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辭職了

清晨起

早上，站在樓道里等電梯，我有點走神。電梯門打開的一瞬間，我愣住了，住在15層的我的原同事老張和媳婦出現(xiàn)在電梯里，他們倆笑容可掬的，一人手里扶著一個拉桿箱，雄糾糾氣昂昂的感覺。我一時語塞，只叫了一聲“張總”，便擠了進去。電梯關上門繼續(xù)下行。

好久不見老張夫婦了，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我快速調動腦子里的信息，側身看著他們，說了句：“聽說，張總掙大錢去了?！崩蠌堃廊恍Φ煤荛_，大聲說了句：“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媳婦不說話，只張嘴看著老張笑。我也笑了，應了聲：“是啊，一直在國企呆著也沒啥意思。”電梯很快下到了車庫，我先跨了出來，老張和媳婦魚貫而出，看起來行李箱不輕。我側身扭頭和他們邊走邊說：“嫂子送張總去？”媳婦說：“嗯，送他去機場?！闭f話間，老張已經(jīng)先走到車跟前，他迅疾地打開后備箱，邊提起行李箱往進放，邊又大聲說了句“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話音剛落，車后蓋“呯”地一聲瀟灑地扣上了。當時我已經(jīng)走到自己車位跟前，隱約聽到老張的聲音，他已不像是說給我聽。我看著老張箭步竄到駕駛位前開了車門，才移開了視線。

好久沒見到老張了。我怎么也沒想到，快半年了，我和老張竟會以這種方式匆匆見了一面，更令我沒想到的是，老張竟然跟我說了這么一句話。而且，還說了兩遍。“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崩蠌堖@話是說給誰聽呢？這句話，曾經(jīng)因一位女老師而成為全民流行語，但今天，經(jīng)老張的嘴這么一本正經(jīng)地說出來，卻讓我忍俊不禁。

上班路上，我品著這句話，不住地想發(fā)笑。我實在忍不住，就想趕快到單位，把見到老張的情景以及老張跟我講的那句話分享給我認識的所有的人。大家都好久沒見到老張了。老張成了我們一上午的話題?！笆澜缒敲创?，我想去看看?！贝蠹乙埠镁脹]聽到這句話了，如今卻是被老張說出來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交換著對老張和這句話的看法。

“老張還有這心情，看來出去變年輕了?！?/p>

“哎，奔50歲的人了，重新開始，不容易啊?！?/p>

“沒辦法，出去還是掙錢多吧，老張還有個小兒子，姑娘在國外上學也費錢。”

“主要是去年提副處的事兒讓老張?zhí)珱]面子了?！?/p>

“給私企干，錢哪有那么容易掙的？比國企辛苦多了?！?/p>

“在國企吧不辛苦？他的工作就是每天陪領導，也辛苦呢。”

還有人專門問了句：“你說說，見了老張感覺有沒有什么變化？出去半年了?！?/p>

這話倒是提醒了我，我冷靜下來，細細回想了一下老張在電梯里的情形。老張的頭發(fā)不再是大背頭了，應該是理了一個短短的寸頭，還有，他當時應該是穿著一身戶外裝。臉上的胡須倒是刮得干干凈凈的，黝黑的臉上似乎還泛著點青。對了，老張整個人好像瘦了一圈。我這才反應過來，說：“就電梯里打個照面，看得不太確切，但整體感覺是年輕了許多，別說，是有眼前一亮的感覺。對，這就能解釋得通了，為什么一開電梯門，我當時，為什么一下愣住了。老張像是換了個人?！庇腥巳粲兴虻攸c點頭“哦！”有人感嘆一句：“給資本家干，逼著你也得精神了。”

以前，幾乎每個星期天，我都會看到老張，一般都是在我們家屬院里，老張陪著自己六七歲的小兒子。小兒子騎著滑板滿院亂逛，老張坐在健身器材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當然，主要是看著兒子，一臉的幸福，慵懶。偶爾在電梯里碰上時，老張也沒什么正經(jīng)話，最多問一句，你們家老方在不在？有時間，讓他找我下盤棋。

