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華勝
一
這山旮旯,竟然有祠堂。李冬蘭暗暗驚奇,在她的印象里,好像只有大家族代代相傳的大寨子,才會有祠堂的。
祠堂的大門已經(jīng)銹跡斑斑。大門上面釘著一塊長匾,寫有“紫氏宗祠”字樣。萬籟無聲的晚色鋪在祠堂的天井里,顯得異常空曠。她低著頭,踩在僵硬的地面上,瞥見有金黃的丹桂花瓣,毫無聲息地蜷縮在地上。穿過中門,一堵墻橫在面前。墻上爬著綠茵茵的爬墻虎,墻根長著厚厚的苔蘚。繞過墻后,是一片紫竹,在微風中,發(fā)出沙沙的響聲。紫竹叢中,隱約可見殘破的柱梁石雕。
李冬蘭第一次聽說,新媳婦還要到祠堂接受長輩訓導(dǎo)。
晚飯后,還在收拾碗筷,紫喜良就開始催,仿佛去晚了就撿不到寶貝。李冬蘭扯扯衣服,捋捋頭發(fā),跟在紫喜良屁股后面,輕手輕腳走進祠堂。
“快進來啊!”紫喜良在里面向她招手。
李冬蘭走了進去。迎面有一個雕龍刻鳳的供桌,上面有許多靈牌,供奉著紫竹寨列祖列宗,靈牌的兩邊有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祖德流芳遠”,下聯(lián)是“宗功錫福長”。
“三爺?!弊舷擦冀辛艘宦?。一個頭發(fā)花白,臉上刻著張揚的歲月痕跡的人,靜立在那兒,聽見有人喊,點點頭。
看來他就是紫喜良說過的紫三爺,紫竹寨德高望重的長者,家族里說話算數(shù)的人。李冬蘭看到屋里還站著一個與自己年齡差不多的女子,露著困惑的神色,站在一邊。她身旁站立著她的丈夫。李冬蘭聽說,這一個月,有兩家人從外面娶來媳婦。那么,除了自己,另一家應(yīng)該就是這個女子,她叫汪玲。
見李冬蘭進來,紫三爺說:“開始?!?/p>
紫喜良、李冬蘭與汪玲夫婦一起跪在供桌前。只聽得有個中年人說:“寨里的新婚夫妻都要接受這個跪祖訓導(dǎo)儀式,這是我們紫家寨的規(guī)矩。認得寨史,記得規(guī)矩,過好日子。下面,請紫三爺訓導(dǎo)。”
紫三爺燃著了三炷香,口中念念有詞,朝供奉著紫竹寨列祖列宗的靈牌三鞠躬。然后開始用低沉而沙啞的聲音說了起來。李冬蘭突然想起兒時端公爺跳神的情景,端公爺就像紫三爺這樣念念有詞,周圍的人也是這樣跪著。
當寡白的月色從格子窗里溜了進來,儀式才結(jié)束?;氐郊依?,李冬蘭一個哈欠接一個哈欠打著,像干了一天的重活一樣,說:“真是背時倒運,腿子都跪麻了。你們這兒真麻煩。人的好壞,守德本分,不是這樣說了就會的,那應(yīng)該是從小親爹親媽教的?!弊舷擦嘉溃骸罢f這些做啥?快睡覺才是真?!闭f著一把摟過李冬蘭。
“臟手,洗洗?!崩顤|蘭扭扭捏捏說道。
二
夫妻倆鬧騰一番后,紫喜良說了句“快給我生個娃娃吧”就打起了歡快的鼾聲,像夢里摟著娃娃樣的。
李冬蘭卻怎么也睡不著。真是懵里懵懂。她覺得紫竹寨怪怪的,與她從小長大的寨子大不一樣。人們看她的眼神總是冷冷的,就像路上偶遇的陌生人,各走各的,不打招呼,尤其是女人之間。李冬蘭認為她是才來的新媳婦,人們不熟悉她是很正常的??墒撬匆娬锲渌舜蛘彰妫际堑皖^而過,很少見到女人們臉上的笑容,倒是男人們彼此會說著一些笑話。今晚,紫三爺?shù)囊煌ㄔ?,她也是聽得稀里糊涂的。什么紫竹寨有近千年的歷史,以前紫竹寨通往外面的路是官道。每天來往這里人流量可多了,寨子日子也就越來越富足。紫竹寨的老祖宗便是受官家安排,選中這個地方,安營扎寨,為來往客商落腳服務(wù),久而久之,繁衍下來,成了紫竹寨。今天,政府修通了直直的公路從山肚子里穿過去,人們再不走這條古道,寨子也就漸漸冷清了下來,昔日的富足,成了過眼云煙。說著說著,紫三爺又說什么女人之間不要互相說三道四,不要傳謠,什么西北邊的雷劈路是女人的禁區(qū),不要輕易踏入……還說這就是寨子里不成文的規(guī)定。盡是李冬蘭很不解。
