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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家使命

      2018-06-26 02:28:18
      邊疆文學 2018年6期
      關鍵詞:糧食

      黑 凝

      三個連隊。三百多名年輕戰(zhàn)士。五輛解放牌載重卡車。裝運了兩天。麻袋里的糧食顆顆飽滿,粒粒金燦。每只麻袋都腰桿挺得硬硬的,整整齊齊,安安靜靜地躺在七節(jié)火車皮悶罐車廂內(nèi)。就像平日里戰(zhàn)士們整理的內(nèi)務,棱是棱,角是角,線條是村子里張木匠瞇著一只眼睛用墨斗彈出來的,橫平豎直,對角成線,對邊相等。中間那節(jié)火車皮留了五平方米左右空間,兩邊壘了糧食,頭頂架了木板,木板上方也壘了兩層挺挺的麻袋,像戰(zhàn)場上的一個隱蔽工事,是押運戰(zhàn)士吃喝拉撒睡的地盤。

      糧食是運往國家的。國家在哪兒,連長沒說。連長沒說,下士王德貴也不好問。新兵連三個月,早就把保密條令記得滾瓜爛熟,不該問的堅決不問。但是,下士王德貴有自己的邏輯。他在農(nóng)場生產(chǎn)二連三排四班擔任水稻種植班副班長時,就曾想過,把收上來的稻子脫粒,揚凈,曬干,裝袋后,運到農(nóng)場場部。連隊的糧食對于農(nóng)場場部來說,就是國家糧食?,F(xiàn)在,場部又將糧食碼齊齊地裝上火車,運往另一個地方。那么,勿庸置疑,農(nóng)場場部的糧食對于另一個地方來說,就是國家糧食,而另一個地方對于農(nóng)場場部來說,就是國家?,F(xiàn)在,安安靜靜躺在悶罐車廂的糧食就是運往國家的愛國糧。

      下士王德貴是南方兵,魚米之鄉(xiāng),對于愛國糧,他最熟悉不過了。小時候,他最喜跟爹娘去鎮(zhèn)上繳愛國糧。家鄉(xiāng)繳售愛國糧是件熱鬧,喜慶的事,像過年一樣,熱鬧得滿村都是雞飛狗跳,熱鬧得滿院都是歡天喜地。一個村子稻香飄逸,家鄉(xiāng)瀨水河灘的上空都是滿滿的稻香飄逸。各家各戶不分你我,你家?guī)臀壹?,把收上來的稻子曬干,用風車揚凈,挑上泊在瀨水埠口的水泥罱泥船。搖櫓的一準是他爹。繳完愛國糧,下午返程前,他爹總忘不了拇指捏著食指,吐了唾沫,在兩指間磨蹭著,點出兩塊錢角票,讓他去鎮(zhèn)上北街黃麻子的燒餅店烙上幾塊熱騰騰的燒餅。燒餅就像黃麻子的臉,星星點點粘著白芝麻、黑芝麻、黃芝麻,中間還夾了白糖。一口咬下,香、酥、脆、甜,“嗞溜”融化了的紅糖分明還在舌尖,卻已甜到了心里。下士王德貴小時候最期盼的日子不是過年,不是過節(jié),而是每年秋收后隨隊里的社員歡騰騰地去鎮(zhèn)上繳愛國糧。后來,政府為減輕農(nóng)民負擔,不叫老百姓繳愛國糧了,他爹就圍著滿囤的糧食,來來回回走著,高高興興地犯愁,“莫不是國家富足了?自古皇糧國稅,咱種了國家的地,咋就皇糧也不繳了?這是盤古開天都沒有過的好時代啊?!彼x過私塾,看過歷史小說,對小說上的歷史,略知一二。

      提起“國家”兩字,王德貴心中總會突然嘣出神圣,崇高,偉大,不可侵犯,值得獻身,這些溫暖而熱淚盈眶的字眼。他當兵時,國家送來了“光榮人家”的匾。到底是黃燦燦的,是皇宮色彩,一見到太陽就歡天喜地,就光彩炫目。那四字紅彤彤的“光榮人家”分明一腔熱血,既高貴又激情還喜氣。爹貼在門神上方,一村子的人都圍過來看,都是羨慕的目光。臨行,他娘拉著他的手,一再叮囑,“娃,當了兵,你就是國家的人了,咱可不能給國家丟臉?!蹦艹蔀閲业娜?,自然無尚光榮。王德貴不敢懈怠。

      負責這趟國家糧食押運的有三個人,生產(chǎn)一連的上等兵劉大同,生產(chǎn)二連下士王德貴,生產(chǎn)三連代理排長,志愿兵張慶祥。場部政治處吳干事在火車站站臺上列隊宣布命令時,下士王德貴沒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將身子直了直,耳朵側(cè)了側(cè)。突然發(fā)現(xiàn)隊列中,所有戰(zhàn)友的目光都盯著他。這才意識到了什么,也就二三秒鐘左右。他一下子想起剛才吳干事在隊列前下達的命令。對,是關于糧食押運的事。莫非自己真的成了三名光榮的國家糧食押運戰(zhàn)士之一?這樣的話,這次任務可就是國家使命。和平時期,一個農(nóng)場戰(zhàn)士,能有機會承擔國家使命,那是何等光榮。這兵算是沒有白當。他想到吳干事在隊列中點名后,面對即將擔當?shù)膰沂姑?,自己應該有所回應。王德貴沒有按照部隊條令規(guī)矩,先立正,后答保證完成任務。他突然想到小時候,他爹在前一天飯桌上宣布,明天去鎮(zhèn)上繳公糧由貴子跟著。王德貴在嚴肅的隊列里跳了跳?!班栲琛迸牧藘砂驼剖帧SX得不對。才又立正,答到。他太激動了。喜從天降,以至喜躍抃舞答無主題,答非所問。

      稍息解散后,連長走過來,一臉嚴肅地當胸給了王德貴一拳,啥也沒說。王德貴干怔在站臺上的風雪中,腦子一下清醒過來。連長啥也沒說,就表示連長對他是有信心的,他慌亂地給連長遠去的背影打了個立正。

      貨列是在飄著鵝毛大雪的凌晨,噴著濃重的煙霧,鳴著沙啞的汽笛,由東北邊陲的一個小站出發(fā)的。根據(jù)往年的經(jīng)驗,一路順利的話,押運完一趟糧食到國家,需要半個月左右時間。再從國家返回連隊,需要三天時間。加起來十八天左右。連長說了,押運完這趟國家糧食,回來給王德貴放十天探親假。王德貴當兵三年,還沒探過親。

      王德貴做夢都想回趟家?;丶乙皇菫榱丝纯吹锬棠?,雖然爹來信說了,爹媽身體都好,奶奶身體也好,家里收成也好,皇糧都不繳了,日子越來越好。可是他還是不放心,報紙上都說了,今年夏天,他的家鄉(xiāng)水災嚴重,解放軍都派了部隊參加抗洪搶險了,還不知道家里災后怎樣了。他知道他爹為了他安心部隊工作,從來報喜不報憂,針眼屁股的好事會放大成衛(wèi)星上天,天塌下來的事會捻成芝麻粒小。

      回家還有一個心愿,就是看看村后那條瀨水河??礊|水河也不是為了別的,為的是再鉆一回瀨水河灘的小樹林。鉆小樹林也不是為了別的,為的是想想他與喜妹在小樹林里的那些往事。

      喜妹是他同學。當兵前,他倆就經(jīng)常鉆村后瀨水灘的小樹林。有時你看我,我看天,天上流云像綿羊,妹妹的臉蛋像花朵。有時只是靜靜看著瀨水河里掠過的一片片帆船,“沉舟側(cè)畔千帆過”,喜妹將頭枕在王德貴胸前,時光美妙過去。更多的時間是相擁著,對視著,一句話也不說地呆上半天。

      當兵后,王德貴下老連隊被分配到東北某部農(nóng)場的生產(chǎn)連隊,當了從事種植水稻的兵。戰(zhàn)友們都戲謔自己是農(nóng)民兵,莊稼兵。他寫信沒敢告訴喜妹真實情況。哪里敢?當兵前,他和喜妹想像解放軍戰(zhàn)士應該手握鋼槍,頭戴鋼盔,戍守邊關,巡邏海防。喜妹曾經(jīng)在小樹林里吊著他的脖子,說她喜歡迷彩服的兵營。喜歡兵營的陽剛、帥氣、質(zhì)感。就像兵馬俑的莊嚴或者青銅雕像的冷酷。

      農(nóng)場生產(chǎn)連隊戰(zhàn)士雖然也是兵,離電影上的威武之師雄壯之師的兵樣子還是相差遠了一點。王德貴連他爹媽都不敢說出實情,別說喜妹了??墒?,信還得通呀。按照老兵授意,他把寫往家鄉(xiāng)的信上的回信地址寫成某部后勤部,而不是水稻生產(chǎn)二連。年復一年的農(nóng)場戰(zhàn)士都跟場部通信員達成了某種默契。水稻生產(chǎn)一連戰(zhàn)士回信地址寫成司令部。水稻生產(chǎn)二連戰(zhàn)士回信地址寫成后勤部。水稻生產(chǎn)三連戰(zhàn)士回信地址寫成參謀部。而農(nóng)場場部戰(zhàn)士回信地址干脆寫成機關。反正前面的省市和部隊的番號沒錯,信總能收到。這樣的信既大氣又體面,家里人收到信哪個不抖巴抖巴。連能讀《人民日報》,愛看歷史小說的德貴他爹,收到兒子來信后,也總謙虛地自稱,斗大字不識幾個??傄诖迳先丝诩械睦蠗棙湎?,纏著村上在私塾教過書的朱老先生,當全村人的面再讀一遍兒子的來信。兒子在部隊上的后勤部當兵呢,光榮著呢。

