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瓜瓜總是一個人上學,這條上學的十幾里路,他自己已經(jīng)走了三年多。開始,他覺得這條路很長,后來就習慣了。
約十年前開始,村里絕大多數(shù)青壯人員陸續(xù)進城打工,不少是舉家遷徙,留下的大都是老人和孩子,小瓜瓜便是其中之一。
人煙逐漸稀少,村子的里里外外變得很安靜,有時白天安靜得像夜里。家禽牲口也少了,僅有的一條土狗,整日躺路當中瞌睡,半天都不動一下。此外,村頭曾經(jīng)有個熱絡一時的書攤,如今也不知去向,還有一家小超市,是周圍幾個村子里僅存的,生意也越來越淡,據(jù)說一個星期只賣了兩只燈泡和一包方便面。老板是個瘸子。
人口的大幅度外遷,使村子里發(fā)生了一些明顯的變化:野草瘋長,自由散漫,遇墻爬高,見縫就鉆,沒用多少時間,各種草木逐漸占領了村子的各個角落。它們漫到井臺橋頭路面,爬上墻壁屋頂煙囪,遮滿屋門窗子和圍墻,甚至還有長到屋里和攀緣到床頭的。
有些動物,包括某些長相奇怪的動物,夜晚時分伺機潛入村子,它們四處參觀獵奇,像游人一樣在房前屋后、深街窄巷里閑逛。它們一會兒在這邊聽聽,一會兒在那里聞聞,一會兒嚎一嗓子,一會兒在樹干上蹭蹭癢,有的居然走進了那家生意蕭條的超市。當時老板正在電視機前打盹,聽見動靜,以為有了生意,睜開睡眼轉臉望去,竟是一只頭如河馬、身似山羊的怪獸,當即嚇癱在地。
那天早晨,小瓜瓜到屋后去刷牙,驀然發(fā)現(xiàn)有一對烏黑深邃的眼睛警覺地盯著自己,是一頭奇怪的動物,鹿紋,馬頭,狼尾巴。小瓜瓜嚇得手里的牙刷掉到地上,落地的牙刷又濺起了星點牙膏沫,這使得奇怪的動物大驚失色,甩起蹄子逃走了。
接下去的幾天,地上經(jīng)常能看到新鮮的奇怪的野獸腳印,形狀各異,有的腳印深,有的腳印淺,有的大,有的小,樹上的野葡萄和李子也被咬爛了很多。令人更害怕的是,有一天夜里,風雨交加,已經(jīng)很久不叫的那條土狗,忽然狂吠起來,好像見到了非同尋常的事物。然后,那條土狗就跑得無影無蹤,消失得干干凈凈,哪怕一撮狗毛都沒留下來。
雨后的早晨,藍天如洗,小瓜瓜望著空曠的田野和寂靜的山村,心想一個人上學也挺好,他可以對著萬里晴空大喊:“有人嗎,我是超人,我是大俠,我是紅瓜瓜,我是黑瓜瓜,我是大南瓜,哈哈哈!”喊叫的時候能夠感到很快樂。
有只鳥一掠而過,然后又飛回來,在小瓜瓜頭頂上空盤旋。這是一只紅頭藍身的鳥,對他無比清脆地叫了幾聲,清麗澄明。
小瓜瓜愣在那里,鳥聲很耳熟,好像是他最近模仿的那種鳥雀叫,既美妙又很難學,幾天來一直沒拿捏好。這次他感覺好,初試幾次,就很像了,清亮圓潤,遒勁婉約,連他自己都覺得意外。
那只鳥也很高興,又清脆地叫了幾聲,然后開始在前面低飛,像領路一樣。小瓜瓜不知不覺跟在后面,走上了一條柏油公路。這大約是半年前新鋪的公路,不知什么原因,建好之后路上幾乎沒有車,所以顯得很干凈,也很冷清。
忽然間,小瓜瓜看到公路上有一個東西在晨光下閃閃發(fā)亮,原來是一只金屬箱子。他從沒見過這么精致、漂亮的金屬箱!里面裝了什么貴重的東西?他蹲下來,一邊打量著,一邊輕輕地摸著。箱子上面有層涼涼的露水,左角上被摔凹進去一點,應該是從車上落地時摔的吧。他稍微使勁拉了一下箱蓋,沒反應,再拉,居然開了一個縫,又加了點勁,箱蓋子“咔嗒”一聲開了。
里面是一把黑色的梳子,一個精美的玻璃瓶,還有一本書。雨后干凈的公路,蜿蜒到空曠的前方,路上既沒有人,也沒有車。
