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關(guān)于一只貓的親情

      2018-07-05 06:34:02趙豐
      大理文化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白貓外婆家舅舅

      ●趙豐

      去碾兒莊的外婆家要趟過一道河,翻過兩面土坡。站在第二面坡的梁上,就能看見外婆家院子的那棵柿子樹了。

      “外婆——”我把兩個手掌聚成喇叭狀,放在嘴邊高喊。外婆聽見我的喊聲,抱著貓走出院子迎接我。是只白色的母貓,皮毛柔滑,眼珠黃亮,像現(xiàn)在小孩們玩的那種跳棋子,也叫彈球。外婆給它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白咪。

      外婆家在碾兒莊的村口,兩間土坯的正房,加上兩間廈房和半圈土墻,圍成一個院子。小時候,我常來外婆家。我就一個舅舅,在省城里工作,家里就只剩下她和外公。外婆住在正房,外公住在廈房。外公愛看書,廈房光線好。晚上睡覺,外公和外婆一人一條炕,井水不犯河水。

      舅舅有許多小時候看過的連環(huán)畫。三國的、梁山的、穆桂英、岳飛、孫悟空、豬八戒……舅舅長大之后,那些連環(huán)畫被裝在一個木箱里,被外婆放在正屋的閣樓上。沿著木梯上去,打開木箱,我就沉浸在畫面中的人物和故事中。

      閣樓上朝南的墻上有一面窗戶,木格的,糊著報紙,被我撕了,透出一大片光亮。

      第一次去外婆家,那只白貓偎在外婆的懷里,用陌生的眼珠兒瞪著我。不知什么時候,它躥上樓蹲在了我的腳邊。我放下連環(huán)畫伸出手掌想撫摸它,它卻伸出—只爪子抓了我—把。那速度極快,給我的手背留下幾道血印。之后,它飛快地順著梯子下了樓。我哭著下樓來,它躲在了外婆的身后。外婆抓著我的手看了看,引我到院子,在地上捏了點黃土撒在我的傷口上。

      外公聽見我的哭聲,打開廈房的門出來。院子的地上是一片白花花的陽光,他的眼皮翻了幾下,卸下眼鏡,看見了趴在房檐下闖了禍的白貓。他踢了貓一腳,惡狠狠地說:“你去死吧!”白貓嚇得躲在外婆的腿后,身子在抖??赐夤M了廈房,外婆悄聲對我說:“娃呀,你別恨貓。貓能逮老鼠,老鼠聽見貓的叫聲,都不敢糟蹋糧食咧。老鼠捉完了,貓就和我作伴,在我懷里跟娃兒一樣。”

      自從抓傷了我后,那只白貓突然對我友好起來。它用鼻子蹭著我的腿,用亮晶晶的眼珠兒看著我。外婆說:別怕別怕,它是要和你交朋友呢。漸漸地,我喜歡上了白貓,敢用手摸它了。那毛好柔軟,錦緞一樣光滑。在我的撫摸下,它顯得無比舒適,尾巴豎起來輕輕晃著,表達它的友好。

      外公1949年前在省教育廳當會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他聽同事說要解散他們這些國民黨的舊職員,二話沒說就背著鋪蓋卷和他的一大捆書回了家,在家鄉(xiāng)的一所中學教了幾年書。再后來,他就老了,回家頤養(yǎng)天年。他喜歡清靜,和外婆很少說話。外婆做了飯端到廈房,他皺起眉頭,愛理不理的。吃完飯,他就躺在廈房的炕上翻那些發(fā)黃的線裝書,看書看累了,就扒拉他的算盤珠兒,噼里啪啦地響。

      外婆喜歡貓,一輩子家里就沒斷過貓,這只白貓是外公從省城回來前養(yǎng)的,那時還是只幼貓。

      外婆告訴我,外公從省城剛回來那陣兒,白貓總是鉆進外公的廈屋,豎起尾巴,希望得到他親熱的撫摸,可是,外公卻惡狠很地用書本驅(qū)趕它。甚至一聽見貓在院子里喵喵地叫,就在他的炕上摔書本。聽見廈房的書本噼里啪啦地響,外婆就輕手輕腳地抱著貓來到大門外。