窗外,雀鳥嘰嘰喳喳,李冬蘭醒來見丈夫紫喜良還在呼呼大睡,她悄悄穿衣起床,準備做早餐。燒著火,打了一壺冷水放在火上后,她往地里走去,打算拔幾棵白菜,摘幾個辣椒。隱隱約約聽到哭聲,她覺得蹊蹺,大清早的,誰在地里哭呢?她四處尋望,正納悶時,卻看到大嫂從地里抱著幾棵白菜走了過來,眼角似有淚痕。李冬蘭喊了一聲:“大嫂。”大嫂“嗯”了一聲,留下一棵白菜,急匆匆離開了。李冬蘭呆呆看著她的背影,漸漸模糊,就像在夢里一般。
地里的金瓜葉上滾著露珠,與那綠油油、鮮嫩的小金瓜對望,像是知道對方的心思般。李冬蘭又摘了兩個小瓜,急匆匆往家走。紫喜良有兄弟兩人,哥哥娶了大嫂后,另成家了。紫喜良隨婆婆過,今年年初,婆婆突然過世,按紫竹寨的風俗,紫喜良娶妻只能在三年以后,或者就在當年,叫沖喜。李冬蘭在紫喜良軟勸硬說下,同意嫁了過來,盡管他們互相認識還不到半年。嫁過來以后才知道,夫家居然窮成這樣。紫喜良問李冬蘭這么嫁人后悔不?李冬蘭回答得很干脆:“不后悔,我是說到做到的人。但你必須要對我好,不然我會不依不饒的。”新房是老房子改造的,其實也沒有怎么改造,就是墻壁用白石灰粉刷了一番,門窗用紅油漆涂抹一遍,房前屋后貼上幾個大囍字?;ㄤN不到一萬,這錢還是紫喜良從大哥家借來的。
聽丈夫講,大哥家也可憐。大嫂身體不好,生了兩個孩子,就養(yǎng)活了一個在身邊。另一個還在很小的時候就丟了,真是背時倒運。那天大哥領(lǐng)著那個孩子去地里干活,誰知道突然刮起了龍卷風,孩子也不知被吹到哪里去了,渾身是血的大哥是被寨里的人抬回家的。大嫂從此就變得郁郁寡歡,病懨懨的,她的心好像也隨孩子被風吹走了一樣,只剩下一副空架子。
大嫂娘家人一問起,大哥還心有余悸。他說:“他先是看到天空出現(xiàn)一片墨綠色的烏云,翻滾著,很快飛出一條烏褐色巨龍,速度極快,轟隆隆作響。大哥知道,這是龍卷風來了,容不得他想,他就被卷起,又摔了下來,待他醒來,身邊的孩子已不見了。他哭著找了半天,昏倒在地,被寨民看見,抬了回來?!?/p>
紫喜良在李冬蘭耳邊說:“這都怪大嫂,因為她偷偷去了雷劈路,這個事你不能講。這是報應(yīng)?!崩疃m將信將疑,問:“雷劈路那兒到底有什么呀?”紫喜良眉毛一瞪:“你瘋了?敢問這個。你忘了那晚紫三爺?shù)脑?,你是女人,永遠不能問,永遠不要提這三個字。”看著李冬蘭委屈的樣子,紫喜良接著說,“雷劈路就是拉屎不生蛆的地方,一條荒毛野溝路。寨里孩子死了,都是丟在那兒。孤魂野鬼多,正在找替身吶。大嫂,還有寨里有幾個媳婦,去過那兒,定是被娃娃魂魄纏身,順藤摸瓜,她們才會失去孩子的。大嫂大哥一定是很內(nèi)疚,才變得話少了起來。”
李冬蘭聽了,還是不太相信,但暗暗下定了主意,雷劈路,自己一定不去的。孤魂野鬼不管真不真,既然是丟死娃娃的地方,她才不愿意去呢。兒時,老家后山崖就是丟死娃娃的地方,爸爸媽媽就不準她去那兒玩。她對丈夫說:“我聽你的,不去雷劈路。我們辛苦點,一定能夠掙到錢,到時就能把借大哥家的錢還了。”紫喜良一臉不在乎的樣子:“你放心,只要有錢就會還的。等你生了娃兒,我一定讓我們家過上好日子。”
李冬蘭偎依在丈夫懷里。記得媽媽說過:“喜歡娃娃的男人,心地都善良,日子也會過得踏實?!彼肫甬斝履锬翘?,他們特地到后山小廟里拜了送子觀音,拜了財神。李冬蘭很驚訝,這個小廟竟然有一尊愛神娘娘的塑像,她去過很多廟,都是沒有的。由于帶的水果紙錢不夠,紫喜良說,愛神娘娘就暫時不拜了。原本,按李冬蘭的意思,是要先跪拜愛神娘娘,再拜送子觀音,最后才拜財神,可紫喜良帶著她先拜了送子娘娘。李冬蘭想了想,也順了他,盼個孩子來,才有家的味道,才能拴住男人的心。不過,有空一定要去拜拜愛神娘娘,夫妻之間要恩愛才行,窮點累點都不怕,她期盼愛神娘娘賜福給他們夫妻,讓他們夫妻永遠好。
三