小瓜瓜決定帶上箱子。箱子有點大,塞不進書包,手里拎著又太扎眼,怎么辦呢?小瓜瓜很快想到附近有幾處可以暫時藏匿金屬箱子的地方。第一處是不遠處公路段旁邊的下水道,那里沒有水,但村里的傻子經(jīng)常會在那里晃蕩;第二個地方是鳥窩,附近的樹林里至少有七八個鳥窩,但鳥窩都不夠大,未必裝得下金屬箱;最后一個地方是一個穿山甲的洞,這是小瓜瓜的秘密。他見過那只穿山甲,暗暗的顏色,一身皮甲,看上去像一個特種兵。后來這個特種兵就不見了,聽說是被一個外地偷獵人打死了。那個洞現(xiàn)在應該是空的。
在一個長滿了雜草的地方,小瓜瓜找到了那個洞,他試著將金屬箱子塞進洞,真巧,正好可以放進去。
放學回家,天色漸漸暗下來。小瓜瓜做完作業(yè)后,已經(jīng)夜深人靜,連床底也響起了蛐蛐聲,十分清亮。爺爺開始打呼嚕,這是一天中真正屬于小瓜瓜自己的時間,他可以悄悄地取出那個金屬箱。
小瓜瓜打開箱子,里面的東西都還在。那把黑梳子也沒什么特別,因為小瓜瓜自己從來沒用過。小瓶子卻精美絕倫,打開瓶蓋兒,一股美妙的香味撲鼻而來,仿佛整個春天都從這個小瓶子里飄散而出。
小瓜瓜從來沒有聞過香水,這突如其來的花香一下子把他帶到了異樣的世界,一個有點女性的世界,在那一瞬間,他似乎想到了媽媽。
最后就是那本書了。書有一個粗布套,還用細繩系住,感覺很貴重。小瓜瓜解開細繩,取下書套,最先映入眼簾的是書名:世上只有他一個人。
那個書名讓他很驚訝,正要翻開書,房門吱扭一聲突然打開了一道縫,一個人臉露了一半,是爺爺,爺爺皺著眉頭,睡眼惺忪地望著小瓜瓜,問道:“你奶奶呢?”
爺爺?shù)膲粲伟Y又犯了,千萬不能讓他發(fā)現(xiàn)這些東西,小瓜瓜一邊收拾,一邊對爺爺說奶奶去買鹽了。
爺爺似乎很不高興。奶奶一直是爺爺?shù)男牟?。她失蹤了幾十年,爺爺終于也不大提起她了,可去年有人來村里打聽奶奶的事,一下子又刺激到爺爺,白天他還好,夜晚睡下后就會發(fā)亂夢,有時還夢游,居然在半夜起來,在屋里的每個房間里亂走,喊奶奶的名字。小瓜瓜有點害怕,好像奶奶就在屋子里的什么地方藏著似的。姑姑曾反復叮囑小瓜瓜:“爺爺夢游的時候,不要叫醒他,他問什么,你回答什么,就沒事了。”
所以,剛才爺爺問奶奶在哪里的時候,小瓜瓜隨機就回答了一下。爺爺聽了,沉默片刻,嘟囔道:“怎么去了這么久還不回啊,出門也不說一聲!”然后問小瓜瓜:“作業(yè)還沒做完嗎?快睡,快睡!”
小瓜瓜趕緊把書放下,心想:“明天還是把金屬箱放回穿山甲那個洞里,家里可以藏的那幾個地方都不隱秘,假如爺爺發(fā)現(xiàn)了,就麻煩了。他如果看到那本書,看到那書名,肯定會大罵我一通,再一把火燒了。我喜歡那樣的書名,只好明晚再讀了。哎,真奇怪的一本書!”
次日早晨,上學的路上,天上沒有一絲云彩,天藍得要把人給吸進去。小瓜瓜很想讀那本書,要是今天不上學就好了。
其實,小瓜瓜就讀的這所小學即將關閉,因為學生太少,一個小學才有兩個班,二十一個學生。也許會和十幾里外的另一所學校合并,那樣的話,學生總數(shù)就會達到五十九人了,但合并后,上學的路程就會是原來的兩倍還要多。
這個消息讓小瓜瓜很沮喪。他喜歡上學,和空蕩蕩的村子相比,他寧愿待在學校,雖然同學少,也不怎么待見他,覺得他被父母離棄了,但是,他還是更愿意讀書,因為只有在教室里,每天學到新東西,他才會忘記孤單。
他對數(shù)學和科學課最有興趣。第一次看到數(shù)學里的無限的符號∞就喜歡,那是一個橫躺下來的“8”,像粘在一起的兩個圓,分明是兩個并列的人頭或兩只大眼睛,所以很容易就記住了。盡管他不理解也難以接受無限的概念,天空怎么會沒有“圍墻”呢,如果有的話,那“圍墻”外面是什么呢,不還是天空嗎?
