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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于象蹄

      2018-05-31 16:21朱一葉
      湖南文學 2018年4期

      朱一葉

      真是完美的一天

      你讓我忘卻了自己

      感覺自己

      成為了美好的存在

      ——盧·里德《完美的一天》

      我時常有一種渴望,一雙大手抱緊我的腦袋,將它拋向墻面,就像摔碎一顆雞蛋,腦漿四濺,而這雙大手又恰巧就是我自己的,這副時常伴隨著《Perfect Day》出現(xiàn)的慢鏡頭畫面有點不可思議,也不太符合邏輯??墒俏疫@樣年輕,又這樣憤怒,最擅長的就是把自己搞得神志不清,還管他娘的邏輯呢。不得不承認這種自毀的激情就是促使我做一切的動力,它讓我無所畏懼,所有的問題最終都有了唯一的解決辦法。這有點類似于自暴自棄,破罐子破摔。像肝腦涂地這樣的詞語早就成為我的摯愛,我放棄了它所要表達的深層含義,僅僅是這個畫面,就讓我著迷得恨不得一天想上一百遍。

      我的女朋友又黑又漂亮,她有一雙緊致細長的小腿,它們在陽光下閃著金光,它們奔跑,跳躍,總讓我目不轉(zhuǎn)睛,像是一只小鹿,更像是一群小鹿。我們在路上認識的,第一次見到她,可是和現(xiàn)在完全不一樣,她皮膚白皙,穿著干凈整齊的衣服,背著嶄新的背包,扎著馬尾,手里拿著一本旅行指南,傻兮兮地站在路邊強烈的光線下,看著我發(fā)呆,一副不知道要往哪走的模樣。她跟了我十個月了。我叫她“嘿”叫她“喂”,我作弄她,讓她哭泣,我和她做愛,讓她上天堂。

      在曼谷的考山路,我?guī)诼愤吘幜伺K辮,在馬來西亞的古晉,我?guī)巴鶡釒в炅?,在掛著骷髏頭的長屋中,讓當?shù)赝林谒男厍凹y了一串圖騰。在老撾的萬榮,我們坐在輪胎上,喝著BeerLao(是由老撾啤酒廠公司所出產(chǎn)的啤酒品牌)漂流,夜里被河對面胖猴子酒吧的音樂聲吵得無法入眠,而這兒最有名的旅游項目就是毒品、酗酒和溺亡了。在越南順化的戰(zhàn)爭博物館,她盯著世界各地的反越戰(zhàn)海報,而我則被那些因為化學武器而成為畸形的兒童奪去了眼球。在西貢,我們窩在酷熱的旅館,看《情人》看《現(xiàn)代啟示錄》,像兩條濕滑的泥鰍一般扭在一起,做愛,洗涼水澡,一遍一遍地聽著大門樂隊的《The End》。在柬埔寨,我?guī)⒂^紅色高棉監(jiān)獄博物館(紅色高棉監(jiān)獄博物館又名吐斯廉屠殺博物館,Tuol Sleng Genocide Museum,S-21集中營,早期為一處集中營,于一九七五年至一九七九年間,曾被柬埔寨紅色高棉政權(quán)用作屠殺地點),還騎著自行車帶她去看高棉的微笑(柬埔寨暹粒吳哥窟里面的巴戎寺中,有四十九座巨大的四面佛雕像,佛像為典型高棉人面容,個個面帶笑容,據(jù)說是建造巴戎寺的神王阇耶跋摩七世的面容)。我?guī)接《鹊墓ⅲ谔槭袌鰹樗I了彩虹色的扎染長裙,還有一條有著一顆天然水晶柱的手工編織項鏈。在本地治理,我們在烏托邦黎明之城(Auroville,位于印度本地治里的世界村,建于一九六八年)的水晶球前屏氣凝神,忍住發(fā)笑,假裝靜坐冥想。在恒河邊,我?guī)ズ菳ang Lassi(一種摻了大麻的酸奶),她感覺失去了屁股,昏睡了一天一夜,她說她一直在恒河游泳一直游泳。在開羅的街頭,我們一杯接一杯地喝一埃鎊的甘蔗汁,配著泡成粉色的咸菜,吃兩埃鎊一個的雞肝三明治。在尼羅河邊,我用那把破吉他為她反復(fù)彈唱貓王的《Love Me Tender》,我們在恒河沐浴,在死海漂浮,在紅海游泳。我們在金字塔的沙塵暴中大笑,吃了一嘴沙子,還被迷住了雙眼,在博物館,我們與圖坦卡蒙面具長久地對視,在木乃伊前偷偷接吻。我?guī)竭_撒哈拉腹地的綠洲,在一片椰棗林中尋找冒著泡的清泉。我們坐在各種各樣的地鐵和公交車中,和當?shù)厝藬D在一起,在各種奇怪的氣味中,坦然地迎接好奇的目光。我們因為一些小事而爭吵,她朝我扔過水瓶,枕頭,球鞋,還踢爛了我的吉他,正好我早就想扔掉這個累贅了。我在她生病的時候不知所措,買錯了藥(將治療痢疾的藥買成了治療瘧疾的),甚至還在馬路上認識了新的女孩,想要立即拋棄她。她詛咒我去死,她時常這么干。我們喜歡危險的氣息,唯恐天下不亂,就像兩條嗅覺敏銳的狗,西奈半島隨處可見的狙擊手和開羅街頭的坦克讓我們興奮不已。她常說認識我真好,我讓她夢想成真。這是我聽過最好的話,我竟然能讓我的女人夢想成真,這是我至今為止干過最好的事了。我們不放過任何蹭吃蹭喝的機會,我們理所當然地接受陌生人的好意,我們逃票,拿走旅館的毛巾,我們胡亂砍價不愿意付一分錢,我們粗魯敏感,自私脆弱,真是天生的一對兒。

      在盧克索參觀完卡納克神廟(卡納克神廟是埃及中王國及新王國時期首都底比斯的一部分。太陽神阿蒙神的崇拜中心,古埃及最大的神廟所在地。在開羅以南七百千米處的尼羅河東岸),我們被四十多度的高溫,以及四千多年前的壁畫和象形文字搞得神情恍惚。穿著白袍,包著頭巾的胖子,趕著他那匹昏昏欲睡的老馬拉著我倆返回。我們感到口渴難耐,又異常興奮地大聲諷刺著現(xiàn)代文明,就像全世界的人都正在渾渾噩噩地朝著毀滅的方向奔去,而此刻,只有坐在這黑色的有著夸張裝飾,散發(fā)著皮革臭味兒的車廂中的兩個中國人,獨具智慧地認為人類文明早在幾千年前就達到了巔峰,現(xiàn)在只不過是一種倒退罷了。當馬車回到尼羅河岸邊,我拒絕給這位胖子任何小費,在一陣咒罵聲中,我拉著她一頭鉆進路邊開著空調(diào)的紀念品商店。

      是我先看到那對耳墜的,它們像兩團淡藍色的霧氣,像宇宙大爆炸時的混沌,像還沒有任何生命時的寂靜,讓我想起我所有的女人,她們?nèi)彳浂鴿駶櫟淖藨B(tài),她們在黎明前散發(fā)著淡藍色光芒的皮膚,她們在耳邊呼出的溫熱氣體,想起她們面頰上滾落的淚滴,遙遠而模糊的眼神。很快,她也被吸引了過來,我看到她眼中的渴望,我看到這兩團霧氣將我倆漸漸籠罩。

      “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嗎?這位女士需要試戴一下這對耳墜嗎?”一位留著大胡子,帶著小小的眼鏡的大叔走了過來,他的視線穿過眼鏡的上方觀察著我們,他五個手指頭上的五個大戒指很難不讓人注意到。

      “為什么不呢?”我為她將頭發(fā)別在耳后,我們相視而笑,有點一起作弄這位大叔的意思,因為我們都看到了價錢,它不像以前我們買的那些廉價玩意兒,它是一件真正的珠寶,從來都不會屬于我們這樣的游客,即使是砍價砍到一半,也會讓我們幾近破產(chǎn),走不了更遠的路了。

      “嗯,它顯得你更黑了,它不適合你?!蔽彝撕罅艘徊?,左右端量著,玩只試不買的把戲,每次都是由我來想不買的理由,然后她來附和我的。這樣我們就可以優(yōu)雅地脫身,不帶著一點尷尬。

      “我覺得挺好看的?!彼⒅R子里的自己著了迷,過了老半天才回答我。

      “這對耳墜真的很適合這位女士,像是專門在等待她的到來?!边@位大叔笑瞇瞇地湊了過來,從柜臺下邊取出個計算器。

      我站在那里,像是一個遭到背叛的失敗者,他們迅速結(jié)為一個陣營,一起來針對我這個窮小子。我拉著她的胳膊,用中文對她說:“喂,咱們走吧,太貴了。”

      “那就多戴一會兒嗎,急什么?”她在我的面前左右搖晃著腦袋,讓那對耳墜劇烈晃動著。

      我被她這副模樣激怒了,伸手去摘那對耳墜,她扭動著身體,大叫著:“你弄痛我了!你要把我的耳朵弄爛了!”

      我使勁推開沉甸甸的大門,一頭扎進了商店外邊炙熱的空氣中,身后傳來阿拉伯語的咒罵聲,女朋友的哭泣聲,直到門重重地關(guān)上。我趴在尼羅河岸邊的石頭欄桿上,看著??吭诎哆叺姆粋€皮膚黝黑的小伙子爬上桅桿,正在收起白色的帆。沒過多長時間,她向我跑來,我知道她會向我跑來,那群閃著金光的小鹿總會向我跑來。她揪我的耳朵,捶我的胸膛,踢我的屁股,她的眼角掛著淚水,這女人最美的首飾,不需要花一分錢。

      “如果我買下那對耳墜……”我正準備說些什么好讓她忘掉那對耳墜。

      “我就嫁給你。”她打斷了我。

      “你就值那么多錢?”

      “我就值那么多錢。”

      我用腳使勁踢了一下石頭柱子,我更想用頭撞向柱子。我們都望向遠處,老半天不說話。

      “下個月我就要過生日了,我就二十五歲了!”她已經(jīng)提醒了我無數(shù)次了。

      “我知道?!蔽一卮鸬媚敲囱杆伲敲床荒蜔?,就像是一個為了掩蓋自己忘記了妻子生日的丈夫。

      沒過多久,我們就平息了情緒,眼前美麗的景色和身后的馬蹄聲,讓我們有點不知自己身處何時。就和以前一樣,每次生氣之后,都會有片刻最好的時光,我們牽著手,沿著尼羅河散步,看起來就像一對度蜜月的新婚夫婦,我們時不時地相視而笑,不說一句話,早就把即將脫水的身體拋到九霄云外。我們甚至還花了二十埃鎊,讓黝黑的小伙爬上桅桿,重新?lián)P起風帆,在尼羅河上蕩舟,直到碩大的太陽再也承受不住自己的重量,一頭栽進水里。

      第二天一醒來,看見她蜷縮在我懷里的模樣,柔軟,脆弱,天真,臉上有著夏天桃子的顏色和絨毛,就像是從我身體分離出來的一個嬰兒,有著不堪一擊的寧靜和美麗,我想吞下她的同時又怕弄壞了她。我忽然就做了一個決定,我決定讓我的女人夢想成真,就像她說的那樣:“你讓我夢想成真?!敝蟮氖虑椋芩敲炊嗄?。就像每一個嶄新而沖動的決定,帶著耀眼的白光和清新的空氣,讓我的心顫抖,就連我的手都抖動著無法系上紐扣。趁她還沒醒來,我一邊穿衣服,一邊向尼羅河邊跑去。我推開了那個商店的門,昨天那位大叔正在打掃衛(wèi)生,空調(diào)還沒打開,屋子里一股陳腐的味道。我向那對耳墜走去,在早上的光線中,它更加模糊而虛幻,遙遠而陌生,我盯著它們,讓淡藍色的霧氣籠罩我,女人哀怨的目光,關(guān)于生活的擾人細語,被囚禁的遠方,還有那些包裹在半透明的薄膜中、漂浮在羊水中的孩子。它們更像沙漠中即將渴死的人所看到的一片虛假的湖泊,兩團不詳?shù)念A(yù)兆,包裹在它水滴狀的外殼里,在架子上輕微搖擺著,召喚我的同時,召喚著厄運。