臘月,皚皚白雪漫漫無邊,院子里也漫了一層。遠處險峻的高山頂像是用白銀堆砌起來的。紫竹寨,北風呼呼地,呼得人們都龜縮在屋里,只能守在火塘邊。李冬蘭罵道:“真是背時倒運,是不是幾年的雪都要下完啊?!睅滋旌?,太陽爬出山梁來,積雪在陽光里閃著神奇的光芒,天空一片蔚藍,藍得風也舍不得吹,大地靜悄悄地沉睡。
李冬蘭知道,下雪不冷化雪冷。穿上了厚厚的灰棉衣后,原本隆起的腹部,顯得更加臃腫,人也更笨手笨腳了,她打趣說像電視里的企鵝。紫喜良被她逗笑了,數(shù)著指頭,盼著孩子出生。下午,積雪化得差不多了,李冬蘭決定春糍粑。她把泡好的米煮熟,舀出來盛在大盆里。她抬著盆,往春粑機房走去。拐角處,碰巧看到穿著藍色棉衣的汪玲,發(fā)現(xiàn)她與自己一樣,臃腫不堪,腹部隆起,也像一只企鵝??磥恚瑏砟?,都要當媽媽了。頓時,李冬蘭產(chǎn)生一種沖動,想與汪玲說說話,問問她是不是與自己一樣,這段時間這也不適那也不適。汪玲也看到了李冬蘭的腹部,眼睛一亮,朝李冬蘭笑笑,走了過來。這時,一個身影一閃,來到她們中間,攔住汪玲。是汪玲的丈夫,他說:“你怎么還不回家?媽媽煮熟了雞蛋,等你去吃呢?!崩鹚?,走了。李冬蘭呆呆地站在那兒,怎么也想不通,心里想,嫁給這樣小氣的男人,真為汪玲感到不值,在李冬蘭的眼里,他認為男人還是要大氣些才好。
趕集那天,紫喜良背上他編織的篾具,上路。同寨里許多男人一樣,他也是一個篾匠。農(nóng)活之余,編織了很多篾具,花籮、提籃、背籮等。寨里各家房前屋后,有的是竹子。紫喜良人長得壯實,頭發(fā)濃黑,微卷,中等身材,話不多。平時也不去哪里,要么在地里做農(nóng)活,要么坐在院子里編織篾具。篾具不好賣,有時賣得掉一兩樣,有時一樣也賣不出去,賣不掉的篾具背回來。其實就是苦力活計,賺點汗水錢而已。
寨里很多男人不愿意做這事,費時費工。他們農(nóng)活之余,往往三五成群,玩牌打麻將,直至深更半夜。
李冬蘭喜歡紫喜良這點。論長相,丈夫配不上她。李冬蘭長得高挑,身子豐滿,尤其是屁股大,像磨盤一般,走路會閃。她臉龐紅潤,皮膚白凈,眼睛水汪汪的,會淹死人的那種水汪汪。紫喜良的母親生前就對這個未過門的兒媳很滿意,對紫喜良說:“屁股大,好生娃?!边@些話是結(jié)婚那晚紫喜良告訴李冬蘭的。
這天,沒有風,太陽金燦燦的,天空藍刷刷的,藍得讓李冬蘭不愿意待在家里。她挺著個大肚子,把家里的床單、被子和枕頭,通通拿出來曬。
“小心,不要動著肚里的娃娃?!贝笊┎恢螘r來到,她伸出手來,抓住被子一角,掛在繩子上,“還是結(jié)婚時的那床被子啊,唉,家家都過得拮據(jù)。以前,我們這個寨子還是挺好過的?!?/p>
“那為什么現(xiàn)在就不好過呢?”李冬蘭問。
“以前沒有修通高速路。來往的人必須經(jīng)過我們寨子,這兒是北來南往的要道,還是古道呢。過往客人會選擇在這兒歇腳,買東西吃,換東西,有幾家還開了小飯店。家家的苞谷、洋芋、葵花籽、水果等土特產(chǎn)不愁賣掉。家家手里都有些錢?!?/p>
聽到這里,李冬蘭想起結(jié)婚那時在祠堂聽紫三爺訓話時,紫三爺也說過,這個寨子以前很熱鬧,有點錢,可現(xiàn)在很閉塞,非常貧窮。
大嫂指著山那邊繼續(xù)說:“自從在大山里修通一條高速路,幾乎沒有人走這條路?,F(xiàn)在外面很富,我們這兒很窮。還不如我娘家,那兒的廁所都是紅磚蓋的,這兒有很多廁所還是茅坑,拉屎時水都會濺到屁股上?!崩疃m聽到這兒忍不住笑出聲來,自家的廁所不就這樣嘛。
紫竹寨這兩個月,先后兩家傳出的嬰兒啼哭聲,打破山谷里的幽靜,惹得一群群鳥兒掠來掠去,不知落在何處好。李冬蘭生了一個胖小子,紫喜良高興得手舞足蹈,脫口而出:“這下可好,有盼頭了?!?/p>
