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海珍
1
每個地域,每座山都有自己的符號,洱海是大理的符號,雪是蒼山的符號,而那一棵棵挺拔成大地脊梁的核桃樹是漾濞的符號。
漾江濞水,一座水養(yǎng)育出的城市,因一枚核桃醒來而聞名。
2
時間總有一種看不見的魔力,就像看到核桃古木時,我仿佛被傳送到了3500多年前,參與了一棵核桃樹的成長。在一個叫高發(fā)的地方一枚核桃果從泥土的黑暗中迎來了光明,在歲月中不斷向著太陽跋涉,與人類跋涉的長度不同,一棵樹的跋涉以高度計算。它的冠幅在日升月落和風雨雷電的磨練中,遮蔽著大地下盤根錯節(jié)的根系,這些根系從大地深處汲取著所需的養(yǎng)分,枝葉不斷向上,根系不斷向下,看似越來越遠的距離,卻被一片片落葉消解,這是回歸,是感恩。樹有著人一樣的本性,或者說是人有著樹的情懷,人活不過樹,但歸宿卻是一樣的,活得再久的樹終歸也將轟然倒地,把那些獲取的還給大地,讓自己的年輪一圈圈地腐爛,生死都離不開,只留給歲月這一截能被玻璃罩住的標本。
枯萎。來自一棵百年老樹,它倒下時至少有千年了,那時沒有斧頭,沒有大刀,所以我寧愿相信某一夜的一場暴雨將一棵核桃樹連根拔起,泥沙隔絕了空氣和陽光,開始在黑暗世界里修行,如此漫長的等待中,當人們發(fā)現(xiàn)的時候,更多的部分早已復歸塵土。
千年的時間隔著玻璃,玻璃之外已是九月,一襲綠色的長裙把漾濞大地覆蓋,蓋住東一塊西一塊的疤痕,蓋住萬丈深淵的傷口,一個個核桃用寶石般的光洞察著,把大地、村莊、糧食守望。
九月,是大地最活躍的季節(jié),年復一年的守護即將收獲,人們在光明看到比村民更為真實的光明。就在萬畝核桃林的中央,那棵用于開桿和祭祀的核桃樹活得正好,1200年在核桃的生命里不算最長,但在人的眼里已經(jīng)有了神性,每年成千上萬人在這里祈愿。核桃樹活著的時候,緩慢地趕路,用幾百年的時間讓自己高高在上,讓自己的枝葉不屈居其他樹之下,把所有落在枝葉上的光轉(zhuǎn)變?yōu)槭冀K如一的綠色,那么純粹的綠,讓我想起了海的深邃和平靜。每當對著這樣的綠色,我都會陷入一個新的空間,在新的空間里自己的心和靈魂也被鍍上一層綠色,此刻我想到了那些附著于核桃樹的植物,蕨類,苔蘚,寄生草,這些植物在核桃樹一圈圈的年輪里重復著生長與死亡。一棵樹不僅撐起了自己,還承載著其他的生命,用自己的生命養(yǎng)活附著于自己的生物,所以,才要活得更久更久,一棵核桃樹倒下了,陽光風干的就不止核桃樹本身了,因此,總能看到那些老得樹皮皺巴巴的,甚至裂開的核桃樹頑強的生命力。
每個山頭、溝箐都有屬于自己的王,以年齡論之。千年,百年,十年,時間從核桃樹的年輪中一圈圈地呈現(xiàn),時間階梯狀地向上延伸,在延伸的過程中,核桃樹不斷占據(jù)著土地,人們一代代地栽種核桃,核桃從棵到片到林,和家族的繁衍極為相似,不僅是核桃和人類,所有生物的存在都靠繁衍,而速度則決定了地位,這個速度包含了繁衍、成長和死亡。在漾濞,核桃樹有著無法被其他植物取代的地位,這個地位從《南詔通記》《云南通志》《滇海虞衡志》的各類記載中就能得知,無論作為食品還是商品,在一千多年前漾濞核桃就已經(jīng)聞名遐邇。
