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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心

      2018-06-18 13:27:16章緣
      湖南文學(xué)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小蝶奶奶

      章緣

      我們陷入長長的沉默。她不看我,滿布血絲的眼睛空洞無神,那里曾經(jīng)泛起淚花,曾經(jīng)有憎惡和恐懼,現(xiàn)在平靜了。難道她已經(jīng)絕望?那個過去對她呵護(hù)備至的我,竟然把她五花大綁在椅子上,哪里都不準(zhǔn)去。

      我給她喝了點水,把面包湊近她,她先是拒絕,后來張開嘴咬了一小口,困難地咀嚼,卻咽不下去。

      從白日到黑夜,到如今東方染上一抹血色,晨曦竟如晚霞,我們都沒有真的合眼睡去。整整十三個小時,我逼她傾聽,要求她補充,她無法抗拒,因為疼痛,更因為恐懼。在我們的合作下,故事完整了,開始可觸可感,閃耀令人流淚的刺目光芒,就像窗外逐漸亮起的天光,兩雙疲累充血的眼睛無法直視。真真假假,一切都那么令人絕望。

      一、十一個小時前,好的戀人

      我是一截炭黑的腐木,上頭亭亭長著小蝶這株蝴蝶蘭,潔白無瑕的五枚花瓣當(dāng)中,探出翹卷的紫紅花心,如此冶艷,像一個女人張開嘴,伸出長長帶鉤的舌頭。小蝶的吻是致命的,當(dāng)她深吻你,你全身的感官就只余唇舌那一點,從那里直升天堂或地獄,因為天堂不應(yīng)有肉欲,而她的吻勾起的是熾熱焚身的欲望。你不知道上帝怎么能造出這樣的女人。

      而這個女人,說要出去買感冒藥和香菇薺菜粥,一個小時了,還沒有回來。我全身發(fā)燙,頭如千斤重,臥在床上,等待。打她手機,沒接。三次后,放棄了,她最討厭我一直打手機?!澳腥瞬恍枰恢倍⒆∷呐耍绻莻€男人的話。”她總是以各種方式暗示我的不夠男人,“南方的男人”,她這樣形容。我不喜歡她用這個詞,仿佛她已閱男無數(shù),足以辨識其中的地域差異。

      過去一個月,我們只見了兩次面,兩次都在吵架。一次是熱吵,因為重開工作室的資金來源問題,她餐后甜點還沒吃便拂袖而去。一次是冷戰(zhàn),一見面她神色匆忙,說只能喝杯咖啡,待會兒還要上課。上課,老借口,也是最難揭穿的借口,因為她的學(xué)生多,上課時間有固定也有隨機,在城里各處跑來跑去,像花蝴蝶撲來沾去,約會只能是見縫插針。但我記得,我總是有太好的記性,而一個好戀人不能老拿過去跟現(xiàn)在比。我記得,以前為了能跟我多待一會兒,她會跟學(xué)生取消上課,用各種理由,一邊在電話里語氣無奈地再三道歉,一邊對我擠眉弄眼。有幾次她其實就騎坐在我身上不忍稍離,我的手在她身上游走,她屏住氣息,不讓聲音出現(xiàn)絲微波動。作為一個舞者,她擅長控制呼吸和肌肉。當(dāng)年的我多讓此刻的我嫉妒。但一個好戀人不能善妒,即使嫉妒的是過去的自己。當(dāng)她用上課作借口,仿佛跟我見面是一種不得不為的義務(wù),或許還不如上課,因為上課有錢可拿,而在我這里,無論是金錢或歡愉都已近枯竭,我無可避免再次墜入沉默的深淵。我的沉默又一次激怒了她。我們瞪著桌上逐漸冷去的拿鐵,看著窗外來往的行人,視線不再交會。這樣過了一刻鐘或更久,我突然起身,在她還來不及說什么之前,匆忙走掉。我無法再目送她離去的冷淡背影,外八字,矯健有力充滿自信的步伐,如此決絕沒有一絲留戀。

      一個男人總在為女人傷心,總在覺得委屈,這種情緒,似乎坐實了南方軟男人的名聲。然而,愛情無關(guān)堅硬,它是柔軟如泥、黏糊糊的一團(tuán)心事。新聞上說有新生嬰兒,心臟畸形地長在體外,可以清楚看到它的血肉和跳動。我的心也掛在體外,一無障蔽,這讓我特別脆弱。

      我們在一起已經(jīng)七年了,分過一次手,和好后,一直沒法回到原來契合的狀態(tài)。血痂掉了,皮膚上留下淡淡不平整的疤痕。事實上,和好后,我們是兩個不一樣的人,勉力跟著老劇本走。

      大門的彈簧鎖開了,我看一眼手機上的時間,一個小時又二十七分鐘,不過是一條街外的藥房,兩個路口外的閩南粥鋪。

      她走進(jìn)房?!拔屹I回來了,快起來吃吧,一天沒吃東西了?!?/p>

      “吃不下?!?/p>

      “吃不下你還讓我出去買?大熱天的,你看我一身的汗?!?/p>

      她把我的手拿起,放進(jìn)她胸口,那里滑膩起伏。我睜開眼睛,她穿著一件粉紅恤衫,胸口是咧嘴笑兩個圓圓黑耳朵的米老鼠,世間樂園之極的迪斯尼,已經(jīng)來到了這個城。我的手就在米老鼠的耳朵后,汗水浸出她胸衣的輪廓。

      “你不吃,我先吃了哦,晚上,要出去一下。”

      又要出去?說好了今天在這里陪我。我坐起,她促狹地看著我,“起來了吧?”

      我坐到餐桌上,看她取出兩碗粥和兩碟小菜,腌黃瓜和花生米,兩罐青島純生,一包煙,還有一包衛(wèi)生巾。

      “那個來了?”

      “嗯,早上來了?!?/p>

      我松了口氣。心情一松,我就愿意講話。

      “怎么去那么久?”

      “遇到一個朋友?!?/p>

      “誰?”

      “哎,說了你也不認(rèn)識,是黛比的前任,以前他常到我們那里去的。”她打開啤酒,拿來兩個杯子,“不冰的,你可以喝一點?!?/p>

      她向來不喝常溫啤酒,說像喝藥,現(xiàn)在因為我生病,竟愿意陪我一起喝。

      “你那個閨蜜,不是要結(jié)婚了嗎?”

      “是啊,我們就是聊到她的婚事嘛,她給每個前任都發(fā)了帖子,他問我那個對象是做什么的。”

      “這個前任又是做什么的?”

