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傅博
1如果不是老戰(zhàn)友邀看電影《芳華》,長號和這些事情是不會有交集的。
長號,還有人叫這個名字?呵呵,當然不是,這應該算是昵稱吧。
其實,他姓常名浩——常浩,曾在部隊文工團吹長號,轉(zhuǎn)業(yè)進廠后擔任工會委員兼管文體活動。在職工樂隊中,他又擔任長號手。
像長號這樣的銅管樂器,寬廣悠長的曲調(diào)非它的優(yōu)勢,稍快短促的樂句則為它之擅長。然而,一次文藝匯演中,常浩別出心裁,用長號獨奏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中的《萬泉河水清又清》。他的吹奏既輝煌嘹亮,又柔和如歌,引起轟動。當時,對古典音樂頗在行的老犟頭在臺下大聲喝彩,引得全場突然響起雷鳴般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從此,常浩遠近聞名,大家都尊稱他為“長號”。長號長號地叫著,時間一長,知道“常浩”這個名字的人竟然不多了。
2長號的兒子在荷蘭研究奶牛免疫,前不久得了雙胞胎。妻子去了,要他提前內(nèi)退也一同前往,可長號偏要干到正式退休通知下達之后。他反復強調(diào):“站好最后一班崗,那是必須的!”妻子哪里拗得過他?
元旦剛過,他接到了退休通知。荷蘭那邊,妻子忙不過來,催他火速“救援”。辦好簽證,訂好機票,長號準備春節(jié)前夕飛阿姆斯特丹。
這天下午,他正在收拾行裝。一老戰(zhàn)友來了電話:“號子,有好電影哩。《芳華》,寫文工團解散的。那可是咱們的經(jīng)歷呀,我看的流淚了,里面那個學雷鋒的標兵劉峰就是當年的你?。今天又有兩張票,我再陪你看??靵戆桑€有一個鐘頭就開映了。”
長號一聽,行李箱沒蓋上拔腿就往外跑。這電影他喜歡,更重要的是,和老戰(zhàn)友天各一方之前的再見一面該有多珍貴呀。
走在林蔭道上,長號遠遠看見宿舍區(qū)電動門前,一救護車旋轉(zhuǎn)著藍紅色的燈正等候著,車身上“武漢市一醫(yī)院”的標識很醒目。
門緩緩地開了,車匆匆地走了。
長期擔任工會委員的長號仍細心關(guān)注著廠里的大事小情,這可是有慣性的。他快步趕上前,問保安:“誰病了?”保安答:“老犟頭摔傷了?!?/p>
老犟頭,應該稱他“老姜頭”。廠里的技術(shù)骨干,因為脾氣犟得非同尋常,大家都叫他“老犟頭”。老犟頭犟的連婚都不結(jié),一直單身。他退休多年,脾氣一天比一天壞。人們私下都說他有抑郁癥。這天,年近七旬的老爺子不聽大家勸告,偏要在雙杠上練倒立,沒想到倒立沒成功,卻一個馬趴倒栽蔥了。
長號當即停住腳步。他覺得身為工會委員,此時是不能去看電影的。工會就是職工的家,孤苦伶仃的老犟頭在痛苦中非常需要有人守在他身邊。
“記住,你已經(jīng)退休了?!币粋€聲音說;“即使退休了,還得站好最后一班崗!”另一個聲音更有力!
工廠已遷至遠郊,工會辦公室也隨之搬到那里。接班人小馬深得長號的真?zhèn)?,一心撲在工作上,干脆在辦公室搭起了一張行軍床。再說,春節(jié)期間工作人員休假了,誰能知道老犟頭摔傷了呢?長號心想,我得第一時間代表工會趕到醫(yī)院去。
長號當即給戰(zhàn)友去了電話,打開一輛共享單車,風馳電掣去了醫(yī)院。當然,他沒忘按規(guī)定的標準,進一大超市給老犟頭購買了慰問品。
3老犟頭歪在病床上哼哼唧唧。幸好沒摔著致命的部位,不然就一命嗚呼了。春節(jié)將近,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孤寂。誰叫自己一直拒絕娶媳婦呢?之前有個三病兩痛,第一時間就有工會的人來看望他;而此時,工會搬走了,住在宿舍區(qū)的工會委員長號退休了,要出國了,還會有誰來關(guān)心他?想到此,兩行老淚順著臉上的溝壑流到了枕頭上。
門輕輕地開了,老犟頭睜開淚眼,不由心頭一熱——原來是長號來了,還提著慰問品。
“長號,你來了?你不是退休了嗎?”
長號一笑:“退休?還,還沒下通知哩。我得站好最后一班崗!”這是謊言。生活中,善意的謊言往往必不可少。
老犟頭抹了眼淚,也笑了,只是笑得比哭還難看。他說:“我還以為你出國了咧。唉,我也是忒犟了,不聽大家勸告,結(jié)果摔成這樣,差點散了架。醫(yī)生說,得幾個月不能下床哩?!?/p>
長號安慰他:“我剛問了醫(yī)生,問題不是很大。您放心吧。不能下床怕什么?有我們照顧哩。”這不是謊言,而是深思熟慮后的承諾。
“走還是留,這是個問題!”就在從醫(yī)生辦公室到病房的這一段路上,長號的思想上還在激烈地斗爭著。
老犟頭相信長號的話,不再流淚了。心情一輕松,這犟老頭子又開始了調(diào)侃揶揄:“聽說你要出國,我好遺憾。如果我死了,就沒有人給我用長號獨奏莫扎特的《安魂曲》了?!?/p>
長號故意板起臉皺起眉頭,批評道:“老姜同志,你離這還遙遠著哩,可不許你胡言亂語喲!”
4正說著,門又開了,進來一個人——竟然是小馬。他滿頭大汗,也提著慰問品,連包裝都和長號帶來的一模一樣。
老犟頭很詫異,長號也很詫異;見長號在這里,小馬更詫異。
原來,小馬在宿舍區(qū)安排了“線人”,他很快得知老犟頭摔傷的消息。見了長號,小馬雖然詫異,但很快就明白了為什么長號此時會在這里。他熟悉了解他的師傅——這是長號給自己增添了最后一班崗。
長號的詫異很短暫,而且很快就被放心、踏實取代了。要培養(yǎng)小馬這樣的好接班人,也曾被長號視為必須站好的最后一班崗啊!
小馬對頷首微笑的長號說:“師傅,您辦完退休手續(xù)很快就要出國了,姜老前輩的事情就交給我吧。不過……”
長號是個細心的人,他想,這“不過”二字的背后肯定有情況,追問道:“不過什么?有事可別瞞我喲。”
小馬撓撓頭,眨巴著眼睛,顯得很為難。
長號硬逼他,小馬只好說:“這叫我怎么說呢?唉,還是實話實說吧。昨天在市總工會聽報告,張主席走下主席臺,特地來到我跟前,問您什么時候退休。當聽說您已經(jīng)退休,要出國了,她好不遺憾。她說,總工會為籌備元宵節(jié)游藝會,最近要辦一期‘吹奏樂培訓班’,她打算請您出馬擔任教練。她反復問我——不知行不行?”
長號騰一下站起身來,大聲說:“這有什么不好說的?你馬上替我回復一個字——‘行’!這也是我的最后一班崗,我必須保質(zhì)保量完成任務!不過……不過,師娘一向聽你的,你還得打電話給她,為我再請一段時間的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