      “白咪,你不叫喚行不行?”外婆對白貓說。貓能聽懂外婆的話,躺在外婆的膝蓋上,乖乖地一聲不吱。幾天過去,它就再也不敢到廈房去了。一見到我,外婆就嘆息著:唉,就為了一只貓,你外公一天都不給我個好臉。

      外公的前半生很少在家,外婆拉扯大了一雙兒女,料理著家里的一切,理所當然的就是家長。外公回來了,整天看她這兒那兒都不順眼,尤其是見不得她在家里養(yǎng)貓,常常對著外婆和白貓翻白眼。白天,白貓大多時間是張開身子、敞著肚皮在房檐下的柴草堆上睡覺,外公就陰沉著臉罵它:懶貨!貓喜歡干凈,一睡醒來就用舌頭舔自己身上的毛,用前爪擦擦胡子,招惹得外公又是一句臭罵:妖精貨!

      聽外婆說,外公剛回來那會兒,聽見外公扒拉算盤珠兒的聲音,白貓就好奇地躥上廈房的窗臺,趴在窗戶上往里邊看。一聽見窗子外邊有動靜,外公就停止了撥算盤,臉貼著窗戶對白貓惡目相視,貓也弓起腰,毛發(fā)直立,在窗臺上磨著爪子與他對峙。廈房的窗戶內(nèi)外,外公消瘦的臉龐與貓的圓臉形成強烈的反差。

      冷不防,外公就照著貓的臉吐出一口痰來。

      白貓當然是有心思的。它明白外公不喜歡它,一看見外公從廈房出來,用鄙夷的目光瞪著它,便膽顫心驚,如臨大敵,灰溜溜地夾起尾巴。如果外婆不在家,它就哧溜一下上了院子的柿子樹;外婆要是在家,它就鉆進正屋。

      在這個屋里,白貓始終與外婆在同一條戰(zhàn)線,這讓外公感到孤立。

      外婆在白貓的脖子上掛了一個黃色的小鈴鐺,用紅色絲線拴著的,紅黃相間,搭配在白色的貓身上,很好看。貓一跑起來,小鈴鐺就叮鈴叮鈴地響。那樣招搖的聲音,外公很不喜歡,常常就皺起眉頭用手捂住耳朵拒絕它的響聲。外婆無奈,只好做出妥協(xié),把那個鈴鐺從白貓的脖子上取下來。外婆說,那個鈴鐺是她的母親傳給她的,銅做的,能辟邪。

      外公極少和我說話,記憶里,他對我說的話就這么兩句:“來啦”,“走呀”。我被白貓抓傷了,讓外公看到了他和外婆對弈的轉(zhuǎn)機,于是動了心思,想把我拉到他這條戰(zhàn)線上來。那些日子,外公給我買好吃的好玩的,買新出的連環(huán)畫,還買過一支鋼筆。但我只是心安理得地接受,從來就沒有猜出外公的心思。外公是那種心里的話從不外露的人。那時的我,并不具備讀懂人心的智慧。

      想起來了,我還讓外公給我買過一個小皮球,他以為是我要玩,卻沒有料到我是讓貓玩的。貓用爪子撥弄著皮球,看著它旋轉(zhuǎn),又伸出爪子把皮球推出好遠,箭一般追過去抱在懷里。好多日子,它什么也不做,就和皮球玩。一邊玩,一邊發(fā)出嘰里咕嚕的快樂聲。外婆看貓玩得高興,也喜滋滋地跟在貓的身后,不過她纏著小腳,攆不上貓。有時,貓會把皮球推到我的腳邊,邀我與它一起玩。它掀過來,我推過去,它高興得尾巴像旗子似的,在陽光下?lián)u擺。

