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修彥
清朝順治戊戌年秋天,山東淄川鄉(xiāng)下西崖莊。
這天莊上出了件大事,家住莊上的布販費家一下子出了兩條人命。先是男人費義柔出門賣布,掉進河里淹死了,打撈起來不久,他老婆王氏也一根繩子吊死在了梁上。費義柔是個三十歲上下的布販,整日價背著幾匹布走村串鄉(xiāng),四處兜售,你七尺我一丈的,小本生意,養(yǎng)家糊口而已。家里就一個媳婦,膝下連個孩子都沒有呢。兩夫妻間也還和睦。說家里有錢嗎?一個小本生意人,哪來余錢?偏偏王氏是個愛美過了頭的婦人,因為長得三分俊俏,愛美成性,平日里喜好打扮,缺穿少戴的,這才有時候不免埋怨當(dāng)家的幾句,夫妻間嘛,誰家沒個口舌?原不算回事。早幾天費王氏的爹五十大壽,做女兒的回家拜壽,要丈夫買些小首飾穿戴著去,費義柔道:“你也真是的,我們什么人家?賣去一塊布才賺幾十文錢的生意,飯吃得飽已是難得,哪來閑錢買首飾?我已出了500文壽禮,你還要我怎的?”媳婦見他說得在理,不便多說,但此去娘家,堂表親戚姨婆姑嫂一大堆不說,光村里人要見多少?不穿個金戴個銀,豈不讓年幼時的女伴們見了笑話我嫁了個沒出息的窮鬼?便瞞了丈夫私下向村里的姑娘婆姨東討一副西要一串,借了些。出了家門,找個僻靜所在,一一穿戴上了,在娘家很是顯擺了一天。誰又知道,回家沒兩天,便出了這檔子事,隨后王氏也自殺了,難道是因為死了當(dāng)家人,夫妻情深,跟著去的?
死了人總得報官,地保便將此事上報了。一個死在河里,說不定是失足落的水;一個是自己上的吊,沒與人爭斗吵鬧,都說不上他殺,官府里備個案,登錄一下,有官府什么事?縣太爺更是連眼睛都沒瞟上一眼。可是話雖這么說,沒過多久,地保來報,說費義柔似乎不是自己失足落的水,有人看見他與一個村民曾經(jīng)走在一處,像是做生意去的,會不會是讓人推進河里的?與他走一起的是燕牛。既然這樣,當(dāng)然得問一問。叫來燕牛,他承認確與費義柔走在一起,只是問了問藍布的價格,想扯點布料為自己的破衣爛衫換套新的,只是價格太貴,他沒這個錢,之后他便回了家,費義柔之死與他無關(guān)。
再向鄰里打聽才知道,費義柔的媳婦為爹做壽前曾向她們借了些首飾,總共借了銀耳環(huán)一副,銀手鐲一對,金項鏈一串。三處借的,借后久久未還,后來陸續(xù)歸還,之間隔著好些天,先還耳環(huán),繼還一只銀鐲,再是另一只銀鐲;金項鏈則至今未還。問她為什么回家都好幾天了遲遲不還,她回話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像有難言之隱。這就引起了柳捕頭的注意。照說,借人家的金銀首飾,被借人又不是不當(dāng)一回事的富裕人家,回家后早早還了了卻心事,為什么早一件晚一件的歸還?而且至今還欠著一串金項鏈呢?
回去與縣令也姓費的費大人一說,費大人大為警覺,吩咐先是搜死尸費義柔的身子,身邊除了布匹,懷里尚有五錢碎銀,幾文銅鈿,可見即使是謀殺也不是為了錢財。再大搜費家屋里,不見那串金項鏈??梢娡跏喜皇琼楁溤诩也贿€,定是另有緣由。
再者,鄰里間有人見過一個人黑夜爬費家的墻頭。莫不是王氏在與人偷情?但若真的有私情,丈夫死了,豈不是正好,為什么她卻自盡而死?這事百思不得其解。
費大人可不是個庸碌之輩,他思量再三,便想出了個主意:編造了一個理由,緊急貼了個布告,說今年西崖莊里每戶人家得追加稅賦二成,五天之內(nèi)分批繳齊,沒錢的可拿值錢的金銀首飾來頂,不繳的將吊打受罰。他將西崖莊分成三個區(qū),兩天一區(qū)兩天一區(qū)的收過來。臨時借了間大屋收押未繳稅的人,進去了不是打便是罵。這屋臨街,屋里時不時地傳出皮鞭抽打皮肉的啪啪聲,與受打人哭喊討?zhàn)埖募饨新?,聽上去讓人毛骨悚然,起雞皮疙瘩。果不其然,才三天工夫,一串金項鏈便已出現(xiàn),一問向王氏出借項鏈的主,正是這串。來頂?shù)娜耸且粋€名叫周成的莊稼漢,此人也是西崖莊人,住得離費義柔家不遠。
費大人立即釋放關(guān)著的人,并將繳納的錢財悉數(shù)歸還。原來這是一條計策,費大人既沒加稅,也不是真的關(guān)人打人,關(guān)的人全都好吃好喝招待,只是不準回家或傳遞消息:鞭子打的是一張破皮太師椅,叫喊的是當(dāng)值衙役,自打自叫,要多凄慘有多凄慘。目的就是引出那個手執(zhí)金項鏈的人。莊上窮人居多,此舉正是要引出這人。
費大人將周成叫來問道:“這金項鏈不是你的,你是哪來的?”