小瓜瓜喜歡反常的現(xiàn)象,比如辣椒形狀的桃子,喜歡吃蒜頭的狗,愛跳舞的豬。有天雪后放晴,自然老師布置一個戶外作業(yè),要大家去找樹枝上的嫩芽。雖然外面天寒地凍,小瓜瓜居然找到幾乎和春天里一樣的小綠芽,上面還有幾只忙碌的紅蟻,這讓他樂開了花。
然而,有一次肯定是自然老師弄錯了,他要求觀察月亮在一個月三十天里的形狀的變化,并把每天的變化畫下來,實事求是,不要美化,不要遺漏。小瓜瓜記得那個月的天氣有晴有陰,總共看見了十六次月亮,另外十四天陰天,沒有月亮,于是他就畫了十六個月亮。此外,他還用心地把月亮之間在形態(tài)上的變化,比如月牙彎的弧度,盡量標記下來,直到自己滿意為止??稍陆K交作業(yè)時,別的同學都畫了三十個月亮,小瓜瓜就想,不對啊,這個月只有十六個晴天可以看到月亮,你們怎么畫了三十個月亮呢?老師卻沒有指出這點,反而表揚大家的作業(yè)完成得很好,而且夸獎那些月亮畫得好,月牙兒很可愛,像剪下來的指甲。
語文課也讓他郁悶,他原來以為寫作文不難,把看到的和想到的直接寫出來就好了,后來發(fā)覺不是這樣。那次作文,語文老師出題寫初春的造句,句子開頭是“初春了”,余下的句子由學生造句完成。小瓜瓜心想這不是很容易嗎,他出門看了看,又瞄了一眼屋前屋后的樹木,回屋就在作業(yè)本里寫道:“初春了,村里沒什么人,樹葉是灰突突的。”第二天交上去,語文老師在全班面前讀了,大家哄笑起來。語文老師說春天怎么會是灰色的呢,應該是“柳綠花紅”和“爭芳奪艷”的呀,小瓜瓜聽了,心里很難受,他怎么就想不出語文老師說的那些美麗的辭藻呢?
他開始懼怕寫作文,特別是碰到命題作文,他頭更大了,覺得從前學的那些字詞句子,全堵在那里、纏在那里、裹在那里,蹦不出來,類似稻田水溝被淤泥堵塞了。他也不清楚什么是“中心思想”“意義”,更不明白“概括”。他看著白天的太陽,望著晚上的月亮,聽著林間的水聲,似乎明白了一些,又似乎什么都沒懂。
那天,正在為造句犯愁,他看到一只滿臉通紅的公鵝走過來,喉嚨里發(fā)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好像很不高興。小瓜瓜問它:“你有啥不高興的?你多快活,既不用造句,也不用總結中心思想,更不用考試測驗,有多幸福,可是你身在福中不知福?!惫Z像是什么也沒聽見,扭著屁股走遠了。望著公鵝,小瓜瓜忽然有了靈感,隨手寫下:初春了,公鵝漲紅了臉,扭著屁股走開了。他想如果這樣造句,就可能不會被嘲笑了。
他不怕抄生字,總比造句好,一個字十遍二十遍三十遍都沒什么,抄一個,算一個,抄一個,少一個,一頁又一頁,寫著寫著,手腦之間形成了自動的配合和巨大的慣性,往下寫,再往下寫,寫著寫著,他忽然想到了無限,那個橫躺下的“8”,盡管他完全不知道其中的意義是什么。
小瓜瓜的成績開始大幅下滑。在全班十二個學生的排名中,小瓜瓜名列十一,第十二名是個啞孩,因為山村沒有聾啞學校,所以啞孩就和小瓜瓜同學了。之前傻孩也在班里試聽過一次課,后來就沒再出現(xiàn)過,小瓜瓜想,如果傻孩在,自己的名次就會往前升一位。
不過小瓜瓜不太在乎自己成績的名次,事實上,由于爸爸媽媽外出,他早已習慣于獨處,屋后的樹林,上學往返獨行十幾里的路,都是小瓜瓜所喜歡的個人空間。慢慢地,他和樹林里的鳥成了朋友,每天做完作業(yè)后,他也會模仿鳥雀的啁啾,與它們交流。
幾年下來,他學的鳥叫幾乎亂真,連鳥們都被蒙騙了,它們認為自己受到了誤導和玩弄,傷害了感情,不高興地瞪著他,這讓小瓜瓜樂不可支。有趣的是,有次小瓜瓜學了一番鳥叫后,忽然間,樹林里的鳥都被帶動了,一片不倫不類的“人工鳥叫”聲,在鳥群中造成了不小的騷動。小瓜瓜版本的鳥叫,很快在山林間彌漫開來,聽得他頭皮發(fā)麻。