      “賣紅酒的,跟朋友合開了一個酒莊,在安福路,我們不是在那一帶逛過?”

      紅酒。丁小蝶喜歡紅酒,喜歡進(jìn)口紅酒手沖咖啡意大利面拿破侖派臺灣電影這些小資文藝范兒。我嗅到了危險,嗅到出軌。她從不喝常溫啤酒,這是故作體貼,心虛。

      “能喝幾百塊錢一瓶的波爾多,又何必喝幾塊錢的青島?”

      “知道就好?!彼闪宋乙谎郏吧×瞬混o養(yǎng),還胡思亂想,明天我可是一天的課,別想我再來伺候你?!?/p>

      丁小蝶總是對的,即使不對,也有她的理由。當(dāng)她看著我,那雙明媚如秋水瀲滟的眼睛看著我,我因為無能讓那美永遠(yuǎn)為我停留而悲傷,而當(dāng)她用一種天真無辜小動物般的眼神看著我,她就還是十七歲,那個我初識的她,我失去理性、憤怒和自尊,那充滿胸臆的強烈感情只能是我要好好守護(hù)她。

      再怎么說,她是我的初戀情人。

      我對那碗粥一點胃口也沒,把啤酒喝了,吞了幾顆退燒藥,又回床上躺著。迷糊中,感覺小蝶一直走來走去,收拾著什么,碗筷撞擊聲,講電話,壓低著聲音笑……突然驚醒,四周一片漆黑,胸口一陣強烈的惡心,連忙起來到廁所,趴在馬桶前,身體劇烈抽搐,惡臭的混合物從胃里沿著食道上涌,從喉嚨哇地噴射出來,滿喉熱辣辣的酸味。平靜下來后,漱了口,到廚房喝水。

      餐桌收拾干凈了,那件米老鼠恤衫搭在椅背上。她是換了衣服出去的。我拿起恤衫深深嗅聞,仿佛從那熟悉的汗味和香水味里,足以查知她的行蹤。但是,我既非柯南也非福爾摩斯,不過是一個病入膏肓的男人。我哇地一口又嘔出來,伴隨的還有鼻涕和淚水,全嘔在了米老鼠的臉上。

      “所以,你跟他出去了?”

      她沉默。長時間保持相同的姿勢,她現(xiàn)在恨不得跳起來活動筋骨吧,她向來是個靜不下來的人,但她沒有求饒。還沒有。

      “說!”

      “你知道那就是玩玩。你不可以這樣對我,你沒有權(quán)利這樣對我!”

      “你也沒有權(quán)利那樣對我?!蔽艺f,此刻我是如此冷靜,只是在作一次總檢討罷了,之后,什么都不重要了?!澳氵€想離開這里嗎?你想盡快離開,我問什么你答什么?!?/p>

      她咬住下唇,額頭冒出冷汗。

      二、八個小時前,肉色壁虎

      不管小蝶曾經(jīng)跟哪些男人在一起,不管有多少男人曾經(jīng)迷戀過她,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當(dāng)小蝶還是個瘦瘦小小的女孩,她的美還深藏如種子,我就已經(jīng)在那里了。小蝶從小女孩到成熟女人,這過程是由我見證的,隨著她的成長而永遠(yuǎn)消失的純真脆弱,無邪的甜美,只有我曾經(jīng)看過,并且永遠(yuǎn)珍藏在記憶里。我所了解的小蝶,比別的男人多了一層面貌,我知道那花是怎么開成的。

      然而了解小蝶的過去,并不代表能掌握她的現(xiàn)在和未來。在愛情里如果我學(xué)到了什么,那就是對彼此的了解并不保證愛情,有時正因為不了解,才讓相處充滿了神光閃閃的吸引力。過去這幾年,小蝶蛻變成一個獨立成熟、充滿好奇和精力的女人,在上海這個大都會里如魚得水,盡管我努力追趕,有時只來得及見到魚尾擊水濺起的水花,她深潛入水,無影無蹤。有時我覺得,我其實一點都不了解她。

      了解也好,不了解也罷,她就是我的宿命,是上天安排給我最大的功課,或者,也是最后的功課。她在我身上種下的魔咒,恐怕只有死亡能解除。

      那年我大三,回蘇北老家過年,已經(jīng)不太適應(yīng)老家冬夜的寒冷,屋里沒有暖氣,只有一個小暖爐,給奶奶烘腳。我站在家門外抽煙,看著這個曾經(jīng)踏過千百回的石板路小巷,百無聊賴。熟悉的街坊鄰居,死的死,走的走,有幾戶人家搬了,大門落了鎖,沒有新人遷進(jìn),磚墻縫里生出一莖莖的雜草。聽說這里快拆遷了。我想著是不是該早點回學(xué)校,那里畢竟是上海,有的是地方去,這里連買杯咖啡都難。這時天剛擦黑,守著老家的老人們有天光時就不點燈,只有巷尾一盞路燈掙扎地亮起,光線一閃一閃不穩(wěn)定,就在那曖昧的閃閃爍爍中,一個女孩遠(yuǎn)遠(yuǎn)向我走來,像是什么電影的開場。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丁小蝶,十七歲,扎著馬尾,身形瘦小。大概是因為被一個陌生的年輕男人盯著看,她板著面孔腰桿挺直。小巷的窄仄這時顯出好處來了,她再怎么垂著眼睛板著面孔,從我身邊經(jīng)過時,就像電影里給了個特寫鏡頭:臉龐微紅,發(fā)絲拂在耳邊,耳朵像月光下的貝殼,顴骨高,嘴大,兩道天然的粗眉,一鉤個性分明的下顎弧線,俏皮微翹的下巴,整張臉就像一朵正在綻放的白色小雛菊。這長相,擺在石板路小巷未免太有棱有角,只適合上海那種洋氣的地方。

      她已經(jīng)走過,一米兩米,十米二十米,背挺得很直,走路是外八字,墨色打底褲,一件及膝的雪色長毛線衣,豆沙紅的毛線帽,兩顆毛線球在腦后不安分地?fù)u來晃去。她不像是這里的人,就跟我一樣,格格不入。六十米七十米,就在她即將消失在巷尾轉(zhuǎn)角時,一只不知從哪里鉆出的黑色大狗吐著舌頭從后面撲上,我煙一扔跑上前,卻見她轉(zhuǎn)過身來抱住大狗: “豆豆,你跑哪里去了?我到處找!”