      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我的行為令外公失望至極。他長嘆一聲,放棄了對我的拉攏和利誘,對我又不冷不熱起來。

      幾天后,白貓就再也找不到它的皮球了。

      外婆那時少說也有六十歲了。做飯,洗衣,掃院,喂雞,紡線,捶布……忙完家里的話,外婆耐不得寂寞,就和她的貓玩。貓比外公強,一見外婆進屋就“喵兒——”一聲摟住外婆的腿。外婆彎下腰抱它起身,一手往下捋著貓身上的毛發(fā),甜蜜地叫著它:“白咪,我的白咪……”外婆做活顧不上它時,它就臥在外婆身旁。偶爾,它晶亮的眼珠與外婆的目光就銜接在了一起。

      家里的老鼠捉完了,白貓就到街坊鄰居家捉老鼠,半夜一回來就鉆進外婆的被窩。白貓沒回來,外婆就睡不著,一次次地抬頭朝正屋的門檻下望。在我的記憶里,正屋的門檻是從來沒有安插過的,這就為貓的出入留下了自由的通道。

      在外婆的內(nèi)心世界里,白貓是她的精神支撐。每當在外公那里受了委屈,或者在外面受了什么人的氣,她就抱著貓和它說話,掏掏心窩里的怨氣??匆娡馄懦蠲伎嗄樀臉幼?,白貓就像個懂事的孩子依偎在她的懷里。貓和外婆仿佛有著某種心靈的溝通,外婆在訴說著,它就輕柔地“喵兒——喵兒——”叫著,撫慰著外婆受傷的心。

      我常在外婆家過夜,睡在外婆的炕上。有時半夜被尿憋醒,就看見外婆和貓抱在一起的睡姿。貓蜷縮在外婆的懷里神態(tài)安詳,外婆擁抱著貓,微笑著雙眸攏合。外婆和貓睡覺時達到了一個契約:貓的一只爪被外婆握在手心,貓的尾巴環(huán)繞著外婆的胳膊,溫情脈脈地纏綿著。

      每當看見這樣的畫面,我幼小的心靈里,總是彌漫著一種溫馨。惟有在外婆的懷里,它才擁有著高貴的睡態(tài),安詳?shù)爻两跓o窮無盡的夢境之中。

      后來,翻開18世紀法國博物學家布封的《動物素描》,看到里面對貓的描寫:“它們的睡眠是輕微的。它們不熟睡,卻裝出熟睡的樣子?!泵腿挥X悟,那只白貓在外婆懷里安詳?shù)乃瘧B(tài),是偽裝的。

      因了這只貓,外公想著法子和外婆斗。屋里的老鼠捉完了,甚至連鄰居家也沒有了老鼠的影蹤,貓肚子餓了,就要吃食。外婆用一個瓷碗給白貓做了個食盆,放在正屋房檐下躺倒著的門檻上。外婆發(fā)現(xiàn),隔不了幾天那只瓷碗就不見了,她四下里尋找,不是藏在院子的柴草下,就是被扔在了老屋墻外的臭水溝里。不用猜,外婆就知道是外公干的。

      外婆愛干凈,隔幾天就用她梳頭的木梳梳理白貓身上的毛,外公隔窗看著,氣得咬牙切齒。外婆常常發(fā)現(xiàn)剛梳過毛發(fā)的貓身上總是沾著臟污的東西。有一次,她眼睜睜看著外公把他吃下的剩飯潑向了正在院子睡覺的貓身上。外婆無奈地說:“白咪啊,你上輩子欠了那個老東西多少債?他這樣作踐你?”我看見了,外婆在給貓擦著身上的剩飯時,眼角流出了淚水。

      因為一只貓,他們彼此撕裂著對方的心靈。

      小學六年級那個暑假,我在外婆家住了好多日子,看完了閣樓上木箱子里的那些連環(huán)畫。那段日子,外公病了,舅舅接他去省城看病,我進到廈房翻看外公的書,才知道外公看的書名:《論語》《孟子》《周禮》《禮儀》……都是橫排的繁體字,我認不出幾個。再說了,上面沒有一幅畫,我不喜歡。