      誰知喜妹是一個好奇而性急的女子,通了兩年信,耐不住了,竟招呼也不打,兀自追到農(nóng)場,這不要命嗎?她怎么知道,王德貴兩年來給喜妹的信是全班集體創(chuàng)作的。班長說這種創(chuàng)作方法是集思廣益,集體智慧,班長當然是一個班的權威。他一封信接著一封信吹噓,他們連隊大院里停著一排排嶄新的坦克,一輛輛綠色的卡車。他們天天坐在卡車里,唱著“瞄得準來,打得狠,一槍消滅一個侵略者”的嘹亮歌聲去沙場拉練。這樣的誘惑讓喜妹心生了疑惑,不是在后勤部門當兵嗎,怎么大院里也停滿了坦克?怎么也天天拉練?別說喜妹犯疑,換了春妹,冬妹照樣犯疑。喜妹來到連隊第一眼就傻了,盯著她貴哥的眼睛就淚娑娑亮晶晶了。本來在家鄉(xiāng)瀨水灘小樹林里讓德貴親了又親的小嘴也噘得老高,碰都不讓德貴碰。喜妹是在連隊住到第三天,趁著戰(zhàn)士們下地干活時,一句話也沒留,悄悄地走的。一走大半年,杳無音信。連長批評王德貴,虛偽。排長批評王德貴,荒謬。連一直吹噓把集思廣益,集體智慧創(chuàng)作情書,作為全班政治工作一項創(chuàng)新的班長,也跟著連長排長一腔出氣,急轉(zhuǎn)風舵,在班務會上,當著全班戰(zhàn)友的面,批評王德貴,后勤部門怎么大院里也停滿了坦克?怎么也天天拉練?簡直是豈有此理,虛偽透頂,荒謬透頂。王德貴在喜妹走后,又給喜妹寫了十多封信。言詞懇切,滿含真情地給喜妹道歉了二十多次,那信卻總有去無返。王德貴回家是想把喜妹再約到小樹林,作最后一次努力,他要告訴喜妹,撒謊是他的不對,可農(nóng)場兵也是兵,也是中國人民解放軍序列中的一員。

      人們都說三個女人可以唱臺戲,而三個男人也不是三根木杵,三根甘蔗,他們也有自己的話題。女人的話題一般從服飾,從化妝,從飲食,從丈夫孩子阿公阿婆開頭。男人的話題幾乎千篇一律,從女人開始。五平方米的空間小了點,擠了點,可戲臺不在大小,有戲就能穿越時空。話題自然是由志愿兵張慶祥先挑起來,他是三個押運戰(zhàn)士中的“最高首長”。他在農(nóng)場當了十三年兵,如今是農(nóng)場生產(chǎn)三連四排代理排長。如果不出意外,完成這趟國家糧食的押運任務,他就該提干了。農(nóng)場不是野戰(zhàn)部隊,不是技術部隊,志愿兵提干的機會十分有限。政治處的吳干事私下說了,組織上把這么重的任務交給他負責,是對他的信任,也是考驗。吳干事雖然沒說提干的事,可沒說比說了更明白,全農(nóng)場近三十個志愿兵,不是隨便哪個都能得組織的信任和考驗的。

      張慶祥是四川兵,說話喜歡用錘子開頭?!板N子。王德貴,聽說你當兵前耍了個女朋友,撐那婆娘了么?”張慶祥這一錘子其實不是罵人話,他的一“錘子”下去,就像收音機里劉蘭芳說評書《岳飛傳》前敲的醒木,就是“啪”的一聲。

      火車剛走出小站不到十公里,火車車頭的煙囪像是得了重感冒,正哼嗞哼嗞打著噴嚏,喘著粗氣。車廂冰冷堅硬,王德貴和上等兵劉大同正在車廂里用棕墊鋪著床位,他們準備捂在被子里取暖抵寒。王德貴沒想到排長打破車廂沉悶的第一句話是拿自己開涮的。他不明白四川話三聲的撐是什么意思,應該不是撐船送人的意思。他從志愿兵揶揄的目光中,大致看出端倪。不是好話。不是好話也不能硬撞,張慶祥這一聲醒木不是隨便敲的,他是這次國家使命中的最高指揮官,又是“老革命”,得罪了,一路上相處就尷尬了。

      但,王德貴畢竟也是第三年的老兵了,不再是剛?cè)胛樾卤那优澈臀房s。王德貴學著張慶祥的四川話,“排長,啥子叫撐婆娘嗎?是撐船送婆娘過河吧?!睋蔚牡谌曌匀粵]有張慶祥說得順溜,舌頭是翹了,也打卷了,可壓得快了點,變成了唱腔。張慶祥一臉壞笑,也不答理王德貴,一副占領話語高地的優(yōu)渥。劉大同卻哈哈大笑了起來,畢竟年輕,耐不住擱下手中的活,插話了,“撐都不知道,就是搞的意思,排長問你搞到那女的了嗎?”留有余地的笑話才幽默,才有回味。劉大同自作聰明的一張貧嘴,“咔嚓”一下就把謎底給露了,同一話題再說下去就沒有意思了。王德貴唾了一口劉大同,“新兵蛋子,多嘴多舌。滾一邊稍息去。”臉卻紅到了脖子。張慶祥卷著紙煙,呵呵笑了,“俗話說,妹頭就像莊稼地一樣,犁過了,耙過了,就和你親了。難怪你那妹頭一走就不回頭了,趕情你是沒撐過。”王德貴不想說這個話題,感覺是對喜妹的玷污。就像一件漂亮的衣服晾在太陽底下,無端被飛過的鳥屙了一泡鳥糞。惡心,堵心。他跳過話題,問了句沒敢問連長的話:“排長,咱們這趟給國家送糧食是不是送到北京呀?”王德貴認定國家就在北京,因為打小老師就說北京是祖國的心臟。爹媽當年繳愛國糧的時候也說是糧食是繳到祖國心臟北京去的。村上的文化人朱老先生也說北京是祖國心臟。按王德貴的想法,國家不在祖國心臟的地方,會在什么地方?王德貴還私下計劃著,到了北京,把國家的糧食繳了,完成了國家使命,他要向排長請個假,穿上那套剛發(fā)的軍裝,去天安門前神神氣氣照個相,讓喜妹瞅瞅農(nóng)場兵的威風。

      排長顯然對王德貴跳過的話題不太滿意。他蹲在車廂旁欄板邊,悠悠地抽著紙煙,那嗆人青煙便隨了火車外曠野吹來的風,在狹窄的車廂空間毫無頭緒地四下亂飛。排長又抽了一口煙后,才飚了王德貴一眼,說:“錘子。你娃膚淺,北京雖然是首都,咱們國家陸地9634057平方公里,海域470萬平方公里,哪寸土地不是國家心臟?就像娘生下的娃,哪個不是心肝?!迸砰L究竟是人民軍隊培養(yǎng)了十多年,說話有板有眼,有理有節(jié)。他似乎是回答了王德貴,可他仍然沒說給國家送的糧食是不是送到北京。這多少讓王德貴有點忐忑或者失望,忐忑是心里還有期盼,天安門廣場的五星紅旗還在招喚。失望是運往國家的糧食如果不在北京,而是在祖國其他心臟,那他就去不成天安門廣場,照不成威武的相片,唯一可以給喜妹帶來驚喜的事就會落空。

      火車在風雪中繼續(xù)前行。

      王德貴郁郁寡歡地蹲在車廂一角,任憑煙霧在眼前飄渺。劉大同新兵蛋子不知天高地厚,他擱下手中的活。因為“工事”高度不夠,他將雙腿屈成弓形,上身保持軍人立正的姿勢,在張慶祥面前敬了個禮,“報告排長,政治處的吳干事臨行時再三交待,嚴禁在車廂使用明火,滿車廂都是國家糧食,一旦發(fā)生火災,后果不堪設想,請您熄滅香煙?!?/p>

      張慶祥顯然被劉大同的舉動懵住了,他看了一眼手中的半截煙,沒舍得隨手扔掉,罵了一句“錘子。新兵蛋子。管天管地,管起老兵抽煙來了?!?/p>

      劉大同回頂,“吳干事說了,這一路上俺們?nèi)齻€押運員要相互監(jiān)督,團結協(xié)助?!?/p>

      連隊還沒有當兵第一年的戰(zhàn)士敢回頂一個十三年的老兵。張慶祥伸過手在劉大同后腦殼上拍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把煙頭在車廂踩滅,從列車欄板縫隙間彈了出去。

      劉大同這才蹲下身子,湊近張慶祥,幫排長揉著肩,以一種討好的口氣說,“排長,您別見外,俺這都是為您好。您想,俺們這趟任務執(zhí)行順利了,回農(nóng)場您就能提干了。若有閃失,俺們總歸服完兵役滾回老家,頂多背個處分,您豈不自毀前程?”張慶祥嘴里嚷著錘子,新兵蛋子。心里卻是暖暖的。劉大同的話在理,別看表面上這是一趟只需要吃喝拉撒睡的公差,可卻是國家使命,責任重大,不得絲毫閃失。他一下子竟喜歡上了這個愛貧嘴,有責任心,能替別人著想的新兵蛋子。把王德貴晾一邊,他們開始聊著家鄉(xiāng)的趣事和連隊的逸聞。

      時間就在列車的鋼輪和鐵軌的交歡聲和兩個戰(zhàn)士的說笑中飛逝而去。

      三個押運戰(zhàn)士迎來了第一頓晚餐,壓縮餅干加白開水。白開水在車廂一角的大鐵桶內(nèi),還是上車前炊事班專門準備的,上面雖然加了蓋,但也結了薄薄的冰。王德貴用刷牙的綠瓷杯幫戰(zhàn)友舀水時,列車正穿越一條狹長的隧道。