      在她懷里的大狗,開始對著我汪汪叫起來,女孩抬頭看我,眼睛水亮亮,眼神跟豆豆的一樣,簡單直接。

      丁小蝶是跟著爸爸、繼母回爺爺家探親的,他們家很早就搬進(jìn)城了,往年總是把老人接到家里過年,因為拆遷,這是在老宅子最后一個年,幾個親人都回來了。她是個舞者,十二歲時被廣州的舞蹈學(xué)校選中,懷抱著成為一名偉大舞者的夢想,勇敢地上了火車,一天一夜去到了廣州,住在學(xué)校宿舍里。因為離家遠(yuǎn),也因為要出人頭地,她總是起早貪黑開小灶練功,幸好是有天分的,成績拔尖,正準(zhǔn)備考上海的舞蹈學(xué)校。知道我來自上海,她的眼里突然燃起兩簇火焰,一跳一跳。春節(jié)假期,我們天天在一起,她崇拜我這個大學(xué)生,無比向往上海的種種。我從小跟著奶奶長大,因為學(xué)習(xí)好,考到了上海的大學(xué),但我的身邊沒有愛我和我愛的人,小蝶讓我第一次有了當(dāng)大哥哥的驕傲和滿足。

      我時常在網(wǎng)絡(luò)上跟她聊,越聊越覺得她純真可愛。學(xué)期中我省吃儉用存了旅費,一放暑假便去了廣州,想著找個什么臨時工。能不能掙到錢無所謂,就是個經(jīng)驗,我是這么跟奶奶說的。我讀國際關(guān)系,準(zhǔn)備考研,將來留在學(xué)校教書,畢業(yè)后的暑假,本來是特別忙碌的。我在一個同學(xué)家安頓下來,準(zhǔn)備找到工作再跟丁小蝶聯(lián)系。她并不知道我來,我想象著見面時的驚喜,這應(yīng)該是小姑娘會喜歡的浪漫吧。

      三天后,還是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廣州的夏天燠悶難熬,房間里就一只風(fēng)扇咔嗒咔嗒搖來搖去,濕熱的空氣在房里循環(huán),身上都要發(fā)霉了。晚上我躺在單人床上,望著灰白的天花板發(fā)呆,那里有一攤黃色的水漬,像有人在白床單上尿床。我尿床一直尿到上小學(xué),奶奶總是一面洗床單一面叨念,可憐這孩子就是沒有爸媽在身邊,心里不踏實。爸媽在美國,說是等我大點就接我出去,但他們一直沒回來,后來還離了婚,各自婚嫁,估計已經(jīng)忘了我。

      此刻我心里也不踏實,半年不見,小蝶的模樣已經(jīng)模糊。我對她知道多少?為什么一廂情愿認(rèn)定她?我試圖回憶,腦袋里卻是一片空白,仿佛在老家門前巷子里,當(dāng)那路燈閃爍時,并沒有人向我走來。這時,一只肉色壁虎爬到那攤水漬中央,停在那里一動不動,久久,像得了白化癥的蜥蜴,像萎縮版的恐龍,它顯得如此膽怯,任寶貴時光溜走。腦門滲出的汗把我的頭發(fā)弄得又黏又潮,腦袋已經(jīng)膠在了有異味的枕頭上,枕頭膠在了堅硬的木板床上,我生生變成一具化石,上面長滿青苔。

      我翻身坐起。

      找到舞蹈學(xué)校時,已經(jīng)晚上八點,我并不期待這時能見到小蝶,只是必須有所行動,必須更靠近她的所在。香蕉般的彎月掛在天上,教學(xué)大樓一片漆黑,我夢游般往校園更深處走去,那里有燈光,有音樂,教室里有一男一女在跳舞。男的穿一件黑色背心,一條垂墜的寬褲子,女的穿紫色緊身衣裙,兩條肌肉結(jié)實的光腿,黑色高跟舞鞋,一舞動起來鼓騰騰的胸部隨之輕顫。男的數(shù)拍子,帶著女的擰身向前,停步,后轉(zhuǎn),旋轉(zhuǎn)倒入懷里。天氣如蒸籠,兩個人的衣服都黏在身上,貼出身體的線條如半裸,地上雨點般一滴滴汗?jié)n,他們一遍又一遍,不嫌煩不嫌累,女的倒在男的懷里的時間越來越長,男的讓她站起的動作越來越慢……

      我不懂舞蹈,但這快和慢、松和緊的節(jié)奏,有種莫名的吸力,把我的魂魄吸了過去,附在男舞者身上,帥氣十足把她擁進(jìn)懷里。才半年不見,小雛菊長大了,那些原本直硬的線條,都在血肉充滿后有了溫柔的弧線,她的臉龐圓潤,汗?jié)窈箝W閃發(fā)光,眼睛還是那么亮,無所畏懼小動物的眼睛。

      我輕敲窗玻璃,他們停步看向我。小蝶有幾秒鐘的猶疑,然后她綻開笑顏,跑向我這里。

      在廣州兩個多月,我什么都不記得,好像走了一些景點,吃了腸粉艇仔粥,在長長隊伍里跟人擦碰,突來一場驟雨時水漫過腳踝,那個熱鬧的南方大城,不過就是一個夢的場景,夢里踮著腳尖走來的是丁小蝶,穿著短褲和紅色的人字拖,笑起來像荔枝白肉那么甜。廣州的風(fēng)也是甜的,我們像兩個傻瓜,一直為一些無聊的事發(fā)笑。她的手又小又軟,太陽穴上的汗珠沿著臉頰下滑,淌向頸脖,流入胸口。她的汗想必也是甜的。我心里漲滿了,愿意此刻就死去。

      離開廣州的前一晚,感覺真的就像要死去。我怎么能跟她分離?仿佛是六歲時,在機場看著爸媽轉(zhuǎn)過身的那一剎,仿佛是十八歲時,離家前奶奶抱住了我。我緊緊箍住她,她是那么柔軟富有彈性,一碰觸就通上電流,我很笨拙,試了幾次才進(jìn)去,而她一點也不害羞,學(xué)舞讓她習(xí)于展現(xiàn)肢體美,尤其她專攻的是熱情洋溢的拉丁舞,身體的每一寸都可以傳情……床單潔白,她沒有落紅。她看到我愣愣的神情,溫柔地解釋,很多女舞者都不落紅的,自幼習(xí)舞拉筋劈腿的關(guān)系。

      “你倒記得很清楚!”她冷冷地說。

      “而你都忘了?!?/p>

      “記得又怎么樣,看你現(xiàn)在怎么對我?我是囚犯嗎?你這叫愛?”她難受地扭動著。

      “不,你不是囚犯,我才是囚犯,我不想折磨你,只要你說實話,我受夠了你的謊言?!?/p>

      “如果你不是那么脆弱,我又何必對你說謊?”