      外公不在家的那些日子,白貓幾乎整天就鉆在廈房里,嗅嗅床頭的那些線裝書,用爪子上上下下?lián)軇铀惚P珠兒。它在探究那些書和那把算盤怎么就迷上了外公,從而讓外公從骨子里討厭它。

      有時,白貓就舒展開身子,躺在外公的被子上。它在感受外公留下的氣息,并把自己的氣息留給外公,渴望外公回來后睡覺時能感受到它的氣息,從而喜歡它,愛它。它在閉目沉思:我怎樣做,才能討得這個瘦老頭的歡喜呢?

      人的許多事,它是永遠琢磨不透的。

      舅舅把外公從省城送回來,沒落腳就走了。他總是忙,不知在忙什么。外公的氣色明顯比得病前好多了,天氣好時,他從廈房搬一個小凳出來,伸伸懶腰,打一個響亮的噴嚏,然后戴上眼鏡坐在小凳上看書。“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外公突然高聲朗誦起來,搖頭晃腦的樣子嚇了我一跳,白貓臥在正屋的門口,聽見外公的聲音,渾身發(fā)抖起來。也許,它從來沒有見過外公這副樣子。在它的思維里,外公怕是發(fā)瘋了。

      外婆正在做飯,突然聽見了外公惡狠狠的讀書聲。她怕外公嚇著了貓,系著圍腰從灶房出來,把貓抱回屋子。

      看著外婆抱貓進了正屋,外公又發(fā)出一句: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

      說完,他搬著小凳回到了廈房,門砰地一聲關(guān)閉了。廈房里,傳出來算盤珠兒噼里啪啦的響聲。

      外公常常會隔窗看我。夏日里,我在院子里養(yǎng)了一只綠板子螞蚱,螞蚱關(guān)在我親手編織的螞蚱籠里,我正在給它喂著采回來的北瓜花,猛一揚頭,看見廈房窗戶后一雙瞇縫著的眼睛。在我的目光與它對峙的剎那間,那雙眼睛就消失了,只留下一格格空洞的窗。在我少年的心靈里,盛滿了外公的陰郁。好多日子,我都沒有去外婆家。

      冬日里的一天,母親說外婆家的貓病了,外婆叫人捎話叫我去她家。

      一進外婆家的院子,鋪滿陽光的地上躺著那只貓。光滑柔軟的白毛沾滿泥巴,曾經(jīng)黃亮的眼珠兒黯然無神。我的心跳了下,它果然生病了。聽見我的腳步聲,它翻了翻眼皮,細細地咪了聲。

      外公的門依然緊緊關(guān)閉。走進正屋,外婆躺在炕上睡覺。我問外婆貓咋了,外婆坐起來說起貓得病的緣由。白貓發(fā)情了,整天出去尋公貓騷情,有時整晚上都不回來。那天晚上,它站在墻頭上叫春,勾引來村子的公貓們爭相躥上墻頭,院子里一片淫蕩之音。外公瘋了似地操起鐵锨滿院子攆貓。第二天一起來,外公用條麻袋把白貓裝起來吊在院子的包谷架上。外婆不敢阻攔。外公手里拿根棍子,貓在麻袋里叫喚一聲,他拿棍兒狠勁敲一下,一邊敲,一邊還說著外婆聽不懂的話,直到貓在麻袋里沒了聲息他才住手。

      “你外公呀,一輩子從來就沒有那樣囂張過!他是中了邪了,都是那些書給害的!一看見他搬個凳兒出來,我就惡心想吐!頭像個撥浪鼓搖來晃去,哼哼唧唧的,像個妖精在叫喚!要不是那天你舅和你妗子回來,這貓就被你外公整死了!天啊,你想讓貓死,一镢頭不就砸死了,那樣作踐一只六畜!”

