死的那一剎那,華雄明明可以安全快速地砍下他的頭顱,可他卻忽然掉轉(zhuǎn)刀鋒,迎上了他對他的當(dāng)頭一劈。
刀一交鋒,華雄的刀就被關(guān)羽的刀擊斷,頭也被他劈成了兩半。
如今,刀已毀,人已亡。
為什么……為什么?華雄為什么要這樣做?
看來只有死去華雄他自己知道。
他在生命結(jié)束的那一瞬間,臉上沒有恐懼,也沒有驚惶,而是洋溢著欣喜、滿足和解放。
他已找到了真正的對手。
他已經(jīng)能掙脫獨立于高峰之上的寂寞。
他已經(jīng)找到替他繼承榮耀和光輝的人。
他已疲憊。他已厭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