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守濤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這一點,對于所謂的“完人”曾國藩來說,同樣是適用的。
拿立言方面來說,雖然曾國藩所著的《曾國藩日記》《曾國藩家書》流傳至今,但這些著作只是他“順手牽羊”而已,他并未著有多少國學經(jīng)典。
曾國藩早年的志向其實是文章報國,如他在1840年6月7日的日記中所言:“談能日日用功有常,則可以保身體,可以自立,可以仰事儲蓄,可以借福,不使祖宗積累自我一人享受而盡,可以無愧詞臣,尚能以文章報國?!贝撕?,他也一直堅持讀書、作文,鉆研、踐行文章“義理、考據(jù)、辭章、經(jīng)濟”之道。
但曾國藩始終不滿意自己的學問、文章,在日記中經(jīng)常自責。如他1841年在自己30歲生日時感慨地寫道:“聰明日減,學業(yè)無成,可勝慨哉”;20年后,他在1861年的日記中回顧往事寫道:“余志學有年,而因循悠忽,回思十五年前之志識,今依然故我也,為之悚惕無已”;去世前一年,他回顧一生感嘆地寫道:“念此生學問、文章,一無所成,愧悔無已……”
這些自責當然有曾國藩的謙虛所在,但客觀而言,曾國藩雖也有高深學問但恐怕難以稱為國學大師,比肩他同代的倭仁、王闿運都難,至于文章水平雖傳承桐城派,但恐怕也比不上前輩方苞、姚鼐。曾國藩雖然也著有《求闕齋文集》《詩集》《讀書錄》《日記》《奏議》《家書》《家訓》《經(jīng)史百家雜鈔》等十幾本書,但真正流傳風行的則是《日記》《家書》等“成功學”作品而非其國學著作。曾國藩更沒有像創(chuàng)建心學的王陽明那樣開宗立派,形成自己完整、獨立的理論、思想體系,所以他頂多只能稱為半個“圣人”。這主要與曾國藩的天資和環(huán)境有關,曾國藩天資一般甚至有些笨,而后半生又陷入戎馬生涯,沒有足夠的時間和機遇“悟道”、修學。
在齊家方面,雖然曾國藩弟弟、兒子、后代都足以讓他欣慰,但有一個很大的缺憾則為其女兒,他的女兒大多遇人不淑、命運多舛,而這與曾國藩脫不了干系。
曾國藩長女曾紀靜嫁給了翰林院同事袁漱六兒子袁榆生,“漱六尚有品學,其子亦聰明伶俐。與之結姻,諒無不可”??烧l也沒想到,長大后的袁榆生成了花花公子,放蕩飲酒、負債累累,把父親一生藏書都賣了,且“未婚而先娶妾”?;楹?,袁榆生繼續(xù)拈花惹草,冷淡妻子,甚至仗著曾國藩女婿的身份橫行霸道,大肆嫖娼,氣得曾國藩與他斷絕關系,也氣得曾紀靜生大病抑郁而終,年僅29歲。
二女兒曾紀耀非常賢惠,甚至曾割肉給病危的曾國藩當藥吃,但卻有一個脾氣暴躁、經(jīng)常家暴的丈夫,而逆來順受、“抑郁終身”“ 無人生之歡”,和大姐一樣沒有生育、紅顏薄命。三女兒曾紀琛的公公是湘軍名將羅澤南,但她丈夫羅允吉卻“性情乖戾”,品行不端,她婆婆則“性頗悍厲”、極難伺候。四女兒曾紀純倒是嫁了個舉案齊眉、互相恩愛的丈夫,可惜結婚三年丈夫便病逝,自己也因獨自撫養(yǎng)兩個幼子積勞成疾而早逝。只有最小的女兒曾紀芬嫁對了人,丈夫對她很好且后來官至巡撫,自己也得享高壽。
曾國藩這些女兒的命運多由他一手造就。如他前面的幾個女婿多是他從小選定的豪門子弟,卻不料長大后驕縱、暴躁,只有小女兒曾紀芬是長大后才給她選的丈夫;再比如,他大女兒、三女兒受不了丈夫虐待想回娘家待著,卻被堅守理學的曾國藩送回婆家“耐勞忍氣”、恪守婦道,最終導致抑郁而終。只是曾國藩可能并不認為自己有錯,“綱常”在他心中要比自己骨肉還重要。