      “趁著你外公出門轉(zhuǎn)悠去了,我解開麻袋,可憐的貓就剩下一口氣了。我的天啊,這是造了哪門子孽了?!蓖馄耪f著說著就用袖子擦著眼淚。

      白貓并沒有死,不過似乎神經(jīng)出了點問題。

      外婆下了炕,走出正屋抱起院子地上的白貓繼續(xù)訴說著:被外公折磨后,它站不起來了,拖著被打壞的腿在地上繞圈圈,給它喂食它不吃,卻在食盆的四周用爪子亂扒。它的眼窩也好像也有了毛病,歪著頭滿屋子亂撲。一聽見外公開門,它就撒尿。還落了個毛病,專愛朝茅房等臟地方鉆。

      去年春天,在一個百無聊賴的日子里,我在網(wǎng)上瀏覽,忽然點擊到一個關(guān)于貓的疾病的條目:貓有一種奇怪的神經(jīng)性疾病,被稱作大腦前庭綜合癥,發(fā)病時,貓身體會歪向一側(cè),有時還會伴有眼睛的急速眨動,這是一種影響成年貓的急癥,多發(fā)于夏季。病因至今不為人知,但大多數(shù)患貓會在2至4周內(nèi)未經(jīng)過治療的情況下自行康復,有小部分患貓會留下頭部輕度歪斜的后遺癥。

      外婆家那只貓卻是冬天犯的病,不是生理方面的問題。無疑,是外公傷害了它的腦神經(jīng)。

      患病的白貓?zhí)稍谕馄诺膽牙?,閉著眼聽著外婆的訴說:“娃呀,你外公讓我把貓埋了,我下不了手。你外公的犟脾氣就犯了,不吃飯,整天不開門,要活活餓死呢。”

      外婆讓我看看外公是不是還在睡覺。我踮著腳走近廈房隔著窗子看進去,外公用被子裹了全身,連臉也不露,就那樣一動不動地躺在被窩里,讓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外婆說他已經(jīng)兩天不吃不喝了,硬是給死里餓呢。好好的一個人,咋就容不下一只貓?他是鐵了心叫這貓死呢。貓不死,他就死!這貓,簡直就成他的瘟神!他要是死了,你舅舅回來我咋給他交代?

      當外公以死的方式來與外婆抗爭時,外婆選擇了投降,這是她作為女人的軟弱和無助。外婆悄聲對我說:“婆實在沒法子了,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外公活活餓死呀?!彼煅势饋恚槐楸榈啬ㄖ鴾I水,把懷里的白貓塞到我手里說:“你去替婆把貓埋了吧。婆不忍心,下不了手?!?/p>

      白貓一條腿動了動,翻了翻眼皮,眼里涌出了一長串晶亮的淚水。

      貓哭了!我向外婆大喊了一聲。

      我的喊聲剛落地,廈房里突然傳出外公的一聲咳嗽,把我和外婆都嚇了一跳。院子的地上依舊鋪著白花花的陽光,晃得我頭暈眼花。

      外婆抱著貓,臉貼著它的臉,突然起聲哭了。

      外婆的哭聲很響,外公的屋里又響起了咳嗽聲,一聲比一聲猛。

      外婆徹底絕望了,也許她一生都沒有在外公面前這樣哭過。當她明白自己悲痛欲絕的哭泣都無法換來丈夫的憐憫時,她的心就死了?!澳隳脗€鐵锨,把貓埋在婆能望見的那面坡上?!闭f完,她用力推了我一把,進屋關(guān)了門。

      那鐵锨對于我來說是很沉重的,但我不能違抗外婆。我知道,這貓不死,外公就不吃飯,就會餓死;外公不吃飯,外婆的心就不能安生。我把白貓抱在懷里。貓睜開了眼。那目光漸漸地晶亮起來,仿佛是在和這個世界做最后的告別。我真的于心不忍,想大聲哭出來,但又不敢哭。