打開那本書,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深藍色的夜空和銀色的群星。書是手工做成的,手繪,自行裝訂。小瓜瓜有時也喜歡隨手涂鴉,那些圖畫讓他眼前一亮,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別人親手繪制的圖文并茂的書,他不由得又讀了一遍那書名:世上只有他一個人。
“怎么可能呢……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可是……”小瓜瓜想著,被迷人的封面圖畫吸引了:夜晚的藍天下,一個男孩仰望著深邃的夜空,作為背景的街道城郭,燈光點點……
他盯著男孩看了一會兒,覺得有點眼熟,又記不起在哪里見到過,這樣尋思著,翻看起來:
一個九歲的男孩在早晨醒來,發(fā)現(xiàn)家里沒人,早餐已擺在桌上,還是熱的。男孩吃完早飯,就出門了。
街道上沒人,所有的地方都沒人,太陽很好,地上電線桿的投影都斜斜的,很整齊。他看到大巴站停著一輛大巴,就上了車。車上沒人,連司機都不在。男孩坐到駕駛座,他從來沒開過車,覺得很新奇,他隨便扭了一下方向盤邊的鑰匙,馬達居然“轟隆隆”地啟動了。他不知道油門、剎車、車擋,竟然開動了大巴。男孩嚇了一跳,同時也很高興。
大巴開到了城里,街上也沒人,空空蕩蕩的,街邊的商店、銀行、酒店都敞開著門。銀行里沒人,桌上堆著些紙幣和硬幣,男孩就取了一些。商場也沒人,他挑了最新版的游戲機、最新款的手機、最昂貴的筆記本電腦,又挑了世界頂級設計品牌的休閑裝、眼鏡、鞋、釣魚竿……付款時發(fā)現(xiàn)收銀處也沒人。男孩覺得奇怪,疑慮重重地走出了商店。
本期插圖作者/【美國】托馬斯·巴貝
手上提著這些東西逛街很不方便,男孩把它們放在廣場的椅子上,反正也沒有人,不用擔心被別人拿走。男孩又進了一家電影院,那里同樣空無一人,卻放映著一部電影。男孩坐下來,發(fā)現(xiàn)銀幕輪流放映著各種神奇古怪、驚心動魄和美麗感人的電影,一部接一部,什么國家的都有,什么內容的都有。男孩覺得太有意思了,不知不覺餓了,這時他發(fā)現(xiàn)座位上有幾個摁鈕,選了個熱餐鈕摁下去,立刻就有個造型時髦的機器人出現(xiàn)了,帶來了豐富的食物,機器人微笑著說:您想吃什么就有什么,我會盡力為您服務!
從電影院出來后,男孩又走進動物園,他看到老虎、獅子、灰熊、袋鼠、長頸鹿、大灰象、金絲猴、花豹,在各自的領地里玩耍或瞌睡。它們好像也很久沒見到人了,看到男孩都很高興。男孩想起從前他騎在父親的肩上看黑熊,與人群擠得不可開交,差點落入熊園。
男孩在城市里四處游走,樓宇布局復雜多樣,建筑風格爭奇斗怪,護城河里的船只隨風蕩漾。他還看到了各國大使館,進入一個名叫“萬國旅行中心”的地方,簽證窗口有旅行須知,上面說:請轉動地球儀,任意挑選自己想去的地方,把選好的目的地名字輸入購票電腦去,就Ok了。最后兩句是:歡迎光臨,有失遠迎……
男孩趕往飛機場,候機室空無一人,沒有安檢,不用買票,只需在電腦上輸入旅行的目的地就行了。他很想去“南極”,最后選擇了去“火星”,輸入完畢,進入機艙。乘客只有他一個人,駕駛員和乘務員都是機器人,乘務員機器人很有禮貌地通知他,飛機馬上就要起飛,請系好安全帶。男孩發(fā)現(xiàn)自己很快進入無邊無際的云海,進而是碧藍而神秘的天空……
故事到此結束了。小瓜瓜這才知道自己看的是“上集”。
故事很奇怪,但小瓜瓜被深深吸引了。城市真好,還可以去火星!難怪大家都要去城里打工,而且還不愿意回來。小瓜瓜的爸爸媽媽就沒有回來,媽媽說過幾年會來接小瓜瓜,可是現(xiàn)在連電話都很少打。怎么回事呢?爺爺不說,姑姑也不說。
窗上有一只青綠色的蜥蜴爬過來,歪著頭看著小瓜瓜。以前小瓜瓜做作業(yè)的時候,它常來,因為是雙眼皮,小瓜瓜就叫它“雙眼皮”。“雙眼皮”已經(jīng)很久沒出現(xiàn)了,怎么又突然出現(xiàn)了呢?
