楷珊
20世紀(jì)60年代末,我在西北的農(nóng)村插隊,那里有一個治沙林場,我在那個林場當(dāng)了幾年林業(yè)工人。林場的每頓飯都是一碗小米和鹽腌的沙蔥,沒一點兒油水。林場的老職工家家戶戶都養(yǎng)雞,時不時煮個雞蛋解饞。我也學(xué)著在自己住的場部辦公室院子里壘了個雞窩。雞不用喂食,和別人家一樣放養(yǎng),只需每天早起放出,晚上圈回即可。
好不容易有了雞蛋吃,誰知狐貍沖著我的雞來了。一天早上,我見窩門前散落許多五瓣梅花狀的爪印,不好,狐貍來過了。果然雞窩的門開了一條縫兒,清點后發(fā)現(xiàn)雞窩里少了一只雞。
這下,我便與孤貍結(jié)了仇,就借護(hù)林之名到林子里尋找它們。我畫了一張分布圖,方圓幾十里的林區(qū)被劃成幾十個小方塊,搜索一個劃掉一個,我就不信找不到狐貍。誰知連十分之一的地方都沒搜索完,忽然刮起了大風(fēng),一夜之間整個沙漠林帶變得混沌不堪,我做的那些標(biāo)志早被刮得無影無蹤了。我只好消極防御,把雞窩門堵得再嚴(yán)實些。
誰知沒過幾天,雞窩里的雞又少了兩只。盡管我十分不愿意殺掉母雞,但總比都喂了狐貍好,我把剩下的幾只雞都宰掉,燉了吃掉。
燉雞的滋味回味了好些日子,三只雞拖拖拉拉吃了很長時間。一天,林場拉水的老驢不知怎么突然死了。沙漠地帶水是生命線,驢死后雖不至于斷水,但總會有很多不方便??纱蠹叶枷襁^年一樣高興,剝驢皮,割驢肉,剁驢骨頭,忙得興高采烈,根本沒人考慮明天的水怎么拉回來。
第二天去護(hù)林,我挑了一塊最好的驢肉放到挎包里,走向了林帶深處。有了驢肉陪伴,我的情緒比哪一天都好。
忽然,從對面沙梁上蹣跚著下來一只狐貍。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它,越來越近,狐貍也看到了我,但并不躲避,一步一陷地向我走來,到了我所在的沙丘下,它停住不動了。風(fēng)吹起了它那蓬松細(xì)軟的狐毛,黃里透著紅,兩只眼露著兇光,看樣子是一只雄狐。
我與這只狐貍對視著,并未主動進(jìn)攻,對峙了幾分鐘,忽見它猛地轉(zhuǎn)過身子,一躥一躥地爬上了沙丘,其間不時地回頭張望。我覺得奇怪,回身一看,啊,我的黃挎包不見了,那里有我的驢肉。原來一只稍小的紅毛狐貍用嘴叼著我的包,側(cè)著身子從沙丘下往上飛快地跑著。在離我有三四百米遠(yuǎn)的一座沙丘上,兩只狐貍歡快地撕咬著,戲耍著分享我沒舍得吃的驢肉。我咽了幾口唾沫,沖著它們大罵……
有一天晚上,在睡覺時,我聽到爪子撓門的聲音,隔了一會兒又是幾下,我悄悄下了床。打開門一看,什么也沒有,往遠(yuǎn)處尋找,見場部大門口蹲著一只公狐貍。它跑來干什么?我心里不禁一陣發(fā)毛。
“嗚……哇……”突然,從澇池那邊傳來像嬰兒的哭啼聲,在這深夜荒漠中格外刺耳。我把宿舍的鎬把握在手里,警覺地走到澇池邊上,見里面最下層的土臺上來回奔跑著另一只狐貍,是那只母的。它幾次跳起來想爬到第二層臺上,都是稍差那么一點點,只抓得土塊“嘩啦嘩啦”往下掉,那只公狐貍在離我十幾步遠(yuǎn)的地方低頭沖池下的母狐貍叫著。
我順著澇池東北角上的抽水鐵管慢慢往下出溜。心想,這次看你還能往哪兒跑!