產(chǎn)后十分虛弱的李冬蘭,一邊給嬰兒喂奶,一邊說:“怎么大哥大嫂他們也不過來看看呢?”紫喜良回答:“生個娃娃吧,對于咱們紫竹寨,尋常事,所以不興這個禮數(shù)。大哥家生娃兩次,也沒人來看過。再說了,女人生娃娃期間,外人是不興來的,會給娃娃帶來災(zāi)難。”李冬蘭根本無法理解這個寨子的風俗,在祠堂里紫三爺講得天花亂墜,什么寨子有千年的文明史,連生娃娃這么大的事,親兄弟之間都不過問一下,還談什么文,什么明。特別是大嫂,也是女人,難道不知道生娃娃的痛苦嗎?哪里像娘家那兒,生娃娃時,親朋好友送紅糖送酒送米送雞蛋的。她總覺得這個地方的人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甚至連丈夫都是閃爍其詞的,也許是這個地方的習俗吧。哎呀,不來看就不來看,也不打算打電話給媽媽,免得顛簸來顛簸去地來到這兒,看到這冷漠的一切,找氣受。等娃娃大一點,會叫外婆時,再帶去看看,這樣會更好。李冬蘭這樣一想,也就不再說什么,對紫喜良說:“你把這堆尿片拿去洗,曬曬吧。尿片常曬,娃娃好帶。”
四
娃娃滿月后,李冬蘭來到自家地里看看,順便拔些豆子煮了吃。這個季節(jié),鄉(xiāng)下人就有這個好處,青白苦菜甜瓜豆子等各種新鮮蔬菜,地里都有。一個來月沒有來地里,她有些不放心。還真是的,雜草叢生。她拔了一會兒雜草,忽聽到身后有響動,一回頭,是正在左顧右盼的大嫂,要不是大嫂,還以為是偷莊稼的人呢。
好長時間沒有見到大嫂了,乍一見,李冬蘭吃了一驚。她又比以前瘦了,銀白的頭發(fā)亂蓬蓬的,像一堆枯草堆在頭頂上似的。眼睛渾濁,黯淡無光。嘴唇干裂。手里捏著一把鋤頭,指甲尖黑漆漆的,指甲癟癟的。
她來到李冬蘭跟前,低聲問道:“娃娃好吧?”
“娃娃很好?。〈笊??!崩疃m回答大嫂的問話。
“娃娃還小,要隨時帶在身邊。就如現(xiàn)在,你就應(yīng)該背著娃娃來,不要把娃娃放在家里。”大嫂說這些話的時候,并沒有看李冬蘭,而是眼睛到處瞅,好像很怕別人聽到似的。
“謝謝大嫂,我記住了。早上我出門時,娃娃還在睡覺呢,有他爸在,沒事的。”聽著大嫂說的這番話,李冬蘭有點感動。她十分理解大嫂,她的娃不就是自己沒有經(jīng)管好,被大哥帶丟了的嗎?雖然龍卷風不會常有,但小心駛得萬年船,娃娃畢竟還小,大意不得。大嫂這是現(xiàn)身說法,是好心。“大嫂,你要照顧好自己,保重身體要緊。”
大嫂正要再說點什么的時候,忽然看到路邊有一人走過來,一看是紫三爺,大嫂急急忙忙轉(zhuǎn)身從旁邊的小路上走了,留下李冬蘭愣愣地站在那兒。
李冬蘭這幾天都沒休息好,娃娃把日子過反了,白天睡,晚上鬧。她指著小家伙的鼻子說:“寶貝兒,媽媽生你時難產(chǎn)你知道嗎?這會兒你又不與媽媽靠齊。該睡不睡,該玩不玩。你成心累媽媽,是不是?”小家伙才不管她說什么呢,把頭靠過來找奶吮吸,喝足奶后,又甜甜睡去。
李冬蘭迷迷糊糊地聽到有人在哭。她打了一個激靈,抱著懷里的孩子,站起身來,走出院子,四處看了看,除了順著院墻瘋狂生長的爬墻虎,和那棵默默無語的石榴樹,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
紫竹寨漸漸暗下來,零星的燈光,散散落落的,像幾顆閃動的螢火蟲,飄忽不定。李冬蘭回到屋子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進里屋看到娃娃睡得很香,才安心下來。
臨睡前,紫喜良回來說:“汪玲家的孩子死了?!?/p>
“死了?”李冬蘭一聽,大吃一驚,睡意全無,一下子坐了起來,拉亮電燈,去看睡在身邊的娃娃,生怕睡著的娃娃也有個三長兩短。
“看你大驚小怪的。”紫喜良看了李東蘭一眼,翻了個身,又說,“前晚死的。汪玲回娘家,她男人一人領(lǐng)著娃娃,煮四季豆吃,估計是中毒死的,被她男人丟到雷劈路去了?!?/p>
“汪玲今早回來了??拗ダ着氛彝尥薜氖w,都兩天了,哪里有?也許被野狗,或老鷹叼了,也說不定。她男人非常生氣,紫三爺也不高興,雷劈路女人是去不得的。這下完了,汪玲再生,很可能還會出事。”紫喜良說著說著就睡著了。