      三、五個小時前,葬心之舞

      小蝶考上海的舞蹈學(xué)校,備取。聽熟人說,如果能拿出五萬元,就能保證錄取。但是去哪里拿五萬元?我剛考上研究所,只有微薄的工資,一點積蓄也沒有。幸而老家拆遷,奶奶手上有點錢,我編了個理由,說騎車撞了人,住院開刀,醫(yī)藥費和賠償金,跟她拿了八萬元。這是奶奶的養(yǎng)老錢,但是爸媽都不在,老房子我不也有份?為了小蝶,一切行為都有充分理由。小蝶才十八歲,我等著她長大,當(dāng)我的新娘。

      我提議她搬過來跟我一起住,她嫌我是合租房,出入不便,在學(xué)校附近跟兩個同學(xué)一起住,一起上學(xué)。小蝶的爸爸雖然愿意給她生活費,但上海的開銷顯然遠(yuǎn)超過繼母的預(yù)算。我給她買最新款的智能手機,買衣服買鞋,放假時,我們把上海周邊都玩遍了。小蝶年輕貪玩,心思活絡(luò),立刻適應(yīng)了大都會的步調(diào),學(xué)會了摩登時尚的生活方式,各種消費各種享受,她來者不拒。帶她出去吃飯,她從不去那種老鴨粉絲小籠生煎的小吃店,喜歡去大餐廳,本幫杭菜川湘滇黔,日本生魚韓國烤肉,尤其是梧桐道上和黃浦江邊的西餐廳,說是情調(diào)特別好。她點起菜來從不考慮價錢,冷盤熱炒點了一桌,還有比菜還貴的飲料,勸她幾句,她就嘟起嘴來撒嬌,讓人一點辦法也沒。出行時,她還不愛走路,說跳舞已跳得腳很痛,堅持打車。我們兩人的生活費加在一起,總是到月中就見底,剩下半個月特別慘淡,方便面或跟這個那個朋友蹭飯。下個月開始,手頭有錢了,她又拉著我到處玩到處吃。從奶奶那里拿來的錢,很快就用盡了。

      我又跟奶奶伸手,前前后后拿了十五萬元。我沒有如小時候?qū)δ棠坛兄Z的,認(rèn)真工作掙錢奉養(yǎng)她,我跟她說,我的學(xué)業(yè)未完,留在上海才有未來,目前的條件,不可能接她來。但我無心讀書,此時的小蝶出落得有如一朵嬌艷的粉紅玫瑰,她把皮膚曬得很黑,顯得眼睛黑白分明更加靈動,笑時一口燦亮貝齒,渾身充滿了甜美的性感,那種誘人清芬,只要一靠近就讓人無法自拔。我的人生走上了另一條路,路標(biāo)大字寫著丁小蝶,我并不知道踏上這條路便不能回頭,它帶領(lǐng)我去的地方,在已知世界的另一頭。一個我從不知道的我慢慢顯影,我把奶奶丟在老家孤獨一人,最后摔跤骨折住進(jìn)了敬老院,而我也放棄了研究所的學(xué)習(xí),它沒辦法給我所需要的金錢,再讀下去只是浪費時間。我必須尋找能掙錢的工作,我必須滿足小蝶。

      我做過幾份工作,都做不久長,因為我的心不定,思緒總是飄向小蝶,想著她在哪里,在做什么。她常遇到大大小小的麻煩,被偷被訛或是丟車丟證,一有問題就找我,我總是撇下一切趕去救火。我牢記她各種癖好和習(xí)慣,盡可能保證她的舒適愉悅。她就是那朵天下唯一的驕傲的玫瑰,我付出什么,她只是接受,并未著意表示歡喜或感激,但我已被她馴養(yǎng)。我們的關(guān)系在一開始就定了調(diào),我是給予者,她是接收者,小蝶有求于我,正表明了我的不可或缺。每天我發(fā)給她許多消息,晚上跟她電話熱線,到了周末,我們就共度良宵。

      “什么時候嫁我呀?”

      “你拿什么娶我?”

      我壓在她身上,她的肌膚光滑如絲緞,飽滿的胸乳緊貼我的胸膛,我吸吮她柔軟的唇舌,欲仙欲死。一次又一次,像一個有酒癮的人舉起了杯,像一個挨餓的人面對一桌佳肴,她觸動我內(nèi)里最深最大的渴望。

      就在我越發(fā)離不開越緊緊跟隨時,小蝶開始滑脫了。我撲向她,抱住的只是空氣,她的心在別處,有時流露不耐煩的神情。她說是因為忙碌。曾經(jīng),召喚兩心相屬的幸福感只需要默默對望,或是在街上散步時默契地牽起手,后來,我必須靠進(jìn)入她才能得到那令人眩暈的極樂,再后來,她做愛時體溫不再熾熱,我就像貼著一尾魚或一條蛇般徒勞。我們開始吵架。她威脅要離開我,我憤然答應(yīng)。但是過不了幾天,怨恨煙消云散,我想不起為什么要吵架,心里充滿了失去她的恐懼。不管是清晨還是深夜,我總是立刻趕到她住處,求她開門,低聲下氣賠罪,直到她投入我的懷里,說著各種戀愛中人的傻話。我們瘋狂地做愛,喝酒慶祝重獲的幸福,她一醉就抱著我哭,說她愛我,這輩子非我不嫁。

      我的工作沒有起色,小蝶的學(xué)習(xí)卻漸入佳境,受到師長的肯定,還收獲了不少拉丁舞競賽的獎杯,她雄心勃勃,準(zhǔn)備在上海的拉丁舞界闖出一片天。她的人緣佳,身邊常圍繞著一群朋友,跟誰都能聊。她越來越能干,越來越獨立,我們見面的時間也越來越少了。

      那個夏天,只要一見面,她說的都是畢業(yè)舞展的籌備情形,把一首倫巴的視頻來回播放,研究其中的舞步和情感。這曲倫巴由舞壇明星夫妻檔編創(chuàng),也是他們最成功的舞目之一,配樂《葬心》是電影《阮玲玉傳》的主題曲,樂聲凄惻,如泣如訴:蝴蝶兒飛去,心亦不在,凄清長夜誰來拭淚滿腮,是貪點兒依賴,貪一點愛,舊緣該了難了,換滿心哀……千不該,萬不該,芳華怕孤單,林花兒謝了,連心也埋,他日春燕歸來,身何在……視頻中,穿旗袍的女人,一忽兒在地上掙扎,一忽兒又被拋擲上天,就像個任人擺布的娃娃,許多的托舉和旋轉(zhuǎn),她一次次撲向愛人,依依難舍。

      青春無憂的小蝶,跳得出這么沉重的舞蹈嗎?