這一千多年間,無論在太平、龍?zhí)丁⒏缓?、高發(fā),甚至潘家河人們都被一種單一的顏色緊緊包裹,像冬天厚實的棉被,像夏天絲質(zhì)的長裙,有時清涼,有時溫暖,我沉迷于這種顏色,更沉迷于這種享受,以至于我以為自己只能分辨一種顏色,當然,我的色感是正常的,只是迷戀這種根植于心靈深處且深陷于眼眶的純粹的綠色。樹葉是綠色,花是綠色,果是綠色,至少我再也沒有見過這么統(tǒng)一的顏色,它們忠于一種色彩,用純粹的綠色表達著生命與價值。
當這種綠色作為被子覆蓋著我的時候,也覆蓋著大地,像是在大地上釀一壇酒,在九月可以開瓶暢飲。九月,大地像一個待產(chǎn)的母親,給予了人們最豐厚的饋贈,隨著白露節(jié)的到來,核桃再也待不住了,紛紛投向大地,在空中畫下一條條綠色的直線。此時,隨處可見抬著長長的竹竿的阿哥,挎著竹籮的阿甜蜜,他們從核桃林走來,走進核桃林。山歌從核桃林飄出,綿長,持久。山歌飄來的地方愛情像核桃樹一樣生長。
3
每一片核桃林都有神靈居住,每一棵核桃樹都有神寓,每一顆核桃都是神的恩賜。此刻,我想起了薩秘姆。一個故事,一個關(guān)于核桃的傳說,充滿著彝族人的勤勞、勇敢、善良,這些都隨著核桃樹延續(xù),隨著核桃在我們的血液里流淌。
下雨的時候,千萬雨滴遇上核桃葉,猶如萬人鼓掌歡騰,像是大地上的一場聯(lián)歡,雨滴經(jīng)過核桃葉的時候最為緩慢,從一片落到另一片,從葉片的根部滑落,一層層滑過所有的葉片,上下躍動的葉片像琴鍵,被一個叫雨的音樂家演奏,樂曲在整個山間回蕩。觀察著觀察著,時間仿佛已經(jīng)靜止,在一滴水的滴落過程中感受到一株核桃樹的繁茂,專注于看雨滴的過程中又會有許多思緒的延伸,但我更愿意覺得那些不停滴落的雨是為了讓綠色更綠。
看見陽光的時候,陽光在一片一片葉子上休息,為大地遮擋著與自身一般大的面積,空隙處,斑斑點點。一片金黃的麥田,在樹下?lián)u擺,它們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暴雨,而此刻在夕陽的殘黃中抖落著雨滴,一群人躲在一個屋檐下,身體緊緊挨著,甚至能感受到彼此身上散發(fā)出的濕氣。屋檐下的門一直關(guān)著,把我們這一群不速之客關(guān)在門外,一場大雨,核桃葉濕透了,像我的頭發(fā)一樣,滴著水,一滴滴從高處墜落,有些落在我的頭發(fā)上,又順著發(fā)絲落地。
閱讀核桃樹是我做得最多的事,很多時候?qū)χ豢脴?,甚至一片葉子,一個核桃發(fā)呆,接著會絮絮叨叨,但,最終還是無法跨越物種的界線,我雙腳無法向著大地長出根系,也無法一年一年長高,我的高度定格在了某一個年齡。許多時候我把閱讀放慢再放慢,讀出了核桃以及光明本質(zhì)以外的東西。有時我能從中閱讀到許多隱藏在其間的故事,這些故事里有些是秘密,探尋這些秘密的時候,走進過不同人的生活,也仿佛在時間的倒退里活了幾世,活成了某個女子,某個孩子,甚至滿頭白發(fā)的老人。這些東西更接近真實,更接近內(nèi)心的本真,而這些是剝離一切存在而獲得的自我認知,有時是一種懺悔,有時是一種悲憫,而更多的時候獲得了內(nèi)心的澄明和寧靜,獲得了無限空間,可以把滿當當?shù)膬?nèi)心騰空,騰給未來。