      我一手拉著锨把,一手抱著貓,出了外婆的院子。

      我剛走出院子,就聽見外婆在身后一遍遍地喊我的名字。我住了腳,外婆拐著小腳從屋子追出來,手里舉著那個用紅色絲線拴著的小鈴鐺。到了跟前,她把小鈴鐺掛在貓的脖子上,撫摸著它的頭頂說:“去吧,讓這個鈴兒在那邊保佑你平安……”

      說完,外婆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如此的情景,容不得我再猶豫了,于是,丟下外婆,朝著能看見外婆家柿子樹的那面坡跑去。

      依稀記得當時的情景。一路上,鐵锨在地上“刺刺——”地響著,宛若白貓死亡前的嚎叫,刺得我身子和心靈陣陣發(fā)抖。到了土坡上,我把白貓扔進一個深坑里。落進坑里的那一刻,貓是仰面朝天的,目光里透露出的表情很古怪,是絕望?哀傷?還是對我的憎恨?抑或,是對外婆最后的留戀?我顧不上思考那些折磨頭皮的復雜問題了,那不是一個少年的經(jīng)驗和智力能夠解讀的問題。

      那個時刻,最好的抉擇,是盡快埋葬了它,讓外公繼續(xù)活下來,了斷他和外婆之間因為它所積攢的全部恩怨。

      在五十多年前那個冬日陽光燦爛的上午,在一個奄奄一息的生命面前,我扮演了一個劊子手的角色。

      黃土覆蓋在白貓的身上,它呻吟著掙扎著,仿佛乞求我讓它多活幾天,它還舍不得外婆對它的恩愛,它掛念著外婆往后的日子。如此的念頭,是我后來意識到的,活埋白貓的那一刻,我只感到了恐懼。天上的太陽,地上的黃土,坡上光禿禿的樹枝,都在向我露出猙獰的面孔,譴責著我:那是一條生命啊,你為何如此狠心?

      這一切,無法阻攔我的決心。也許那會兒,我真的瘋了,泯滅了人性中的善良,只是使出渾身的勁用鐵锨鏟著坡上的黃土,遮蓋著白貓的身子。開始,黃土還顫動著。漸漸地,隨著土層的加厚,就什么動靜也沒有了。

      本質(zhì)上,我不是一個兇殘的人,甚至,一看見連環(huán)畫上哪個好人死了,就忍不住落淚??墒悄翘?,我卻一點也沒有憐憫之心。

      白貓死了!我把白貓活活埋了!我扔了鐵锨趴在了地上,靈魂的深處剎那間電閃雷鳴,宛若上帝對我的懲罰。躺了會兒,我發(fā)瘋了一般,拉著锨把—溜小跑下了坡。一進外婆家,我摟住外婆號啕大哭。

      外婆也淚流滿面。

      那年,我才十二歲。

      十二歲我就結(jié)束了一條生命。天知道,我為何如此無情?在我此前的文字檔案中,絕對不會出現(xiàn)這個事件??墒敲看蜗氲剿?,都會伴隨著靈魂的顫動。

      以后的歲月,是那樣的波瀾不驚,該來的來了,該走的走了。記憶里,我再也沒干過如此這般讓心靈愧疚的事情。可越是這樣,一想到少年時土坡上埋葬一只白貓的那幕情景,我就惴惴不安,有一種懺悔的感覺。那種感覺,依附著年齡的增長,一天天逼近靈魂,像一把明晃鋒利的矛,尖利地刺向我柔軟的心。在街上或者誰家的院子里,每當碰到一只貓,我就傻傻地盯著它看。仿佛,五十多年前,我真的被外婆家那只貓染上了某種精神方面的疾?。?/p>