      過完隧道,時間就被隧道吃了去,天就黑了。黑得影影綽綽,恍惚恍離。一個窄仄的空間被越逼越近的巨大的黑緊緊包裹著,壓迫著,像是養(yǎng)魚池里放凈了水,有生命,卻缺少活力。三個男人蜷縮在車廂角落,像三只躲在黑暗角落偷吃農(nóng)民糧食的老鼠,車廂傳來了喀嚓喀嚓的牙齒咀嚼的聲音和咕咚咕嚕的喝水聲。喝水聲是排長張慶祥和上等兵劉大同發(fā)出來的。王德貴只敢用嘴呡進一些冷水濕潤一下嗓子,或者含一口冷水和著壓縮餅干在嘴里溫熱了,才敢慢慢咽下肚子。王德貴腸胃不好,受不了涼,喝下冷水不到半小時準會拉肚子。三個戰(zhàn)士大小便都在車廂角落的一只塑料桶內(nèi),要到下站停車后,機動組工作人員用對講機通知,才能下車廂清理生活垃圾和便桶。半夜拉肚子,一準會臭熏了其他戰(zhàn)友。

      王德貴睡不著,他頭側(cè)仰在半袋糧食上,用軍大衣蓋著肚子,在聽肚子。肚子嗆了冷風,進了冷水,一直不安寧,嘰一下,咕一下,又嘰咕一下,也不是大鬧。像是跟誰嘔氣的孩子,一點出息都沒有,只是鬧著小情緒,躲在門邊嚶嚶抽泣,也沒有眼淚,耍賴了,拉也拉不走。一會兒咕一下,一會兒咕一下,誰見了都心煩。劉大同也睡不著,他閉著眼睛聽鐵軌和鋼輪喀嚓喀嚓奏起的交響曲,悲愴而沉重。他在想柴可夫斯基的第六《悲愴》交響曲的靈感是否來自于鐵軌與鋼輪的碾軋聲。劉大同對聲音特別敏感,他曾經(jīng)說不當兵,他準能成為音樂家。劉大同知道排長張慶祥和下士王德貴都沒睡,畢竟是最年輕的戰(zhàn)士,精力旺盛。他坐了起來,“哎哎,排長,醒醒。德貴班長醒醒。知道你們都沒睡,要不俺們開個聯(lián)歡會,消磨消磨時光?俺先給你們唱首歌。”聽到劉大同唱歌,張慶祥噌就坐了起來。見排長如此迅速響應,劉大同真想越過中間睡著的王德貴,去擁抱排長。沒有什么比認同更讓人興奮的了。劉大同試了試嗓子,正準備開唱。張慶祥懶洋洋地翻了個身,把身體側(cè)向劉大同一面,說,“錘子。閉目養(yǎng)神也是休息呀。不要鬧了。你那歌呀,等你復員回鄉(xiāng),去田頭唱給你妹頭聽吧?!睆垜c祥在場部聯(lián)歡會上聽過劉大同的歌,那一嗓門,竟把第一排專心聽演唱的戰(zhàn)士,震得屁溜滾到馬扎下的操場上。劉大同自然不服氣,他在黑暗中咧了咧嘴,做了個鬼臉,沖張慶祥揮了揮拳頭嚷著,“排長,沒這么損人的噢?!蓖醯沦F被肚子鬧得很不舒服。他最擔心的是,一邊嗆冷風,一邊聽枕下鋼軌的碾軋聲,肚子會不聽使喚。會像門邊倚著的小孩。會突然鬧情緒。會號啕大哭。他現(xiàn)在想做的是分散肚子的注意力。他夾緊屁股,挺了挺腰,坐了起來,“排長,這黑夜難熬,還不如讓劉大同同志嚎幾聲,開場專題演唱會,熱鬧熱鬧?!?/p>

      王德貴原本只是想聽劉大同唱歌分散精力,讓肚子安寧一會。

      劉大同不滿意了,他噌一下坐到了王德貴面對面,借黑暗滋生的力量和勇氣,責問王德貴,“王德貴同志,你也算半老不新的兵了,你有點知識好不?你懂不懂音樂?什么嚎?”

      劉大同吞了口唾沫,又說,“高音。啊—啊—啊——,高音你懂不懂?帕瓦羅蒂你知道不?科萊里的歌你聽過沒?多明戈你知道是誰嗎?”

      越說越來勁了,“嚎?我是狼還是豬?你比排長還要損。”

      倆個老兵都被新兵蛋子訓了。倆個老兵都被訓得哈哈大笑。劉大同倒反愣在了一邊,不知所措。張慶祥邊笑邊學著劉大同的腔,“啊-啊-啊-嘔-嘔-嘔-咩-咩-咩-”山羊一樣叫了起來。劉大同突然意識到什么,他也不示弱,他糾正著張慶祥的唱法,也跟著嚎了起來。王德貴被倆戰(zhàn)友拉鋸式的“斗歌”,逗得笑岔了氣。黑暗沉悶的車廂一下子熱鬧了起來。熱鬧得有點喧囂,像南方小集鎮(zhèn)上一早開市的茶館,被茶蟲咬了一個晚上的老人們相互對罵,又毫無主題。王德貴最終受不了了,不是嘈雜聲受不了,而是肚子鬧得受不了,已經(jīng)隱隱在作痛了,夾不住了。他嘴上說著對不起,人已經(jīng)摸到便桶上坐下了?!班邸币粋€綿長的悶屁后,臭氣便長了翅膀的蟲子,飛落在車廂的每個角落。是一股動物尸體腐爛在臭水溝,經(jīng)陽光曝曬后,臭,夾雜著濃濃的腥味。強烈,刺激,你推我搡,毫無組織地洶涌在整個車廂。接下來,劉大同的胃就開始了潮起潮落翻江倒海。他想吐。他趕緊捂住鼻子,捂住嘴。張慶祥則拉開了車廂欄板,把嘴和鼻子貼在了車廂欄板的縫間,風夾雜著雪花爭先恐后地涌進車廂。他們都不敢張嘴罵王德貴,生怕臭蟲子飛進嘴里。他們都在心里罵著王德貴王八蛋。

      嘈雜聲一下子沉寂了下來,只有飄進的雪花,一團一團簇擁在車廂飛舞?;匦?。不散。

      凌晨的時候,熟睡中的三位戰(zhàn)士被一陣“嗞嗞吱吱”的聲音驚醒。起初以為是鐵輪與鋼軌的摩擦聲。細聽,不像。鐵輪與鋼軌摩擦聲音堅硬,有質(zhì)地,而這種聲音細碎,貪婪,是一種急不可耐的咀嚼。張慶祥打開枕邊的手電。光線掃過,角落,兩只老鼠瞪著驚惶的眼睛,盯著光線,也不退卻。

      天哪,悶罐車廂怎么進了老鼠?它們怎么上來的?什么時候上來的?其它車廂會不會也有老鼠?這一路十多天,要每個車廂有老鼠該吃掉多少國家糧食?三個戰(zhàn)友幾乎同時伸出右腳踩向老鼠。兩只老鼠并沒驚慌,反而像兩名出色的跳水運動員,做了個高難度動作,步調(diào)一致,凌空翻騰,同時撲向光線射來的方向。張慶祥趕緊躲閃,還是晚了,左手手背還是被老鼠利爪扎了一下。

      三位戰(zhàn)友同時將三支尖利的手電光照射到老鼠逃逸方向,那里還見老鼠蹤影。奇怪,一只一只麻袋扣得死死的,可以說天衣無縫,難道兩個小動物有隱身法?

      劉大同不服氣,他用腳挨個麻袋踹著,嘴里還叫嚷著“滾出來?!彼胱寖蓚€不勞而獲的動物現(xiàn)身。可是毫無收獲。三個戰(zhàn)友分頭在車廂的每個角落找尋著,也毫無收獲。莫非兩只老鼠慌不擇路,從欄板縫鉆出后,被火車行駛的強大氣流夾裹下了車。

      三個戰(zhàn)友悻悻收了手電,繼續(xù)躺下。

      熄滅手電也就一二分鐘,喀嚓喀嚓,牙齒咀嚼的聲音,又斷斷續(xù)續(xù)響了起來,聲音比原先還要響脆。鬧鬼了不成?三支手電幾乎同時射向發(fā)出聲音的方向,兩個尖尖的小腦袋同時抬了起來,兩雙眼睛盯著光線,嘴巴仍在咀嚼著,也不驚慌。其中一只竟半眼惺松,倒有一種挑逗。劉大同受不了了,他悄悄取了手邊一只大頭鞋子,像小時候逮樹下一只啄食的鳥,“嗖——”地扔了過去。被砸中的那鼠“吱”叫了一聲,兩只老鼠隨即在“隱蔽工事”四周的麻袋上快速竄著。當劉大同的另一只大頭鞋扔去時,一個巨大投影落下,兩只老鼠竟在強手電光下逃逸得無影無蹤。

      直到天亮,老鼠再沒出現(xiàn)。

      鄭輝 山之二 布面油畫 40cm×30cm

      早餐過后,對講機的尖叫聲傳來。信號是火車機組車廂發(fā)來的,模糊不清。三個戰(zhàn)士豎直了耳朵,“吱吱嗞嗞”的刺耳的電波聲音,像一張老唱片經(jīng)歷了黃梅雨季。漸漸聽出,列車將要在一個叫尖坡的地方臨時???,這是貨運列車經(jīng)常遇見的事。有經(jīng)驗的押運員知道,這是貨列禮讓對方過來的客列?;蛘哂龅侥嗍?,山體滑坡,道路受阻。一條鐵路線上,無數(shù)飛跑的列車,也跟現(xiàn)實中生活的人一樣,分著三六九等,貨列就像莊稼地里的農(nóng)民,最不待見了,見誰都要點頭哈腰,禮讓三分。一趟貨運到達目的地,比原定計劃擔擱一二天是正常的,延誤三五天,一個星期,也不是大驚小怪的事。

      張慶祥趕緊披了軍大衣,摸出行軍挎包里的行車日志。他臨行時就跟前任押運員請教過,火車臨時停車必須補充生活用水,清理生活垃圾,與列車機組人員溝通交流,檢查車頂帆篷是否遮嚴,防止雨雪淋濕糧食。