      “等著瞧吧!”她眉毛一挑,兩腿直直伸過來,跨在我腿上,小腿肌肉分明,不是上粗下細(xì)直筒筒的蘿卜腿,更不是一根棍子木渣渣的小鳥腿,而是有弧度曲線的女人腿。她炫耀地抬起拉直,豐實的大腿、弧線分明的小腿和繃直的腳背,優(yōu)美性感地連成一線。但是我注意到她腿上大片的淤血,腳掌泛白,皮膚粗糙且正嚴(yán)重脫皮,幾根趾頭變形長著雞眼。

      “這是勞動人民的腳?。 ?/p>

      她撇撇嘴,橫了我一眼。“辛苦啊,你還老抱怨我沒時間陪你?!?/p>

      我跟小蝶一樣期待著畢業(yè)舞展。她將在舞臺上展現(xiàn)精湛的技藝,完成學(xué)業(yè),接下來就是舞蹈老師了。她計劃一方面繼續(xù)參賽,打造耀眼的資歷,一方面去舞蹈房上大班課,給學(xué)生一對一做私教,帶學(xué)生比賽,一個月能有兩三萬的收入。她那么雄心勃勃,前途一片光明,我也要振作起來認(rèn)真工作,再過兩年,我們一定可以在上海建立一個溫暖美滿的家。她不會知道這兩年的等待是多么煎熬,我屏氣雙手護(hù)著這花這蝶,生怕一不留意,花就被人摘走,蝶也飛得無影無蹤。

      我把頭臉收拾得干干凈凈,穿上最好的襯衣長褲,皮鞋也擦得锃亮。如果能再高一點就好了,出門前,我在鏡子前端詳,不知是第幾次閃過這個念頭。但這樣的身高配小蝶也還過得去,我這么想著,愉快地上了地鐵。夜色中,舞蹈學(xué)校表演廳著了火般燈火輝煌,我?guī)е皇ǎ乎r艷的馬蹄蓮、貴氣的香水百合,還有淡雅的蝴蝶蘭,它們被滿天星和金雀草圍繞,用一張仿英文報的紙張包起,系著簡單的麻繩,顯得非常洋氣。這束花所費不菲,但我知道,舞臺上的小蝶會希望有這束花的,它完全配得起她。于是我挺起胸膛,驕傲地步入表演廳。

      我對舞蹈是門外漢,一心只等待小蝶上場。她終于上場了,穿著高衩旗袍,一忽兒在地上掙扎,一忽兒又被拋擲上天,托舉和旋轉(zhuǎn),腰胯輕擺,動作那么柔媚,一次次投向那個修長的男舞者。那個男舞者……我見過,在廣州,舞蹈教室。他們兩人的舞步是那么纏綿,默契無間,他們的眼神交會,充滿愛意。當(dāng)然,這只是表演。為什么我的心一直往下墜?小蝶極少提到她的舞伴,我甚至不知道,舞伴是她中專的同學(xué),兩人一起考到了上海!

      我一直以為,過去這兩年,是我在陪伴著小蝶,但或許她的舞伴陪伴得更多?我以為小蝶描述的是我們的未來,但她的事業(yè)伙伴并不是我。

      上臺獻(xiàn)花時,我看到小蝶化了一臉濃妝,粗黑的上下眼線,長翹的假睫毛,銀色的眼影,大紅的唇。她好像在笑,但看不出她是不是高興見到我。她還在急促喘息著,汗水縱橫淋漓,像剛做過愛。她收到許多花束,我的那一束可憐地夾在中間,完全看不見。

      之后,我找了那個男的。他倒是很干脆,沒有否認(rèn)跟小蝶的曖昧,甚至說戀愛自由,相互吸引的兩個人,有權(quán)做進(jìn)一步的認(rèn)識,“男未婚女未嫁呀!”我不敢相信世上有這么無恥的人,正準(zhǔn)備拂袖而去,他卻說:“認(rèn)真說來,你才是第三者,我跟小蝶中專就在一起了……”

      愛情在聽到那句話時幻滅了,我并不是唯一,是二選一。小蝶的不忠,摧毀了過去兩年多來我所相信的一切,她不過是個貪婪自私的女人,玩弄我于股掌之上。為了她,我拋下愛我的奶奶,放棄我作為大學(xué)教授或出國深造的夢想。初相識時,我是令她傾服的上海大學(xué)生,現(xiàn)在呢?我被她遠(yuǎn)遠(yuǎn)甩在后頭,自尊被無情地踐踏。

      我拿頭撞墻,扇自己耳光,恨自己盲目,浪費了最寶貴的感情。小蝶哭著攔我,“你冷靜一點,冷靜下來,我沒有騙你,請你試著理解,這不是什么選擇題,他是我的舞伴,我們剛拿了那么好的名次,我不能這時候跟他拆伙,你知道舞蹈對我有多重要!”

      我沒有接受她的解釋。她挽留我,只是基于不忍,如果這時我不率先轉(zhuǎn)身離去,恐怕連她都會看不起我。

      “千不該,萬不該,芳華怕孤單……林花兒謝了,連心也埋,他日春燕歸來,春何在……”

      我哼著這支曲子,她眼皮顫動。

      “你那個舞伴呢?”

      她還是不睜開眼睛。

      “你那個舞伴呢?”我在她耳邊輕語,猶如在說一句情話。當(dāng)我湊近時,她強烈的氣息讓我差點把嘴貼上她的頰。在這個房間里八個小時了,沒有晚飯,當(dāng)然也不會有夜宵,我準(zhǔn)備餓她幾頓,但我自己也沒胃口。

      “他們會找我的!”她閉著眼睛像在夢囈。自幼習(xí)舞,她體能比一般女孩來得好,看起來疲累,但還沒有要投降?!八麄冎牢襾砟氵@兒,不騙你?!?/p>

      “你是說你的舞伴?或是舞伴們?”我冷笑。

      手機都關(guān)機了,誰也不能打擾我們,誰也不知道我們在哪里。這不過就是大上海千百個小區(qū)里的一棟樓的一間小公寓。窗門緊閉,開著空調(diào),她大喊也沒有人會聽見,聽見也沒有人會管,這里多的是吵架的男女。大馬路上的閑事都沒人管,何況是家務(wù)事。此時此刻,不管是愛是恨,我們都只有彼此。