燈泡是十五瓦的,昏暗的燈光似乎并非是照亮什么,而是使屋里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爺爺從不買更亮的燈泡,他覺得不需要,也費電,附近人家差不多都用這么低度的燈泡,所以晚飯之后,整個山村看上去都是漆黑的。
小瓜瓜意外地發(fā)現(xiàn)書中每一幅插圖里面,總有一枚圖章印記,很隱蔽,常與周圍的草叢、陰影和繁雜的環(huán)境融在一起,好像是不愿意被人看到。這是誰的圖章?圖章里沒有字,像一枚指紋,紋路很奇怪,不像“旋渦”,更像“花紋”,確切地說,像冬天里窗上結的冰花。
人的指紋怎么是“冰花”呢?小瓜瓜好奇極了,這是誰的指紋呢?冰花指紋的紋絡很纖細,小瓜瓜看了看自己的拇指,發(fā)現(xiàn)彼此粗細差不多,也許這是一個小孩的指紋?可是一個小孩怎么會有奇怪的金屬箱子?也許城市里的孩子不一樣。
他比對著自己的拇指紋與冰花指紋,不由自主地將拇指輕輕地沿著那花紋形摁了上去,居然合上了。隨即小瓜瓜感到自己的手指有點異樣,漸漸變涼,甚至寒冷了,他心里一驚,迅疾移開了手指。冰花指紋淡淡地閃著藍光,像對他示意,向他召喚。一個陌生人的聲音響起來:
“這是我的指印,發(fā)現(xiàn)它的人就是我的朋友了,我將為你排疑解難。但你只能在指印上摁三次,三次以后,我的精力就消耗殆盡,魔力就不再有用了。記住,剛才你只是驗證了一下,還沒有完全摁下去,如果摁下去了,就會被計為你的第一次。”
“朋友”二字讓小瓜瓜想了很多:我們是朋友?我不認識你怎么會是朋友呢?我沒有朋友,你……你是……我的朋友?你不過是一個小手指,小手指印,這樣就算是朋友了?但我愿意和你交朋友,真的,我……我有疑惑嗎?是的,我有很多疑惑,現(xiàn)在已經(jīng)“驗證”了,為什么不摁下去呢,我可以摁三次。
于是,小瓜瓜忍不住把拇指用力地摁在了那閃著藍光的“冰花指紋”上。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手指好像慢慢融化了,然后整個人飄了起來。
曖曖薄霧中,小瓜瓜發(fā)現(xiàn)自己走在一條寬廣的馬路上,四周空無一人,不遠處是燈火輝煌的城市,路邊是街邊公園,有長椅,有避雨亭,還有一個全木建筑的小茶莊。
走啊,走啊,小瓜瓜來到一條江邊。夜色中,一座大橋橫跨兩岸,橋上燈光燦爛,橋下水面映照出一條晶瑩輝煌的彩光帶。
真大呀,處處都是明亮的燈光!大道小巷,樓房停車場,霓虹燈,海鮮館,購物中心和銀行。電影院,出租房,公交車站,健身房,地鐵站,學校,還有墻皮脫落的舊圍墻。銀行的鐵門緊閉,酒店的門口燈火輝煌,農(nóng)貿市場早已空無一人,夜總會里紙醉金迷。
小瓜瓜一直往前走,覺得一切都很眼熟,好像在哪里看到過,當他走到一家游戲機室的時候,心想,我是知道這里的……他想到了封面上的那個男孩,也想起自己的爸爸媽媽。
爸爸媽媽就在這座城市打工嗎?在哪兒呢?走著走著,小瓜瓜發(fā)現(xiàn)自己走在了鐵軌上面,橫七豎八的鐵軌彎曲延展到遠方。他沿著鐵軌繼續(xù)走,似乎聽見遠處有人喊“小瓜瓜”“小瓜瓜,是你嗎?”,小瓜瓜也著急地喊起來:“是我,是我,我是小瓜瓜!我在這里,我在這里啊?!?/p>
地面上彌漫起一片霧,它飄啊,飄啊,一會兒貼著地面,一會兒升起來,忽高忽低地往前飄舞,小瓜瓜不由得跟了上去。那片霧發(fā)現(xiàn)小瓜瓜跟著它,顯得很高興,也有點調皮,它有意放慢了飄行速度,既讓小瓜瓜跟得上,也不讓小瓜瓜靠得太近。就這樣,小瓜瓜和那小片夜霧便回到了故鄉(xiāng),來到了村頭的小超市旁,那盞小瓜瓜很熟悉的路燈,現(xiàn)在正亮著。
小瓜瓜望著自己拉長的影子,心想自己是不是已經(jīng)長大了,長高了,爸爸媽媽會不會認不出他來?他探詢地看向夜霧,但夜霧沒回答。
夜霧升起來,向黑夜飄游而去,小瓜瓜趕緊跟上去。夜霧看見自己被追上了,嚇得魂飛魄散,一下子散成許多碎片兒,仿佛變成了蝴蝶,許多只蝴蝶。
“蝴蝶,是蝴蝶,原來你們是蝴蝶呀!”