聽完這些話李冬蘭再也睡不著,緊緊摟著娃娃。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紫竹寨這個大寨子的娃娃,命運怎么這么不濟,怎么會經(jīng)常有娃娃死于非命。紫三爺不是說那個祠堂會保佑全寨人嗎?連娃娃都保佑不了,還會保佑什么呀。李冬蘭正胡思亂想著,外面突然狂風大作,窗子也被吹開了,窗簾拍打著木窗,“啪啪”作響。她看看身邊的丈夫,睡得很死。她把娃娃用被子蓋好,披衣起床,來到窗前。雨季里的雨真大,雨點子不斷打在自己的臉上。這時,一個閃電,讓李冬蘭嚇了一大跳。她趕緊回頭一看,看著孩子好好地躺在床上,她才踏實下來,忙把窗子關(guān)嚴實。
下了一夜的雨總算停了,一大早李冬蘭就去地里忙活去了?!巴袅岑偭?。”大嫂走過來說,“這些日子,你領(lǐng)著娃娃,不清楚外面的事。汪玲確實瘋了。”大嫂又說。
“可能是傷心過度了吧。她那事發(fā)生在我身上,估計我會死掉的。”李冬蘭眼里閃著淚花說道。
“亂說,冬蘭,這種事不會發(fā)生在你身上的。當初你不嫌窮,愿意嫁給喜良,來到這窮得要命的紫竹寨?;楹螅€對他這么好,是出了名的賢妻。那次喜良重感冒,昏睡三天,你三天沒有合眼,全寨人都知道?!贝笊┞牭嚼疃m的話,嚇了一跳。急急地安慰她說,“再說了,喜良已失去一個娃娃了,他一定會養(yǎng)大這個娃的?!?/p>
“什么?大嫂。你說喜良有過一個娃娃,已失去,怎么失去的?”李冬蘭心頭一沉,忙追問。
大嫂一聽,自知說漏嘴,嚇得臉色都變了,忙說:“我要回去做飯了。”
“大嫂,你說完再走。喜良結(jié)過婚,離了,這是他告訴過我的?!崩疃m拉住大嫂的衣服,不讓她走,“但他沒有說過,有過娃娃,還失去了。你告訴我怎么一回事,我不會對喜良說是你告訴過我的。我就說是寨民議論我無意間聽到的?!?/p>
大嫂盯著李冬蘭,突然一把拉住她,把她拉進旁邊的苞谷地里,蹲下。稠密的苞谷稈雄壯地昂著頭,那蔥蔥郁郁的墨綠色掩蓋著一切。風吹過隙,沙沙作響?!澳睦镎f的話,哪里丟,以后不要說起。我本來不想告訴你,準備把這個秘密帶進棺材的。別人是不可能告訴你的。”大嫂輕輕地說,語氣卻很堅決。
紫喜良第一次婚姻,是很倉促的。自從高速路從山肚子里穿過,改道不走紫竹寨,寨子越來越窮。錢,成了這個寨子的命根子。只有在外打工的人才有幾個錢。紫喜良也出去打工,去了兩年,回來時,卻帶來一個女孩子,很瘦?;卣院鬀]幾天,就舉行了結(jié)婚儀式。瘦女孩變成了瘦女人,八個月后,瘦女人生了一個男娃娃,說是早產(chǎn)。娃娃三個月的時候,小兩口領(lǐng)著在地里掰苞谷。瘦女人給孩子喂足奶水,就把孩子放在苞谷桿上睡覺。兩口子把掰下來的苞谷輪換著背回家。瘦女人背了一籃苞谷回家,做好飯,回到地里。卻發(fā)現(xiàn),娃娃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紫喜良說,他只顧掰苞谷,也沒注意。瘦女人哭著到處找,一直未歸家。一個月后,從貴州打了一個電話回來,要求離婚。其實也不叫離婚,他們原本就沒有領(lǐng)取過結(jié)婚證。
五
李冬蘭很生氣,丈夫竟然對她隱瞞這些事。但一想,嘆了一口氣。算了,不用生氣的,娃娃丟失誰不痛心啊,他自然不愿意揭這個傷疤。難怪他這么迫切想要娃娃。
回到家后,李冬蘭只說汪玲瘋了。紫喜良正在編制一個提籃,頭也不抬,說:“汪玲不值啊,可以再生一個嘛?!?/p>
李冬蘭不滿地看了他一眼,說:“你以為生娃娃跟你你編織提籃一樣嗎?所受的苦只有女人自己才清楚。如果我的娃娃失去了,我寧愿去死,也不愿意瘋?!弊舷擦悸犃?,嚇了一跳,抬起頭來,看著李冬蘭堅定剛烈的神色,他竟哆嗦了一下,手里拿著的提籃掉在地上。