      聽去年擔當押運任務的戰(zhàn)友說,押運糧食不怕一路天氣惡劣,不怕路途遙遠寂寞,不怕遇到山體滑坡,泥石流等自然災害。最擔心火車??啃≌?,沿途老百姓像鐵道游擊隊一樣,悄悄扒上火車,鉆進帆篷。火車開動后,從火車上扔下一袋一袋國家糧食。這樣的老百姓很難逮到,即使逮到了,你也拿他沒轍。軍民魚水情,你不能打也不能罵。再說了,捉賊見贓,你在“隱蔽工事”里,火車開動時,你也不可能將腦袋伸到車頂,也看不到人家從火車上扔糧食下去呀。說不定那些糧食是自己滾下火車的呢。去年押運的三名戰(zhàn)士中,也是一位滿有希望提干的志愿兵擔任負責人。任務完成得很順,結果到目的地后,糧食交給國家負責接收的同志驗收,少了二十袋。二十袋國家糧食該是多大的缺失,是坐牢的錯誤。老志愿兵的結果農(nóng)場大會上通報了,撤銷志愿兵待遇,按戰(zhàn)士退伍。這對于一個干了十多年的農(nóng)村兵來說,簡直是毀滅性打擊??蛇@還農(nóng)場首長再三為他請愿了,是處理輕的了,若要按瀆職罪送上軍事法庭,那這輩子就完了。

      這次糧食押運還出現(xiàn)了一個頭疼的隱患,老鼠。

      張慶祥不敢馬虎。王德貴不敢馬虎。連新兵劉大同也不敢馬虎。

      火車停穩(wěn)后,張慶祥宣布命令,劉大同負責清理車廂內(nèi)生活垃圾,如果??康母浇姓九_,與站臺聯(lián)系生活必需品。王德貴負責檢查各節(jié)車廂安全情況,特別要找根棍子,驅(qū)趕各車廂老鼠。他與機組溝通了解下一段路程的路況,記錄行車日志。行車日記是完成糧食押運后,向農(nóng)場政治處匯報的工作任務中重要的一部分。

      機組反饋消息,是在一個叫尖坡的地方,因為雪災,火車軌道被兩邊的山體塌方堵塞。機組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附近鐵路段搶險。

      雪仍在漫天飛舞。熄了火的火車,像一條黑色的巨蟒臥兩山之間的夾溝一側(cè)。這趟貨運火車總共拉了35節(jié)貨,由林業(yè)部門的木材,煤礦部門的煤。礦石和解放軍的糧食。每個部門都派了三到五個不等的押運員。火車熄火后,車上的其他押運員也陸續(xù)下了車。他們每個人都緊裹著噌得發(fā)亮的骯臟大衣。站在風雪中,有的在埋頭抽煙。有的在迎著滿天大雪罵天。有的在伸懶腰活動筋骨。更多的在凍得跺腳。

      負責木材押運的一老一少出發(fā)前就準備了自然資源,取下生火木材,在火車旁架起木材,生起了篝火。押運員們都圍攏在篝火旁。

      篝火很有人情味,見押運員圍攏過來,舔著滿天風雪,“噼噼啪啪”叫囂著。跳躍著。撒著歡。越燒越旺,越燒越興奮?;鸸夂芸煊臣t了半壁尖坡山。

      已經(jīng)兩天兩夜憋在鬧心的悶罐車廂。腿腳已經(jīng)發(fā)麻,胳膊已經(jīng)發(fā)酸,脖子已經(jīng)僵硬。圍在篝火旁的押運員,有的把雙手伸向篝火浪尖,在篝火浪尖上相互搓著,提取著溫度。有的脫了一只鞋,一手提著褲筒,伸在篝火半腰處,左右搖擺著,烘烤腳丫子。那個年老一點的青菜臉木材押運員竟將后腦殼伸向篝火,說是肩周炎犯了,讓篝火舔舔濕氣。這些押運員都是這條路上的老押運員,像是武俠小說中的老鏢師,他們經(jīng)驗豐富,知道一路上有什么風險,什么地方有風險,懂得一路上如何抱團取暖。

      列車長在不斷地通過對講機請求押運員去前方幫助排險。排長第一個出現(xiàn)在排險現(xiàn)場,他借了列車機組鏟煤的鐵鍬,在清理著軌道上的黑沙。劉大同處理了生活垃圾,招呼在篝火旁烤火的押運員一起去排險,烤火的押運員連看都沒看一眼劉大同。劉大同很無奈地一個人去了搶險現(xiàn)場。

      列車長在對講機那邊再三呼叫著,卻沒有一個押運員邁一下腳跟。那個黑矮個子的煤碳押運員,看上去才三十出頭,背微駝著,兩只外八字腳一走一畫圈,每一步邁出去像劃船?!昂總€屁,沒見大爺在取暖?!彼纱嚓P掉了對講機。

      王德貴仔細檢查了載有糧食的七節(jié)貨車的帆篷,把松動的帆篷扣緊,扎實。又找了根棍子,沿每節(jié)貨車上上下下敲打一遍,把有可能耗子躲藏的死角,用棍子捅了又捅。發(fā)現(xiàn)沒有異樣,正準備去火車前方塌方地段搶險。年老的青菜臉木材押運員一把拽住了他,一臉嚴肅地說:“解放軍同志,你的任務是押運糧食,不是搶險,你們?nèi)齻€押運員不能全部離開糧食現(xiàn)場?!?/p>

      青菜臉的意思必需留一個人在貨車現(xiàn)場。

      王德貴在家鄉(xiāng)時就看不慣這種自私的行為,險情面前,當兵的不沖在前面,愧為人民衛(wèi)士了。他掃了一眼拽他的青菜臉押運員,壓住心火,說“老伯,大家都不去參加搶險,難道還要把火車留置在尖坡過年不成?”

      青菜臉押運員強調(diào),“解放軍同志,搶險是他們的事?!彼胝f搶險是鐵道部門的事,可是王德貴掙脫了他一下,他一個趄趔,差點摔倒。

      黑矮個押運員喜歡湊熱鬧,他一走一畫圈地劃著船過來,在篝火旁跳了跳眼皮,用肘子捅了捅年長青菜臉押運員一下,嘻嘻笑著,說,“老林頭,你這個時候,你拽著解放軍同志,不讓參加搶險,豈不污辱他?!?/p>

      又說,“解放軍同志搶險抗災可以立功,你操那閑心?真心吃飽了撐得沒事干?!弊Я艘幌虑嗖四?,“俺們還是自己烤火取暖,莫閑操心。”

      青菜臉押運員瞪了一眼黑矮個押運員,“俺倆都是老押運工了,都明白,押運員的天職是看管好自己的貨。這條路上的兇險你我都知道,不在自然災害,而是越貨。解放軍同志都去搶險了,這七節(jié)貨車上的糧食要遭越貨咋辦?”

      黑矮個押運員似乎很失望,他晃著腦袋,一走一畫圈地劃著船到篝火的另一個方向,邊走嘴里邊嘀咕,“叫你個老林頭狗拿耗子,多管閑事?!?/p>

      王德貴心里好笑,越貨?還智取生辰綱呢。怕是古典小說,武俠小說讀多了。這社會主義的鐵道上會出現(xiàn)越貨?打死也不相信。不過是幾個不想?yún)⒓訐岆U刁民故弄玄虛罷了。

      王德貴才不聽這一套,他摔了老林頭,跑步去了火車前方的搶險現(xiàn)場。

      由于地處偏僻山區(qū),大型機械無法進入,鐵道部門只好通過地方政府,雇用地方老百姓,利用肩挑背負的笨拙辦法,將阻礙在鐵道上的碎石黑沙清除。

      第二天。晌午。道路阻礙清除?;疖嚦霭l(fā)前,張慶祥指揮著王德貴,劉大同對七節(jié)糧食車廂再度進行了檢查。

      意外還是發(fā)生了。裝糧食的七節(jié)貨列,倒數(shù)第二節(jié)車廂的帆篷有了松動。掀開帆篷,碼齊齊的糧食還是留下了空缺。不用數(shù)正好少了一袋,像齊排排的牙齒,無端被人挖走了門牙,幾分猙獰地盯著三位目瞪口呆的戰(zhàn)士。

      三位戰(zhàn)士相互對視著,幾乎同時尖叫了起來?!凹Z食丟了?!?/p>

      王德貴傻乎乎干怔著,滿臉委屈,滿心驚惶。

      去搶險前,自己明明認真清點過每節(jié)車廂的糧食,一袋不少,怎么這回缺了顆門牙?

      王德貴細細回憶著,篦子一樣一遍一遍梳理著每個細節(jié)。答案只有一個,林業(yè)部門,煤礦部門雇用的押運員嫌疑最大。當時,火車上的所有人員,都去一線參加了搶險,只有林業(yè)部門,煤礦部門雇用的押運員留在車廂旁烤火。

      對了,突然又想起什么。王德貴報告排長,難怪他去參加搶險時,那個年長的青菜臉押運員會拽著他,說出越貨的奇怪話了。莫不是他們早有預謀?

      一旁的劉大同聽了王德貴的話火氣冒了上來。他嚷嚷著要去找林業(yè)部門,煤礦部門押運員討說法。他從小到大最討厭偷雞摸狗的事,更不要說這回丟失的是一袋國家糧食。丟一粒也不行,每一粒都是農(nóng)場戰(zhàn)友一顆汗珠子。

      張慶祥阻止了劉大同?!昂[,沒憑沒據(jù)找誰討說法?”

      安排王德貴和劉大同再度巡視檢查貨運車廂,看是否還有丟失的糧食后,張慶祥跑步去了機組。他想請求列車長延遲火車發(fā)車時間,容他和戰(zhàn)友追查失竊糧食下落。

      這怎么可能,火車運行是由鐵路運輸調(diào)度指揮管理,調(diào)度權在地面,列車長哪有權隨意更改火車運行時間。

      列車長很無奈,用一種安慰口氣說,“解放軍同志,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我們的運行時間是受地面調(diào)度控制,列車長哪有權更改運行時間?!?/p>

      張慶祥懇求他向地面調(diào)度申請變更運行時間。

      列車長呵呵笑了,說,“怎么可能?一條鐵路線上成百上千條火車在奔跑,為你一麻袋稻子,都停下來?”