      四、一個小時前,刺青蝴蝶

      分手后,我繼續(xù)在房地產(chǎn)公司賣房子,接了幾個家教,開始計劃回到學(xué)校。我的腦子好使,做事做人都不夠靈活,還是回到書本吧。第一個月在忙碌中過去,如果一想到她,只怨恨自己有眼無珠。第二個月睡得比較好了,體重開始回升,有點沾沾自喜,原來我這么堅強,原來沒有小蝶也不會怎么樣。第三個月,我?guī)Э腿丝捶孔?,闖了一個紅燈,走錯了大樓,談錯了價錢。晚上回到住的地方?jīng)_澡,水龍頭一開,老公寓大樓水管咻咻尖厲地叫了幾聲,我聽著那聲音怎么那么無告,那么悲哀,眼淚就下來了。自此以后,水龍頭好像就永遠(yuǎn)關(guān)不緊了。無來由地,我的淚水便下來了。堂堂一個男人!我真恨自己,但哭聲卻追著我不放。

      我又偷偷關(guān)注小蝶的微博,去她可能出現(xiàn)的地方徘徊,我又無心工作。我的腦海里充滿了兩個人的對話,一個是理性的我,細(xì)數(shù)她犯的錯;一個是感性的我,重溫跟小蝶在一起時那種歡快。小蝶或許不是一個專一、體貼的愛人,但她卻能點燃我的激情,讓我整個人活過來。

      奶奶讓我過年回去相親。二十四五歲了,該找對象了,在老家,同學(xué)們都結(jié)婚生子了。那個姑娘比我小一歲,也是本科畢業(yè),見面時,她跟我聊各種旅游的事,后來才知道她做東南亞的代購。她有對木瓜般的巨乳,沉甸甸的,坐在桌子對面,感覺就像排放在桌上一般,一張肉餅圓臉,長發(fā)披下來遮掉一半。我為了目睹那對巨乳,為了看到她的整張臉,繼續(xù)跟她約會。過完年要回上海的那個晚上,我們約在了賓館。

      我真是倒盡胃口了。不是對她,她其實挺可愛,應(yīng)該說無害,不會去攪動男人的心,讓他變得可悲又可笑。我是對自己倒胃口。為什么我可以這樣沒有一絲真心誠意跟女孩交往呢?人家找的是結(jié)婚對象,我卻在耍流氓。

      但是我繼續(xù)耍流氓。有人介紹對象,我來者不拒。最靠譜的一次是鋼琴老師陳穎兒,福州人,纖細(xì)柔弱,戴一副細(xì)框眼鏡,笑起來一對虎牙。雨天,我們合撐一把傘,走在高高的梧桐樹下;晚上,我們?nèi)ヂ犆赓M的室內(nèi)樂演奏,她告訴我為什么喜歡舒曼多過肖邦。我們一起去植物園和動物園,她喜歡新生的綠葉,綻開的花朵,小動物和大自然。我喜歡聽她訴說生活里美好的瑣碎,喜歡她純凈信賴的眼神,喜歡她關(guān)注并熟記我的癖好和習(xí)慣,盡可能保證我的舒適和愉悅。當(dāng)她纖長有力的十指在我身上彈奏時,我告訴自己,這才是戀愛。

      別在意你覺得感激,但不覺得興奮,別多想一切是多么平靜,小船已經(jīng)泊進(jìn)港灣。穎兒的父母邀請我去武夷山品茗,她還幫我介紹了一份像樣的工作,她的舅舅在上海松江有工廠。她簡直是個天使。

      有一天,她如常地跟我在街上閑逛,買了一杯珍珠奶茶,插好吸管送到我嘴邊,我突然問她: “你喜歡跳舞嗎?”

      “我不會,但是我喜歡看芭蕾。你想看嗎?”

      “我有兩張票,國標(biāo)拉丁舞全國錦標(biāo)賽,一起去吧!”

      在體育館舉行的拉丁舞比賽,我們坐在最前排,舞者們魚貫而入,男的長身玉立,女的流蘇亮片裸著背和腿。他們在舞池中央光彩奪目,眼神如火,比完一下場,整個人就矮了癱了,臉上只有疲累。我感覺這就是愛情的真相。我必須目不轉(zhuǎn)睛逼視這殘酷的真相,最后一次確認(rèn)。丁小蝶換了個舞伴,拿了季軍。舞場上的她,搔首弄姿淫花浪蝶,我冷冷注視著。一年了。穎兒說的沒錯,拉丁舞太俗氣。

      去新職報到的前一天,我理了頭發(fā),換上穎兒幫我挑的西裝襯衫長褲,在鏡前端詳,這時電話響了。我以為是房產(chǎn)中介或是招攬投資理財,但對方說她叫黛比,是丁小蝶的室友,想跟我見個面。我跟穎兒租了個一室一廳,馬上就要開始新的工作,一切步上正軌,但是我說好,約在人民廣場一家漢堡專賣店。

      一個天使般的女朋友,一個有遠(yuǎn)景的工作,再加上穿著體面,我覺得自己分外有底氣。但是我早到了足足四十五分鐘,像個白癡似的坐在店里喝可樂。黛比來了,挑金染紅的大鬈發(fā),牛仔衣褲松糕鞋,露出一截結(jié)實的小腹,亮晶晶的臍環(huán)。

      她開門見山?!拔沂切〉氖矣眩|蜜,死黨,都是舞蹈學(xué)校的。她腳受傷了,挺嚴(yán)重的,以后不知道還能不能跳。你去看看她吧……”

      我的心抖了抖,不知道是為了小蝶,還是自己。有件事我必須弄清楚?!笆切〉屇銇碚椅业膯幔俊?/p>

      她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要不我怎么有你的電話?”

      “她怎么不自己打電話?”

      “她心情不好,你知道吧?你就這樣把她扔下了,什么事都不順利,沒錢沒男朋友?!?/p>

      她說得好像是我的錯,是我背棄了她。

      “要我說吧,你是男人,男人就該有個男人樣。小蝶她喜歡的人是你,你怎么就那么斤斤計較。我聽她說過你,依我看,你還真是氣量比較小,疑心病重。你想想,你沒錢,沒個正經(jīng)工作,小蝶都愿意跟著你,你還信不過她?”