小瓜瓜伸手去抓,每一次都落空了,他干脆伸直胳膊胡亂舞動起來,結果被自己的動作驚醒了。
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被子被踹開了。天還沒亮,窗外清晨一片寂靜,他剛才肯定是做了一個夢。他的身體發(fā)沉,漸漸想起來睡前在讀書……他轉頭找那本書,發(fā)現(xiàn)書掉落在了地上。
午飯后,天氣突變,屋頂上傳來噼噼啪啪的聲響。小瓜瓜看到窗臺上跳躍著霧白色的冰雹,開始的時候,冰雹只有一顆冬棗那么大,接著就變成了“冰蘋果”,然后就更大了,有的居然像足球那么大,重重地砸在泥地上,發(fā)出轟然悶響,晶瑩透亮地鑲嵌在地面上。
這時,屋頂有一個東西破頂而入,堂屋正墻邊的那個供臺被砸翻了,隨之便是稀里嘩啦落下來的瓦礫。小瓜瓜沒見過這陣勢,嚇得咯咯地笑了起來。
此時屋里光線忽然透亮,落在地上的是一顆足球般的大冰雹,它將屋頂砸開了個洞,透過其中可看到外面的天色。小瓜瓜有點后怕,他差一點被砸到,驚魂初定,繼而覺得有趣,一時竟心花怒放。他彎身撿起了那個“冰足球”,好凍手啊,小瓜瓜捧著它仔細觀看。
里面晶瑩璀璨,空間幻緲,似乎有森林河流和廣袤的平原,有直瀉而下的瀑布,還有城市的樓房和街道,錯落有致。樓里長著樹,街上河水四溢,水面上有許多亂蹦亂跳的魚,魚很快變成美人魚,然后又變成美洲豹,開始在水面優(yōu)雅地奔跑,四濺的水花又變成了漫天的點點繁星……
小瓜瓜真想鉆進去一探究竟,這個“冰城”里好像沒有人,就像那本書里的城市一樣。小瓜瓜若有所思,這時候手中的“冰足球”已經(jīng)開始融化。小瓜瓜難過地哭了起來。
爺爺正站在屋門口仰臉看天,聽到小瓜瓜的哭聲,看到孫子腳下那顆正在融化的冰球,轉臉又發(fā)現(xiàn)被冰雹砸翻的供臺,神色大驚,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間,爺爺跑到做飯的灶臺邊,把鐵鍋、飯碗、飯勺和水瓢統(tǒng)統(tǒng)扔到了屋外,一邊扔一邊大喊:“老天給碗飯吃吧,給碗飯吃吧!玉米完了,小麥完了,地瓜也完了,完了完了,一年白干了!”
這次驚嚇之后,爺爺就病了,發(fā)著高燒。沒人幫忙把爺爺送往二十里外的縣醫(yī)院,最后還是賣豆腐的爺爺和他的孫女過來了,他們在爺爺?shù)氖謾C通訊錄里找到了小瓜瓜姑姑的電話,打了過去。姑姑第二天便匆匆趕過來了。
爺爺迷迷糊糊醒來,他望著屋外地面上被冰雹砸出的一個個坑,眼淚汪汪,說不出話來,姑姑見了也哭了。姑姑陪著爺爺去縣醫(yī)院急診,驗血結果是肺部感染,需要住院??蔂敔斢X得住院太花錢,掙扎著要回家,但被姑姑攔下了,勉強在醫(yī)院住了一個禮拜,病情好轉后又掛念小瓜瓜,就提前出院回家了。
生病之后,爺爺睡覺的時間更多了。小瓜瓜在做作業(yè)的時候,常常聽到爺爺胡亂說夢話,爺爺說:
“誰在唱歌,是你嗎……我不怕穿堂風,穿堂風昨天才登陸的,我不怕冷,真的不怕,你看那島上的火焰,燒吧,燒吧,燒的時間長了,火也會累的,我有點累了……那馬不好,它是存心的,我看得出來,什么東西我都能看出來……”爺爺在說話的時候,好像看到了什么,那個“什么”顯然來者不善。
“……它們來了,快到了……來吧,來吧,當心別掉進洞里了……我一直在等著呢……”
“……哦,原來是你,我以為是棉花呢,你真像棉花,后來又變成了豬,哎,原來你是云……”
現(xiàn)在的爺爺像換了一個人,不再是小瓜瓜原來熟悉的。爺爺?shù)难凵褡兊媚吧?,他看著周圍,像來到了一個新地方,看著小瓜瓜,像見了生人,問姑姑這孩子是誰。姑姑說那是你孫子。說完就捂著臉嗚嗚地哭了。爺爺卻不為所動,將目光靜靜地轉向窗外,像在想什么或回憶什么。