      又說,“我在這趟線上開貨運列車十多年了,這一趟貨運要走上半個月,二十天,丟一袋稻子是太正常的事了。貨列到達目的地哪次不少這缺那的。”

      點上張慶祥遞上的煙,又說“你還別不相信,有一回竟少了一節(jié)拉煤的貨列。等機組發(fā)現(xiàn)往回找時,那一節(jié)貨列已經(jīng)空了,上面的煤早被越貨的老百姓扒光。看見沒,那些老押運員,實在是老江湖了,列車遇險都不去搶險,死盯著押運貨列,寸步不離?!?/p>

      張慶祥著急了,莫非自己和戰(zhàn)友去搶險還錯了?他在連隊屬于溫和的老兵,從不發(fā)火,甚至不大聲說話。這次,他幾乎是跳起來,吼道,“說啥?丟一袋稻子是正常的事?你知道火車上的每粒稻子是怎么來的嗎?”

      張慶祥又說,這回壓低了嗓門,“列車長同志,麻袋里的每一顆糧食,都不會像跳蚤一樣跳進麻袋。你得整地,育苗,插秧,除草,除蟲,施肥,灌排水,育秧中的床土還要消毒,調(diào)酸,培肥,氮磷鉀和Ca、Mg、S、Fe、Zn、Si這些微量元素還必須合理配比。成熟了,看得黃橙橙地可愛喜人,你還得把它們割下來,得經(jīng)過我們戰(zhàn)友的手,一棵一棵地,把一望無際的,浩浩蕩蕩,點頭哈腰的稻子割下來,再脫粒,揚曬,裝袋,運往火車站,再從火車站運往國家。這是我的戰(zhàn)友汗珠子摔八瓣,起早貪黑,像生命一樣呵護的糧食?!?/p>

      列車長被張慶祥猛不丁的吼叫驚了個趄趔,他才聽不進你的抒情的述說,他一手扶住列車上車的鐵欄杠,身子退縮到駕駛車廂內(nèi),探了個腦袋,說:“這當兵的,……這當兵的,神經(jīng)兮兮的。”

      又說:“我說的可都是實話。”

      調(diào)整了一下腦袋的姿勢,似乎是一種調(diào)侃的口氣:“要不你留下一個戰(zhàn)士查找稻子,反正火車再過幾分鐘就要出發(fā)了?!碧Я肆硪粭l腿,縮進了腦袋,關車門前又嘀咕了一句,“這當兵的咋神經(jīng)兮兮的”。

      張慶祥愣了幾秒鐘,跳上火車駕駛室階臺,狠拍了幾下駕駛窗,沒人答理。突然想到什么,又跳下階臺,抬腿跑步去了后面貨物車廂。

      兩個戰(zhàn)友正在跟年老的青菜臉木材押運員爭執(zhí)。貨車上的其他押運員像村子上誰家出了事,都成了看熱鬧的群眾,紛紛圍攏著,大腦殼社員一樣評論著,七嘴八舌著。

      火車已經(jīng)噴吐了濃煙,拉響了汽笛,列車長已經(jīng)發(fā)出了第一次出發(fā)警示。

      年老的青菜臉木材押運員見張慶祥跑步過來,找到了能說話的主,他急燎燎地撥開人群,直接走到張慶祥面前。語氣是責問,說“你是部隊押運的指揮官吧?你評評,天底下有這道理嗎?昨天,你們這位解放軍同志去搶險,我好心勸他守好糧食,他不聽。今天,糧食丟了,反來責問我了。”

      張慶祥還沒回旋過來什么意思,那個黑矮個煤礦押運員又一走一畫圈地劃著船來了。他和青菜臉木材押運員是老相識了,他徑自劃到青菜臉木材押運員跟前,聳了聳肩,張了張夸張的嘴,嘻嘻笑道,“老林頭呀老林頭,昨兒我就警告你,不要多管閑事,你偏偏不聽。這會攤上事了吧?他們這些兵娃子怎么知道一路押運的兇險?他們只知道好玩,只知道完成任務回去邀功領賞?!?/p>

      這話說過了,在場的三個戰(zhàn)士都生氣了。他們是執(zhí)行任務,是國家使命,怎么就是好玩了,怎么就只知道邀功領賞了。張慶祥畢竟老兵,他用手勢制止著兩個魯莽的戰(zhàn)友,生怕他們忙中添亂,節(jié)外生枝。他知道當務之急,火車啟動之前,是找到糧食,而不是耍嘴皮子。他向青菜臉木材押運員拱了拱手,學著武俠小說中的俠客,笨拙地做了個江湖道歉的抱拳姿勢。“這位老伯,我們是第一次擔負押運任務,不懂道上規(guī)矩,多有得罪?!?/p>

      又雙手向圍觀著的押運員拱了拱,說,“各位押運前輩,我們押運的是用于老百姓救災的國家糧食,還求各位幫忙找出丟失的糧食?!?/p>

      張慶祥的江湖不學倒罷,是軍人。學了反而笨拙,拙劣。成了舞臺上演員。所有圍觀的押運員都笑了。王德貴,劉大同也笑了。他倆只是偷偷笑。把臉藏在了軍大衣領里,一抖一抖地,像是劉大同唱高音時喉結的上下抖動。

      還是那個黑矮的押運員,他挺了挺駝背,沒挺直,反更駝了,他說,“解放軍同志,昨天老林頭就說了,跑鐵路線押運是干啥的?就要看好自己的物資,天塌下來那是天的事,地塌下去是地的事。可是你們那位同志不聽,堅持著去搶險。搶險是鐵道部門的事,要知道,一路上稍有停等,就會有越貨的老百姓上車。”

      圍觀的押運員也在你一言我一語說著他們押運生涯的遭遇和歷險故事。

      話頭似乎都是針對了王德貴。

      這時,青菜臉押運員讓大家安靜,接過話,“昨天我就感覺不對,你們?nèi)齻€解放軍同志參加搶險連續(xù)作戰(zhàn),貨車上的糧食沒人看守,難保沒有參加搶險的老百姓中混水摸魚。我就一直幫盯著,可這眼皮怎盯得住二十四小時?這不,還是在打盹那會丟了糧食?!?/p>

      周圍的押運員跟著唉嘆著,無計可施地搖著頭。

      汽笛又一次長長拉響,列車長已經(jīng)第二次發(fā)出列車出發(fā)的警示。按照慣例,列車再過三分鐘就要出發(fā)了,押運員們嘟嘟囔囔著陸續(xù)上了各自車廂。

      青菜臉押運員幫張慶祥分析,這一天一夜搶修道路,他們故意在貨車旁點著篝火,就是怕越貨。越貨也不是搶劫,應該是小偷。鐵路沿途專門有這樣的老百姓,不務農(nóng)事,專門蹲點貨列。貨列停車,他們就侍機扒上列車。這回,篝火這么亮,照通半壁山呢,再說連著大雪,道路受阻,估計盜的糧食還沒有拉走,保不準就藏匿在附近山林中。不能干著急,最好火車啟動后,悄悄伏下一個戰(zhàn)士。

      張慶祥還沒來得及向年長的押運員道謝,列車第三次發(fā)出了啟程汽笛,火車頭的熱流已經(jīng)像饅頭出籠時,掀開了蒸籠的一瞬間,熱汽流像一群群沒長屁股的小孩子,特淘,一股一股在尖坡的山澗翻滾,盤旋。

      一旁的王德貴為自己的粗心,早已悔青了腸子,恨不得挖個地洞鉆進去。

      沒有時間再猶豫了。王德貴沒容排長答應,順手拽了件軍大衣,跳下了啟動的列車。

      下車后,他一路追著列車,告訴排長,等他查到糧食,一定會追上隊伍。王德貴沒有聽清排長說什么,火車的巨大汽流已經(jīng)將他撂倒在雪地里。

      王德貴從雪地里爬起來時,火車的最后一聲殘喘已經(jīng)消失,火車身后修長的鐵道上,鋼輪和鐵軌摩擦的熱氣正在地表四散,銷匿。

      王德貴孤零零地站在鐵軌旁,大地只剩下低低盤旋的鷹,細細尖叫的風,迎面撲來的飛雪。

      一只火紅的狐貍從對面黑松林中雪堆里鉆了出來,做了一個優(yōu)美的舞蹈姿勢,仰了仰細長而柔軟的脖子,用鼻子打量了一下雪的世界。又撐起前腳,站高了,頓了頓尖尖腦袋,摔掉頭上的雪花。一雙小小的眼睛落在了王德貴身上,也就二三秒鐘而已,高雅地放下前腳,才邁著細碎優(yōu)雅的步子,不急不慌地穿過鐵路。走進另一片森林前,又撐起前腳,站高了,晃了晃尖尖腦袋,一雙小小的眼睛落在了王德貴身上,也是二三秒鐘而已,高雅地放下前腳,鉆進了黑森林。留下一串錯落有致的舞步腳印。也就三五分鐘,又被積雪覆平。狐貍在散著步,找尋著什么。突然,一棵松枝上掉下一坨積雪,狐貍受到驚嚇,倒退了幾步,迅速而快捷地用后腳刨著積雪。前后十來秒鐘,狐貍已經(jīng)將身體躲進了自己刨挖的雪洞里。仍將腦袋留在外面,兩只眼睛滴溜溜地環(huán)顧著世界。幾只灰色的野兔,也在狐貍不遠處樹林中的雪地上撒著歡,刨著坑。

      王德貴越過鐵軌,四周都是群山和白雪,看得人眼花繚亂,他不知該往哪個方向去了。這才想起,一念之間,跳下了火車,連一塊壓縮餅干都沒帶。萬一三五天還找不到糧食,自己莫不要餓死,凍死在這個叫尖坡的莽莽雪原和森林間?青菜臉老押運員有經(jīng)驗,他不是說了嗎,根據(jù)天氣情況分析,糧食還沒有拉走,保不準就藏匿在附近森林的哪一棵老樹根下。可是,尖坡這么大,這大一片茫茫白雪的森林中,盜糧者又會將糧食藏在哪一棵老松樹下?青菜臉還說了,一袋稻子,價值不過百元,遇到公安派出所熱心一點的民警,頂多幫你登記一下。碰到一個存了隔夜氣,心情不好的民警,一準叫你哪來哪去。這樣的案情還不如農(nóng)民丟了一只羊,這還出警,派出所成啥了,你以為開雜貨店掌柜的,叫拿啥就拿啥?