時間真快,一晃又是一年刨洋芋的季節(jié)。李冬蘭與紫喜良把地里的洋芋刨完,背回家里,放在樓上干涼著。剛忙完地里石,不想,娃娃卻病倒了,高燒不退。這可急壞了她,急得哭了,連聲說:“我的娃,你要是有一個三長兩短,媽媽一定不會活了?!弊舷擦家宦?,埋怨道:“說什么話呀?哪個娃娃不會生病呢?”紫喜良不知從哪里弄了兩副草藥來,熬了放上紅糖,淡甜淡甜的,喂給娃娃喝了,居然慢慢有所好轉(zhuǎn)了。
李冬蘭看到娃娃好了,好不開心。看到今天陽光正好,她抱出大木盆放在院子里,倒入清水,放進熱水,調(diào)好溫度,給娃娃洗澡。
“大嫂上吊死了?!弊舷擦歼M來說,臉色慘白。
“?。刻彀?!這是咋個啦?”李冬蘭正在床上給娃娃喂奶,猛然聽到這消息,嚇了一跳,慌忙起來,用背篼背上娃娃,三步并作兩步,趕了過去。大哥鐵青著臉,眼睛紅通通的,癡癡呆呆坐在門邊,一聲不吭,就像啞了一樣。大嫂的尸體靜靜地平躺在停尸板上,身上蓋著舊舊的有補丁的床單。寨民的議論聲傳來:“早上才看到她從雷劈路那個方向回來,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念些什么。哪個想得到,就這樣吊死了呢?”李冬蘭望著躺著的人,難過得要命,眼淚撲刷刷地流著,暗想:大嫂真是個可憐的女人,沒有過上一天的好日子。這樣也好,這下可以見到她那個不在世的娃娃了……
午后的太陽變得火辣辣的,曬得地里連螞蟻也不見了。只有河水,還有一絲涼意。李冬蘭背著兒子,在河邊洗衣服。岸上的樹枝倒映在水中,在河面上一閃一閃的。隨著李冬蘭的動作,層層波浪蕩開來,樹影也動了起來,蕩起一個怪影,有些像大嫂,嚇得李冬蘭“哎呀”一聲驚叫,站了起來。這才發(fā)覺一個蓬頭垢面的臟女人站在旁邊。
“汪玲,是你。你怎么弄成這個樣子,怪嚇人的?!崩疃m認出汪玲,看汪玲這情形,像幾天沒吃飯樣的。
汪玲沒有回答她,左跳一下右跳一下,又到處望望,然后跳到水里,看看李冬蘭,又看看她身后背著的娃娃,哈哈大笑,片刻,又嚎啕大哭。
“唉,又是一個可憐的女人。”李冬蘭嘆了一口氣,上前幾步,拉過汪玲。然后,彎腰,從口袋里拿出一塊毛巾,在河水里涮了涮,擰干,給汪玲擦擦臉。剛擦干,汪玲臉上的淚水又滾落下來。李冬蘭又舉起毛巾,卻被汪玲拉住,不讓擦。汪玲“嘻嘻嘻”幾聲,又“嗚嗚嗚”幾聲,把李冬蘭手里的毛巾丟在地上,拉過手,又把她身后的娃娃的手輕輕拉過,放在李冬蘭手掌心,緊緊捂住。突然,汪玲撒手,哭著跑了。
李冬蘭撿起毛巾,望著瘦小的背影消失在河岸柳樹里,心里沉沉的。想到剛才汪玲的舉動,不知是無意的還是有意的,她是真瘋還是假瘋啊。
中秋節(jié)前夕。紫喜良說:“過幾天就是中秋節(jié),今天是街子天,你去鎮(zhèn)上買點月餅。我本來要去的,你看,我昨天做活,閃了腰。只有你去了。不要忘了買火腿月餅?!?/p>
一聽到火腿月餅,李冬蘭就想起以前在媽媽家,都是自己做。媽媽做的,味道可好了。自從李冬蘭外出打工,成家至今,她就沒有再做過,商店里多的是,自己做挺麻煩的。
鎮(zhèn)上離紫竹寨不遠,十來里路,半天就可以回來。李冬蘭自生了娃娃,還未出過寨子。聽紫喜良這么一說,也合她心思,正好買些女人家常用品,但想到家里沒有多余的錢,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出門的時候,李冬蘭要背上娃娃,卻發(fā)現(xiàn)背篼被紫喜良洗了,掛在門外的粗線上。她只好叫紫喜良領(lǐng)著娃娃,說她很快就回來,如果娃娃哭了,就喂他點稀飯吃。紫喜良說好的,你放心,難道我一個大男人,還領(lǐng)不好一個娃娃。
出了寨子,李冬蘭感到了一種清新的氣味,應(yīng)該是樹林的味道。路兩邊,長滿了牽?;?,茴香花,三角梅,一些蜜蜂在上面飛來飛去?!岸m也去趕街子?”一個低沉而沙啞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哦,是三爺啊,是的,我去鎮(zhèn)上買點東西?!崩疃m回頭一看,是紫三爺,連忙回答,“三爺,你也去趕街子?”
