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
在三姑奶22歲那年,她被 人騙到福建嫁人成了家。16年前, 我83歲的三姑奶從福建回來, 與她闊別多年的老家相見。那天, 瘦小的三姑奶掙脫開晚輩的攙 扶,在老宅門前一頭磕地,望著 天空中一團團棉花似的白云,喃 喃自語:“沒變,沒變……”后 來我們才明白,三姑奶固執(zhí)地認 為,她離家那天天空的白云,與 61年后見到的白云一模一樣。
有天我爸摩挲著一本發(fā)黃卷 邊的筆記本,那上面清清楚楚地 記載著祖輩親人們的生日卒日。 每到一些逝去親人們的生日卒 日,他就親自用毛筆在冥錢包上 鄭重寫下繁體字,和我媽一前一 后去郊外荒野上燒掉,一筆一筆 地給遠去的親人們“匯款”。我 爸這樣做了以后,心里才感覺安 穩(wěn)了許多。
3年前的一天,我回爸媽的 家,爸把那本相當于家族檔案的 筆記本交到我手上,有一種托付 重大責任的神情。爸扭了扭有些 酸疼的脖子,緩緩站起身,對我語氣凝重地交代:“我人也老了, 眼睛也花了,我肯定是要死的, 這個本本,就放在你那里吧,你 一定要傳給你的子子孫孫丨”我 看見,爸渾濁的眼里有淚花閃動。 爸還藏有一本家里的老影簿,里 面收藏有他與我媽結(jié)婚時、我與 妹妹童年時的一些黑白老照片。 影簿里面還有我爺爺?shù)奈ㄒ坏漠?像,是請村里的一個農(nóng)民“畫家” 描摹的。
前年,我爸患病,在醫(yī)院里 一連住了8個月。病室里的日光 燈照著蒼白墻壁,滿屋子里彌漫 著藥水味,我爸整夜整夜睡不著 覺。有天晚上他迷迷糊糊醒來, 對在一旁的我媽大聲喊:“把鹽 罐拿來丨”原來是我爸夢見我媽 在家里給他煮了一碗面條,但他 咂巴著嘴,感覺嘴里寡淡無味, 忍不住翻身喊我媽加點鹽。我爸 出院那天,搖晃著身體去開了家 里的門,他一把抱住門框哆嗦著, 是哭了。那天在家里,我媽為我 爸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煮一碗面 條。
有天我同來自東北的詩人老 柏探討,說一個人生活在一個地 方,要多久才能在心里把它認領(lǐng) 成故鄉(xiāng)。老柏想了想說,只要這 個地方有一個他心里覺得熱乎乎 的家就行。我就突然明白,所謂 的故鄉(xiāng),其實一直在跟隨著我們 的身體移動奔赴著,你愿意把它 放在心里的話,它就一直存在。
一個家對于一個人,多么具 有偶然性,如一只高飛的鳥,突 然松開嘴,把嘴里銜著的樹種子 跌落在大地,種子由此生長為一 棵樹的地方便是家。何以為家? 具體到人世的煙火里,我在都市 里的家,就是門前排著的整齊拖 鞋,廚房里憨態(tài)十足的泡菜壇 子,盥洗室里親密相擁的牙膏牙 刷……
一個家的味道,就在房子的 墻壁里,也滲透了親人們的獨特 氣息。每逢搬到一座新房子里, 我起初總不習慣,感覺沒有漫長 日子里煙熏火燎的氣息。記得有 天晚上我獨自徘徊到賣掉的老房 子門前,聽見買了我房子的女主 人正對丈夫大發(fā)脾氣:“滾丨” 男人開了門,與我迎頭相撞,“滾 回來丨”里面的女人又一聲吆喝。 男人沖我一笑,吐了吐舌頭,又 乖乖地回屋了。天下的家,不就 是這樣的嗎?爭爭吵吵后又重歸 于好,磕磕姅姅后又相攜相扶, 相親相愛地在同一屋檐下過著五 味俱全的日子,有時遇到內(nèi)心的 懸崖,也是在屋頂下臨淵而立。
天下之大,何以為家?家就 是在靈魂里,你一生都離不開的 地方。即使你在遠方,它也星辰 一樣閃爍,召喚你回去。
(編輯 花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