      唯一的辦法是自己想辦法,找一處藏身地,悄悄藏身,守株待兔,等盜糧者來取糧食時,人贓俱抓。

      王德貴想找村子通往山間的路,他想在一條村子通往山間的必經(jīng)之路藏身守著??墒氰F路左邊右邊都有通往不同的村子,屯子的路,誰又能知道哪個村子,屯子的老百姓盜了糧食?

      一列客車從身旁飛駛而過,強大的氣流將王德貴推了個趔趄。王德貴剛站穩(wěn)身子,飛濺的雪漬和著臟水又潑了他一身。

      跳下了火車的一瞬間,王德貴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找回丟失的國家糧食。現(xiàn)在突然想起,自己冒然跳下火車也沒有得到排長同意,這叫擅離職守,是嚴重的自由主義。在連隊,是要被關禁閉挨處分的。糧食找到了還好說,還可以將功補過。倘若糧食找不到,怕是自己給自己挖了坑。

      王德貴感到怔忪,還有無以復加的疲倦。他蹣跚著爬上一個高崗。他想借高崗來觀察一下地形,找尋有可能的蛛絲線索。在雪地行走,雙腿難以自如,遠不如狐貍,野兔,松鼠小動物的敏捷。好不容易才爬上一座稍高的半山腰。

      雪仍在下著,鐵路對面的群山影影綽綽,看不見村莊,看不到炊煙。而鐵路這邊山林逼仄,一座雪堆緊挨一座雪堆,不見道路,不見人跡。天色在飛雪中漸漸灰暗了下來,突然,王德貴發(fā)現(xiàn)有三只狗沖向?qū)γ嬉巴贸鰶]的黑松林。

      按說,北方的老百姓大多是游牧后裔,他們放牧狩獵,總有一群狗歡歡地跑在前面。王德貴暗自高興,這是一種信號,沒準狗的后面跟隨著來取糧食的盜糧人。

      王德貴悄悄潛伏在一棵松樹樹干后,靜靜觀察著狗的動向。

      人一直沒有出現(xiàn),卻又來了五只狗。與前三只狗會合后,像部隊一支偵察班戰(zhàn)士,隊形整齊,尾首相顧,踩著雪地的步伐輕盈快捷。突然,為首的將兩只藍眼睛的光芒刺向天空,一聲長嘯,八只狗像八支飛舞的利劍,迅捷將兩只雪地里戲耍的野兔形成包圍圈。眨眼的功夫,兩只天生頑皮的野兔,已經(jīng)血肉模糊。

      王德貴嚇呆了。哪里是鄉(xiāng)民家中的狗,分明是森林野狼。

      王德貴沒見過狼,但從小在狼的恫嚇中長大的。奶奶說,再不睡,狼來了。娘說,看你還外面去瘋,小心狼叼了去。語文課本上說,祥林嫂的兒子是狼叼去,說的有板有眼:阿毛遭遇狼了,再進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子的五臟已經(jīng)都給吃空了,手里還緊緊的捏著那只小籃。他對狼的恐懼來自于奶奶的嘴,娘的嘴,祥林嫂的故事。

      王德貴悄悄地躲在一棵老松樹后。老松樹上的積雪被風吹過,一團一團從樹梢掉落。有一團正好砸在了他的腦殼上,突然的一擊,把王德貴嚇得一陣顫抖,臉一下煞白,魂都飛出了七竅。

      鐵路對面的樹林中,牙齒滴著血的八只狼,仰著高傲的頭顱,八雙眼睛,泛著綠幽幽藍瑩瑩的光亮,在白皚皚的大地追逐著,尋找著獵物。

      王德貴四周找尋著可以逃生的出路,他看到身后遠山那邊,隱約有燈光。他在教科書上學到過,狼是懼怕燈光的。王德貴緊縮后頸,裹緊大衣,像松鼠一樣,先將后腳從雪堆中拔出,整個人躺臥在雪面上,由陰山坡慢慢往山下退去。退到半坡,干脆滾了起來。

      山下并沒有路。也不是沒有路,是積雪覆蓋,找不到路。

      狼正按它們的隊形,心高氣傲地越過了鐵路。“嗷嗚,嗷嗚”的叫聲似乎越逼越近。

      王德貴的步子已經(jīng)無法邁開,也不只是心里緊張,害怕狼群。積雪太厚,每一步都沒過膝蓋。

      當然,說不緊張,不害怕,那是謊言。埋在雪里膝蓋以下的小腿已經(jīng)發(fā)軟,開始發(fā)抖。王德貴不斷在給自己打著氣,為自己鼓著勁。

      王德貴抬起頭來時,狼群已經(jīng)在雪地上形成一個橢圓形的包圍圈。包圍圈在逐漸縮小。

      王德貴這時才注意到頭狼體型中等,四肢修長,灰黑色的發(fā)毛在白色雪光的映襯下,晶瑩透剔,根根發(fā)亮。

      多么帥氣的頭狼。身臨險境的王德貴,不知道為什么會想到這個問題。

      這時頭狼仰著尖尖的頭腭,一聲長嘯,黃褐色的眼睛里泛出的藍色光芒,像一道極地弧光,映藍了一片雪地。

      王德貴作著深呼吸,他沒有與狼相處的經(jīng)驗,不了解狼的脾性。但他從小喜歡狗,了解狗的習性,狗是忠誠的動物,也是知恩圖報的動物,只要你待它好,不傷害它,它也不會主動進攻你。這么想著,他反而不發(fā)抖了,他在考慮著如何與狼和睦相處。

      王德貴與頭狼對視著,像一個好客的主人迎接遠方陌生來客,盡量保持著笑臉,他想給頭狼傳遞一份溫和與親善??墒且驗轱L像刀片一樣刮在臉上,使他的臉無法松馳,他的笑很僵,像是被風化過的兵馬俑。

      頭狼一副驕傲自得的態(tài)勢,它根本不拿正眼看王德貴,它仰著高傲的頭顱,任漂亮的毛發(fā)在風中凜然。它才是尖坡黑森林的主人,它可以藐視任何突然闖進森林的陌生入侵者。

      鄭輝 山之三 布面油畫 40cm×30cm

      雪停了,夜黑了,夜空中的星星在云層里調(diào)皮地翻著筋斗,大地更白了,白得耀眼,白得炫目。毫無頭緒的風,躲到了樹梢上打旋。

      時間在王德貴的心臟跳動中一秒一秒地過去。

      頭狼又是一聲長嘯,雙腿優(yōu)雅地向前邁了一步,又縮了回來,也就是活動一下筋骨。所有的狼都跟著向前了一步,又縮了回來??磥眍^狼有的是耐心。

      包圍圈越來越小。頭狼似乎聽到了眼前入侵者緊張的喘息聲。它在思考著,盤算著,它拿眼睛分別快速地掃視了一下左右兩翼的群狼。右翼一頭棕色的狼明顯是個急性子,它似乎急不可耐,它嘴里“嗷嗚”著,像個百米沖刺的運動員,兩只后腿屈成弓形,右前腿蹬足了勁,單等頭狼一聲號令,好讓前左腿著力沖刺。

      天地一片靜謐,仿佛墜入了萬丈深淵。

      王德貴閉上了眼睛。

      這一刻,他也許想到了作為國家使命的糧食押運員神圣與光榮。也許他還想到了作為一名軍人,死在狼的尖齒下,這樣的犧牲是不是值得。是的,只要為國家而犧牲,怎樣的死法都值,都是重如泰山。

      王德貴這樣想著,被自己的想法感動著,居然沒有一點害怕的感覺。

      平日里,王德貴就特別愛胡思亂想,也常常會被自己的胡思亂想而感動。

      槍聲是從狼群的左翼傳來的。

      王德貴被槍聲驚醒。他睜開眼睛時,守林員和一條獵狗已經(jīng)趕到他跟前。

      現(xiàn)在,輪到守林員和他的獵狗驚愕了。一個當兵的怎會在尖坡的曠野黑松森林里與群狼對峙?

      聽了王德貴的解釋,守林員更不解了。難道是傻子,為了查找一袋丟失的糧食,連命都不要?知道尖坡一帶什么地方嗎?黑熊,野狼出沒的地方。這一帶的老百姓都不敢走夜路,況你一個不熟悉地形的外地人。

      今兒要不是碰到守林員,怕是連骨頭都沒了。獵狗吐著舌頭,在陌生的戰(zhàn)士周圍轉(zhuǎn)著圈。

      在王德貴的懇求下,守林員把王德貴領到靠尖坡最近的一個村的村主任家里。

      村主任是個退伍軍人,尖坡鐵路發(fā)生險情時,他曾經(jīng)組織了附近村、屯的老百姓參加搶險,對王德貴有印象。他能理解一袋稻子在一個戰(zhàn)士心里的份量。

      村主任囑愛人給王德貴做了手搟面,又囑守林員把屯上的治保主任連夜叫了過來。治保主任是個年過半百的瘦小漢子,左腿有點瘸,走路一瘸一拐地趿拉著,但雙目犀利,似乎一眼穿過肚皮,看到對方肚子里的幾根腸腸。聽說年輕時為追一個盜牛賊,摔下懸崖,摔斷了左腿。

      村主任介紹,治保主任叫連又俠,是全縣有名的治安先進,全村十幾個屯的五百九十多名村民的簡歷都揣他心里,尤其對有過前科的村民,他甚至能說出他們的生活習性,活動規(guī)律,個人喜好。

      連又俠儼然經(jīng)常配合上面公安派出所來調(diào)查治安情況,夜半被村主任叫來,又見一位解放軍同志坐在村主任一旁,不用猜,有案情。他掏出隨身的煙袋,兀自點了一鍋煙,烤煙葉燃燒后的煙堿味,頓時彌漫了一屋。

      聽解放軍戰(zhàn)士說尖坡排險時,少了一袋國家糧食,連又俠心里犯上了嘀咕。一袋糧食死沉死沉,又不值錢,會是哪個二杠子犯傻,干這種二呆子才干的事?