爺爺去世的時候,身上落滿了蝴蝶,太陽下分外奪目。
當小瓜瓜知道時,已過了中午,他正在學校做數(shù)學測驗,內容是加減法的運算,全部題答完后,又檢查一遍,發(fā)現(xiàn)其中一道題算錯了,竟然把減法算成了加法。
他不是粗心的孩子,改完那道題后,便等著下課鈴響。他發(fā)現(xiàn)教室門口悄悄地露出一張人臉,朝班里看了一眼,然后對數(shù)學女老師做了個手勢。數(shù)學老師轉過臉來,目光找到了小瓜瓜,她輕輕地走過來,讓小瓜瓜趕快回家,家里出事了。
早上十點多,爺爺在家門邊曬太陽,猝然倒地去世了。村里賣豆腐的爺爺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他每天早上十點左右會挑著豆腐擔子路過這里,在村頭的小超市,他把情況告訴了瘸腿老板。
幾個小時后,當小瓜瓜趕到家,便看到了爺爺“身上落滿了蝴蝶”的情景。小瓜瓜被那些蝴蝶分了神,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這么多蝴蝶,竟然如此輕揚飄逸,燦爛美妙。那些蝴蝶紛紛揚揚地飛起來,徘徊在空中,好像在說:“哎,你怎么才來啊,我們等了你很久啦?!?/p>
在陽光下,小瓜瓜呆立很久。九歲的他對死亡還不太理解,只是看著賣豆腐的爺爺和超市老板扶起爺爺,把他抬到屋里,平鋪在床上。這時候,小瓜瓜才忽然哭了出來。
爺爺走了,沒人把這個消息告訴小瓜瓜的姑姑,更沒人通知小瓜瓜的父母,因為爺爺?shù)氖謾C和爺爺一起被粗心的火葬場的人火化了。手機的鋰電池在火中爆炸了,殯儀館的人畢竟見多識廣,壓根兒沒把那當回事。
殯葬結束后,來幫忙的鄰居們很快散去,家里只剩小瓜瓜獨自一人,他的苦日子正式開始了。他像小老鼠似的非常節(jié)省地吃姑姑上次留下的干糧,還有家里地窖中儲藏的小米和地瓜。小米煮熟了吃,地瓜可以生吃,這些爺爺生前都手把手地教過他。水缸里的井水快見底時,有個村里人挑來井水,裝滿了一個大缸和一個小缸。
此外,賣豆腐的爺爺帶給小瓜瓜一些豆餅。小瓜瓜很喜歡豆餅,覺得是美味佳肴,但兩個禮拜后,賣豆腐的爺爺也不再帶豆餅來了,因為大豆?jié)q價漲得厲害,賣豆腐的爺爺生意難做,改種瓜果了。
在那些日子里,沒人管他,他也不用去上學,小瓜瓜第一次感到無依無靠。他坐在屋里,看著課本和作業(yè)本發(fā)呆,他想到那個無限大的符號,想到寒冬臘月里新冒的樹葉,想到每天上學時帶的干糧,想到那個面黃肌瘦的老師,有一次老師還塞給他一個水煮雞蛋。
兩個禮拜后,小瓜瓜的食物快吃完了,雪上加霜的是,小瓜瓜有一天忘了關地窖柴門,僅存的幾個地瓜也被什么小動物偷走了。小瓜瓜走出屋子,四處找吃的。
小瓜瓜在村子里走了兩三圈,一無所獲。當天夜里,在小瓜瓜的夢里,出現(xiàn)了無數(shù)種瓠子和玉米餅,誰讓他只吃過這些呢。他覺得月亮是個大玉米餅,而宇宙飛船是一條瓠子,他啃起瓠子來,幾口咬下去,瓠子就開始冒煙,直直地栽回地球,落到地瓜粥的海洋里。當小瓜瓜彎身想捧粥喝的時候,自己反被地瓜粥吞噬了,陷在里面,小瓜瓜覺得一點也不黏稠,反而體驗到一種輕盈飄逸、極其溫柔的感覺。很快那些粥又變成了湖泊,仔細一看卻是蛋花湯,這是小瓜瓜過年的時候才能喝到的。這些蛋花一朵一朵圓圓的,像荷葉一樣飄在那兒。哦,原來是豆餅,都有雨傘那么大,小瓜瓜伸手去摸,卻夠不到,豆餅很快又變成了一條條小船……
小瓜瓜醒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半夜,月光明媚地照在堂屋墻上、椅子上、供臺上和那只燈泡上,使一切變得恍惚,好像浸泡在水中。窗外的蟲聲此起彼伏,它們也在找吃的吧,可是哪里有吃的呢?