周成見不能抵賴,只好說:“小的是撿來的?!?/p>
“你是哪里撿的?”
“村口。”
“就這一件?”
“就這一件?!?/p>
“什么時候撿的?”
“三天前一早?!?/p>
“你已在向本縣撒謊。本縣先與你來個約定:撒一句謊打十大板。本縣再問你一句,這首飾你是什么時候撿的?”
“就三天前一早?!?/p>
“來人,與我打他10大板!”費家死人都已有5天,不可能是三天。
十大板下去,雖未皮開肉綻,卻也夠他大痛一陣的。
周成只好說:“我已撿了有些日子了,詳細的記不真切?!?/p>
“你知道這首飾是什么人的?”
“小的不知—不,小的知道,這首飾是本莊費家媳婦的?!?/p>
“很好,終于說老實話了。你夜里爬進她屋里去是為了什么?”費大人只知道有人爬墻,是不是周成卻拿不準。
周成嚇得向前爬了兩步,結(jié)結(jié)巴巴道:“小的沒爬—不不不,小的爬過,想……想還給她……”
“白天不還夜里去還,居心何在?”費大人喝道,“你為什么沒還成?”
“不不不,爬進去后小的突然又舍不得了,這才沒還?!?/p>
“再來十大板!”
“不不不,別打別打!小的貪圖她的美色,想與她好上一場!”
“好上沒有?”
“好……好上了。”
“是你逼她的還是她自愿的?”
“我……我給首飾……她給我一次……”
“這么說,你撿的首飾不止一件。你是一件一件還的?”王氏不是一日間還完,其中必有蹊蹺。
“一件一次……”
“這樣說來,前后不少于四次。那么費義柔就是你殺的了!”
“不不不,就三次。只是我沒殺人。雖然她也說,等費義柔死了她嫁給我,我也正好沒老婆……可我真的沒殺他。費義柔淹死的那天,我在田里,看見我的人多著呢。老爺明鑒!”
費義柔死的那天周成確實在田里干農(nóng)活,人證不少。費大人無奈,只好將周成收押在牢。這監(jiān)牢沒設(shè)在縣城,而是設(shè)在莊上,白天關(guān)押在廟里,夜間關(guān)押在一間小屋,由兩個衙役來回押送。偏偏這兩個衙役不走小路,專走莊中間那條大道,路過莊上唯一的那家茶館時還將周成鎖在門口的拴馬樁上,進去喝茶,每每一坐一個時辰。
原來這正是費大人吩咐的。衙役們表面上在喝茶談天,其實兩只耳朵豎得高高的,眼睛一瞟一瞟的專瞧有什么人與周成接觸。不出兩天,費大人便抓到一個可疑者,正是燕牛。他們喝茶的第二天,燕牛路過,假裝著無意走近,與周成說了句“債我已還清,再不欠你什么了!”
這話為什么這般重要?連周成被關(guān)押了還得說給他?費大人越想越是不安。終于又去了趟西崖莊,提出周成問話。
費大人問:“周成,你有什么錢借給別人的?”
“沒有。小人窮漢一條,連繳稅都沒錢哪有錢借給人?!?/p>
“真的嗎?若是有呢?”
“絕對沒有。若是有,要打要罰都由大人?!?/p>
費大人又叫來燕牛:“燕牛,你借過周成的錢沒有?”
燕牛道:“他連酒錢都付不起,哪來的錢借我?”