      活埋了那只白貓之后,外婆和我達成了一個契約:這件事,誰也不要說,打死都不要說!為外婆保守一個秘密,也為自己保守一個秘密,是我生命進程中無比忠誠的使命。

      白貓死后的第二天,雪花就被裹在風里在外婆家的院子里飄飛。它仿佛曉得人心,知道白貓走了,外婆的魂靈也丟了,它要用一層白雪慰藉外婆受傷的心靈,也覆蓋外公對一只貓犯下的罪惡。誰知,雪花并沒有湮滅外婆對貓的掛念,整天盤腿坐在門檻上望著紛亂的雪片發(fā)呆,精神一天比一天差,沒出半年就拄上了拐棍,常?;秀敝浟俗鲲?,坐在正屋的門墩上愣神,愣上一陣,就挪動著小腳走出院門外,手搭在額頭上,向著埋葬白貓的那面被雪片覆蓋著的土坡望去,一遍一遍地叨叨著:“我該死……真的該死……造孽啊造孽……”

      與潔白的雪片相映照,外婆的頭發(fā),一夜間白成一片。

      外公終于如愿了,歡快得手舞足蹈。他敞開了廈房的門,顧不上院子里穿行著的冷風和雪片,捧著書戴著眼鏡坐在小凳上搖頭晃腦地朗讀。讀上一陣,又回到廈房噼里啪啦撥弄他的算盤珠兒。

      我的外公為何從骨子里仇視一只貓?漫長的時光里,那對我來說是一個難以破解的謎。

      前些日子,偶然讀到了法國19世紀最著名的現(xiàn)代派詩人波德萊爾的 《巴黎的憂郁》,文中說:“貓生西方天竺國,唐三藏攜歸護經(jīng),以防鼠嚙,始遺種于中國?!?/p>

      波德萊爾筆下的那只西方的貓來到東方的中國后,很難融入中國的禮法,依然獨立特行,我行我素,不守規(guī)矩。于是,在國人的心目中,它的怪異成為反叛,它的冷傲成為陰謀,它的縱情成為淫蕩,它的嬌媚成為禍根,由此種下了惡名。

      外公對貓的憎惡,我是漸漸悟出緣由了。骨子里,他是中國封建禮教無比忠實的捍衛(wèi)者。

      半年之后,瘦成一把骨頭的外婆死了。彌留之際,她伸出手,讓我牢牢抓著,渾濁的眼神忽然清亮起來。她說:就讓舅舅把她下葬在活埋白貓的那面坡上。她用貓兒一樣柔細的聲音說:“讓我來世陪著我的白咪吧?!?/p>

      我把外婆臨死前的話說給舅舅時,舅舅用一種非常怪異的目光看著我。不過很快,他就掉過頭去忙開了外婆的喪事。

      我以為舅舅不會相信我的話,因為外婆的遺言只能說給他的兒子,哪能說給我這個外孫?說到底,我只是一個局外人,但舅舅還是把外婆安葬在了那面土坡上。我后來想著,外婆的這個遺言,也許同樣說給了舅舅。

      外婆死后,外公被舅舅接到了城里,三年之后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氣。令碾兒莊人不解的是,外公的墳地并不在那面土坡上,而是在碾兒莊村后的一條溝里。不合葬外公和外婆,那樣的做法,在碾兒莊人老幾輩恐怕都是一個先例,但舅舅就那樣義無反顧地做了,甘心忍受村子里人的指責和唾罵。我恍然大悟,舅舅所知道的外公和外婆的故事,要比我知道得更多。

      外婆給她的遺言所做的補充是:不與外公合葬,各埋各的。

      這個補充,外婆是說給舅舅的。前些年,舅舅向我訴說外婆的這個補充遺言時,已經(jīng)不再那么忙了,因為他退休了??粗遗钆畈L成大人,舅舅知道,我已經(jīng)能夠承受得起人生的諸多苦難了。我明白,他想讓我分擔自己良心上的愧疚。

      舅舅對我的信任,令我覺得有必要向他說出外婆與一只貓的情感糾結(jié)。我訴說著,舅舅聽著,時而微笑,時而嘆噓。那個晚上,我與舅舅睡在一起,幾乎訴說了大半夜。第二天一起來,他就和我一起登上了那面土坡,給外婆,也給一只貓焚了紙錢。