      “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嗎?”大叔的手上換了和昨天不同的戒指,他微微搖晃著身體,有點勝券在握的神情。

      “我只是看看?!蔽肄D(zhuǎn)身又離開了商店。

      我趴在尼羅河岸邊的石頭欄桿上,就在和昨天一樣的位置。那些白色的三桅帆船在晨光中干凈又漂亮,船夫們似乎總在忙活著什么,仔細觀察他們又沒什么事可干。這座城市還沒用高溫拖垮每一個人,而我在此刻神志清醒,知道自己是什么樣的人。

      “你要香蕉嗎?”一個長相俊俏的阿拉伯男子湊了過來,他穿著潔白的長袍,就像是沙漠中的王子,他的胡子十分整齊,有著好看的造型,像是剛剛修剪過的園林,似乎散發(fā)著青草的清香。

      “不要,謝謝?!蔽抑浪歉墒裁吹?,從旅行者口中聽過這樣的營生。

      “為什么呢?”他一臉迷茫地又湊近了一些。

      “我喜歡女人?!蔽艺f出這句話的時候,自己都開始質(zhì)疑,我喜歡女人嗎,我厭惡她們,就像我厭惡自己。

      “我只需要一百埃鎊,女人需要四百埃鎊,你為什么喜歡女人呢,她們很貴?!彼悬c義憤填膺,就像告訴我一個真理,一筆賬,想把我驚醒,就像所有的男人都沒有算過這筆賬一樣。

      “嘿,哥們,你說得很對,女人們很貴?!蔽肄D(zhuǎn)身離開。

      我決定作弄她們,我要讓她們發(fā)瘋,我折磨她們,讓她們大哭,讓她們快活,讓她們愛我,讓她們跪在我面前,讓她們帶滿廉價的戒指,卻沒有一個意味著成為妻子,讓她們的子宮顫抖,卻不讓她們成為母親。我?guī)齻內(nèi)プ钸h的地方,我要讓她們害怕,讓她們興奮,讓她們夢想成真,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樣的人,我從來都不需要什么昂貴的狗屁耳墜。

      “可我連一分錢都不愿意花。”我對那位阿拉伯帥哥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再跟著我了。

      當我回到這間叫做“Bob Marley”的旅館,大廳里正放著那首《No Woman No Cry》,她坐在餐桌旁吃著豐盛的早餐,這正是我們選擇這間旅館的原因——免費而豐盛的早餐。我們把黃油涂滿硬邦邦的面包,又把奶酪和果醬涂滿阿拉伯圓餅,最后再喝上一杯酸奶,一杯紅茶和一杯咖啡,吃掉一支香蕉,一個橙子,這些熱量足夠我們在接下來的高溫中撐一整天。負責早餐的小伙正充滿熱情地和她交談,她歪著腦袋,眉頭緊緊皺在一起,費力地溝通著,小伙的英語實在是很難讓人聽懂,一句話要來回十幾次才能大概明白其中的意思。我坐了下來,我解救了她,我們開始用中文說話,小伙子為我擺好餐具,識趣地離開了。

      “你去哪了?”她亂糟糟的頭發(fā)上邊棲息著一團團柔光做成的小鳥。

      “我去尼羅河邊……”

      “好了,你不用告訴我了?!彼艺A苏Q劬Γ瑥膶γ媾苛诉^來,身上蹭到了黃油和茶水,餐具東倒西歪,一陣叮叮咣咣,她將右手的食指按在我的嘴唇上,示意我保守住這個秘密,這個驚喜。她的臉上沾著面包屑,俏皮而可愛,她害羞地垂下了目光。她迅速地從一個又臟又瘋的背包客,變成了唇紅齒白的少女,散發(fā)著純潔而夢幻的光芒,此時此刻,每個男人都想擁有她,追逐她,壓倒她,撕毀她,這只敏感的扭頭向你張望的粉色小鹿。

      我甚至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可是里邊什么都沒有。我低頭大口吞掉食物,好在高溫摧毀食欲之前,儲存好這免費的能量。

      她希望她的二十五歲生日在馬賽馬拉度過,她從小在《動物世界》中看到那里有一望無際的稀樹草原,成群結(jié)隊的大象,還有流淌在赤道上空的銀河。我討厭這樣的目標,討厭什么從小有一個夢想,要將它實現(xiàn)這樣套路的故事,更可笑的是,在認識我之前,她壓根就沒想過會走到非洲,而現(xiàn)在,這個愿望就在非洲的土地上憑空出現(xiàn)了,忽然變得如此具體而真實,好像真的是她這么多年一直追逐的夢想,一副非實現(xiàn)不可的樣子。我計劃著怎樣在“赤道的銀河下”作弄她,有時候想想我都忍不住笑出聲了。

      為了按時實現(xiàn)她的這個夢想,為了讓我的女人夢想成真,我們馬不停蹄地向南行進。我們在阿斯旺乘上了那艘猶如擺渡難民的大船來到蘇丹,又在接近五十度的高溫中乘坐了一輛又一輛的宇通大巴穿越了蘇丹全境。當我們到達埃塞俄比亞的首都亞的斯亞貝巴,終于感受到了高原清冽的空氣,我們和黑人擠在路邊的飲料鋪,一邊喝著濃稠的酪梨芒果汁,一邊嘲笑著這個國家首都的名字是由“阿迪達斯”和“阿里巴巴”組成的(亞的斯亞貝巴的英文名稱為Addis Ababa)。我們?nèi)ゲ┪镳^看望了人類的母親Lucy,這位生活在三百二十萬年前,被認為是第一個直立行走的人類,目前所知人類的最早祖先。據(jù)說考古人員發(fā)現(xiàn)它的時候,正在播放披頭士樂隊的歌曲《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因此,化石的名字被命名為“Lucy”。我們因為博物館的墻上寫著“歡迎回家”而發(fā)笑了一個下午。我們住在一家叫做“wutma”的旅館,它的一樓是一間很棒的餐廳,有便宜的啤酒和很大一份的三明治。我們因為身上被臭蟲咬了一片片的紅包而拒絕付房費,還要求換房間,可是換了房間仍然在夜里被臭蟲襲擊。后來我們已經(jīng)很難分清楚是旅館有臭蟲還是因為自己就是那個攜帶臭蟲的人。

      我感覺她漸漸喪失了耐心,骯臟受罪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不再讓她好奇興奮,她不止一次地對我說受夠了,她發(fā)脾氣,沒完沒了地撓癢,皮屑在陽光中瘋狂飛舞,在這樣的時刻,我就保持沉默,因為我一直避免吸入那些皮屑。她時常給我講起我們在斯里蘭卡康提曾經(jīng)闖入的那個埋葬荷蘭殖民者的墓地,門口的守墓人為了籌集資金,印刷了一些墓地的資料發(fā)給寥寥無幾的游客,那些十八世紀客死他鄉(xiāng)的殖民者大部分是由于蚊蟲叮咬而染上瘧疾,還有幾位是被大象踩死的,記得當時我們撫摸著一個個斑駁的墓碑,努力辨認上邊模糊的字跡,做著簡單的減法,發(fā)現(xiàn)大部分人甚至沒有活到三十歲,還有一些嬰兒的小小墓碑。由于他們奇特的死因,氣氛變得怪異,凝重卻又令人發(fā)笑。她講這個是因為她說自己有一種預(yù)感,我們也會客死他鄉(xiāng)的,我們會由于每天每夜被蚊蟲叮咬,染上瘧疾,染上霍亂,染上腦炎……我開玩笑說,比起被蚊子害死,我更愿意被大象踩死,那樣才更符合我一直以來的審美。她從包里翻出那張我們?yōu)榱诉M入非洲疫區(qū),在印度新德里的一個小防疫站打的黃熱病疫苗證明書,她反復(fù)看著,她為排除了一種死法而高興,又遺憾為什么沒有多打幾種疫苗。有時候我覺得她已經(jīng)病得不輕,因為這些疾病都會導致你發(fā)熱發(fā)狂,胡言亂語。她在身上噴滿了劣質(zhì)的驅(qū)蚊水,我覺得那種刺鼻的味道滲透到了她的肉里,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碰她了,她像一只全身繃緊的小鹿,警惕地靠在騷臭的籠子的角落無處可逃。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到達馬賽馬拉,她幻想著她的生日,她期盼著某個時刻,她渴望著驚喜,仿佛那里就是旅行的終點,人生的轉(zhuǎn)折,新生活的開端,我討厭這種感覺。她說英吉拉(Injera,埃塞俄比亞的主要食物,是把苔麩磨成粉加入水,發(fā)酵三天直到漿水發(fā)酸,在平底鍋攤成薄薄軟軟的酸味大餅,上面有很多小氣孔)酸得讓她頭暈,我們只好去商店買面包吃,路上一個小乞丐抓著她的胳膊不肯放手,大叫著“Money!Money!”她使勁甩著胳膊,對小乞丐吼叫著:“滾開!”這個乞丐不但不放手,還用另一只手使勁捶打她,罵她,他們兩個就快要扭打到一起了,我趕忙拉開那個乞丐,指著他的鼻子惡狠狠地說:“滾開?!比缓罄杆匐x開了。

      我說:“喂,不是說過了,遇見乞丐最好的辦法就是不予理睬?!?/p>

      她說:“他弄疼我了!”

      我說:“你越理他,他越來勁,受到傷害的不還是你?!?/p>

      她因此而不理我了,好像我才是那個令人厭惡的乞丐,她加快了速度,我們一前一后大概相距十米,就這么走回了旅館。她坐在床上不理我,我可不喜歡冷戰(zhàn),我寧愿和她打上一架。在我還沒來得及想好怎么捉弄她,用怎樣惡毒的話激怒她時,一只跳蚤爬出了她的衣領(lǐng),當我興奮地在她的脖子上捉到那只跳蚤,用指甲掐爛拿給她看時,她忽然號啕大哭起來,她掀起衣服,瘋狂抓撓著自己布滿疙瘩的肚皮。她的小腿,曾經(jīng)泛著金光的小鹿般的小腿,如今猶如爛梨,一片片大大小小的疙瘩,還有一道道被抓爛的傷疤。她開始抓著頭發(fā),那一頭混亂的臟辮此刻就像是跳蚤的老巢,她從包里翻出她的瑞士軍刀,用上邊的小剪子在頭上亂剪一氣,她說自己恨透了這個國家,再也不會來第二遍。我在旁邊默不作聲地看著她發(fā)瘋,直到她耗盡了體力,坐在床上小聲啜泣。我用剪刀把她的頭發(fā)修剪了一下,又一時興起,把自己一頭的臟辮也剪掉了,我們互相撫摸著光光的腦袋,她破涕為笑。我們像兩個逃犯一般,又連坐四天大巴,馬不停蹄地向邊境城市趕去。

      如果不總想著身上的跳蚤,也不看到她那張煩躁不安的臉,這一路的風景是十分動人的,在窗外一幀一幀地閃動著,成群的牛羊,駱駝,毛驢,還有高聳的抽象雕塑般的蟻穴,大草原,山脈,湖泊,有著圓形小泥屋的村落,我想我從來沒有見過和大自然如此協(xié)調(diào)的村落,沒有金屬,塑料和水泥,沒有四處飛揚的垃圾,一切都是由植物和泥巴組成的,年輕人支著腦袋,和牛一起趴在小泥屋門前的綠色草地上,我使勁地盯著這樣的畫面,扭著腦袋直到徹底看不見,我想要牢牢地記住它們,記住那一臉天真放松的模樣,這就是我所說的,現(xiàn)代文明是一種倒退的有力證據(jù)。我想和她熱烈地討論討論,她可是這種理論的擁護者,可是她帶著耳機根本不搭理我,她的腦袋靠著車窗,疲憊而無聊,我知道她什么都沒有看見,她的眼睛一片茫然,沒有任何畫面在閃動。太陽在無邊無際的草原和緩緩起伏的山脈上投下或明或暗的壯闊光線,怎么都看不夠的藍天白云,讓常常十幾個小時的路途不顯得那么漫長。