既然雙方?jīng)]有借錢的關(guān)系,那“債已還清”的話是什么意思?莫非是人情債?對,準是這個。
費大人便吩咐捕頭仔細調(diào)查有關(guān)燕牛的一切,因為費義柔死的那天正好是他與費走過一段路。
不到三天,柳捕頭來報,一是燕牛脾氣不好,醉酒后時不時毆打妻子,那天妻子再受不了便一根繩子掛上了梁。妻家親戚趕來討說法,是周成幫著燕牛平息了這事。第二是費義柔落水那天正好有個啞巴在這條河里摸蝦。據(jù)說啞巴當(dāng)時在水中摸蝦,突然一個人跌落水中,濺起老大一片水花,他一抬頭見岸上有一個人逃開,看背影是燕牛。啞巴不會說話,捕頭打聽到的消息是經(jīng)人“翻譯”出來的,到底兇手是不是燕牛,沒有定論。
費大人思量再三,決定復(fù)查燕牛妻子尸骨。這事放在富貴人家是件難事,落在一個村民身上,并不為難??h太爺借口燕牛妻子之死有疑,要開棺驗尸,燕牛雖有怨言又能說什么?開棺一驗,女子顱骨碎裂,是被什么鈍器擊裂的。費大人立即下令抓捕燕牛。
鐵證如山,燕牛無可抵賴,只好供認確是自己酒后毆打妻子,不小心將她打死,后來周成替她出了個主意,抱著尸身上吊,謊說她上吊死了。這樣說來,燕牛欠下周成的人情債就是這個了。
原來那天費義柔之妻王氏為了去向父親拜壽借了三件首飾回娘家顯擺,回家路上,生怕?lián)p壞,出了娘家便摘下首飾一起包進一方絹帕,塞在衣兜里,因是騎著驢子走的道,一路顛簸,回到家一摸,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只嚇得她像有一條冰蠶爬過了脊梁,一股股涼意冷得她心口發(fā)疼。她是瞞著丈夫向好友借的首飾,憑著費義柔賺的幾個小鈿,何年何月才還得清?她坐立不安,吃飯不香,只感到心亂氣涌,體戰(zhàn)汗流,形神沮喪。好不容易熬到天黑,實在熬不住,那時正值夏季,丈夫外出做生意不在家,她生起一堆驅(qū)蚊煙,搭了塊木板,就單衣薄裳地躺在了院子里,后半夜終于睡死了。
不多一會兒,王氏發(fā)覺不對勁,似乎有個人壓在了她的身上。正要喊叫,那人一手捂住了她的嘴巴,一手取出一小包物件道:“別喊別喊,我是周成。你看這是什么?是不是你丟失的首飾?若要我還你也不難,你就讓我睡你一回。我早看上你了,睡一回還你首飾,兩不虧欠。”王氏見首飾在他手中,被他睡了心上雖說對不起丈夫,畢竟首飾回來了。再說這時那廝已扒下了她的小衣,撲在她的身上,明天再多幾張嘴也說不清啊,便不吭聲了。誰料那廝完事后竟說:“睡一回便都還給你,哪有這樣的便宜事?我去嫖一次娼也只要1兩銀子啊。這樣吧,今天先將耳環(huán)還你。只要你丈夫不在,我一次一樣的還你?!边@樣睡了她三次,還給她一副耳環(huán)、兩只手鐲。第三次上,王氏心里越來越不安,騙他說:“你不要再來了,快將金項鏈也還給我吧。我那當(dāng)家的身子弱,過不了多少日子便會死,到時候我再嫁給你吧?!敝艹蛇€是沒將金項鏈還給她,且在喝酒時得意揚揚地對燕牛說起王氏將來要嫁他的話。
且說當(dāng)年燕牛失手打死婆娘時周成曾經(jīng)幫過他掩飾此事,事后每每喝酒,總要說這話:“你還欠著我一筆債呢。幾時還?。俊边@債是人命債,怎么還?燕牛是個愣頭青。最聽不得人家說他欠債不還,心想,不就是條人命嗎?我這就還給你。費義柔一死,你不是可以娶他的老婆了?那就讓費義柔早早死吧。便找了個機會將費義柔推進了河里。
此案一破,燕牛誤殺妻子,推人入河淹死費義柔,二罪并罰,秋后斬首;周成借著撿來的首飾脅迫奸淫婦女,間接唆使他人殺人,幫人掩蓋殺人之罪,三罪并算,流放邊遠之地,永世不得返鄉(xiāng)。
王氏之死,禍起臭美,也足讓人引以為戒。
選自《民間傳奇故事》201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