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黎繼新
離開邵陽鄉(xiāng)下,回到株洲,女兒小初非常不能理解地問我:“外公外婆為什么要住在那樣的地方?”
“住在哪樣的地方?”我詫異。
小初說:“鄉(xiāng)下啊。”
“因為他們喜歡鄉(xiāng)下?!?/p>
“他們?yōu)槭裁聪矚g鄉(xiāng)下?”
“因為鄉(xiāng)下空氣好,有牛,還可以種菜、養(yǎng)雞?!?/p>
“可是鄉(xiāng)下是牛屎味。”小初不以為然。
原來,在小初心里,鄉(xiāng)下居然是牛屎味的。
鄉(xiāng)下那天空的藍色、藍色里布丁似的白云朵,夜晚的星空、星空里忽明忽暗的星星,村落里的狗吠、田野里的蟲鳴、溪水的叮咚……統(tǒng)統(tǒng)沒有入她的腦瓜子,唯有牛屎味,她印象深刻。
我的鄉(xiāng)下有許多牛,有牛必有牛屎。
牛屎成堆成堆地,堆在牛欄(牛欄即牛棚)里、小路上、山里、田野里……
??偸请S地大小便,即使被百般警告,它們也置若罔聞,從未遵從。其實也不怪它們,因為沒有它們專用的廁所。
牛拉的屎,特別大堆,濕濕的,就像褐色的泥巴。牛把它們涂在所有能涂的地方,比如石頭上、牛欄門上……而牛欄門,每天在舊屎的基礎(chǔ)上,又被覆上新鮮出爐的屎。
牛欄的門之所以總被牛涂上屎,我想應(yīng)該也是有原因的。
我猜,門的一本正經(jīng),是牛所憎恨的。它餓得發(fā)瘋,或者有傾慕的異性經(jīng)過時,它就想出去,而不被門所允許。它便咆哮著撞門,以為門會怕它。但門在被撞倒之前,絲毫不為它的咆哮和粗暴所動。
牛對門是恨之入骨的。牛就在門上蹭啊蹭,把身上的屎蹭上去,報復(fù)門干擾它自由的仇恨。
我在想,朝夕相處,日久也會生情,牛心里難道沒有對門產(chǎn)生一點點溫情?
小時候,放牛的是我們這些孩子。我們赤著腳,踩著牛屎,抵達牛欄門口,抽開那些沾滿屎的木條。然后捏著滿手的屎,看著牛沖出來,像瘋子一樣朝青草、池塘奔去,我們在后面追得上氣不接下氣。
牛對于池塘的狂熱,大概因為身上有屎,它自己也覺得臟。但我不懂,既然它愛干凈,為何又要隨地大小便。水牛們即使每天入水塘洗澡,做出愛干凈的樣子,也掩蓋不了它們邋遢的事實。
我喜歡牛洗澡。每當這時,我就躺在池塘邊的崖下。高崖石剛好擋住了陽光,把陰影鋪在草地上。草地綠得出奇;草地上的天空,又藍又大,神奇而令人恐慌;藍色里大片的白云朵,是母親剛收獲的棉絮;風在我們身邊蕩來蕩去,我閉著眼睛捕捉,轉(zhuǎn)眼就睡去。
醒過來時,太陽在山頭那邊沉了半邊,崖石的影子被扯得很遠。
牛緩緩地從池塘里走出來,踩著鄉(xiāng)間小路,歸欄。
我們有時候騎在牛的身上,牛踩著青石板路,路邊是青的草、野的花兒。在被牛帶入池塘之前,我們是騎著馬兒縱橫江湖的俠客;被帶入池塘之后的狼狽引起伙伴一陣哄笑或嘲笑,而牛才不管呢,它從不過問人間的芝麻綠豆事。
回家后,我們會在牛欄里扔上幾捆干稻草。干稻草是為了給牛弄一點沒有牛屎的地方,好讓它睡個好覺。但牛像村里那個傻姑一樣,不太注重衛(wèi)生。昨夜扔進去的干稻草,第二天就牛屎漿淹沒。牛依舊睡在屎上。
它大概覺得,屎與青草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屎與青草互為前世今生,青草是屎,屎是青草。
這些被它視為青草的屎,被我們收集起來,撒到農(nóng)田里。被撒了屎的農(nóng)作物,長勢特別好,綠油油的,結(jié)出的果實又大又飽滿。
那些牛屎,呵護了花草樹木,成全了秋天。
因此牛覺得它是萬物的恩主。
它把身上的屎給池塘,給萬物眾生。它因施舍而快樂,因施舍而以恩人自居。它把身上的屎涂在牛欄門上,也是在回饋門與它朝夕相處的恩情。
牛帶著它的屎,在鄉(xiāng)下,快意江湖。
但小初不喜歡。
其實,沒有關(guān)系,世界總有你愛的人不被他人所愛;也總有你喜歡的牛屎,不被他人所喜歡。
小初從來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多個城市來回穿梭,這讓她很困惑哪里是她的故鄉(xiāng)。有人問我是哪里人,我說是邵陽人;小初便也急切地說,我也是邵陽人。唯恐被人認為與媽媽不同。
只是,故鄉(xiāng)是心里頭最溫暖、最安全的地方,骨頭里都盛載著。疲倦的時候,心就會回到那里小憩。它是精神的歸屬,是永恒的愛與喜歡。
小初既然不喜歡,那么我們的小初只好沒有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