      我喜歡邊境小鎮(zhèn)的頹敗氣息,這里聚集著毒販,妓女,偷渡者,騙子,流浪漢……偶爾還有幾個異想天開想要陸路穿越非洲大陸的背包客。我們找到了一家叫做“Tourist Hotel”的破敗旅館,隱隱約約還能看到大門口的墻上曾經(jīng)畫了一個五顏六色的背包客,可是他現(xiàn)在看起來一副倒霉的模樣,極不情愿地被囚禁在這里直到顏色變淡,漸漸消失。放下行李,她在房間里巡視了一圈,劣質(zhì)的壁紙印著丑陋的綠花,靠近衛(wèi)生間的墻面與房頂已經(jīng)長出了大片黑色的霉斑,散發(fā)出一股腐爛的味道,而那個陰暗無窗、返潮的衛(wèi)生間連門都沒有,伸頭進去仔細辨認,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連馬桶都沒有,只有一根金屬的水管可以沖涼,地上和墻面都黑糊糊的一片,我懷疑上邊長滿了滑膩的青苔。這個房間就像是一個條件不太好的牢房,她又說了那句話:“這個地方我不愿意多待一天。”這就是最近她說得最多的話了,這就是她對我下達的指令,她成功地把旅行變成了趕路,就像我們諷刺的現(xiàn)代文明,就像我們每一個人的性命,瘋狂前行,毫無意義。

      在這樣的地方我要提高警惕,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我用自己的密碼鎖鎖上了房門,趕往口岸的辦公室辦理離境手續(xù),一路上都是一些黑人手中握著一把鈔票,蹲在路邊對你大叫著“換錢”,他們的匯率低到簡直是在搶錢。真不敢相信這樣破爛荒涼的地方竟然有一個整潔的院子,門口坐著一個看門的保安大叔,我們揮舞著護照向保安大叔講明了來意,他示意我們跟著他往里走。院子里種了一些樹,還有一座水泥小房子,走進去竟然看到寫字臺、電腦打印機什么的,這里一定就是這個小鎮(zhèn)和文明世界的唯一聯(lián)系了,待在這里有一種久違了的舒適感。保安大叔坐到了辦公桌后邊,原來他就是為我們辦理離境手續(xù)的人。在查看了一些資料之后,他用很大的力氣,“咔嚓”一聲,在我們的護照上蓋了兩枚離境章,他看起來心滿意足,就像是等待我們已經(jīng)很久了。我在登記的本子上看到上一位前來登記的外國人,已經(jīng)是一個星期之前的事兒了,看了一下國籍,是一個日本旅行者。大叔有點意猶未盡,他示意我們坐下來,問我們:“你們喜歡埃塞俄比亞么?!蔽覀兗贝掖业厥帐昂米约旱淖o照,一邊往外走一邊大聲說:“太棒了,我們喜歡得不得了!”大叔朝我們擺擺手,說:“歡迎你們再來!”

      我們繼續(xù)往前走,穿過一座小橋就到達了另一個國家,這種感覺十分奇妙,在邊境很難說清楚腳下是哪里,這些人是哪個國家的人,他們走過來走過去,仿佛失去了身份,有一種奇特的自由感。橋的兩邊除了野草就是等待換錢的黑人,向邊境警察說明來意之后,我們得以繼續(xù)前行,看到一排平房,非常整潔,負責辦理落地簽證的辦公室擠滿了人,搞清楚之后才發(fā)現(xiàn)只是一家人:一個腦門上有著橫條紋身的男人和他的三個老婆,以及九個小孩。男人體型高大,穿著西裝,說著英語,一副受過良好教育的模樣,可是他腦門上醒目的橫條紋身又充滿了原始野蠻的感覺。他和簽證官激烈爭執(zhí)著,大概意思是他要帶三個老婆中的兩個去肯尼亞,但是要帶去肯尼亞的孩子卻有一個是留在埃塞俄比亞的這位老婆生的,簽證官不允許這個小孩和他的母親分離。我倆和抱著小孩的婦女擠在一個長條板凳上,腦門大大的黑小孩可愛極了,她的頭發(fā)像鋼絲球一樣卷曲著,她一邊吃著手指,盯著我看,一邊任由蒼蠅不停叮著她的嘴唇和眼睛,當蒼蠅在眼睛上停留的時候,她竟然連眨都不眨。我的手里拿著我倆的簽證和資料,而她蹺著二郎腿,焦慮而煩躁,不停抖動著翹起來的那個腳尖。他們的爭執(zhí)越來越混亂,老婆和孩子們輪番地被領(lǐng)到簽證官的面前,最后也許連簽證官都搞不清楚哪個老婆和哪個孩子,也許連這位高大的父親都搞不清楚了,他們最后拿到了簽證,這下終于輪到我們了。簽證官看了看我們的護照,又要求我們出示接種黃熱病疫苗的證書,緊接著他十分嚴肅地詢問了我們一些問題,比如為什么不在亞的斯亞貝巴的肯尼亞大使館中辦理簽證,非要來到邊境辦理落地簽,為什么要去肯尼亞之類的問題,他似乎被之前的一家人耗盡了力氣,還沒怎么聽我們回答,就收下了簽證費開始辦理。當簽證官拿著我們的護照,轉(zhuǎn)身進了另一間辦公室,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就像是這么長時間以來她從來沒有喘過氣一樣。傍晚即將到來,橘色的陽光傾斜著照進辦公室敞開的窗戶,照在墻上掛著的那張非洲大陸的地圖上,我站起來仔細看著它,尋找著自己此刻的位置,她也湊了過來,她的手抓著了我的手,我們并排站在這幅被橘黃色的陽光點亮的地圖前,仿佛自己離開了地面,離開了地球,在宇宙中漂浮,俯瞰它。仿佛這個宇宙就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無邊無際,我們一絲不掛,唯一擁有的就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這個事實,仿佛人類的起源就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

      簽證官面無表情地遞給了我們簽證,他青黑的臉龐加重了這種嚴肅,就連一聲祝你們旅途愉快的話都沒有。我們?nèi)匀桓械綕M足,我們道了謝,并用少有的謙遜口氣,在“Thank you”后邊最后加了“Sir”。我們又繼續(xù)往前走,在市集上被一堆推銷車票的人爭搶,最后我們跟著一個年紀不大,穿著時髦的年輕人,走到一個小鐵窗,買了第二天早上五點從莫亞萊出發(fā),前往肯尼亞首都內(nèi)羅畢的大巴車票,他們承諾是整個莫亞萊最新的大巴,最快的速度。我們詢問賣票的小姐有沒有外國游客買票,她查了一下,說就你們兩個,我有點失望,已經(jīng)很久沒有遇到一個游客了。

      我倆在路邊的小商店買了兩包已經(jīng)過期的餅干作為明天的干糧,又返回埃塞俄比亞這邊的旅館,對于已經(jīng)離境又可以入境這件事,我們也搞不清楚,覺得很好玩,她看著路邊等待換錢的人說:“瞧這些黑人,可真黑,是真正的黑人。”就仿佛她這些日子從來沒睜開過眼睛,從來沒有看見過身邊的人一樣。她繼續(xù)點評了這個小鎮(zhèn)唯一一條破爛不堪的馬路和馬路對面有著孔雀圖案門頭的妓院。她又有一點像一個旅行者了,經(jīng)過這快一個月的玩命趕路,目的地就在眼前了,在生日即將到來之前。她的心情很好,我們在旅館的廚房點了一份叫做意面的蔬菜炒面,和一份雞蛋三明治。天黑之后,旅館忽然變成了賭博的地方,光線昏暗的餐廳坐滿了黑人,我們辦了最后一件事,找老板把剩下的埃塞俄比亞的錢換成了肯尼亞的錢。我第一次沒有討價還價,也沒有在心中計算匯率。我們友好而慷慨,我甚至把口袋里的最后一個雕刻著獅子頭像的埃塞俄比亞硬幣給了服務(wù)員當做小費。

      夜里我們被身上的瘙癢折騰得無法入眠,當我打開燈,見到最為駭人的場景,床墊下邊不斷爬出臭蟲,可是我們一點都不在乎,這是和它們即將道別的時刻。我們索性打好包,將凳子搬到院子里,準備在這兒呼吸著新鮮的空氣,打發(fā)掉幾個小時。我們無所事事,仰著臉看著天上的星星,外邊的溫度有點低,她依偎在我的懷里,她的眼睛閃動著月光下小溪般的光澤,讓人很難不想要跳進去,沐浴其中。她給我念著《走出非洲》的開頭:“我在非洲的農(nóng)場坐落在恩貢山脈的山腳、海拔六千英尺的高原上,赤道在農(nóng)場以北一百英里處橫穿高原。因此,白天你會覺得自己登臨高處,離太陽很近,可是,拂曉和黃昏,天清氣爽,幽靜宜人;夜里則冷颼颼的……”我低頭親吻了她,我們擁抱在一起回到了屋里,我在布滿臭蟲的床墊上扒光了她的衣服,她的皮膚黝黑而健康,完美無瑕,我們狠狠地擠在一起,拼盡所有的力氣,而在高潮到來的寂靜時刻,大大小小的深棕色臭蟲涌入她的下體?!暗乩砦恢煤退幐叨仁惯@里的景致蓋世絕倫。它既無任何臃腫處,也絲毫不顯得奢華。它是地地道道的非洲風光。經(jīng)過海拔六千英尺的澄濾和升華,它顯示出這塊大陸的強烈的本質(zhì)特色。它的色調(diào)猶如陶器的色彩干燥灼人……”她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了一會星星,又繼續(xù)念著。

      凌晨四點,我定的鬧鐘響了起來,在寂靜的野外,響亮的鈴聲顯得十分怪異和嚇人,我倆早就背上大包,在漆黑的街道上前行,我慌亂地找到手機,關(guān)上了鬧鐘。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害怕,她的手在我的手里微微顫抖。如果仔細辨認,偶爾也會看到旁邊有黑人經(jīng)過,但實在是無法辨別他們的臉龐,如同鬼魅。我們大步向前走著,聽說邊境這一帶很亂,有旅行者在夜里前往大巴站的路上被打劫過。不知道為何,這條路比白天顯得更長了,向前看,什么都看不到,連半點燈光都沒有,讓我們有點懷疑是不是走錯了方向。最終我們跨上了那座小橋,這個唯一還可以辨識的標志物,證明我們走對了路。還沒高興一會兒,路兩邊的黑暗處忽然沖出來幾個持槍的邊境警察,用手電晃著我倆,我嚇了個半死,刺眼的手電將我的腦袋照成了透明的,一片熾烈的白光,空無一物。等我反應(yīng)過來,趕忙掏出護照和車票,大聲說著:“過去坐大巴,去內(nèi)羅畢!”我聽見她在旁邊急促的呼吸聲。警察們看了一會護照,又用手電照著我們的臉對照了一會,就把護照還給我們,用槍向前指了指,示意我們可以入境了。經(jīng)過這么一下子,一夜未眠的疲憊感一掃而空,我大口呼吸著清冽的空氣,腦子也清醒無比,我拉著她的手繼續(xù)前行,她也有點興奮,用一種類似于笑又有點類似于哭的顫抖嗓音反復(fù)說著:“剛才嚇死我了?!?/p>