對于核桃自小就有一種早熟的情懷,無論對于大人還是孩子核桃是一種難以抗拒的誘惑,用刀將沒有完全裂開的核桃青皮和外殼一起砍去,四刀下去,那美人般難以抗拒的白色就完全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在白色呈現(xiàn)之前還有那淡黃色的薄薄的外衣,剝?nèi)S衣,就可以吃到香甜乳白的核桃仁。四刀,必須是四刀,像四個方位,砍出來才完美。小時候喜歡用偷來形容對青核桃的青睞,“偷”是童年里最津津樂道的事,也大概因為心里刺激的感覺,那味道與眾不同,自認為無人知曉的整個過程在結(jié)束后已經(jīng)完全暴露,暴露的不是別人,就是自己那雙不安分的手,那純粹的青色的汁液沁入皮膚,在時間中變黑,所以,在漾濞的九月,人們的富庶是藏不住的。
4
一些人覺得黑白是最簡單的色彩,沒有生機,沒有活力。另外一些人覺得混合的,艷麗的色彩才有激情,才能引發(fā)一串串的感嘆和贊美,比如安南那漫山的杜鵑,而我卻被這連續(xù)不斷的綠色蒙蔽了眼,這樣遼闊的顏色連續(xù),讓我發(fā)不出感嘆詞,只有心緒像核桃一樣生長,把我的靈魂覆蓋。這樣的綠色雨水沖不掉,歲月抹不去,就像母親剝核桃果時手上留下的印記,那是核桃與人的親近,不止于表面,讓人們無法與它徹底割裂。
那些無法割裂的,一層層鋪陳的綠色,是那些紅色的泥土和乳白的雪山水在空中的流淌,這些綠色流淌著土地和村莊經(jīng)歷的苦難和向著希望前行的腳印。
我曾因一枚核桃而出發(fā),把自己放進炎熱的廣州,加熱,把一枚核桃的味道傳遞到異鄉(xiāng)人的舌尖。一個味道足以征服一座城市,就像漾濞人們習慣核桃和核桃乳的香甜,也許在不久的將來,在許多陌生的城市,漾濞核桃也會在人們的生活中變成習慣。說到味道,核桃在人們的生活中既充當著主角也充當著配角,和不同的食材混合,或涼拌,或炒,或炸,或煮,或蒸,可葷可素。用核桃做主料或配料的核桃美食變成了節(jié)日,核桃被加工成各種形態(tài),粉末,片,瓣,用于鑲嵌,用于點綴,軟的,硬的,與大米搭檔,也和小麥粘合,可我還是喜歡純粹的核桃乳,這讓我想起了母親,以及喂養(yǎng)我成長的乳汁。
說到喂養(yǎng),我曾扒開泥土在核桃樹根尋找蚯蚓和其他的生靈,看到這些蟲兒在核桃樹下繁衍,一些鳥兒在枝頭的窩里守護小鳥,還有那薄薄的霧,以及隱約的垛木房,以及垛木房產(chǎn)生的流傳的愛情。核桃樹與這些生靈相互依存,在不同的空間里填充著自己的時間,相對于蟲類和鳥類,核桃樹有著它們羨慕的生命力,這個生命力用百和千作為單位,而對于用月和年作為整個生命過程的生靈,核桃樹的生命無論從高度或是長度都是值得引以為傲的,但長和短也不全是好與不好的界限,有多少人會關(guān)注這些百年千年之中的孤單。高高在上地俯視著一粒粒種子變成麥苗,看著麥子抽穗,金黃,一片片金黃大概是核桃林漫長的成長和衰老過程中唯一看不厭倦的,還有青青的燕麥。麥子金黃,夕陽殘黃,麥子黃得熱烈,夕陽甘拜下風,這是一場雨的結(jié)果,夕陽退下的時候我就站在金黃的麥田里,我那艷紅的圍巾在風中拂過麥芒,在一片金黃中盛開,驚起一陣陣的麥浪,向著遠方的遠方傳遞。
5