“嗯,好久不出來了,人老了,走不動了。今天是去買點月餅?!弊先隣斖懊?,慢騰騰說道。
“真巧,我也要去買月餅。”李冬蘭說。
“那好,就一起走吧,我老了,眼睛有些花了,你選哪家的月餅,我也選。”紫三爺說。
李冬蘭說“好”,話音剛落,旁邊有人影一閃,定睛一看,忙喊道:“汪玲。”
汪玲衣衫襤褸,穿著一雙綠色高筒水鞋,頭發(fā)用麻繩束在身后。汪玲直盯著李冬蘭,似乎有話說,正要走過來,看到她旁邊的人時,身子顫動了一下,嘴張了張,沒說啥話,“咯咯咯”地傻笑了幾聲,閃進松樹林里不見了。一陣風吹過,沙沙作響,像汪玲凄涼的哭聲。
“可憐的女人,瘋了,現(xiàn)在只會說瘋話。走吧,走路要緊?!弊先隣斣谂赃呎f道。
六
紫喜良在李冬蘭出門后,舀了一碗稀飯,給兒子喂下,然后,抱上兒子,反手關(guān)上門,往寨子外面走去。他進入一條小巷,三拐兩拐,走出寨子,走的是紫竹道,往西北邊而去。路兩旁,盡是紫竹。走了一段,他進入坡地小道。紫喜良抬頭看看天,步子快了起來。因水分欠缺,地里苞谷桿不再那么密不透風,而是稀稀落落地可以看清地里的一切,苞谷葉泛黃,正在枯萎。那一綹一綹的苞谷纓子,猶如黃發(fā)垂髫。紫喜良知道,這些苞谷成熟了,可以收割了,就像他懷抱里的兒子一樣,他可以享受了。
兒子的腦門、眼睛最像他,鼻子、下巴像李冬蘭。李冬蘭說:“兒子這么像你和我。”他笑道:“他就是我的種子在你的田里長大的嘛?!倍旱美疃m來抓他。李冬蘭說笑了一陣,突然冒出來一句:“兒子要是有一個三長兩短,像汪玲那樣,我就去死,說到辦到?!崩疃m的倔強是從小就出了名的,說一不二,就像答應(yīng)嫁給他一樣,盡管家里窮得丟進一個石頭也打不到值錢的東西,卻毫不后悔。紫喜良想到這里,“呼哧呼哧”喘著粗氣,腳步慢了下來。他想到紫三爺?shù)闹秲和嵫郏c自己一同出去打工,啥也不會干,常常借錢填肚子。后來歪眼回來找了一個女人結(jié)婚,兩口子幾乎是一年一個娃娃一年一個娃娃地生?,F(xiàn)在,成了紫竹寨富裕人家,蓋起了三層小樓房,買來了摩托車,日子過得很紅火。紫喜良望了一眼懷中熟睡的兒子,抬頭朝前望了望。山坡上的樹葉,仿佛都變成了花里胡哨的紅票子。他一跺腳,拔腿,彎腰,繼續(xù)往前走去。
雷劈路,是紫竹寨西北方向通往外省的交通要道。前幾年,穿山高速路修好后,這兒就少有人馬走了,其實就是一條悠長蜿蜒的山谷中的一段,因其中一面有幾百米長的懸崖,像寬闊的石面斜掛下來而得名。紫竹寨的人都流傳著一個故事,說當年一個天神從這兒路過,被大山阻擋,隨即喚來雷公,一道閃電劈就,所以叫雷劈路。早晚,云霧繚繞。白天,起微風的日子,懸崖上的陡峭石頭,明暗交錯像琴鍵一般,似有悠揚的樂聲響起。刮狂風的日子,又像打雷一樣,“轟隆轟隆”地響起來。懸崖腳,有一個不深的大洞,挺寬敞。為了方便來往客商躲雨,歇腳,擺放著幾張石桌石凳。往這條山谷里望去,谷里一片片的罌粟花在風中悠悠的搖曳,快要謝的花瓣也能誘惑人的心扉。
“你這人,今天怎么婆婆媽媽的。男孩,三萬。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到底賣還是不賣?”一個頭戴毛巾帽的中年婦女高聲嚷道,順手把一摞錢丟在石桌子上,“那年,你賣那個娃,是多么干脆啊,頭都沒回一下。今天,怪啊,你叫三爺把我約來,不是與你拉鋸的吧?紫三爺在街上盯著你媳婦,你怕哪樣?”在洞頂停歇的黑鳥,受到驚嚇,撲棱著翅膀飛掠而出,就像飛晚了,也會被賣了一樣。
還讓她說對了,這回就是很猶豫。紫喜良心里竟然在這一瞬間,糾結(jié)了起來。他突然想起李冬蘭說過:“我的娃,你要是有一個三長兩短,媽媽一定不會活的。”自認識李冬蘭,到成為自己的妻子,這個瘦弱的女人剛烈、說話算數(shù),他是領(lǐng)教過的。答應(yīng)與他好,果然沒有與其他男的來往,還遠離了曾經(jīng)追求過她的發(fā)?。淮饝?yīng)嫁給他沖喜,義無反顧,盡管那時認識不到半年。生了娃娃后,那種做母親的喜悅,對娃娃的愛,一幕一幕,就如在眼前。此時,聽到中年婦女的大聲嚷嚷,望著石桌上的一摞錢,想到紫三爺侄兒歪眼家的三層樓房,自己欠大哥家的錢,家里一貧如洗的窮,一咬牙,就要把孩子遞過去。突然,“哇,哇?!北е耐尥薮舐暱蘖似饋恚瑹岷鹾跄凵男∈志谷痪o緊捏住紫喜良的大拇指。紫喜良的心“咯噔”了一下,心生生疼了起來,抱著娃娃的手又縮了回來。
就在這個時候,不知從哪里閃來一個人影,兩人大吃一驚,還未反應(yīng)過來,那人影已經(jīng)來到面前,伸手一抓,拿起石桌上的錢,撒開兩腿,就往洞外奔,往鎮(zhèn)上的方向跑。中年婦女隨即反應(yīng)過來錢被搶了,高聲罵著追了出去。
那不是汪玲嗎?