      當我們趕到昨天買票的地方,已經(jīng)有一些人忙碌了起來,兩個男人在大巴旁邊售賣麻袋,看著每一個前來坐車的當?shù)厝硕假I了麻袋,把自己的行李放在里邊,再扔進骯臟的行李廂,我們也就入鄉(xiāng)隨俗買了兩個,分別寫上了自己的名字。這輛號稱莫亞萊最新的大巴,已經(jīng)破舊得不像樣了,人們往下方的行李廂里擺放著沙發(fā),柜子,植物,糧食,羊和狗,摩托車……好像每一個乘客都在搬家。熱情的司機說為我們找到了一個好位置,他將我們裝在麻袋里的行李放在了一個沙發(fā)上。當我們找到自己的位置,剛剛坐下,一大筐雞正從眼前的玻璃外邊被拉上車頂,然后是沒完沒了的椅子,桌子,麻袋……真不敢想象這輛車竟然可以裝這么多的行李,而我已經(jīng)開始幻想車頂上那座行李堆成的小山。人們在灰色的光線中忙碌著,而太陽就在不遠的地方準備悄悄升起。

      這輛大巴有一股生銹的金屬和泄露的汽油混合的味道,它非常長,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感覺它比普通的大巴長一倍,它的內(nèi)飾像是被重新?lián)Q過,但是也已經(jīng)破爛不堪了,我想著它一定連二手車都不是,說不定比我的年紀還要大。我們坐在靠后的位置,昨天在簽證的辦公室遇見的那一家人也上了這趟大巴,他們坐在最后一排,感覺少了一大半人,可能最終拿到簽證的就是這一個老婆和三個孩子,那位穿著西裝的高大男人朝我點了點頭,遇見熟人我也是十分激動,熱切地回應(yīng)他,但是他并沒有想要交談的意思,面無表情地坐到了后邊。人們似乎都不太清醒,大巴昏暗的光線中搖晃著不真實的夢境般的感覺,黑人們似乎也沒發(fā)現(xiàn)我倆,這輛大巴上唯一的亞洲游客。大巴終于開動的時候,我倆對視了一下,她面帶笑意,歡快地扭動著身子,在這破爛的座椅中想要調(diào)整成為最舒服的姿勢,就如同坐在什么高科技的宇宙飛船中一般,激動人心地倒數(shù),推起操縱桿,向著勝利沖去。

      車輛在黃色的土路上快速前進,在汽車的一側(cè)不斷揚起一陣又一陣的“沙塵暴”,很多人開著車窗無視這樣的塵土,有時候整個車廂內(nèi)部都被飛揚的塵土占領(lǐng)了,如同駛?cè)肓嗣造F。金色的晨光也因為灰塵而具有了各種各樣的形態(tài),我喜歡這樣夢幻的時刻,讓我不知道身處何地,不知道自己是誰,忘了要去哪里,時間被拉長了,成為了充滿弧度的空間。當我還沉浸在這黃色的土腥味的幻夢中,大巴忽然停了下來,灰塵放慢了旋轉(zhuǎn)的速度,慢慢下降,三個持槍的警察上了車,他們一個一個查看乘客的證件,輪到我們的時候,一個個子不高,卻非常敦實的警察看了看我們的護照,對照了一會我們的臉,又翻到有肯尼亞簽證的那一頁看了一會,然后用他黑紫色的厚嘴唇對我說:“你跟我下來一下。”可能是要做一些登記吧,我這么想著,就跟他下了車,那個穿著西裝,腦門上有著三道紋身的男人和他的家人也被另一個警察帶了下來。

      當我離開大巴踏上這片荒野中的土地上,頓時感覺神清氣爽,我伸展了一下蜷縮已久的身體,還跑到我們位置的那扇玻璃前對她做了一個鬼臉。然后大巴就忽然在我的面前開走了,揚起塵土將我籠罩,我甚至還沒有收回我的鬼臉,甚至沒有看到她驚恐的表情。她跌跌撞撞地穿越整個車廂,對著司機大叫:“停車!停車!有人還沒有上來!”可是沒有一個人搭理她,她傻兮兮地站在那兒,緊緊地抓著椅背好在劇烈顛簸的大巴中掌握平衡,噪音和灰塵吞沒了她的聲音,她無助地留下了一串串的眼淚,卻沒有一個乘客愿意幫助她。那一家同我一起下來的人被領(lǐng)進了一個類似哨所的房子,而另外兩個警察圍著我,用手指來回搓動比劃著,小聲對我說:“錢?!?/p>

      我問他們:“大巴為什么開走了?”

      他們笑著說:“給點錢,就告訴你?!?/p>

      我說:“可是我朋友還在車上!”

      他們以為我沒有明白他們的意思,從口袋里掏出錢包,對我比劃著說:“錢,錢,給點錢,要不然她就一個人去肯尼亞了。你只好回埃塞俄比亞去?!彼麄冋f完自己哈哈大笑起來。

      我一臉無辜地說:“沒有錢,包放車上了。”

      其中那個又矮又壯把我叫下來的警察用手上下摩挲著他的槍,對另一個人使了一個眼色,那個人來到我的面前,如同機場安檢人員一樣,從上到下摸索了我一番,一邊摸一邊說:“檢查一下有沒有危險的東西?!?/p>

      當他發(fā)現(xiàn)一無所獲的時候,無奈地撇了撇嘴,歪著腦袋對著另外一個警察聳了聳肩膀。又矮又壯的警察忽然舉起了他的槍,對著我的臉,我下意識地舉起了雙手,就像電影中一樣,這樣熟悉的場景,可是當它真的發(fā)生在我的頭上時,那種感覺實在是太陌生了。我的胃無法消化這樣詭異的突如其來的驚嚇,一陣陣痙攣著,我看了看四周,除了一個哨所,散落在地上的幾根木棍和一些生銹的鐵絲網(wǎng),一片荒蕪。他做了一個射擊的動作,嘴里發(fā)出“砰”的一聲,然后哈哈大笑著說:“大巴去一個叫做sololo的村莊送貨,一會還會拐回來的?!?/p>

      我和這兩個警察一起站在廣袤無垠的荒原上,像三個剛做完游戲的男孩,而我在生著悶氣。

      還沒多久,大巴就卷著黃土,重新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上車的時候,那兩個警察甚至還朝我擺了擺手,像是在和新認識的朋友告別一般依依不舍。我穿越車廂回到我的位置,沒有一個黑人看我,他們有的睡著了,有的在發(fā)呆,就好像我不存在一樣,我想,他們對于警察的這個把戲早就習以為常了。我有點驕傲,在這樣的威脅下,我沒有嚇尿褲子,沒有失態(tài),更重要的是沒有損失一分錢。當我坐了下來,她并沒有我想象中的那么激動,她扭過頭對我說:“我看到了一個完整的非洲日出。”司機給警察遞了一些東西,警察喜笑顏開,他們互相拍著肩膀,很快司機就回來了,又玩命地向前開去。

      我忽然發(fā)現(xiàn)最后一排的那一家人還沒上車,可是車上沒有一個人在乎這一點,我說:“真奇怪,最后一排那一家人還沒上來,車怎么又開走了。”

      她向后看了下說:“最后一排本來就沒人,我倒是希望有什么人,最好是我們認識的人,說不定還可以聊聊天呢?!?/p>

      她越來越不可理喻了,所有的女人最終都會變得不可理喻。

      大巴漸漸駛出了較為平坦的土路,在一種類似搓板的路上疾馳,路邊偶爾會看到飄揚著中國國旗的工地,我想著不久之后,這些搓板路就會變成一條條蜿蜒在草原上的漂亮公路,我幻想著這些中國工人的生活,幻想他們用當?shù)氐氖巢闹谱鞒傻闹袊澄?,每當遇見幾輛停在路邊的工程車輛和幾個工人的時候,我都在努力辨識草帽下邊的臉是否和我一樣是黃色的皮膚。大巴車像是瘋掉的電動按摩椅,企圖把座位上的人們震成一灘爛泥,在這樣的震顫中,她越來越興奮,仿佛此刻宇宙飛船正在穿越蟲洞,進行時空旅行,她在車廂內(nèi)飛揚的塵土中大笑著,指著車窗外的樹林,對我大聲說著什么,可是噪音實在是太大了,我不斷湊過去大聲問她:“你在說什么?”

      如果仔細盯著樹林,有時候就會看到衣著艷麗的土著,他們的頭上戴著很長的羽毛,手中拿著長棍,神情嚴肅地看著飛馳而過的大巴,有時候會看見受到驚嚇的小鹿,它們傾斜著停留一下,就向樹林深處跳去??棾缠B將大部分樹木都裝扮成了掛著草鈴鐺的圣誕樹,路邊正在放牧的小孩,會拋棄他們的牛群,一邊招手,一邊呼喊,奮力追逐著大巴車,看著他們在金色的塵土中奔跑的模樣,感覺到非洲的節(jié)奏就像敲打兩個膝蓋間的手鼓,忽然跳動了起來。

      她打開礦泉水瓶,準備喝水,可是在劇烈的震顫中,很難瞄準自己的嘴巴,當她好不容易穩(wěn)住自己的手,準備揚起瓶子喝一口的時候,大巴跳躍了一下,讓車廂發(fā)出一陣尖叫,我的屁股也被拋了起來,懸空了片刻,又墜落到座椅上,她將水倒在了自己的頭上,看著她臉上的灰塵此刻和頭頂流下來的水混合在了一起,成為了幾條泥巴小溪,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她也將水灑在了我的頭上,我們在座椅上鬧成一團,在噪音和灰塵的掩蓋下,我們放肆地大叫大笑著,很久沒有這么快活過了,我想親她的嘴,卻親到了她的鼻子,她緊緊地摟著我,我們以相同的頻率在這片廣袤無垠的非洲大路上起伏著,我們一同穿越了赤道,一下子從春天變成了秋天。

      這輛號稱莫亞萊最快的大巴,用了二十四個小時才到達肯尼亞的首都內(nèi)羅畢,這比售票小姐承諾的十二個小時整整多出了一倍的時間,可是誰還顧得上抱怨呢,關(guān)鍵是,我們到了,走了這么遠的路,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情,我們終于到了內(nèi)羅畢,這座東非最大的都市,這座著名的搶劫之都,這座世界上最危險的城市之一,而馬賽馬拉就近在咫尺了。我們在前來拉客的出租車司機中,選了一個看起來不那么古怪的,談好價錢之后,他將我們的行李扔進了后備箱,然后就朝著小河路、背包客的聚集地“New Kenya Lodge”奔去。

      太久沒有遇見一個游客了,即使和她在一起,即使她總愛和我鬧別扭,我們忙于吵架與和好,可是我仍然時常感到孤獨,看著窗外的光線漸漸變亮,幻想著旅館里坐滿了世界各地的背包客,大家吹牛喝酒大笑,而我這里也儲存了很多故事想要分享,特別是那個被人用槍指著腦袋的,我已經(jīng)想好如何添油加醋了。

      我們選好房間,進行了簡單的登記,拿到鑰匙之后,就認認真真地洗了一個熱水澡,她完全不顧這么多天都沒好好睡過覺了,把包里所有的東西都倒了出來,一個一個縫隙地檢查,她說她要消滅臭蟲跳蚤,和它們永別了。她開始洗衣服,所有的衣服都洗上一遍,她命令我刷鞋,我們甚至把又臟又破的大包都刷了一遍,我們爬上天臺,將衣服一件一件地晾起來,將大包翻個面,讓臭蟲無處可藏。太陽已經(jīng)完全照亮了這座城市,我從天臺向下俯瞰著,馬路上車輛擁擠,人行道上有著黑色的人潮,像所有充滿活力的大城市一般,它有著低沉的嗡嗡的轟鳴聲,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還真有點不習慣。她滿意地看著天臺上曬滿了我們的東西,像是一個小型的博物館,她像上帝一般宣布:“一切重新開始!”我忽然發(fā)現(xiàn),天臺上除了我倆的東西,竟然沒有一件是別的游客的,哪怕是一雙襪子都沒有。

      忙活了一整個早上,我們坐在旅館的大廳享受免費咖啡,書架上擺放著厚厚一摞日本游客的手寫攻略,每一位住在這里的日本游客都會在這個本子上增加新的旅行信息,雖然我們是中國人,可還是一本正經(jīng)地翻看著,從個別的漢字中聯(lián)想整句話的意思,我看到了關(guān)于“假警察”的警告,她看到了超市中有美味的“駱駝奶糖”的推薦。過了很長時間,也沒有一個房間的門打開,走出一個我所期盼的,剛起床的游客。