誰知,還沒等我出溜到最下一層,只聽“嗖”的一聲,有兩只爪子搭在了我的后脖頸上,沒等我做出反應(yīng),狐貍兩只后爪在我腰上一蹬,那只母狐已躍上了第二層土臺,它又猛躥了幾次,再躍上第三層,就可以逃脫了。
可是,母狐一次比一次跳得低,最后實在蹦不動了,“呼呼”地喘著氣,無力地趴了下來。
我慢慢蹭過去,猛地一跳,抓住了母狐的一只爪子,然后把它舉過頭頂。這只狐貍肯定明白了我的打算,掙扎了幾下無效,便哀號起來。
因為舉高了,月光正照著它的眼睛,那眼神里沒有乞憐,而是一種寧死不屈。我的手忽然感到了它的肚子一陣蠕動,我不覺一驚,這是一只懷了胎的母狐。它是為了肚子里的小狐貍才來找水喝──陷入絕境的。
我有些可憐它了,把母狐繞在了脖子上,它老老實實地蜷曲起來,我順著抽水鐵管往上爬。到了澇池頂上,它輕輕地跳了下來,那只公狐忙跑過來,圍著它轉(zhuǎn)了幾圈,不時地沖我齜齜牙。
過了一會兒,母狐恢復(fù)了體力,渾身一抖,在公狐的簇?fù)硐峦衬钐幦チ恕?/p>
一年后,因為回鄉(xiāng)指標(biāo)的事情,我連夜出發(fā),步行到縣上去爭取。當(dāng)時,我拿上些干糧,挑了一根合手的鎬把,就著星光出發(fā)了。
沙漠里常有當(dāng)?shù)厝送谙伦近S羊、野駱駝的陷阱,有的陷阱兩三年也陷不住個獵物,而為防止人誤入陷阱的標(biāo)志早被大風(fēng)刮沒了,像我這樣深更半夜的行走是很危險的。
大約走了兩個小時,已走到沙漠中部,再走一半兒,就會走出沙漠了。正走著,我只覺身子往后一仰,“咕咚”一聲,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我就一屁股坐在了摸不到四邊的陷阱里。
陷阱深有一丈多,阱口依稀可以望見天空中一眨一眨的星星,等回過神兒來,我開始害怕了。
我向陷阱的四壁摸去,四壁是柳條編的護(hù)墻,柳條有拇指粗細(xì),我根本抓撓不動。我試著往上跳,直到跳出一身大汗,還是一點兒可能都沒有,最后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喘著粗氣。
忽然,洞口映出一對尖尖翹起的小耳朵,啊,是那對狐貍來了,公狐低聲地吠起來,在與我打招呼呢。我站起身向它們招手,公狐伸進(jìn)頭聞了聞,估計是從氣味上分辨出了我,腰一躬,跳到了我的肩上。我忙把它抱到了懷里,它伸出舌頭在我臉上輕輕舔著,我的眼淚早已成串地流下來……
過了好一陣子,我摸黑從書包里取出紙筆,在紙上寫了“救命”兩個大大的字,簽上我的名字。我把寫好的字條塞進(jìn)帽子里,示意狐貍把帽子叼起來,然后把狐貍托出洞口。
迷迷糊糊之中,我在陷阱里睡著了。一陣狗叫聲把我從昏睡中吵醒,此時天已大亮。上面有人問:“坑里有人嗎?”我一聽是老鞏頭的聲音,忙答道:“有,老鞏大哥,是我呀!”老鞏頭笑了:“你怎么陷到這阱里了?”隨著話音,一根粗麻繩從洞口垂了下來。
原來老鞏早上起床的時候,見我宿舍門前地上扔著我的帽子,他撿起來翻出了我寫的字條,忙向場長報告我出事了。不久,他們就尋到了我走向沙漠的腳印……
選自《絕妙小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