      在王德貴的要求下,連又俠將平時被村里列為重點嫌疑對象仔細排查了一遍。找不出偷一袋糧食的對象。村里那些愛占小便宜,小偷小摸的主,盡是些又懶又饞的二杠子。讓他們頂著滿天風雪,從十幾里的尖坡鐵道邊,盜一袋不值兩百塊錢的糧食,背回家。能出這把力,還不如打死隔壁屯上一只狗,賣給壩上黃胡子醬狗肉館,又輕巧又來錢。

      連又俠這個基層治保老先進犯難了。村主任出主意,不能讓解放軍戰(zhàn)士因為一袋稻子困在村上,不如天亮后,叫村干部每家獻上五十斤稻子,好讓戰(zhàn)士安心歸隊。

      連又俠自然沒意見。

      王德貴不干。

      他留下來是追查丟失的國家糧食的,那只麻袋上打印著國家糧食的印記。讓村干部湊一袋糧食交差,豈不是欺騙組織,豈不是擾民,掠民的。

      王德貴懇請連大哥帶他去村、屯有過盜竊前科,被列為重點嫌疑對象的戶主家查找糧食下落。連又俠說,根據(jù)常識,大雪連著下了兩天,尖坡離最近的屯子都有十多里路程,一袋稻子一百公斤,在雪地里,不仗雪橇這樣的交通工具,單憑肩背是很少有漢子能做到的。再說,尖坡四周有五六個村,四十多個小屯,那天搶險四周五六個村基本上都有老百姓參加,保不準是哪個村哪個屯的人偷了糧食,這樣來說,糧食的下落就更是個謎了。

      守林員也說,這兩天他一直在林間轉(zhuǎn),沒發(fā)現(xiàn)從尖坡往屯子的道上有人走過的痕跡。

      村主任見王德貴犯愁,他又出主意,讓連又俠天亮后帶王德貴去壩上的派出所登個記,待公安破案后,再把糧食托運到部隊上,也好讓解放軍同志及時歸隊。

      又囑愛人幫王德貴燒了熱炕。

      王德貴已經(jīng)兩天兩夜沒睡了,頭一挨熱炕,竟連過門都沒打一下,就睡進了夢鄉(xiāng)。

      王德貴醒來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半晌午時分。他睜開眼睛時,村主任,治保主任連又俠,還有一個公安民警已經(jīng)坐在他的炕前,估計已經(jīng)坐了很久,地上橫七豎八地躺了一攤煙頭。

      王德貴掀了被頭,“噌”地從炕上跳了下來,急切地問,“糧食找到了吧?”這才意識到自已還沒穿外套沒穿鞋。

      公安民警站了起來,他告訴王德貴,部隊上把電話打到了當?shù)匚溲b部,武裝部與派出所協(xié)商,希望協(xié)助查找一個在尖坡離隊的戰(zhàn)士。

      公安民警要求王德貴立即歸隊。

      歸隊?糧食沒找到,就這么歸隊豈不讓排長和大嗓門劉大同更要笑話。

      王德貴到底有點一根筋,跳下火車的那一瞬間,就鐵了心要找回丟失的國家糧食。

      公安民警十分嚴肅地告訴王德貴,部隊首長命令你,不要逞個人英雄主義,犯個人自由主義,立即從壩上乘車趕上戰(zhàn)友押運的貨車。

      王德貴嘴上答應著公安民警的同志,心里卻盤算著如何擺脫公安民警,單獨去附近村屯查找糧食線索。

      王德貴是借口上茅房的功夫,從村主任家后院溜走。

      屯子的街道上,屯子的小巷中,屯子通往村子的道路上,已經(jīng)滿是村民流動和牲口蹣跚的腳印。公安民警,村主任,治保主任都無法從腳印中甄別哪一行是王德貴出走的方向。

      公安民警因為派出所還有其它事,他要先返回壩上的派出所。臨走一再囑咐村主任和治保主任,要以政治的高度,發(fā)動群眾,務必及時找到解放軍戰(zhàn)士,勸其早日歸隊。

      村主任和治保主任在鎮(zhèn)上開會時,經(jīng)常聽到主席臺上強調(diào)政治高度。他們知道,政治高度雖然沒有標準,但是很高,有的甚至直接從中央,從《人民日報》發(fā)出來的,馬虎不得。

      村主任和治保主任隨即分頭去發(fā)動群眾。

      王德貴其實并沒有走遠,他從村主任家茅房悄悄溜到村主任家馬廄里,躲藏在馬料草堆里。公安民警,村主任,治保主任在屋外的說話聲,他聽得清清楚楚。他聽到公安民警與村主任,治保主任道別后,才抖了身上的草屑,從村主任家馬廄出來,再由另一側(cè)的小巷,走進下一個屯子。

      昨天,他已經(jīng)聽了村主任和治保主任對村、屯重點嫌疑對象的排查,他認為即使這些重點對象可以排除嫌疑,但從他們嘴里,總還可以打聽到有價值的線索。他從小就從村上朱先生那里得到教育,乞丐有乞丐一路,道士有道士一路,只要找到屯上曾經(jīng)有過偷盜行為的,順藤摸瓜,不信找不到那一袋國家糧食。

      王德貴對自己想法很有信心。

      王德貴先摸到屯上的小賣部。這是他平生買的第一盒煙。新兵連時,新兵班長為了讓新兵都學會抽煙,好在新兵抽煙時也發(fā)給班長抽,硬是逼他抽,都被他悄悄扔掉了。新兵班長說他是新兵中最沒出息,最不懂人情世故的兵。果然言中,新兵下老連隊時,其他戰(zhàn)友都分到了技術連隊,只有他分到東北軍墾農(nóng)場,當了地道的農(nóng)民兵。

      太陽又高又小,一把刀一樣明晃晃地掛在天空,與大地上的積雪交相輝映著。灼目。暈旋。正是午餐時間,屯上幾乎沒有人走動。

      王德貴走進了屯北低坡,門向朝東的一戶叫連雙連家。這是他在小賣部買煙時,向小賣部老嬸子打聽好的。

      這是王德貴決定走訪的第一家,也是從治保主任嘴里聽到的重點嫌疑對象中記憶最深的一位。

      十一

      連雙連是治保主任連又俠的同族侄輩。聽連又俠說,他這個侄子父親早亡,一個多病老母親跟著他過。年輕時娶過媳婦,是被壩上的一個叫九泡泡的男人從云南拐過來的。連雙連賣掉了屋西的兩間祖屋,湊了七千塊錢,從九泡泡手里將云南姑娘買了過來的。本來人家新媳婦想,拐都拐來了,都體體面面拜堂成親,生米煮成熟飯了,也就好好地過下去吧。哪兒不是找個男人,哪兒不是活命。沒想連雙連生性懶惰,地里的玉米,圈里的豬羊,好像都與他無關,他只熱心誰家烤煙醇,哪家窗戶飄出了狗肉香。一個屯,一個村的鄉(xiāng)鄰都知道他好吃懶做的德性,都避著他。既然光明正大地蹭吃不讓,他干脆就偷,也就是小偷小摸,順手牽羊的那種。娘管不住他,同族棄他躲他。媳婦要面子,不干了。勸一回不聽,勸兩回當耳旁風,再勸連雙連就動上了手。也不勸了,趁他醉酒,跑到尖坡,扒上一輛貨車,從此音信全無。

      連雙連的家就像治保主任嘴上說的一樣,院子四墻漏風,院子里的農(nóng)具像故意跟主人鬧著別扭,東一耙,西一鋤地倒在雪地里。

      王德貴咳了一聲,問了句,屋里有人嗎?

      一個老人的聲音,進屋歇著,外面冷。

      王德貴撩了油漬麻花的簾子,一股藥味,隨著空氣中緩緩飄浮的塵埃,在屋中升騰,一陣風吹來,布簾子撲啦一晃,藥味和塵埃相擁著,穿越而出。這是一間灶屋,屋內(nèi)陳設簡單,整個屋子被平日里煙油熏得黝黑,油膩。

      布簾子放下后,屋里又暗了下來。王德貴透過布簾子中間那條縫間射進的光線,看到一位身材瘦小的老嫗正在往碗中倒藥。

      王德貴伏下身,幫老人倒了藥,扶老人坐在了一張吃飯的竹椅上,對老人說,“老嬸子,我找連雙連?!?/p>

      老人這才抬頭看了一眼王德貴,愣了三五秒鐘,說,“原來是解放軍同志呀,我還以為是村鄰呢?!?/p>

      搖了搖腦袋,又說“想想也是,哪有村鄰會跨進咱這破敗家院,怕是已經(jīng)三五年沒有村鄰串門了,都是家里的孽障造孽的?!?/p>

      把嘴伸到盛藥碗沿,沿碗邊沿吹了幾口氣,唉嘆了一聲,才想起了什么,小心地說,“雙連又惹事了?”

      王德貴告訴老人,他路過屯上,想請連雙連幫個忙。能幫上解放軍同志,一定是好事。老人這才指了隔壁一間屋?!芭率沁€在挺尸呢,我老婆子上輩子作孽了,生了這么個沒出息的兒子?!崩先思液戎帲瑖Z叨著。

      當年連雙連與拐來的媳婦結婚后,把她娘分了出去,把灶間分給了他娘,又把通往灶間的門堵死。

      去往隔壁還要從屋外過去。一扇由縣上扶貧時送給貧困戶育苗用的地膜裝訂的門,半個肩一樣聳著,巷子里的風吹來,塑料薄膜在風中噗噗作響,半個肩不停在顫著。

      沒有敲門就進來了。屋里一股嗆人的烤煙葉煙堿味。因為明暗光線的強烈反差,進屋后,王德貴一時沒有看清屋內(nèi)情況。暗處的連雙連先跟王德貴打了招呼。

      問了句,找誰?