      早上為我們登記的那位工作人員笑瞇瞇地給我們打了個招呼,拿著一沓資料坐到了我倆旁邊,開始為我們介紹馬賽馬拉的旅行項目。她積極地詢問問題,一副恨不得立刻出發(fā)的樣子,我不停在旁邊給她使眼色,可是她完全忘了我倆討價還價的策略之一,假裝毫無興趣。果然,這位工作人員為我們用計算器敲出了天價,三天兩晚,五百美金一個人。我拉著她的手對這位活潑機靈的工作人員說:“抱歉,我們要去吃午飯了,價格太貴了,我們再考慮考慮吧。”

      去吃飯的路上,她悶悶不樂,我們在黑色擁擠的人潮中穿行,路邊的小商店都有著監(jiān)獄般的鐵欄桿,全副武裝的持槍警察在路上巡邏,公交車站排著長長的隊伍,人們被警察用探測儀從頭到腳進行掃描,就連背包和行李也被拆開檢查??諝庵醒笠缰o張又恐怖的氣氛,仿佛在人們忙碌的步伐中,在馬路上穿梭的車輛中,在一片明媚的陽光之下,在稀松平常的都市生活中,總有什么陰暗之處和令人恐懼的密謀,這一切都讓我興奮不已。我忽然想起這座城市的外號“內(nèi)羅劫”(Nairobi-Nairobbery),還想起了曾經(jīng)聽到的一些旅行者可怕的遭遇,頓時有點擔憂,我倆的膚色在街道上太醒目了,我把自己外套上的帽子扣在了頭上,又伸手去給她戴上帽子:“咱們要低調(diào)一點?!?/p>

      她躲開了我的手,一副不可觸碰的冷酷模樣,她對我說:“滾?!?/p>

      這就是我最恨她的時候,這就是最能激怒我的時候,所有的女人都會擺出這副模樣。真想上去使勁扭過她的肩膀,把她弄疼,大聲地諷刺她,挖苦她,罵她蠢,把她罵哭,扇她的臉,踹她的肚子……擦肩而過的人群面無表情地盯著我倆,為了保持低調(diào),我控制住了自己,我的耳朵很燙,我最終沒有理她。路邊一些小飯店售賣著印度風味的食物,看到黑人們吃著samosa(咖喱角)和masala(印度風味調(diào)料)薯條有一種說不出的奇特感受。我們進了一家看起來有米飯的餐廳,一個大盤子里有蔬菜,豆子和土豆泥,燉牛肉,一份米飯,還有一張chapatti(印度薄煎餅),雖然價格有一點貴,但是吃起來味道很不錯,重要的是我們終于吃到米飯了。她的情緒也緩和了一些,甚至還多分給了我一些牛肉,我們狼吞虎咽起來,似乎很久沒有吃過飯了,我們大笑著彼此貪吃的樣子。

      我說:“對不起。”我為剛才在腦海里揍了她一頓表示道歉。

      她眼眶一下子紅了,反復(fù)對我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我感覺她是太累了,一臉憔悴。

      電視上正在播放前幾天發(fā)生在內(nèi)羅畢的連環(huán)爆炸案,至少十人遇難,七十多人受傷。國家救災(zāi)行動中心官員說,一輛十四座的小型公共汽車爆炸,隨后位于內(nèi)羅畢中心商業(yè)區(qū)以東的一座市場內(nèi)部發(fā)生爆炸。媒體稱有人向事發(fā)公共汽車和市場內(nèi)商店扔擲炸彈。電視畫面顯示一輛紅色客車的車窗全部震碎,市場外邊一片狼藉。就在一個月前,索馬里青年黨在阿爾沙巴布武裝分子發(fā)動系列襲擊和威脅后,肯尼亞政府進行了安全部署,該組織還聲稱對去年西門商場導致六十多人喪生的襲擊負責。索馬里青年黨揚言要報復(fù)肯尼亞政府軍,準備再次進行大規(guī)模的爆炸襲擊,一些歐美國家的大使館已經(jīng)向游客發(fā)出了安全警告,我一下子就明白了為什么旅館里沒有一個背包客。

      她背對電視坐著,什么都沒看見,她對我說:“我很著急,擔心報不上名了,明天我就要過生日了?!?/p>

      我說:“傻子,怎么會報不上名呢。這兒根本就沒什么游客。他要的價格太離譜了了,一會回去我來還價,三百美金咱們就去?!?/p>

      在播報完內(nèi)羅畢的恐怖事件之后,電視開始播放今天發(fā)生的烏魯木齊菜市場的暴恐案。幾名暴徒駕車碾壓人群,不斷地向人群投擲爆炸物,幾次爆炸導致三十一人死亡,九十多人受傷。

      她說:“如果還不到三百美金呢?”

      看著電視畫面上那些店面破碎門頭上熟悉的文字,再看看對面這張缺乏睡眠而恍惚的臉,我才發(fā)現(xiàn)帶她跑了這么遠的路,我讓她離家那么遙遠。

      回去的路上,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叫做Tuskys的大型超市,有兩層樓高,在經(jīng)過了一系列嚴格的安檢之后,我們進入了“物質(zhì)的海洋”,自從離開開羅,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這么大型的超市了。這一路,我們每到一個城市都會提到這樣的詞語“物質(zhì)匱乏”,“物質(zhì)豐富”,仿佛我們是兩位專家,正在對這些城市進行考察,并給予了中肯的評價。而內(nèi)羅畢顯然屬于“物質(zhì)豐富”的城市,她找了老半天也沒有找到日本攻略上所推薦的“駱駝奶糖”,她有些失望,就好像她計劃了好多年了,不遠萬里地來到這里,就是為了吃這個駱駝奶糖,而此刻非吃不可一樣,我在旁邊默默地感慨著,女人啊,又一個夢想破滅了。最后她買了一大包巧克力紙杯蛋糕說明天路上吃。我買了一瓶叫做“Stoney”的姜味碳酸飲料。我們排著隊付款,我們都很享受這久違了的都市生活,我們拎著“豐富的物質(zhì)”準備回旅館,購物袋上寫著“Pay less,Get more!Everyday!”

      我們剛跨進旅館大廳的門,那位機靈的工作人員就圍了過來,像是已經(jīng)等待我們多時,他客氣地說:“你們考慮得怎么樣了?”

      我對她擠了一下眼睛,示意她不要說話,我來搞定。她憂心忡忡地坐到了旁邊的桌子前邊,繼續(xù)享受免費咖啡,我知道她正豎著耳朵偷聽我怎么還價。

      我一副想要擺脫這位工作人員、準備回房間的模樣,一邊走,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你這個價格太貴了,我們本來也是路過內(nèi)羅畢,去不去馬賽馬拉都無所謂的,反正接下來的坦桑尼亞也有塞倫蓋地大草原,我們到時候去那里safari也一樣的?!?/p>

      我用余光看到她瞪大了眼睛看著我,比工作人員還要驚慌,她用勺子在馬克杯里咣啷咣啷攪拌著,生怕我忽略了她的存在,忘記了她的目的。

      “我去請示一下我們的經(jīng)理,給你最低的價格。”工作人員向辦公室走去,在進門之前,他扭頭對我說:“你先喝點咖啡,肯尼亞咖啡,很棒的?!彼邑Q起了大拇指。

      我擠到桌子前邊,也準備坐下來喝點咖啡,她往旁邊挪動了一下屁股,正準備開口說什么,工作人員就小跑著出來了,他和我握了一下手:“你好,你們的情況我了解了,現(xiàn)在正好也不是旺季,我準備給你最低的價格?!?/p>

      他變成了另外一種沙啞而低沉的嗓音,我正感到驚詫的時候,辦公室里又出來一個人,我才發(fā)現(xiàn)正和我說話的是另外一個人,就是剛才提到的那位經(jīng)理,而剛出來的這個人才是之前和我溝通的工作人員,這時候,從門外又進來一個黑人,手里拿著垃圾斗和笤帚,準備掃地,我發(fā)現(xiàn)這個黑人才是早上給我們登記的那位,他們?nèi)齻€站在一起的時候,我可以看出來他們之間的區(qū)別,可是當他們單獨出現(xiàn)的時候,我就瞬間分不清了,感覺他們是同一個人,這種奇特的感覺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臉盲癥。

      我用一種強勢而豪邁的口氣問他:“最低的價格是多少?!本拖袷墙o他最后的機會。

      他離我更近了一些,小心翼翼地在計算器上敲出價格,就像害怕被別人看到一樣,就像他給我的是一個秘密價格,有史以來最低的一般。敲完之后,他微笑著看著我,一副和我共同擁有了一個秘密一般的模樣。

      “三百七十五美金一個人?這就是你們最低的價格?”我問道。

      他胸有成竹地說:“是的,三天兩晚,包吃包住包車?!?/p>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個購物袋綠色醒目的廣告語上“Pay less,Get more!Everyday!”我搖了搖頭說:“之前有朋友告訴我是三百美金一個人,況且新聞我也看到了,你知道的,前幾天的爆炸案,現(xiàn)在整個內(nèi)羅畢根本就沒什么游客?!?/p>

      他繼續(xù)維持著臉上即將消失的笑容說:“你稍等一下,我打個電話。”

      他回到了辦公室,另外兩個工作人員也跟在后邊進去了,聽見他們在里邊嘰里咕嚕用我完全聽不懂的語言討論了一番,然后出來了一位,我又分不清這是哪一位了,這讓我有點沮喪,他小跑著過來,生怕我跑掉了一樣,笑嘻嘻地說:“因為你們是兩個人,可以給你們這個價格,但是千萬不要告訴別的游客?!彼斐隽艘粋€拳頭,對我說:“Jambo!”他歪著腦袋,用眼睛示意我,等待著我的回應(yīng),我學著他的樣子,也伸出一個拳頭,和他的拳頭碰到一起,說了一句:“Jambo!”我們歡快地笑起來,另外一個工作人員拿來了協(xié)議。她終于停止了攪動咖啡的動作,痛快地喝了一大口,一只手支著腦袋,面帶笑意地看著我簽協(xié)議,另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用手指來回撫摸著。

      我們在潔白的床單上睡了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覺,我感覺自己不是睡著的,而是一頭昏倒在床上。鬧鐘響了起來,我一睜眼就對她說:“我昨晚連一秒鐘的夢都沒有做?!?/p>

      她似乎早就醒了,已經(jīng)穿上了那條彩虹扎染的長裙,外邊套了一件寬大的毛衣,配上她那細長的脖子,醒目的鎖骨,圓圓的腦袋,還有剛冒出的小草一般的頭發(fā),看起來酷極了,就像一個藝術(shù)家。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打扮過了,很久沒有這么干凈過。

      她的興致很高,坐在我旁邊說:“我晚上從來都不做夢的,只有白天發(fā)呆的時候才會做夢?!?/p>

      我說:“那就叫做白日夢吧。”

      她已經(jīng)把我今天要穿的衣服準備好了,就像一個賢惠的妻子每天清晨所做的那樣。一件白襯衣,一條卡其色的速干長褲,還有刷得干干凈凈的運動鞋,和一頂漁夫帽。我穿上這么一身衣服,又翻來覆去找到了我的墨鏡,在她面前擺了一個冷酷的姿勢,裝腔作勢地說:“小姐,我們今天為什么要穿得如此正經(jīng)?!?/p>

      她翻出來由于長期塞在包里、已經(jīng)變形的草帽,戴在頭上,也裝腔作勢地說:“因為今天是一個重要的日子,先生?!?/p>

      我忽然想起來今天就是她的生日,我不知道為何嚇了一大跳,心臟突突跳著,就像這天是一個怪獸一般猛然向我撲來,她一直盼望的日子,我們一直奔赴的日子,一下子就到眼前了。我清了清嗓子,對她說:“祝你生日快樂!”