      我滿臉通紅,又愧又氣,想一走了之,但想到她說我氣量小,便忍住了,問她要吃點什么。

      她一笑,說: “小蝶很多人追的,她卻忘不了你,你要是還有意思,抓緊吧!”站起來一扭一扭地走了。

      這算什么呢?小蝶早就是過去式了,我現(xiàn)在有自己的幸福,能不好好珍惜嗎?再說她那種脾性,這一年來肯定也沒少過男朋友……我拿出手機,給穎兒發(fā)了消息,說會晚點回去,我想整理一下思緒。

      我從人民廣場一路走,一路想,竟然走到了靜安寺。本來該在這里搭上地鐵,轉(zhuǎn)車回家去的,卻又像夢游一般往華山路走。我一直走,停不下來,左一腳是愛,右一腳是恨,左一腳,右一腳,走出一行足印,歪歪斜斜,時大時小,左右,左右,不知終點在哪里,最后會停步在哪一只腳上。一路走到復(fù)興西路口,那里有家開滿串串葡萄般紫藤花的西餐廳,是小蝶喜歡的地方。我沒有忘記小蝶喜歡什么討厭什么,我沒有一天忘記過她。

      我打車直奔她家。她單腳跳過來投到我懷里時,就像廣州那一刻的重現(xiàn),我們緊緊相擁,又哭又笑,無法相信我們竟然會跟對方分開。

      沒有我的這一年,小蝶出落得更加性感成熟,也更加不羈。在我細(xì)心地照料下,她的腳傷完全康復(fù)了。過年時,我把她帶回去見了奶奶。我們約定,不再重提舊事,過去就讓它過去。但是,過去已經(jīng)在那里,投下長長的陰影,即使再怎么笑怎么鬧,我們各自有太多秘密。

      我求索的是小蝶的一顆真心,小蝶再三說她已經(jīng)給了我,但我懷疑她把心分成了好幾部分,我沒能得到全部。因為這真心的不可得,讓求索更加迫切和無止盡。怎么對自己交代呢,如果我放棄?

      我不愿去想小蝶在別的男人懷里的模樣,是不是也那么性感,那么嬌嗔,但我卻像有強迫癥似的一直想個不停,抱著她時,就突然軟了。小蝶沒說什么,起身穿衣。過了幾天,再做,這次成了,我放心了。但是下一回,根本硬不起來。

      “不想要我哦?”她故作輕松。

      “怎么會?太累了……”

      我累的時候越來越多。

      上海房市有過幾次大熱,我也賺了幾筆。學(xué)術(shù)生涯就不再想了,現(xiàn)在只想賺錢,買房子娶小蝶。小蝶想跟幾個朋友開舞蹈工作室,問我能不能幫忙籌錢。我把存款都取出來,還跟朋友借了點,全給了小蝶。為了省租金,工作室開在一個雜亂的區(qū)域,出入都是下崗的大叔大媽,真的想學(xué)好拉丁舞的很少。工作室開了半年就關(guān)了。

      小蝶卻不氣餒,還是忙進(jìn)忙出,說會東山再起。她搬出我的公寓,說我們作息時間差太多,住的地方離市中心太遠(yuǎn),還是跟黛比住方便。第一次去她的住處度周末時,她下廚煮意大利面,還熬了南瓜湯,嘴里哼著曲子,非常開心。我踱進(jìn)她的房間,翻開她的棉被,嗅聞?wù)眍^;拉開衣櫥,檢查她的衣物;打開她的首飾盒,里頭多了幾個戒指和項鏈,從未見她戴過。床頭柜里有全新未開封的安全套。我手再往里探,那里有幾個散落的杜蕾斯。我拿起她的手機,苦于沒有密碼。手機響了,屏幕顯示Jack。我撳下接通鍵,聽到一聲低沉的“小蝶,在干嗎呀?”我屏住呼吸。對方又說: “想我了沒?又生氣了……”我掛了電話。

      小蝶的廚藝不錯,擺盤很講究,桌上還有一瓶澳洲進(jìn)口紅酒,配兩個高腳杯。我在手機上查了一下,定價八百元?,F(xiàn)在喝得起八百元的紅酒了。

      “賢慧!什么時候嫁我?”

      “哎呀,成家要先立業(yè)嘛,我會嫁給你的,領(lǐng)證不過就是幾分鐘的事?!?/p>

      我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怎么能又做飯給我吃,又跟別人在一起?如果她不愛我,可以提分手,但是她卻口口聲聲說要嫁的人是我,等一下上床,她還要如癡如醉地吸吮我取悅我!

      我想著各種惡毒的方式報復(fù)她。拍她裸照,發(fā)給她的學(xué)生,讓她在上海拉丁圈混不下去,不,讓她在互聯(lián)網(wǎng)遍布的中國,再也別想平靜地生活。我拼命灌她酒,她喝了大半瓶,把她抱起往床上一扔,她還在笑,自己脫得只剩一條內(nèi)褲。我跪在床上看她,她閉上眼睛,久久,睜開,疑惑地看著我: “怎么,哭了?”

      “不要對我撒謊。你可以跟我分手,但是不要騙我?!?/p>

      她坐起來,把恤衫慢慢套上。

      “你是不是還有別人?”

      小蝶看著我。

      “我不會生氣,也不會罵你,你坦白告訴我吧?!?/p>

      小蝶舔了舔嘴唇,眉心一皺,突然流下淚來,哽咽地說:“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我是真的愛你,可是,可是我又會被別人吸引,就是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樣子,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她拉住我的手,“你不要跟我分手,我真的是……愛你的?!?/p>

      我擦干眼淚,“那今天就說明白了,過去的我可以不管,但是從今天起,你丁小蝶認(rèn)定我是你唯一的男人,你可以跟我分手,但是千萬不要腳踏兩只船?!?/p>

      隔天,我們攜手去了一家刺青店,小蝶在她的頸窩上刺了我名字拼音的縮寫。我告訴自己,如果這一次她再花心,我會毀了她,只有毀了她,才能停止這折磨人的愛。

      “那個鋼琴老師呢?你怎么不回去找她?估計都嫁人了吧?你對她那么狠……”

      她的話戳中我的痛處,我猛然探手抓去,她本能地一躲,但我只是撩起她的頭發(fā),食指按在那個我簽名宣稱擁有的刺青上,然后移到頸動脈,感覺她急促的心跳。

      “我要尿尿?!彼纯嗟卣f,“要尿出來了。”

      “那你就尿出來吧,反正你不要臉?!?/p>

      一顆眼淚猝不及防落下,“你說了這么多,問了這么多,對你有什么好處?沒錯,我是不要臉,因為我活著,我有感覺,天啊,我還年輕,我愛,我愛很多人,你也可以去愛別人,我從來沒有攔著你!”