“壽則多辱”,深悟謙退之道的曾國藩在平定太平天國運動后雖也主動裁軍,可惜并未功成身退,而因此引來了自己“晚節(jié)不?!薄?/p>
第一個恥辱是曾國藩剿捻不力而被李鴻章接替,而李鴻章很快就剿滅了捻軍。雖然李鴻章是曾國藩的學生,雖然李鴻章剿滅捻軍也基本采用了曾國藩原來的方略,但“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曾國藩內(nèi)心肯定也有失落和羞恥。
第二個恥辱則是天津教案。1870年6月,有個叫武蘭珍的人因為被民眾懷疑與兒童失蹤綁架有關而被送到官府,他在口供中牽連到教民及望海樓天主堂。第二天,千余民眾包圍了教堂,并打死法國駐天津領事豐大業(yè)及其秘書西門,之后又殺死了18名外國人和30多名中國教徒,還焚毀了望海樓天主堂、仁慈堂、法國領事館及當?shù)仄渌?座基督教堂。處理此案的直隸總督曾國藩調(diào)查后認為育嬰堂并無誘拐傷害孩童之事,并應法國要求,商議決定處死為首殺人的20人,充軍流放25人,將天津知府張光藻、知縣劉杰革職充軍,賠償外國人的損失46萬兩銀,再派特使去法國道歉。沒想到,這個決定遭到全國痛罵,曾國藩為此身敗名裂,“外慚清議,內(nèi)疚神明,忍心害理,悔恨之至,萃六州之鐵不能鑄此一錯”。
從此,曾國藩身心俱垮、抑郁萬分,兩年后便離開了人世。在去世前四天的日記中,曾國藩概括自己一生寫道:“通籍三十余年,官至極品而學業(yè)一無所成,德行一無許可,老大徒傷,不勝悚惶慚赧。”這句話透露出曾國藩內(nèi)心無限悲涼,“晚節(jié)不保”的曾國藩最終幾乎否定了自己的一生。
其實,曾國藩最大的“不完美”不是他所說的“學業(yè)一無所成,德行一無許可”,而是號稱“中興第一名臣”的曾國藩努力一生的清朝中興事業(yè)不過曇花一現(xiàn),如李鴻章所言恐怕只是“裱糊”而已。
曾國藩對此也略有所感,通過他與心腹趙烈文的幾次談話可知。1867年6月20日,曾國藩對趙烈文憂心忡忡地說:“得京中來人所說,云都門氣象甚惡,明火執(zhí)仗之案時出,而市肆乞丐成群,甚至婦女亦裸身無褲。民窮財盡,恐有異變,奈何?”趙烈文直接回答說:“以烈度之,異日之禍,必先根本顛仆,而后方州無主,人自為政,殆不出五十年矣。” 半個月后,趙烈文更是指出“中興”之不可能在于:“而中興氣象,第一貴政地有人,奄奄不改,欲以措施一二之偶當,默運天心,未必其然也?!?/p>
對于這番驚天言論,曾國藩剛開始不以為然,直到他擔任直隸總督見到慈禧太后、同治皇帝和恭親王、文祥、寶鋆等軍機大臣及明了全國形勢后,才不得不承認清朝大勢已去、無可救藥,“吏治風俗頹壞已極,官則出息毫無……余一籌莫展”!
果然如趙烈文所言,不出五十年,清朝滅亡了。更吊詭的在于,是曾國藩創(chuàng)建湘軍平定太平天國運動救了清朝,也是他創(chuàng)建湘軍導致從此武裝私有、地方做大、中央權威喪失而致使清朝最終滅亡。
曾國藩早年非常自負,相信事在人為,中年后認為“凡富貴功名,皆有命定,半由人力,半由天事”,晚年則“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v觀曾國藩的一生,他盡力做到了儒家理想中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不愧為晚清第一人,但個人和國家的命運皆有定數(shù),曾國藩終究不是“完人”,也有不少“敗筆”,更未能力挽狂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