      她仰望著我的臉,我透過墨鏡看見她瞳孔里微微閃動著的柔情蜜意,還好她看不到我此刻隱藏在墨鏡后邊慌亂的眼神,她擁抱著我說:“謝謝你,親愛的?!?/p>

      她挽著我的胳膊走出房間的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大廳里坐著一個穿著邋遢的亞洲人,他正坐在那里喝咖啡,一只腳踩在座椅上,一只手來回摳著腳趾。我有點興奮,這就是我一直盼望的游客啊,他和我們打了招呼,他卷曲的頭發(fā)搭在眼睛前邊,疲憊不堪的模樣,我迫不及待地問他問題,也熱情地介紹著我倆。經(jīng)過簡單的交流,得知他是日本人,今天早上才到,也是從埃塞俄比亞那邊陸路過境的。旅館的工作人員在他剛到達的時候,告訴他今天早上就有游客去馬賽馬拉safari,問他要不要同行,如果今天去的話給他最優(yōu)惠的價格。

      我好奇地問:“多少錢?!?/p>

      他說:“三百七十五美金。”

      我正準備表示驚訝,忽然想起黑人對我說不要告訴其他的游客時的表情,我咳嗽了兩聲,對他說:“這是一個很好價格?!?/p>

      還好他沒有問我是多少錢,我們沉默了一陣,眼看著墻上的表已經(jīng)九點十五分了,而昨天承諾的是九點出發(fā)。我問了一下身邊的工作人員,好像是打掃衛(wèi)生的那個黑人:“車怎么還沒來接我們啊?!?/p>

      他進辦公室反映了一下,接著從辦公室出來一個工作人員,臉上堆滿了笑容,安慰我們說:“馬上就來了。”

      她有點著急,站起來在大廳轉(zhuǎn)圈,又跑去旁邊的鏡子前照了照,使勁壓著翹起來的帽檐。我則在努力分辨這些黑人,希望自己這次真的可以認出來哪個是經(jīng)理,哪個是打掃衛(wèi)生的,哪個是為我們推銷馬賽馬拉旅行項目的那位。墻上的表已經(jīng)九點半了,日本人支著腦袋就快要睡著了,我還沒吭聲,她就怒氣沖沖地跑進辦公室,質(zhì)問他們車為什么還沒來,還在最后大聲地說了一句:“時間就是金錢!”

      又過了大概十分鐘的樣子,那位經(jīng)理,我這么想著,應(yīng)該是那位經(jīng)理,他的頭好像比別人的稍微大一點,從辦公室走了出來,像宣布一個喜訊一般對我們說:“車來了,就在樓下的路邊,你們可以出發(fā)了?!?/p>

      日本人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我們出門的時候,旅館的三位工作人員都站在門口向我們道別,他們笑著說:“祝你們玩得愉快。”其中一個要和我們每一個人碰拳頭,最后,他們?nèi)齻€互相看了看,就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憋了很久,實在忍不住了一樣,放聲大笑,重復(fù)著說:“時間就是金錢!”

      我們坐上了一輛頂蓋可以掀開的改裝過的面包車,車里的座椅都包上了綠色的帆布,前方裝著對講機,看起來有點像要去野外探險的意思。司機和他的助手坐在前排,他們帶著鴨舌帽,扭過身子熱情地和我們打招呼,先是自我介紹,又詢問了我們每一個人的名字,表達對我們的歡迎,還要和我們碰碰拳頭說上一句:“Jambo!”我對這樣打招呼的形式已經(jīng)十分熟練了,雖然才到內(nèi)羅畢一天,但早已被濃濃的非洲氣息所感染,我老練地回應(yīng)著他們,就像自己已經(jīng)在這兒闖蕩了好幾年,就像自己也有著和他們一樣的膚色了。

      面包車在繁忙的內(nèi)羅畢市區(qū)奔跑起來,兩邊搖晃的棕櫚樹和現(xiàn)代化建筑,讓我感覺好像回到了吉隆坡。面包車停到了一個酒店樓下,一個真正的酒店,有著戴著夸張帽子的門童,我們可從來沒有住過。一個工作人員拉開了車門,上來了一個有著啤酒肚,金發(fā)碧眼的中年人,他喘著粗氣好把自己的身體在狹窄的車廂中調(diào)整好,他向我們打了招呼,做了自我介紹,又詢問了我們的名字,幾乎和司機說話的套路一模一樣。我感覺今天真是交好運了,不但有了一個昏昏欲睡的日本游客,現(xiàn)在又有了一個美國游客作伴,雖然他顯然不是一個背包客,可是還有什么好挑剔的呢。剛上車他就拿出了單反相機,我瞥見他的包里還有一臺攝像機。

      汽車漸漸駛出了內(nèi)羅畢的市區(qū),在路上和一堆大型車輛擁堵了一會,就進入了郊區(qū),馬路兩旁時不時可以看見坐在路邊灰藍色的大狒狒,有的狒狒懷里還抱著小狒狒。剛開始我們很興奮,就好像馬賽馬拉已經(jīng)到了一樣,可是狒狒一只接著一只,沒完沒了,過了一會就沒人再為它們發(fā)出驚嘆了。汽車繼續(xù)在盤山上行駛,司機的助手為我們介紹著,路左邊的峭壁下方就是東非大裂谷。我們往左邊車窗伸長脖子試圖多看到一點,而美國人已經(jīng)搖下車窗,將單反相機伸出窗外,準備隨時捕捉壯闊的景色。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激動得太早了,路的左邊開始出現(xiàn)一個又一個有著紀念品商店的觀景臺,司機拐進了其中一個觀景臺,讓我們下車休息十分鐘。

      我們趴在欄桿上眺望著東非大裂谷,這地理書上才會出現(xiàn)的名詞。上午的霧氣還沒有完全被太陽驅(qū)散,眼前的大裂谷呈現(xiàn)出一種朦朧的肅穆感,我在自己的幻想中不斷升高,我的視野也在不斷放大,我俯瞰著這條地球的傷疤,這人類文明的搖籃,我看見埃塞俄比亞國家博物館那具Lucy的矮小骨架,擁有了血肉,有著萬花筒般的雙眸,天空變成了橘子醬的顏色,她在大裂谷奔跑,在長得高的不可思議的花叢中飄過,在鑲滿鉆石的天空中飛翔。她問我在想什么呢,我為她唱起《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

      我?guī)兔绹擞盟莻€沉甸甸的相機拍了一張留影照,隨后我們都進了那間紀念品商店,除了那些白色的像棉花糖一樣的羊毛帽子讓我們覺得可愛極了,其他的小玩意我都懷疑是不是中國義烏生產(chǎn)的。我將碩大的毛茸茸的純白色帽子扣在她的頭上,用手機為她拍了一張照片,我笑她,說她像是愛斯基摩人,她也在我的頭上扣了一頂有著黑色圓點的帽子,說我們現(xiàn)在是一對愛斯基摩人了。我們在推銷員走來之前,迅速地放好了帽子,回到了車上。美國人收獲了兩個小象的木雕,我們一邊傳閱著,一邊假裝真誠地贊美它們。中午,司機帶我們?nèi)ヂ愤叺牟蛷d吃自助餐,有米飯,雞肉,蔬菜和炒面。司機和他的助手一進餐廳就不見了,我們兩個和日本人都裝滿了盤子,狼吞虎咽,日本人又去盛了一大盤。美國人吃了一點點,表示不太好吃,就去吧臺點了一瓶啤酒,坐在高凳子上一個人喝了起來。

      接下來的路就越來越不好走了,如果那些黃色土地上的輪胎印也可以稱之為路的話。視野越來越寬廣,已經(jīng)看不到什么房子了,路的兩旁時而是低矮的樹林。我們的面包車一路狂奔,幾乎和那天從莫亞萊過來的大巴一個樣,有時候揚起的黃色塵土會擋住一側(cè)的車窗。車里的溫度有點高,可是沒法打開窗戶,美國人的鬢角滲出汗水,他系上了安全帶,一副緊張又受罪的神情,在一次大的顛簸時,每一個人都發(fā)出“哦”的聲音,我覺得他有點厭倦這漫長而受罪的路程了,他似乎對著每一個人,又似乎在自言自語地說:“還好從馬賽馬拉返回的路程訂的是小飛機?!比毡救嗽陬嶔ぶ兴煤芟?,他顯然早已習慣了。我的手和她的手抓在一起,汗津津的,每次大的顛簸,她都會更緊地抓住我的手。她看著窗外若有所思,她那歪歪斜斜的帽檐在臉上投下不規(guī)則的陰影。我在車窗外迅速后退的畫面中看到一頭剛剛落地濕漉漉的黑色小羊,它顫巍巍地彎曲著四肢站了起來,孤零零的,周圍什么人都沒有??僧斘抑附o她看的時候,已經(jīng)看不見了。她說她在遠處看到了長頸鹿的剪影,當她指給我看的時候,我也什么都沒有看到。我們仿佛一路看到的都是自己的幻想一般,無法分享。在日落之前,我們到達了馬賽人的村莊,而晚上露營的地方就在旁邊。

      這個村莊是由一個個低矮的小泥屋組成的,司機下來之后,和一個高個子馬賽人并肩進了村莊就不見了蹤影,他的助手走在我們前邊,為我們介紹說:“這是馬賽人的村落,我們司機和他們是朋友,所以帶你們參觀,這個項目是附送的,免費?!蔽覀冋驹诖遄又醒氲目盏厣蠔|張西望,不遠的地方有牛群,有女人撅著屁股正在中間擠奶,她們和男人一樣,沒有留頭發(fā),只有緊貼在頭皮上的卷曲小圈。小孩們散落在地上,就像幼小的動物一樣可愛而自由。沒一會,大高個走了過來,他可真高,足足有一米九多,他的身材頎長,兩條腿就像是兩根黑色的筷子,他表情嚴肅,手上拿著一根長棍,腰上還別著一把木槌,一支長矛和一把刀,他的脖子上掛著塑料的小鏡子和小梳子,和各種各樣的項鏈。手腕和腳腕也有彩色珠子編織的鏈子,就連膝蓋和手臂都不放過,也被彩色珠子的寬鏈子裝飾著。他披著艷麗的橘紅色披風,在他黑色皮膚的襯托下更加醒目。沒一會,就聚攏過來更多的男人,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就仿佛有著大披風的超人一般,憑空降落在這片空地上,他們有著和這個大高個一樣的身材和裝扮。緊接著,他們就排成了一排,開始用嘴巴發(fā)出一種極富節(jié)奏感的聲響,他們隨著這樣的節(jié)奏前行,跳躍,像彈簧一樣離開地面。美國人興奮極了,拿著他的相機和攝像機輪流拍攝著,有點忙不過來。還叫我為他拍了幾張和黑人站成一排的合影,為了拍清楚黑人的面容,他耀眼的白色臉龐完全過曝了。隨后他們又為我們表演了鉆木取火,大高個還從旁邊的植物上摘下了一片葉子,為我們表演用葉子打磨他的棍子。

      我們四個游客分別被領(lǐng)入了三間小泥屋參觀,真不敢相信這些身材頎長的馬賽人會住在這么低矮的泥巴房子里,一進去,除了看到一堆火,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待眼睛稍稍適應(yīng)這昏暗的光線才發(fā)現(xiàn)屋子里還有一個女人和小孩,女人蹲在火堆前面,正忙著什么,就像沒有看到我們進來一樣,小孩蹲在角落,警惕地看著我們,他的眼白泛著光。馬賽男人開始介紹他的房子,他的英語非常流暢,也沒有奇怪的口音,聲音高亢,充滿了自信,讓我很難相信剛才他們用那么粗野的方式,蹲在地上,撅起厚厚的嘴唇,吹著那一小撮有著火星的草絲,為我們表演鉆木取火。他指著房子的一角說,這是臥室,指著火堆說這是客廳,他說男人們負責放牧和保證部落的安全,女人們修建泥屋,挑水做飯,擠奶帶小孩,一個男人可以娶好幾個老婆,只要有足夠多的牛羊來交換,一個老婆需要十頭牛。他們常年喝奶和血,所以皮膚光滑細膩。

      我正沉浸在他介紹的畫面中,他忽然說:“你有什么問題?”