紫喜良驚魂未定,看著懷中的兒子,兩只大大的眼睛,清澈透明,正望著自己笑呢。他眼睛一熱,用長滿胡子的嘴巴拱了拱兒子通紅的小臉,眼角里滾出的淚珠落在兒子臉上。猛然間,他站起身,抱緊兒子,加快腳步,往寨子方向狂奔了起來。
七
李冬蘭一路心神不定,眼皮跳個不停,她想快些到街上,可想走快也快不起來,紫三爺慢騰騰地走在自己身邊,還啰里啰嗦說個不停,什么紫竹寨那些年是多么的富有,古道兩旁,寨子四周長滿了竹子,常年蒼翠蔥郁。現(xiàn)在,高速路通了,人們不走這條道了,斷了人脈,山潮水潮不如人來潮,沒有了人脈,就窮了。有錢才是王道,其他的都不重要。李冬蘭有些心煩意亂,聽到這里,插話說道:“三爺,我覺得身體沒病、活得安逸才是王道。錢多錢少,夠用就行?!?/p>
到了鎮(zhèn)上,李冬蘭找了個機會,避開了紫三爺。她買了一盒月餅,再無心思逛了,就急急忙忙往家趕。她總覺得今天心里空落落的,魂不在身上一般,就像有什么事要發(fā)生樣的。
太陽斜射在院子里,那棵石榴樹上紅綠搭配,迎風搖曳,紫喜良摘下幾個大石榴,來到躺在搖椅里的兒子面前。他一手拿一個石榴,臉上變幻著表情,吐著舌頭。兒子舞著小手,張著還未長牙齒的嘴巴,“咯咯咯”笑著。
“回來啦?”紫喜良回頭發(fā)現(xiàn)倚在門框上的李冬蘭,“怎么哭了?”
“沒啥?!崩疃m把買來的火腿月餅丟給紫喜良,朝望著她笑的兒子奔去,一把抱了起來,親個不停。
天剛亮,從紫竹寨通往縣城的土路上,紫喜良和李冬蘭并肩走著。紫喜良背著一個花花綠綠的蛇皮口袋,手里還提著兩個大包包。李冬蘭背著兒子,手里提著包裹。
“你們一家這是要去哪里?”有寨民問。
“去外面找事情做?!弊舷擦蓟卮?/p>
他們剛從紫竹寨后山小廟那兒下來。是紫喜良主動提出的,要拜拜愛神娘娘。紫喜良說:“本來,剛結(jié)婚那會兒,按你說的就該要拜的?!?/p>
他放了三個石榴、三個月餅在愛神娘娘神像面前,燃了三炷香,磕了三個響頭,拜了三拜?!皭凵衲锬?,原諒我拜遲了?!?/p>
前天晚上,兒子睡后,紫喜良跪在李冬蘭面前,把什么都說了。
這些年,紫竹寨很多人,窮怕了,又沒有其它掙錢的門道,早已把生娃娃賣當作快速發(fā)財?shù)穆纷印S械呐?,尤其是紫三爺?shù)闹秲和嵫鄣南眿D,一年生一個娃,帶頭賣。在歪眼看來,生娃賣比養(yǎng)豬賣劃得來,能掙一大筆錢。寨子里,一直是紫三爺?shù)闹秲和嵫蹱款^聯(lián)系買主,紫三爺利用在族里的威望,暗中參與打掩護,所賣得的錢,給紫三爺兩百的掩護費,給歪眼四百元的介紹費。女娃娃賣二萬五,男娃娃賣三萬。
聽得李冬蘭好半天回不過神來,當聽到紫喜良要賣他們的兒子時,她出手就扇了他一個耳光,然后抱著兒子哭了一夜。
紫喜良悔恨,痛哭,自打嘴巴。最終,李冬蘭原諒了他。
兩口子商量好了,外出打工,掙錢回來蓋房子,養(yǎng)娃娃。
出寨時,李冬蘭瞥了一眼祠堂,嫁過來那天祠堂跪訓的情景閃現(xiàn)了出來,紫三爺那張看起來面善的臉,她突然覺得好惡心,像看到一只綠頭蒼蠅似的。李冬蘭堅信,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他們父子遲早要吞下自己種的惡果。
兒子在背后“呀呀”的,聲音是那么甜,像抹了蜜一樣。李冬蘭心里暖暖的,抬頭看看天,藍藍的。微風吹來,柔柔的,有淡淡的花香味,放眼望去,路兩邊長滿了茴香花。
路上,幾輛警車朝紫竹寨駛?cè)?。車上坐著汪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