      土坡上有風呼呼吹過,宛若一個人與一只貓的心靈對話。

      這風真好。舅舅沒頭沒腦地說著。但我明白他話里的含義。

      我常常惦念著,沒有貓的日子里,外婆是怎樣度過和外公寂寞如冰的余生?外婆死后的幾年里,我的夢里總是回響著外婆戚戚的聲音:“白咪,我的白咪……”

      法國19世紀最著名的現(xiàn)代派詩人波德萊爾有一首詩:《貓》。我想把它送給外婆的亡靈:

      貓來,貓咪,來到我熱戀的心,收起你腳上的利爪,讓我沉溺于你那雙糅合、金屬和瑪瑙的美麗眸子。當我的手指悠閑地撫摸你的頭和有彈性的背,當我的手愉悅地陶醉于觸撫你荷電的軀體,就瞧見我的精神女人……

      沉浸在如此意境的詩里,我的心靈才有了些許的寬慰。

      前幾天,又偶然在網(wǎng)頁上看到吳藕汀著的《貓債》,作者以溫情之筆,記述人與貓之情,寫出人與貓之緣,文字樸素,外冷內(nèi)熱,悲憫情懷躍然紙上。吳藕汀出生于浙江嘉興,乃江南當世隱逸,工詩詞,善丹青。其前半生遭遇社會之動蕩變遷,一生多愁善感,憂患人生,閑中作畫,其所作山水畫,洛陽紙貴,享譽士林。想不到,他的文筆也是如此感人。

      吳先生這樣愛貓,令我頓悟。愛貓者,豈止外婆一鄉(xiāng)村老嫗也!

      養(yǎng)了一生的貓,沒有人比我的外婆更理解貓。貓并不壞!它曉得人心,它通人性!在對貓品行的認識上,外婆擁有絕對的發(fā)語權(quán)。

      比利時象征主義戲劇大師梅特林克在他的《青鳥》中借貓之口道出了貓的心靈世界:“咱們有一顆靈魂,但是,人還不認識。因此,咱們還保存了僅有的一點獨立性?!?/p>

      我的外婆不是作家,連字也不識一個。她對貓的認識,卻是真正抵達了梅特林克所說的那種境界,我更加確信,她對一只貓的情感,遠遠超出了作家們豐富的想象。為了呵護她與一只貓的情感,她展現(xiàn)出了人性里最執(zhí)著的一面,甚至不惜與自己的丈夫進行著殘酷的親情博弈。

      人的一生有多少牽掛我不知道??墒?,某些牽掛是永遠不會消亡的。有時在夢中,我會見到外婆懷里的那只貓:色澤純白,質(zhì)地柔軟光滑,一對黃亮的眼珠兒炯炯有神。

      猜你喜歡
      白貓外婆家舅舅
      未婚舅舅故去,債權(quán)債務如何處理
      我在外婆家
      回外婆家過年
      大灰狼畫報(2022年2期)2022-05-23 12:57:06
      女巫和白貓
      去外婆家
      幼兒畫刊(2020年10期)2020-12-17 09:27:42
      黑貓白貓
      發(fā)紅包
      故事會(2017年8期)2017-04-18 08:48:28
      磕頭
      故事會(2016年24期)2016-12-20 16:54:00
      黑熊白貓
      好吃懶做的胖胖
      余江县| 会同县| 额尔古纳市| 松原市| 盐边县| 多伦县| 基隆市| 宜章县| 龙陵县| 梁河县| 天柱县| 博爱县| 江山市| 甘德县| 乐业县| 磐石市| 富裕县| 梁山县| 奎屯市| 秦皇岛市| 常山县| 浦北县| 曲麻莱县| 顺平县| 闸北区| 仪征市| 略阳县| 东丰县| 金川县| 浏阳市| 祁阳县| 武定县| 新巴尔虎左旗| 海南省| 密云县| 鹤庆县| 越西县| 安福县| 崇义县| 福鼎市| 鸡泽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