      被他這么一問,我支支吾吾,想不出一個問題,我盯著眼前那個拳頭大的小窗戶,對他說:“你們的窗戶為什么這么小。”

      馬賽男人笑了一聲,繼續(xù)用他充滿自信的口氣說:“這樣就可以防止蚊子蒼蠅進來了?!彼謫枺骸斑@位女士有什么問題。”她哼唧了半天,也沒想出一個問題,馬賽人接著說:“那我們出去吧!”

      我們松了一口氣,跟在他的身后小心翼翼地走著,終于重見光明。他一出那矮門,就迅速恢復(fù)了身高,也恢復(fù)了他們一貫嚴肅的表情,在門口擋著我倆,就像一個巨人擋著兩個小矮人。

      他從脖子上去掉他的項鏈,說:“買下它吧。”他將項鏈硬塞進了我的手里。

      我看了一下問他:“多少錢?!?/p>

      他說:“五十美金?!?/p>

      我嚇了一跳,他接著又去掉了他的手鏈,腳鏈,又對我展示他的棍子,木槌,好像他渾身上下都是商品,一副不買點什么就別想走的模樣。最后我從口袋里摸出來一張五百的肯尼亞先令,遞給他說:“對不起,我什么都不需要,這是給你的小費,謝謝你的介紹?!蹦莻€男人迅速地收下了錢,就離開了。

      我們又恢復(fù)了自由,回到廣場的中央,等著日本人和美國人。美國人收獲一件披風和一個木槌,日本人收獲了一根木棍和一個項鏈,而我們損失了一些小費。

      “這就是所謂的免費參觀?!彼χf。

      美國人披著那件橘色的披風,揮舞著他的木槌,憂心忡忡地說:“他們在那么小的屋子里點火堆,會得癌癥的?!?/p>

      司機和他的助手領(lǐng)著我們?nèi)ヂ稜I地,土路的盡頭就是碩大的落日,整個天空都被染紅了,而我們在空曠的草原上,就像幾個即將被點燃的虛弱剪紙。兩個小男孩從果凍般的落日中剝離了出來,越來越大,就像來自于另一個時空,緊接著是他們的牛群走了出來,一串串鈴鐺的聲音沉著而動聽,我們在這幅標準的非洲畫面中停止了抱怨,也忘記了顛簸一天的疲憊。每一個人都面帶微笑,溫柔而友善。我們牽著手前行,她的長裙在干燥的風中抖動著,她圓圓的后腦勺和馬賽女人的一樣漂亮性感。我們在落日中親吻,晚霞仿佛是從她口中吐出的紅色煙霧,而我則是忙碌的蜂鳥,不停啄著她的嘴唇,吮吸著那些紅色的煙霧,讓它們進入我的身體,此刻我和天空有著一樣濃烈的色彩。我們挨得更近了,我的胳膊緊貼著她炙熱的小臂。

      營地坐落在一個花園里,一個個綠色帆布搭起的帳篷小屋,看起來十分結(jié)實。每一個帳篷后邊都連接著一間簡陋的水泥房子,里邊有馬桶和淋浴用的簡易水管。小屋里只擺放了一張雙人床,床上鋪著可笑的亮粉色床品,上邊還掛著粉色的蚊帳。我把包丟在了床上,準備跟隨她去花園中的木屋享用晚餐。

      出門的時候她對我說:“別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p>

      緊接著她就消失在了門外的夜色中。這已經(jīng)是她今天第二次提醒我了??晌疫€是被嚇了一跳,看外邊天都黑了,今天就快要過完了,也許吃頓飯,再在這粉色的蚊帳中大干上一場,就可以打發(fā)掉今天了,打發(fā)掉這個該死的生日。我這么安慰著自己,我摸著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又在包里翻騰了一陣,仿佛那里有什么寶貝,有什么我早已準備好的禮物,我最后急躁地把包里的東西全部倒了出來,仿佛這樣就可以變出尼羅河邊的那對耳墜,她期待已久的禮物,一件貴重的禮物,可以讓她托付終生的禮物。一想到那對耳墜,我就又有點憤怒了,為自己現(xiàn)在可憐兮兮地想要討好她,滿足她,為她實現(xiàn)愿望的樣子而感到憤怒。我知道她的用意,我知道她那永遠無法滿足的接踵而至的一個個可笑的愿望,我知道她想要的遠不止這些,她想要霸占我,傷害我,控制我,就像只有妻子可以控制她的丈夫那樣控制我。最后我拿上那個寫著“Pay less,Get more!Everyday!”的塑料袋,里邊裝著昨天她買的巧克力紙杯蛋糕,我構(gòu)思著一個畫面,緊緊地抓著這個塑料袋出了門,就像抓著一根毫無作用的救命稻草,又像抓著一把復(fù)仇的武器,我跨著又大又快的兇狠步子,來到了花園中間的小木屋。

      餐廳有點類似于花園中的涼亭,四周都是木頭的圍欄,可以直接看見周圍的植物和不遠處的帳篷,可以聽見蟲鳴,抬頭就可以看到明亮的月亮和閃爍的銀河。餐廳的長條桌子上鋪著紅白相間的小格子桌布,中間點著幾根蠟燭,已經(jīng)擺好了四套餐具,日本人抱著一副手鼓坐在凳子上敲打著,我要過來他的手鼓,發(fā)現(xiàn)比看起來沉多了,一只手舉著還挺費力。

      他把鼓接了過來,用手指在上邊敲打了幾個簡單的節(jié)奏,然后說:“我在開羅固力宮看蘇菲舞著了迷,就向其中一位演奏手鼓的人拜師學習,在開羅待了半年,平時打打工,薪水少得可憐,一個月只有二百美金。”

      想起他來馬賽馬拉,交了三百七十五美金,比我們整整多了七十五美金,我頓時有點同情他。

      過了一會,美國人也過來了,他洗了澡,換上了干凈的格子襯衫,又恢復(fù)了活力,他對大家打著招呼:“嘿,大家好!”

      在這么浪漫的氛圍中,大家的興致都很高,美國人說:“我熱愛旅行,每年都會有幾個月的時間在外邊,離開馬賽馬拉之后,我就要去坦桑尼亞的桑島度假?!?/p>

      我們和日本人聊著開羅那間叫做Sultan的背包客旅館,想起我們曾經(jīng)都在那里住過,就覺得很神奇。我說:“最里邊的房間,常住著一個奇怪的穿著長袍、頭頂扎著小辮的日本人。你知道他嗎?”

      日本人一邊笑一邊告訴我們:“我知道那個人,他是一個日本報社駐開羅的記者。他掙著日本的薪水,卻和我們這些背包客一樣,住這么差勁的旅館?!?/p>

      我們聊起了埃塞俄比亞的國菜英吉拉,美國人說:“我在美國去過埃塞俄比亞風味餐廳,吃過英吉拉,非常美味。”

      我和日本人對視了一下,我們兩個都搖著腦袋,我說:“那是我們一路上吃過最難吃的食物了!”日本人笑著點頭。

      我們聊著音樂,美國人說他參加過日本后搖樂隊MONO的現(xiàn)場,他非常喜愛那支樂隊,我們聊Mazzy Star(成立于1989年的美國迷幻搖滾樂隊,女主唱Hope Sandoval),美國人說他有一個朋友認識這位謎一般的女主唱,我們聊Kraftwerk(德國電子樂團,成立于1970年,又叫發(fā)電廠),聊它的氣質(zhì)和古埃及的那些神廟有多么相似,每一個音符都仿佛一個象形文字一般。我們都為前一段Lou Reed的去世而感到遺憾,我們一起合唱了幾句《Perfect Day》。我們在馬賽馬拉的大草原上,在赤道附近的銀河下,就像四個好久不見的朋友一般,這么愉快地聊著天,即使我們來自不同的國家,卻有著這么多同樣的愛好和共同的話題,我好久沒有過這樣的體驗了。

      廚師開始為我們上菜,雖然我還很難從黑人的臉上猜出年紀,但是這位廚師顯然已經(jīng)步入老年,不過他是一個活潑熱情的老頭,他聽到我們正在說埃塞俄比亞的跳蚤時,問我們:“嘿,你們不會把跳蚤帶到我的營地吧?”我們爭先恐后地要和他握手,說要把自己身上的跳蚤傳給他,他做出夸張的動作,嚇回了廚房。

      桌子上擺滿了看起來很美味的食物,炒面,燉牛肉,米飯,咖啡,她在桌子下邊踢了我一腳,不用她說,我就知道她的意思是:今天是我的生日。這已經(jīng)是今天第三次提醒我了。

      我用叉子敲了敲盤子說:“今天是我女朋友的生日?!?/p>

      廚師又從廚房跳了出來,他拎著一個塑料桶,打斷了我說:“這位女士生日?這是我自己釀的酒,香腸樹的果實釀的,你們明天就會看到香腸樹。這酒今天免費,你們盡管喝吧!”

      又是免費的東西,我們早晚會付出代價的。我這么想著,為每一個人倒上酒,我們干杯,祝她生日快樂。她像一個小女生一般害羞,她的臉在搖曳的燭光中,有著蜂蜜般甜蜜的色澤。她望向我,我知道她早就不是什么小女生,我知道她想要的更多。

      這酒有一股奇特的香甜味道,我們一口接一口地喝著,我們聊著女人,聊著愛情。

      美國人說:“我之前在印度旅行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女孩,可是剛一回國,她就和別人結(jié)婚了?!?/p>

      我們問他為什么這么大年紀了還沒有結(jié)婚,他笑著說:“Travel too much!”

      日本人說自己也是單身,原因也是“Travel too much”,我們大笑著說美國人的現(xiàn)在就是他的未來,如果這么旅行下去,就會一直單身下去的。

      日本人說:“等我完成環(huán)游世界的夢想,就盡快回家結(jié)婚生小孩,我可不想一直單身下去?!?/p>

      我們?nèi)齻€男人喝得太多了,“Travel too much”成為了我們的笑料,一提到這個詞,就大笑不止。

      她第一杯酒還沒有喝完,她禮貌地笑著,有點心不在焉,也許我有點醉了,我看她的眼睛,發(fā)現(xiàn)她的瞳孔仿佛兩個黑色的無底洞,快速旋轉(zhuǎn)著,讓我頭暈。我摸著她的腦袋說:“我是在路邊撿到她的,那天的光特別刺眼,她那個時候可不是這副模樣,她扎著黑色的馬尾,不像現(xiàn)在,頭發(fā)都沒了!”緊接著,我們?nèi)齻€男人又大笑了起來。她躲開我的手,瞪了我一眼。

      “我們從亞洲一路來到非洲,到馬賽馬拉給她過生日。她昨天沒有吃到駱駝奶糖,你們吃過嗎?”我覺得什么都很好笑,一直想要發(fā)笑。

      很快話題就落到了我倆頭上,日本人說:“你們能在路上遇見彼此,一直走這么遠的路,走這么艱辛的路線,一定是靈魂伴侶?!?/p>

      美國人也附和著他說:“這樣的旅行就是對情侶最好的考驗了,如果可以這么一路走下來,一定是可以結(jié)婚的終身伴侶?!彼峙牧伺奈业募绨?,就像長輩在告誡晚輩一樣:“小伙子,聽我的沒錯?!?/p>

      他們兩個一唱一和,反反復(fù)復(fù)地對我說:“你要珍惜她,千萬別讓她給跑了?!?/p>

      我緊緊地摟著她的肩膀,一副不叫她給跑了的樣子。她含情脈脈地看著我,就像在鼓勵我做點什么事情。我有點糊涂了,我的眼皮上下打架,他們?nèi)齻€都在跑道邊舉著小旗為我加油,都在鼓勵著我,我在塑膠跑道上奮力奔跑著,我拼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我聽到自己沉重的喘息聲,就快到終點了,終點是閃耀著白光的漩渦,就像是通往另一個時空的隧道。我再一扭頭,日本人和美國人消失了,只剩下了她一個人,她又黑又漂亮,她有一雙緊致細長的小腿,它們在陽光下閃著金光,它們奔跑,跳躍,像是一只小鹿,更像是一群小鹿。她耳朵上藍色的耳墜在劇烈地晃動,她在我的胯下,她在呻吟,她在哭叫,她在分娩,我想我們生下了一群濕漉漉的小鹿,它們轉(zhuǎn)身跳進了樹林。她看著我,她穿著干凈的衣服,扎著黑色的馬尾,我掉進她黑色的瞳孔,就像掉進了洗衣機里,轟隆隆不停地旋轉(zhuǎn),我就要吐了。

