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諳

這是一次特殊的朋友聚會，派對（party）的主人瑞貝塔46歲，清瘦羸弱，精心修飾的妝容下細細地滲出疲倦，她熱情地擁抱了陸續(xù)到來的每一位來賓，對朋友們帶來的鮮花和一兩樣點心菜肴表示感謝。

瑞貝塔的妹妹和外甥女正在準備宴會，瑞貝塔靠在客廳沙發(fā)上和朋友們聊天，她未曾步入婚姻，朋友圈女性居多，大家邊說邊看著照片投影。那一幕幕映射出的往昔時光，應該是經(jīng)過甄選的階段代表性照片，一張張臉上洋溢著恣意甚至搞怪的笑容，畫面散發(fā)出蓬勃的朝氣。朋友們回憶著照片上的歲月，卻少了些以往的唧唧喳喳，溫和從容的談笑中，每個人的眼神都不時地掠過點點不易被察覺的潮潤，這一切都由不同角落的兩臺攝像機記錄著。

墻上閃現(xiàn)的瞬間融化氤氳開來，還原為日復一日的工作場景，一絲不茍的瑞貝塔審核校驗數(shù)據(jù)。身為實驗室主任的瑞貝塔還是個業(yè)余畫家，有時會帶著作品參加一些民間美術展或慈善義賣活動。也許是為了釋放和平衡實驗室工作的嚴苛，她日常生活上作息是不大規(guī)律的，興奮時可能會通宵作畫，或許她更喜歡做個藝術家。大約半個小時后，瑞貝塔累了，暫別大家回臥室休息。

主人的妹妹拿來了一本印制精美的畫冊，說姐姐有個紀念冊，請大家留言簽名。翻開畫冊，精美細膩的設計，令人贊嘆不已，其中一部分是她精品畫作掃描彩噴而成，另一部分是比較完美的個人照片，還有一些和朋友們的合影，留下了她不同時期的工作和生活場景。畫作或照片在每頁的位置各不相同，背景經(jīng)電腦設計繪制，或淡雅或濃烈，與主畫面搭配諧美，色澤逐漸變淺之處恰到好處地預留出書寫留言的空白。

首頁是瑞貝塔在自家庭院割草的照片，芳草茵茵襯托著燦若陽光的笑臉，不經(jīng)意間將目光飄向了遠方。留言空白處瑞貝塔只寫了“快樂的勞作”，看似普通的一句話，就好比開個頭打個樣定了基調(diào)，大家便開始輪流翻看畫冊，挑選、沉思、落筆，抒發(fā)感慨，或長或短附帶簽名。專注忙碌的氣氛，暫時沖淡了彌漫著的絲絲哀愁。

聯(lián)想到學生時代簽過的畢業(yè)紀念冊，盡是對友誼的贊美和對未來的祝福和互勉，言簡意賅措辭優(yōu)美?？墒敲鎸Σ恢肋€有多少未來的這位朋友，我該說些什么呢？其實我們每個人都不知道還有多少未來，而瑞貝塔的未來時日估計是屈指可數(shù)了，與癌癥抗爭了七年，這次復發(fā)兇多吉少，誰都沒有瑞貝塔自己清楚，那幅畫作《時間》就是她這次復發(fā)后創(chuàng)作的，似乎表達了經(jīng)過訓練的科學思維和心靈感悟的藝術源泉還都囿于肉身而沒有完全釋放。

得知自己患病后，她該上班去上班該治療時就治療，一切并沒有什么不同，只是她把畫作盡可能多地參加了和朋友共同舉辦的畫展。我們都來過她家?guī)退砩钣闷泛鸵挛镆舶ɡL畫作品，朋友有喜歡的盡管留作紀念，其余的都送到慈善義賣處，瑞貝塔這幾年清清爽爽地在為生命做著減法，不多的積蓄給了妹妹的孩子作大學學費。

面對著這本瑞貝塔情思才華集成的藝術表達，或者說面對朋友的這本人生畢業(yè)冊，還有橫亙在我們之間的東西方文化溝壑，我該寫些什么呢？難道是追思性、蓋棺定論般的語言？不行，不應是這樣的。

我先觀察其他朋友們寫了什么，大家基本上都選一頁自己喜歡的畫面或有自己的合影，針對畫面內(nèi)容或合影的心情有感而發(fā)。當畫冊傳遞過來時，我挑選了一張實驗室共同工作的照片，看著背景中熟悉的排排儀器，只寫了一行字：“那些試管還在恒溫箱里，那我們就再玩一會兒牌吧”。這是工作中的常態(tài)，過了下班時間還要等結果，常常會叫上外賣邊玩牌邊等待。在這里寫出來，意味著設定時間未到，那我們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瑞貝塔畫家圈一位先生的留言，在瑞貝塔臉頰飽滿笑靨如花的早年照片頁，他畫了一個有缺口的紅蘋果，和蘋果標識豁口方向相反。下面有一句話“蘋果般的臉龐，令上帝著迷，忍不住咬了一口。也許他老人家又饞了?！边@是唯一觸及敏感話題的留言，卻又似輕描淡寫。讀到這句話，我仿佛在云淡風輕中仰望蒼穹，人生的缺憾或不圓滿，難以遮擋其美麗與精彩。

宴會開始了，大家?guī)淼淖灾剖称废麥p了準備的繁瑣。瑞貝塔過來和我們共同舉杯，還猜了幾道菜肴和點心是出自哪位朋友之手，并不斷贊美和道謝。敬酒之后瑞貝塔象征性地吃了一點，就回去休息了。

派對結束，食雖果腹，我卻接連兩天失去了味覺。在與瑞貝塔舉杯同飲時，不知每個人心中是否會飄過“死亡”“人生”“活著”所牽引的縷縷思緒？

人生告別派對之后不到一個月，瑞貝塔就被上帝帶走了，應她生前的要求，葬禮除了家人親戚，只去了幾個幫忙的朋友。

回國后，看到電影《非誠勿擾2》，那場富有戲劇性的人生告別會，開啟了這個別樣派對在我頭腦中的回放。在美國，這樣的派對雖算不上流行，但并不鮮見，從西方人立遺囑的普遍性就能看出他們對待死亡的一種態(tài)度，也許有宗教因素。其實想想，能從容地安排自己的最后時光并和朋友們以獨特的形式告別，比起親朋驚聞噩耗后葬禮上的陰陽兩隔，何嘗不也算一種圓滿。

旅美多年，經(jīng)歷過的癌癥患者真不少，他們一次次地被擊倒在醫(yī)院，又一次次頑強地站起來，展露笑臉。最典型的有一老一少，老人三種癌癥在身，還受過車禍重創(chuàng)；少的是個醫(yī)學博士，罹患兇險的淋巴癌。近幾年中的每一次相見，都曾認為或許是最后一次，可他們依然在下一次用燦爛的笑臉向我們昭示——活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