半年，老張真是有了很多的改變。單單是那精氣神就仿佛換了一個人。老張今年49周歲了。我能確切地知道他的年齡，是因為去年老張的被推薦事件。老張在公司的最高職務是總經(jīng)理助理，這個職務他已經(jīng)干了十年了。從我來到這個公司時，也就是公司籌建初期，他就是辦公室主任。過了一兩年，就改叫總經(jīng)理助理，給了一個副總待遇。實際上，工作崗位還是一樣的，也就是辦文辦事，跟著公司總經(jīng)理鞍前馬后地跑。

總經(jīng)理助理這個崗位，說來是很重要的，負責協(xié)調、管理、解決全公司的重要事務，重要到比職權不重的副總經(jīng)理都重要的程度。但是，再上一個臺階，到公司領導層，還是比較難的。因為，公司副處級干部的任命都是上級集團說了算。

就這樣，公司總經(jīng)理換了幾任，老張一直沒有得到提拔。去年春天，老張迎來了一次不錯的機會，這一任總經(jīng)理對老張的工作非常滿意，在公司一年一度推薦副處級干部時，就把老張作為第一人選報了上去。

現(xiàn)在推薦干部，組織程序還是很嚴密的，公司召開職工大會進行實名推薦，完了集中票數(shù)排名后，老張排名第一，而且公司領導也實名推薦了他。老張以絕對優(yōu)勢成為眾望所歸的副處級后備干部，就等上級組織走程序了。所謂程序，無非是政治審查，考核公示，下文任命，大家都覺得，老張這個副處級這回是穩(wěn)穩(wěn)地上了。

既然是十拿九穩(wěn)的事了，大家見了就叫喊著要老張請客。老張一貫隨和，也不虛假客套，就大方地說：“請吧，謝謝弟兄們看得起?！倍艺f到做到，還真就破費了幾次。大家趁機奉承加調侃，說：“還是我們張總好，張總一貫關心群眾生活。”管理辦公室的，不就是吃飯招待的方便一些嗎？更何況，大家這么“張總”“張總”地叫著，老張能不高興嗎！

其實，早在七、八年前，老張就是“張總”了?？偨?jīng)理助理相當于副總，是比一般的中層干部又高一級，別人都叫經(jīng)理、主任的，只有老張這個總經(jīng)理助理，大家得叫“張總”。雖然都是“張總”，但此“張總”已非彼“張總”也！老張馬上要提副處了，又多年離開一線不搞生產，那他自然就是分管經(jīng)營的公司副總經(jīng)理了，這個“張總”，自然不是昔日那個“張總”。一來二去，不管是叫的人還是聽的人，都覺得這個“張總”已經(jīng)和先前有了完全不同的份量。

然而，往往是造化弄人，折騰了幾個月，老張的副處級卻沒被集團批準。原來，集團公司今年新出了規(guī)定，所有副處級干部，年齡到了48周歲，就不再考慮了。而且，這年齡，都是卡著生日，按月算的。你說，巧不巧，這老張的生日偏偏就是4月份的，公司年初推薦時，他的生日還沒過，可到了集團審查的時候，他剛剛超齡了幾天?，F(xiàn)在國企用人就是這樣，有些硬杠杠那是劃死了的，誰也不敢亂動，一動以后就全亂了。就這樣，老張的副處級有理有據(jù)地泡了湯。

那一段時間，請老張喝酒的人又多了起來。人們依舊“張總”“張總”地叫著，甚至，比原先還鄭重其事了起來，叫得又響又亮。只是，再聽著“張總”“張總”的時候，老張卻覺得，怎么聽了快十年的那兩個字就這么的刺耳呢！也有的人，見了老張不知道該叫什么了，還有更多心的人，怕碰上老張尷尬，干脆躲著走。老張私下對要好的哥們說：“我其實真不是什么官迷，要不然的話，這么多年了，跟得領導們這么近，好歹應該也上去了，何用等到現(xiàn)在。可是，如今這么一折騰，大家看你的目光似乎都不一樣了，真還不如當初不被推薦自在點兒呢?！?/p>

更令老張難堪的是，自己這邊超齡了，可公司不能讓這個指標作廢了。于是，公司很快又推薦了另一位年輕人，是一個比老張小10歲的搞生產的業(yè)務骨干。還是那套程序，公司大張旗鼓地開會、投票，這一切還都得老張來組織。老張那個別扭！很快經(jīng)過組織審查，不到年底，這位年輕的副處級干部就經(jīng)過公示、正式任命了。