      在一陣強烈的嘔吐之后,我感到異常輕松和祥和,周圍的一切都變成了圓形,每一個晃動的物體都帶著長長的尾巴,聲音遙遠而緩慢,我的腳下踩著云朵,我對每一個人微笑,我想我忘記了一件事情,我搖搖擺擺地站了起來,從購物袋里拿出來一個巧克力紙杯蛋糕,從桌子上拔起來一根蠟燭又狠狠地插在小蛋糕上,我說:“許個愿吧?!蔽矣趾鋈幌肫饋砦彝艘患匾氖虑?,我有點得意,撲騰一下跪在了地上,從口袋里摸出來一個東西,那對尼羅河邊的耳墜,我緊緊地握在拳頭里,生怕它們藍色的光芒提前穿透我的指縫,把夜空染藍,我將握著耳墜的手伸到她的面前,我看到她的眼睛彎彎的,忽遠忽近,那表情又像笑又像哭,她的鼻翼抽動著,她用一個手背擋住了自己的嘴巴,我微笑著打開了自己的手掌,我和她一樣驚訝于,手中竟然什么都沒有。

      她對著蠟燭說:“你去死吧?!比缓笠豢跉獯禍缌讼灎T,怒氣沖沖地離開了餐桌。

      椅子摩擦地面的聲音異常刺耳,我捂住了耳朵,我看到她許下的生日愿望,在黑色的肥沃的小蛋糕里生根發(fā)芽,簌簌長大,就快要結(jié)出惡果。不遠處馬賽人的村子傳來熱情的歌聲,他們一定圍著篝火在舉辦舞會,他們每個人都披著火焰做成的披風,他們每次彈跳都可以用厚厚的嘴唇親到星星。日本人也敲起了手鼓,他的手在鼓上快速變幻,跳躍著,他的袖口就和蘇菲舞中旋轉(zhuǎn)的裙子一模一樣,他的手指頭就像是幾個舞者在他圓形的鼓面上旋轉(zhuǎn)著,我盯著看了一會。美國人走進了花園,他抬頭看著銀河大聲驚嘆了一句:“Milky way!”。

      天還沒完全亮透,司機和他的助手就在門口呼喊我們,吃了簡單的早餐,我們就出發(fā)了,司機的助理介紹著:“今天我們將進入馬賽馬拉國家公園進行safari,我們即將看到的動物會有,大象,斑馬,角馬,野牛,羚羊,長頸鹿,斑馬,鴕鳥,鬣狗,河馬……哦,斑馬我是不是說了兩遍?”沒有一個人發(fā)出笑聲,他接著說:“你們可以認真數(shù)一數(shù),今天到底看到了多少種動物,如果你們運氣足夠好的話,我們還會看到金錢豹和獅子?!彼粗覀兊却貞?yīng),可是這一車游客顯然還昏昏沉沉沒有做好互動的準備。他繼續(xù)說:“不過你們請放心,以我們兩個豐富的經(jīng)驗,一定會帶你們找到它們的?!彼恢睂㈩^靠著車窗,看著窗外發(fā)呆。就像一條剛從冰柜拿出來的凍成冰塊的死魚,讓我無從下手,也不敢碰觸。我腦袋里邊昏昏沉沉,就像裝著一桶漿糊,就如同窗外這灰蒙蒙的一切,我拿紙使勁擤著鼻涕,仿佛這樣就可以把腦袋里的漿糊都弄出來。司機忽然一個急剎車,他指著窗外說:“你們看,羚羊?!蔽页饪粗习胩觳旁谲囕喤赃叺牡孛嫔峡吹揭恢涣缪?,確切地說,是半只羚羊,因為它的后半個身子只剩下肋骨了,白得發(fā)青,而它的前半部分還完好無缺,這強烈的對比令人毛骨悚然。大家稍稍興奮了起來,每個人都重新表現(xiàn)出陌生人般的禮貌,說著客套話,就好像昨晚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就像昨晚我們不曾聊旅行,聊音樂,聊愛情,聊女人,每一個人都重新?lián)碛辛嗣孛艿娜松湍吧拿婵?。司機和他的助理下車將汽車的頂蓋支起來,這樣我們就可以站著觀看窗外的動物。我正想和她議論下這半只羚羊時,發(fā)現(xiàn)她仍然看著窗外發(fā)呆,我吞下了跑到嘴邊想要逗她發(fā)笑的俏皮話。

      太陽在汽車的右側(cè)升了起來,驅(qū)散著草原上的霧氣,也驅(qū)散了車里困倦的氣息。漸漸的眼前出現(xiàn)一片金色的草原,緩緩起伏著,一直延伸到和天空相交的地方,孤零零的金合歡樹是草原向天空伸出的手掌,偶爾有羚羊就像上帝隨手撒下的芝麻,一片一片地散落在草原上,一邊俯身吃草,一邊警惕地觀察著周圍,每當汽車快要到達它們身邊的時候,他們就跑掉了。司機的助手用高亢的嗓音說:“歡迎來到馬賽馬拉國家公園!”就像要拉開一場盛宴的帷幕。斑馬從汽車前方的路上成群結(jié)隊地跳走,每一只都健壯飽滿,身上的肌肉隨著跳躍而微微顫動,黑白條紋在金色的草原上時髦極了。經(jīng)過低矮的樹林時,就會看到幾只長頸鹿,它們悠閑地邁著步子,嘴巴不停咀嚼著樹葉,很多時候,它們的腦袋比樹還要高出很多。大象往往一大家人在草原上緩緩移動,第一次見到這么多各種大小的象,大的比我們的面包車還要大,悠閑地扇動著耳朵和尾巴,小的像是一頭小豬一樣可愛,甩著自己的鼻子,在成年大象粗壯的腿旁蹦蹦跳跳地前行。我不由自主地哼起小時候看的《獅子王》中的旋律,美國人早就站著,每看到一個動物就輪番用照相機和攝像機進行記錄,日本人站在最前邊,雙臂支撐著車頂?shù)倪吘?,就像船長一樣,風讓他的頭發(fā)和襯衫抖動起來。而她一直沒有站起來,那副冷漠絕望的模樣,讓我根本沒法完全投入到看動物這件事情上。我一會看看動物,一會看著她,真想一下子把她扔出窗外,把她喂給獅子,讓獅子咬著她的脖子,把她撕碎,我這么惡狠狠地幻想著,可是一想起剛才看到的被吃了一半的羚羊的殘骸,如今換成了她,她失去了半截身體,露著森森白骨,那幅畫面僅僅是在我的眼前閃現(xiàn)了一下,我就后悔這么想了。

      司機又停了下來,路的左邊有一片沒有長草的空地,中央有一頭血腥的斑馬,像是剛剛死亡,幾只鬣狗耷拉著尾巴,正圍著它啃食,旁邊很多禿鷲站在地上,時不時在空中盤旋,伺機過去吃上幾口,有幾只鬣狗一直負責在旁邊驅(qū)散禿鷲。鬣狗真的太丑陋,太猥瑣了,用再骯臟卑鄙的詞語形容它都不為過。

      天上的云朵巨大而立體,在草原上投下影子,我要使勁地盯著這樣的畫面,把它們牢牢地記在腦子里,在旅行中我經(jīng)常這么想,可是似乎什么都沒有真的被牢牢地記在腦子里。我看了一下日本人和美國人,他們也和我一樣貪婪地看著,沐浴著,呼吸著,沒有一個人的心不會被此刻眼前的畫面所打動,無論他來自于哪里,從事什么樣的工作,有多大的年齡,穿什么樣的衣服,聽什么樣的音樂。我懷疑人類最根本的審美觀都來自于這里,我又想起了位于亞的斯亞貝巴的國家博物館墻上的那句話:“歡迎回家?!蔽覀儊淼椒侵薮箨懀际且蝗弘x家十萬年的游子,都是分散十萬年的兄弟姐妹。我低頭看著她,又有點感激她,是她要求來這個地方,我多想和她分享此刻強烈的感受,可是她一動不動,仿佛世間不再有什么可以打動她了,即使是這樣令人驚嘆的景色,這讓我有點惱火,我在沒有任何人發(fā)現(xiàn)的情況下,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草原不僅僅向我們展示優(yōu)美祥和的一面,路上時常會看到動物的骸骨,這樣的殘酷在光天化日之下是那么理所應(yīng)當,而那些野牛潔白的頭骨,在陽光下也不再那樣駭人,倒像是充滿非洲氣息的藝術(shù)品。

      一股強烈的尿意向我襲來,一定是因為早上為了使大腦清醒一點,喝了太多咖啡。我對著司機大喊著:“嘿,請停一下車,我要撒尿?!?/p>

      司機將車停在了一片樹林旁邊,我打開車門走了下去,外邊沒有一絲風,明晃晃的太陽照著干燥的草地,我扭過頭,看到司機和他的助手望著我,美國人和日本人望著我,就連她也望著我,他們面無表情,就像是密謀好了的同一伙人,正在等待我下車的這個時刻,在等待觀看著什么。我感到奇怪,有點害怕他們趁我撒尿的時候,忽然踩著油門離我而去。我找到一個隱蔽的位置,一棵巨大的香腸樹的后邊,我抬起頭贊嘆這香腸樹的巨大果實,我想要迅速地解決,好盡快回到車上。當我拉上拉鏈,聽到身后有草叢被撥弄的聲響,一定是他們也有人下來撒尿吧,我剛一扭頭,一頭巨大的,水泥石墩般的龐然大物向我踏來。它先是踩扁了我的肚子,又一腳踩在了我的頭上,我聽見了頭骨碎裂的聲音,我的眼球突出來了,我的嘴巴,鼻孔和耳朵都在流血,奇怪的是,我竟然可以一邊感受著痛苦,一邊看到自己臨死前慘不忍睹的樣子,比剛才看到的羚羊和斑馬還要慘烈,它們的死亡冷靜而優(yōu)雅,而我的死亡,就像非洲草原的落日一樣熱烈,就像煙花綻放時一樣絢爛,我看到我的血液和腦漿四處噴濺,我的內(nèi)臟四處流淌,我已經(jīng)不太像一個標準的人了,就連我自己都認不出來了。在我的大腦還可以思考的最后時刻,我想到她在黑色小蛋糕前許下的生日愿望,她說:“你去死吧!”我想到了“肝腦涂地”這個詞。

      汽車繼續(xù)在草原上奔馳,偶爾可以看到遠處有別的汽車像小小的瓢蟲一般,在天際線緩慢移動。司機的助手打開了對講機,發(fā)出呲呲啦啦的聲響,公園中正在草原各處safari的司機們互相聯(lián)絡(luò)著,分享著信息,共同尋找獅子和豹子的蹤跡。氣溫越來越高,美國人解開了襯衫脖子上的紐扣,日本人仰起腦袋灌著礦泉水,她仍然靠在車窗上發(fā)呆,我想我終于明白了一件事,我一定是闖入了她的白日夢,我一定不止一次地闖入她的白日夢,我決定對此只字不提,我感到憤怒,感覺自己像是一個被玩弄的傻瓜,被豬籠草囚禁的昆蟲,自我厭煩的感覺瞬間擊垮了我的鼻梁,我的肋骨,我再次想起那個在黑色的小蛋糕中生根發(fā)芽的生日愿望,我決定自暴自棄,破罐子破摔,我決定“肝腦涂地”,我決定再次讓我的女人夢想成真。這是一個再好不過的機會,在這生生不息的,美麗的大草原上,殘酷的事情在光天化日之下總是稀松平常的。

      “嘿,請停一下車,我要撒尿?!蔽覍χ緳C大喊著。

      責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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