      王德貴順著發(fā)聲音的方向答,找連雙連。

      連雙連也不回他就是連雙連,只是頓了頓下巴,讓王德貴在炕上坐下。

      炕是涼的,冰涼。

      這老冷的天,咋連炕都不燒?王德貴心里犯著嘀咕。

      半晌,王德貴看清炕上的連雙連。連雙連身體消瘦,單薄,一張隔夜的臉上透著寒氣。半側(cè)身體躺在炕上,下身裹在被子里,上身披著件民政救濟的半舊大衣,一只胳膊伸到大衣外面,扶著一桿伸到炕邊的一個空茶葉罐里煙槍,也不拿眼睛看下進屋的陌生人,瞇著眼睛,一口連著一口地在吸旱煙,一鍋煙葉也就三五分鐘。

      連雙連往煙鍋里續(xù)裝煙葉時,才抬起頭,挑了一下眼皮,掃了一眼王德貴。王德貴給連雙連掏了支小賣部買的煙,開門見山地說出了找他的原因。他想讓連雙連幫忙排查一下,誰有可能在尖坡?lián)岆U時,盜了貨列上一袋國家糧食。

      連雙連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王德貴。突然,把王德貴遞來的煙扔在炕下,清了清嗓子,“噗”地一口濃痰釘在了聳肩的薄膜門上,單薄的塑料薄膜門,冷不丁被一口飛速的濃痰推了一個趄趔。濃痰幾乎貼著王德貴的臉頰飛出,唾沫星灑了王德貴一臉。

      王德貴擦臉時,聞到了一股煙臭夾雜著消化不良的混合臭味。他“噌”地站了起來。連雙連以為眼前的解放軍要動武,慌慌地裹著被子,也跟著直直地站在了炕上。

      王德貴整了整軍帽,彈了彈大衣上的雪粒子,挺了挺腹,強忍著憤怒,復坐在了炕上,目光威嚴地盯著連雙連,示意連雙連也坐下。

      連雙連忐忑地看了一眼眼前這個喧賓奪主的解放軍戰(zhàn)士。在王德貴刀片般威嚴的目光下,套上棉褲,走下炕。畢竟是自己的家,底氣還是在的。他在炕沿的水泥上敲掉煙鍋里的煙灰,又用三個手指,從煙袋里捏出一撮煙葉,摁在煙鍋里,劃亮一根火柴。

      王德貴看著連雙連完成一整套動作后,也跟著站了起來。他抱了抱拳,說,“還仰仗大哥幫忙。咱們丟的不是普通糧食,是國家糧食?!?/p>

      王德貴又說,“我知道不是大哥所為。我只求大哥幫忙提供線索。”

      連雙連抽了半鍋煙,才抬起頭來,他眼睛瞇成一條線,邊吐著煙邊說:“明知道不是大哥所為,干嘛找我?”

      又埋頭抽了一口。王德貴被嗆得眼淚直流。

      連雙連這才敲掉煙鍋里煙灰,也不看王德貴,說,“一袋糧食,針眼小事找我?guī)兔?,我媳婦丟了咋沒人幫找?”

      王德貴心想,一袋糧食躺在老百姓糧倉里,那叫口糧,一袋糧食躺在軍運列車上,那是國家糧食。

      “大哥丟了媳婦應該找公安報案?!蓖醯沦F沒有說出自己的想法,而是笑著勸連雙連。

      連雙連眼眉往上一挑,白眼珠子就泛了一地,“報案?拐來的媳婦怎么報案?你讓我自投羅網(wǎng)?”自問自答著。

      王德貴發(fā)現(xiàn)連雙連也算是個明白人,不是他想像的那么傻。他誘導著,“大哥,你這回是幫解放軍忙,幫國家忙,功勞可大了?!?/p>

      連雙連乜斜著眼睛,對王德貴說,“功勞大能幫俺找回媳婦?”

      聽話音,連雙連應該能提供有效線索。王德貴心里為之一振。他接過連雙連的話,說,“功勞大就能受政府表彰,受群眾尊重,到時還怕媳婦找不到?!?/p>

      連雙連一副老江湖架勢,“尖坡?lián)岆U我都沒參加,我哪有線索?”

      對王德貴做了個逐客手勢,“這位解放軍同志,我還要午睡呢,您哪來還是哪去吧?!庇值偷袜止荆跋胩孜疫B雙連?還嫩著呢。”明顯沒瞧上眼前這個年輕士兵。

      王德貴尷尬地立著,進不是,退不是。

      這時薄膜門晃了一下,連雙連娘用一根桑木拐杖撩開薄膜門,她一進屋就被屋里繚繞不散的煙嗆得連連咳嗽。她用拐杖敲打著炕邊沿,憤懣地說,“雙連啊雙連,解放軍同志叫你幫忙,是為你積德呢,你咋趕人家走?你看人家小戰(zhàn)士比你小好多,都在為國家做事了?!?/p>

      又說,“你再看看你,過得叫啥日子,連個熱炕都燒不起。你臊不臊?你這把年紀讓狗活了嗎?俺屯上還有哪戶人家像俺家這樣破敗光景,你爹在地下要知道你把光景過成這般,怕他會掀了身上的泥土,跑回家敲斷你骨頭?!闭f著竟嗚嗚地哭了起來。

      王德貴趕緊扶了老人家坐炕上。

      連又連在倆人面前不停地來回走動著。

      突然,他停在王德貴面前,“當兵的,你要向俺保證,可不準賣了俺?!?/p>

      王德貴差點蹦了起來,沒想到自己瞎打瞎撞竟撞了個正著,找對地方了。他認真地對連雙連說,“連大哥放心,我以軍人的名義保證,絕不出賣你?!?/p>

      連雙連這才停下了晃蕩的雙腳,帶著詭秘的神色說,“昨天傍晚時分,小菜籽屯的胡三能找到我,也就是離咱屯往東二三里的那個只有七八戶人家的小屯?!?/p>

      連雙連頓了頓,靠近了王德貴,又說,“胡三能讓我陪他去趟尖坡黑森林,運一袋糧食。說是事成后五五分成。我才不上他鬼當,黑森林離咱屯二十多里地,狼熊出沒,再說又是大雪封道,為一袋糧食丟了小命多劃不來?!?/p>

      王德貴著急地問,“那糧食還沒運回來?”

      連雙連笑了,“你真是傻大兵,我不陪他去,胡三能就不能再找其他人了?”

      連雙連母親聽出了道道,她又用拐杖敲了敲床沿,伸過脖子,“雙連呀,兒呀,咱做人不能昧著良心,你可不能瞎說八道呀,胡三能在近鄉(xiāng)可沒有壞名聲?!?/p>

      連雙連白了他母親一眼,說,“你知道啥?胡三能親口告訴我的,他去尖坡幫著鐵路搶險,在貨車邊出恭,發(fā)現(xiàn)貨車上裝著糧食,順手牽羊就拉了一袋藏黑森林雪地里了。”

      順手牽羊?王德貴納悶了,明明糧食是裝在貨車上,怎么就可以順手牽羊了。

      連雙連聳聳肩,“俺們這疙瘩好多老百姓有這個德性,俺平日也有這個德性?!庇执沽艘幌卵燮?,“順手牽羊怎么能算偷,況且糧食又是國家的……壩上的二奎他們一伙都干扒車行盜呢?!?/p>

      王德貴糾正,“國家的糧食更不能順手牽羊啊?!?/p>

      連雙連狡辯,“國家糧食不就是大家的嗎,”

      還想說什么。連雙連母親著急,“還在貧嘴,趕緊了,帶解放軍同志去找糧食?!?/p>

      連雙連雙手插進袖筒,一口拒絕,“俺才不去呢,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俺又不是干部,你讓解放軍大兵去找俺又俠叔,他是治保主任。”

      王德貴想,也是,既然糧食有了下落,就不愁找不到,別為難了連雙連跟鄉(xiāng)鄰日后相處。他向連雙連母子告別。

      出了屋,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拐進連雙連母親住的灶間,從內(nèi)衣里掏出出發(fā)前向連隊司務上借的五百塊錢,點出兩百塊壓在老人家剛才喝藥的碗下。

      十二

      宣布對下士王德貴的記過處分決定是在南方的叫白川州的鐵路貨運站。離它不到三里地就是白川州列車客運站,兩年前,王德貴就是從這里登上軍列,走進部隊這所大學校的。

      處分決定是吳干事從農(nóng)場趕來宣布的。按理吳干事是不過來的??墒遣贿^來不行,張慶祥電話里說的很著急,王德貴在北方一個叫尖坡的狼熊出沒的黑森林,私自跳下火車,找一袋丟失的糧食。

      一袋糧食事小,一個戰(zhàn)士安??刹皇切∈?。部隊立即與駐地武裝部取得聯(lián)系,請求幫助尋找一個叫王德貴的戰(zhàn)士。

      找到了,又讓他溜了。

      農(nóng)場場部決定讓吳干事趕赴尖坡協(xié)助地方查找王德貴,同時,也給擅自離隊的王德貴,帶來了記過處分的決定。

      吳干事趕到尖坡時,王德貴已經(jīng)從胡三能手中取到糧食,正準備趕上他的押運隊伍。

      現(xiàn)在,國家糧食已經(jīng)送達目的地,支援遭遇特大洪水災難的白川州災區(qū)人民。王德貴做夢也想不到,原來他們押運的糧食去往的國家就是自己的家鄉(xiāng)。

      糧食已經(jīng)交接,一袋不少,正由家鄉(xiāng)人民從貨運車廂,被一袋袋裝上??空九_的卡車。王德貴找回的那一袋糧食也裝上了卡車。

      押運員正準備返回連隊,返回農(nóng)場。突然,王德貴轉(zhuǎn)過身,立正,挺胸,收腹,緩緩地舉起右臂,莊嚴地向貨列上的國家糧食敬了個標準的軍禮。放下手臂時,他喉頭發(fā)哽,兩顆黃豆般的淚珠滾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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