      “你是說做愛嗎?別把做愛跟愛混為一談?!?/p>

      她的眼光猛然發(fā)直,然后是水流到地的聲音,淅淅瀝瀝,室內(nèi)一時濃濃的尿臊味。她突然號叫起來: “你有病,你變態(tài)!趕快放了我,不然我跟你同歸于盡!”

      “想死,是嗎?”我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預(yù)訂單。生命寶石。我跟她解釋,美國的公司,三百克的骨灰,可以在高溫高壓下做出一顆鉆石,據(jù)說心臟重量差不多就是三百克,但是燒成灰后可能就不夠了。我攤開那張訂單,上面清楚寫著我在兩個星期前付了訂金,選了黃鉆,取骨灰的日期就是明天。

      之后,我們陷入長長的沉默。

      五、兩個小時后,生命寶石

      我突然渾身一顫,醒來。小蝶在椅子上垂著頭一動不動,整個人像脫水嚴(yán)重即將枯萎的花。她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難道我在神智不清時,動手殺了她?

      我過去摸她,身體是溫暖的,探她鼻息,她睡著了。她的手和腳都被勒出紫紅色的印子,血氣堵塞皮膚泛白,但她正熟睡著。她比我想象的堅強。

      我已經(jīng)二十八歲了,活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可憎可厭卻又欲振乏力。我試過好幾次,怎么樣也無法掙脫小蝶的魔咒,有時覺得已經(jīng)不愛了,找不到一點點愛意,就像遍地焦土,沒有生命的跡象,但是那愛意卻能反撲,春風(fēng)一吹萬物瘋長,在沒有絲毫防備時突然攫住我,我只能束手就擒??偸怯心敲匆唤z微弱的盼望,她會在轉(zhuǎn)角處停步,回頭。她一次又一次花心背叛,簡直讓我不知如何愛她;建立在謊言的基礎(chǔ)上,真情也成了虛假。我們就這樣過了七年,我以為只能這樣,直到奶奶突然走了。

      接到敬老院的通知時,我整個人都懵了。是的,奶奶年紀(jì)大了,身體也不好,但我沒想到她會死,會在我還未能奉養(yǎng)她的時候撒手而去。她等不及了,我這個心肝寶貝孫讓她等得太久了。我為什么不能回到家鄉(xiāng)跟奶奶相守呢?因為我要留在上海,守護(hù)一個花心的女人。我為什么沒能讀出博士,讓奶奶臉面有光?因為我忙著賺錢給小蝶花。奶奶才是最愛我的人啊!我在奶奶靈前長跪痛哭。

      靈前的白燭搖曳,習(xí)俗要守七個日夜的喪,現(xiàn)在只是在殯儀館里簡單設(shè)靈位,一束鮮花,一摞金紙,一把線香。我喃喃跟奶奶說著話,那些連自己都不敢承認(rèn)的話。我說,奶奶,小蝶您記得吧,您說她長得挺甜,我答應(yīng)要趕緊娶了她,給您添個曾孫。實話告訴您,這個女人我可能娶不了,她不屬于我,從沒屬于過我。現(xiàn)在我真的是孤零零一個人了,真的是孤兒了,爸媽不要我,小蝶不要我,怎么您也不要我了?奶奶……我哭我所有的欠缺,所有的不可得,我哭我的自私,我的強求。

      那個晚上,我睡在行軍床上,半夜下身一陣溫?zé)幔谷荒虼擦?。小時候老尿床,奶奶換褲子時,會輕輕打我屁股一記,與其說是懲罰,不如說是疼惜。奶奶對我,從來不會真的生氣。如果真的愛一個人,是沒法生他氣的,氣也氣不久長,只能接受現(xiàn)實。

      小蝶說她從未攔著我去愛別人。的確。我們愛的方式太不一樣了,她是到處吸蜜的花蝴蝶,是吹遍東西南北的野風(fēng),盡情體驗和享受人生,我卻誠實如樹,不移不動,恪守愛情的古老信條。我們相互吸引,但不合適當(dāng)戀人,勉強在一起,只會像旋風(fēng)般拉扯著對方下墜。

      空調(diào)好像停止了運作,房間里空氣污濁,我打開窗,讓早晨的空氣和陽光透進(jìn)來。該做個了斷了,這次,是永別。我解開小蝶身上的繩索,她軟綿綿靠著我,放倒床上,她頭一偏,沒有醒。她倒是放心呼呼大睡,不信我會殺她。南方男人不具備殺人的能力?不,誰都可以殺人。事實上,她用她那種不經(jīng)意的花心,已經(jīng)讓我死過幾次了?;蚴?,我已經(jīng)殺死自己數(shù)回了。

      我到客廳抽了支煙,思索該如何動手。

      我把浴缸的熱水打開,浴室里很快就白煙騰騰水汽氤氳,就像廣州那個濕熱的夏天。小蝶在床上舒展著四肢,骯臟的衣褲玷污了干凈的床單。我一直是個有點潔癖的男人。我三兩下把自己脫得精光,然后剝她衣服。她睜開眼睛,茫然的眼神幾秒鐘后突然聚焦,開始掙扎,想要掙脫我的手。

      “你想干嘛?不要,我不要!”

      “最后一次了?!?/p>

      我一把抱起她,踢開浴室門,把她沉進(jìn)水里,她尖厲地慘叫,宛如匕首已經(jīng)刺進(jìn)心臟。水很燙,那是當(dāng)然的,必須燙,我們需要大清洗。我隨后進(jìn)了浴缸,抱住她一起躺下。

      “求求你,求求你……”

      “噓!”

      我緊抱這個我深愛過的女人,一起熬受著滾燙的熱水。沒吃沒睡,再加上這樣燙皮的熱水,感覺快要撐不下去,快要休克了。小蝶也一樣,她潮紅的臉色開始轉(zhuǎn)白,冷汗涔涔,但我沒有松手,她也沒有再掙扎。就這樣,一起死一回吧!

      似乎看見,一只蝴蝶翩翩向我飛來,沾我的手背,沾我的鼻頭……似乎看見,奶奶骨灰做成的生命寶石,在眼前閃耀黃瑩瑩的光……

      神智恢復(fù)時,水溫已經(jīng)可以忍受了,我抬腳看,燙得又紅又腫。小蝶的頭發(fā)散如水草,她也舉起腳,習(xí)慣性地繃緊腳背。水溫就是體溫,不分彼此,我們沒有說話,繼續(xù)緊貼著,像親人一樣。等到水變涼,我們出了這浴缸,就不再有愛,也沒有了恨。

      誰也不欠誰。

      責(zé)任編輯:趙燕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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