經(jīng)過這么一出，老張真變了個人，工作能推就推，還總是謙虛地說：“老了，表現(xiàn)機會讓給年輕人吧?！毕眿D急了也說他，何必呢，當初人家推薦，咱就不該答應來。老張就說：“我是不爭不搶，但也還不至于到了這么淡泊的地步。男人嘛，哪個不愛點權勢，再安分的人真能到了有人提拔都能拒絕的程度？”因為老張是公司的元老，公司領導一貫挺照顧他的，這次因為不可抗拒的因素，老張?zhí)岚蔚氖掠洲k得這么尷尬，領導們更是想方設法地給老張?zhí)崦孀印１緛?，公司領導辦公會，總經(jīng)理助理就要參加的。推薦事件過后，更是這樣，凡是公司大大小小的活動，只要公司領導們出席，總經(jīng)理都要邀請老張去。可越是這樣，老張越別扭，沒有那一紙紅紅的任命書，說什么都是假的。

如果說，老張以前不怎么在乎，可經(jīng)過這次幾乎是對自己國企生涯蓋棺定論的風波，卻讓老張動了心。老張確實感到了壓力，方方面面的壓力，年齡的壓力、經(jīng)濟的壓力、面子的壓力。這壓力，壓得老張喘不過氣來了。要說缺錢嗎？老張當了十多年的中層干部了，工資每個月一萬多，一年下來，稅前怎么也領個十五六萬。前幾年，老婆生了二胎，老張直接就讓她辭職休息了。可是，老張現(xiàn)在覺得，掙這點錢似乎也不多，就這么干下去，十年了，多會兒是個頭呀。主要是，年齡已經(jīng)給他敲了警鐘，原來，自己已經(jīng)沒什么奔頭了。老張的心無法平靜了，再沒有了原來勤勤懇懇的態(tài)度，他想休息一段時間，甚至想躲避這個環(huán)境。領導們也理解老張，很快又提拔了一個年輕的辦公室主任，讓老張只留著總經(jīng)理助理的職務，鞍前馬后的工作就讓年輕人干吧。老張工作輕閑了，掙錢也不少，可是，老張還是失落的。

有一次喝了酒，老張跟自己熟悉的乙方談起了這憋屈，談起了在國企呆了20多年的經(jīng)歷，特別是因為一個月之差錯失了提拔機會的懊惱，老張忍不住孩子似的哭了。老張忽然很羨慕在公司做環(huán)保業(yè)務的乙方。想想人家們動輒年薪百萬的，干得好還送股份，年底還有分紅。雖然看著辛苦，但一年掙咱們十年的錢哪。老張想換一換環(huán)境了。

老張要辭職了。其實，老張在協(xié)調管理方面還真是個人才，公司領導也不想讓他走。老張競爭副處失利，公司領導也有點對不住老張似的，只是勸老張要慎重，因為他可真不比小年輕了。但是，老張這回是鐵了心了，他已經(jīng)跟乙方的老板見過面了。這是一家現(xiàn)代化的上市環(huán)保公司，人家看中的是老張這么多年做管理工作的經(jīng)驗，還有系統(tǒng)內的人脈資源，許了老張一個華北分公司高管的職位。雖然，事到臨頭，老張不免又有些猶豫，真的要和國企說再見了嗎？可如果再這么干下去，可真是老了！難道真得在這個崗位上干到退休不成？再過兩年，還能蹦跶？有什么好留戀的呢！有什么好猶豫的呢！走?。。?/p>

我承認，以上只是我的合理推測，反正結果是，以前任勞任怨的是老張，如今，50歲了要辭職的也是老張。今天，是老張辭職半年后我與他的第一次見面。今天，同事們一天的話題都與老張有關。這不，現(xiàn)在還有人在念叨。當然，大家總是想起他說的那句話：“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議論還在繼續(xù)。“我怎么聽著有點夸張和心虛呢？”一位領導都聽說了老張說的話。“我不太懂，難道，老張出去過得也不太如意？”“工作辛苦不用說，只是那有家不能回的苦，就不是一個安逸了大半輩子的人能輕而易舉地適應得了的?！薄斑€好，老張才50歲，按時髦的說法，老張才進入青壯年時期，還有大把大把的時光呢?！薄笆前。偟贸鋈プ咦?，多會兒開始，都不算晚?！薄鞍?，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很無奈。 ”

我聽著這些議論，只默默地為老張祝福，哪怕出去只是喚醒一顆年輕的心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