遠方在遙遠的北方,東方和西方,當我抵達除了南方以外的地方,心里就長出了一棵核桃樹,龐雜的根系總朝著南方生長,我被牽引著從遠方回到原處。從云層之上飛越大山的時候,在溝壑或隆起的地表,那墨綠色染的林子讓我熱淚眼眶,在那林子深處有我牽掛的核桃樹和其他。
在林子的深處,一棵核桃樹擁有三家主人,母親,舅舅,叔叔。舅舅和叔叔上樹打核桃,母親在樹下?lián)旌颂遥齻€家庭被一棵核桃樹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母親離開村莊到城市后也總忘不了那片新栽種的核桃地,父親也常常叫我回去看看,可我與土地的聯(lián)系比起母親少太多,更多的時間我脫離了土地,從早到晚雙腳踏不到泥土,除了收割麥子的時間。麥子就長在核桃地里,還有玉米,只是我從未親手播種過種子,還好一部分核桃樹是我親手種下的。
偶爾二叔在電話里會提到那塊新的核桃地,說到核桃樹有杯子那么粗了,核桃樹開始掛果了。而舅舅說得最多的是房前屋后的大核桃樹和美國山核桃,會說到核桃的收成。核桃就像一條無形的除了血脈外的帶子,將我們拴在了一起。核桃拴住的還有友情,每當九月,核桃會從漾濞出發(fā),到達不同的城市,這些人簽收著來自漾濞的牽掛,那一刻面對一枚核桃所有的言語表達都是多余的。
6
也因為有了這些核桃樹,大地和村莊站立了起來,它們和炊煙一樣是村莊活著的標志,它們與村莊活得一樣久,甚至先于村莊出現(xiàn),看著一片荒蕪中安家的人,見證著人類的繁衍,村莊的形成,村莊向著更多荒蕪處蔓延,一棵核桃樹就這樣成為了村莊的中心,越來越多的屋舍,越來越多的人出現(xiàn)在核桃樹周圍,而在屋舍周圍越來越多的核桃樹在時間里成長,若干年的某一天才突然發(fā)現(xiàn)村莊不見了,被綠色包裹,淹沒。
綠色的葉在時間里發(fā)芽,舒展,鋪陳,綠色的花在歲月里盛開又凋謝,綠色的果在生活里成熟,飽滿,一年又年,有了村莊千年之前千年之后的變化,人們從山洞走出來,建蓋了茅屋,隨后屋頂?shù)拿┎葑兂闪送?,而今影印在綠色深處的是一棟棟漂亮的洋房。
核桃與人的關(guān)系早就注定了,就在石門關(guān)的蒼山巖畫上,打核桃、拾核桃的動作畫得那么清晰,以至于三千多的日曬風雨之后都能讓人一眼明了,巖畫與古木的雙雙出現(xiàn),為漾濞是核桃原產(chǎn)地提供了最有力的證據(jù),也讓漾濞人說 “漾濞核桃甲天下,獨領(lǐng)風騷三千年”的時候更自信,這是漾濞人的自豪,是漾濞人的財富。
7
人們喜歡把一切交給時間,時間生長出村莊,也讓村莊變成殘垣斷壁,復歸荒蕪,這是一個漫長的輪回,我沒有參與過一個村莊的出現(xiàn),也沒有見證過村莊的消失,卻在三十年間看到了核桃樹作為村莊的重要構(gòu)成元素不斷擴大自己的領(lǐng)地,增加自己的分量。
人們看重核桃樹,對核桃樹如同神靈般敬畏,用最樸實的方式把核桃記在心里,核桃箐,核桃溝,核桃地,核桃坡,即便沒有親眼看到,都能通過這些地名想到遮天蔽日的樣子。
當我無數(shù)次地行走于遮天蔽日的核桃林中,看到核桃樹的皺褶,看到時間在核桃樹的皺褶里停留,也看到了寄居在核桃樹上生物的皺褶,活著的,死去的。皺褶里隱藏著曾經(jīng),也預示著未來,在那些皺褶中生長著愛情和詩歌,這些與核桃樹一同長成了漾濞的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