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東
“四人幫”橫行的年代,“左”得不得了,有些事情極其荒謬。我曾親身經(jīng)歷的一次賣糠,使我更深刻地了解了那種極“左”思潮給人們帶來的不幸。想來,這也不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
那時沒有農(nóng)貿(mào)市場,農(nóng)民也沒有更多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需要出售,自家種植的吃不了的大路菜可以拿到一個指定的地點去賣,名曰“自由市場”,其實在那個“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也不要資本主義的苗”的年代,哪會有什么自由?那時候,有個人人皆知的口號叫“割資本主義尾巴”,大體上是:凡是在“一大二公”之外,只要搞一點副業(yè),或者做點與買賣搭邊的事,都叫“資本主義尾巴”,要一律割除。
1969年秋,當(dāng)知青的我分到了一年的口糧:300來斤的大米,100多斤的玉米,還有雜七雜八的黃豆、小豆、粉條、豆油和稻糠……大米是細糧,城里人每月每人才供應(yīng)3斤,這一次我就分到了300斤,心里甭提多樂了!只是那70多斤稻糠沒處“消化”。家里沒養(yǎng)豬、雞,又舍不得送給別人,最好的辦法是賣掉換點錢。那70斤糠,怎么也值個四五天的工錢?。?/p>
那天,我起了個大早,騎自行車馱著一麻袋稻糠去城里趕集。東西不重,只是那鼓鼓的大麻袋,時常將自行車晃得離了正道,30多里路竟累得我渾身是汗。
進了集市,我就近找了一處不擠不亂的僻靜地兒,卸下麻袋,打開袋口,站在一邊等候買主。不多會兒,經(jīng)一路奔波浸透汗水的內(nèi)衣便冷冰冰地貼在了身上,那滋味真不好受。我縮著身子待在麻袋旁,渴望著有人問價,然而好久了竟沒人看上一眼。
眼見太陽升起老高,市場里的人也多了起來。這時,我見到幾個衣袖上戴著胳膊箍的人正從市場里面朝我這邊走來。他們邊走邊呵斥著,臨近了我才發(fā)現(xiàn),他們身后尾隨著幾個拎著米袋子的人。這不由得使我提心吊膽起來,可別把我也當(dāng)成“投機倒把分子”呀!果不其然,一個戴胳膊箍的人沖我嚷道:“你!這咋回事!”他指著我腳前的那袋糠。
“這是稻糠……隊里分的……”
“稻糠也不行!把東西拎著跟我們走!”根本沒等我解釋,他那聲調(diào)好似吼叫,語氣更似命令,表情分明是逮住了“投機倒把分子”??粗麄兡莾春返难凵?,我本想分辯,話剛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只好拎著糠袋子跟他們走。
我和幾名“糧販子”被人推搡著進了市場管理所。這是位于市場外圍的一間平房,房舍很破舊,臨街的門也七扭八歪地敞開著……糧袋和糠袋都被堆放在外屋,人則被帶到里屋審問。審問是逐人進行,重點當(dāng)然是那幾個賣糧的。那年月,私下賣糧可是大忌,那叫違反國家統(tǒng)購統(tǒng)銷政策,輕者沒收糧食,如果是倒買倒賣,還要被扣上“投機倒把分子”的罪名,說不定還要給什么處罰。好在我心里有底,這70斤稻糠是隊里分給我的,不是“投機倒把”。再者,這稻糠也絕非大米,怕也不夠“上綱上線”的標(biāo)準(zhǔn),我暗自在心里想著對策?!皩弳枴边M行得并不順利,老半天誰也不承認“投機倒把”。一個50多歲農(nóng)民模樣的賣糧者哭咧咧地哀求道:“同志,你就饒了我吧!這是隊上分給我家的口糧,孩子有病要用錢,我才……行行好吧!”
“你少給我來這套!別裝!你這種人我見得多了!”“胳膊箍”惡狠狠地說。
“假的就是假的,偽裝的應(yīng)當(dāng)剝?nèi)?!”旁邊的另一個“胳膊箍”則用毛主席語錄批判賣糧人。
不過也有一位農(nóng)婦在與他們據(jù)理力爭,意思無非是糧食是自家產(chǎn)的,換點錢買點必要的生活品,不是倒買倒賣,更不是投機倒把。她因為理直氣壯,嗓門自然越來越大,更惹怒了“胳膊箍”。
“咋的?你還不老實?你這叫資本主義尾巴!必須得割掉!我這是從邪路上往回拉你們,你還胡攪蠻纏……再不老實,就給你送進去……”
我哪有心情聽他們這些說教,只是一心在想脫身的主意。我看準(zhǔn)他們主要的精力集中在審“糧販子”上,便假裝上廁所。途經(jīng)外屋,一看沒人,我也不知哪來的那股勁兒,抓起那袋稻糠撒丫子便跑,很快就跨過橫道融入擁擠的人群中。脫離了“胳膊箍”的視線,我松了口氣,并暗自慶幸。只是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再也不敢到“自由市場”去了,生怕被“胳膊箍”們認出來再被逮去。
如今時代變了,生活好了。我真羨慕生活在今天這個時代的年輕人,他們絕不會再為生活而去賣稻糠,再去經(jīng)受磨難。從知青到回城,從工作到考學(xué),從生活到婚娶,我遇到數(shù)不清的困難,可不論多大的困難,只要我想起當(dāng)年當(dāng)知青時的苦和累,想起為掙幾塊錢而起早趕集賣糠,又差點被當(dāng)作“投機倒把分子”的情景,我就會倍增戰(zhàn)勝困難的勇氣和決心。因此,我也更珍惜來之不易的一切,更珍惜用勞動和汗水換來的每一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