小瓜瓜忽然想到了那本書,于是取出翻開,找到那枚冰花指紋,伸出拇指用力地摁了上去。
小瓜瓜飄飄然走進一片茂密的樹林,爺爺曾經(jīng)帶他來這里找過野果子,爺爺會在這里嗎?想到這兒,他就想哭,可怎么也哭不出來。
令他驚喜的是,樹林里有美麗的睡蓮,他不忍心摘了吃,又發(fā)現(xiàn)許多鮮美的野果子,桃子、蘋果和李子,個個甘甜多汁。小瓜瓜吃了個夠,現(xiàn)在總算不餓了,精力也開始恢復了,唯一遺憾的是沒帶書包或籃子,不然就可以帶點回家吃了。天色漸暗,野花在晚霞下開得特別好看,便不由得向那邊走去。
在那片野花怒放的草地上,有七八只動物也在警惕地注視著小瓜瓜。它們有的斑紋像豹,有的體態(tài)如鹿,有的角似羚羊,有的臉像河馬,個個面色灰暗,眼球烏亮,好像來自一個永遠沒有陽光的寒冷的深淵。小瓜瓜有點害怕,想往后退,還沒抬腳,它們已抬起了頭,齜著利牙,鼻孔發(fā)出“撲撲撲”聲,鼻息速度也在加快,“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小瓜瓜發(fā)現(xiàn)它們的眼神很特別,從中看不出任何馴良和約束。
這時,那個臉如河馬的動物開口問了:“這個小孩,你是誰?怎么跑到這兒來了?”
小瓜瓜不知怎么回答,沉默著。
“嗯,看來你真不知情,奇怪。”它看了看左右的同伴,齜了齜牙。看到小瓜瓜沒反應,它對左邊那頭豹身馬首的動物咕嚕了一聲,就走過來,示意小瓜瓜跟它們走。他們穿過一片森林,蹚過一處濕地,又爬過草地如毯的山坡,來到風光迤邐的湖畔。
那些動物停下來,還是那位像河馬的動物先說話:“嗯……看來你還小,很多事情都不知道,不過,你畢竟是人,所以我還是要對你莊嚴宣布:我們剛才走過的地方,都是屬于我們的,包括天上飛的鳥,飄的云,刮的風,下的雨,也都是屬于我們的。我們雖然被迫離開很久,卻時時想念,從不曾忘記,現(xiàn)在我們回來了,算是故地重游,巡視領地。這,你明白嗎?”
小瓜瓜眨了眨眼,半張著嘴,呆在那里沒動。
它看著小瓜瓜,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別裝傻了。雖然我們動物早熟,生下來就可以奔跑,三四個月就可以打獵,獨當一面,你們人呢,成熟得太晚,聽說你們五六歲還讓媽媽喂飯,想想就要笑。你也有十來歲了吧,對我們動物來說,意味著已入暮年,活不長了,可你竟然還在裝萌!我們動物可以上一次當,上兩次當,但不會永遠上當,我們具有一種驚人的學習能力,早晚會嚇你們一跳,但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現(xiàn)在還為時尚早。
“我把你帶到這里的原因,是想讓你領略一下世界之初的澄明清靜,相比你們的城市和村莊,這里才是真正的天堂。你應該趁機大口呼吸這里的空氣,品嘗這里的鮮果,傾聽這里的風聲水聲林濤聲,親吻這里的樹皮和青苔,因為你回去之后,就永遠不會再見到它們了。真的,你看那邊,那遙遠的天邊,本來是一望無邊的原始森林,后來出現(xiàn)了一片片的煙囪,緊接著又出現(xiàn)了一座座城市,城市里又伸出一根根煙囪,從早到晚冒著一條條黑煙,嚇得我們以為火山要爆發(fā)了,只能連夜疾走他鄉(xiāng)。
“據(jù)說城市里的很多人得了奇怪的病,比如花粉過敏、腸胃病、偏頭疼、抑郁癥、消化功能紊亂、失憶癥……嗯,我們倒是嘗到過失憶癥的苦頭,病源是你們的垃圾,好在我們自我修復的功能足夠強大,總算又找回了記憶。
“聽說你們還有富貴病、妄想癥、溺愛,此外還有思鄉(xiāng)病,我們也覺得奇怪得很,我們只有四處遷徙,四海為家,不然吃不到鮮草。此外,你們還會得相思病,這讓我們很感動,相比之下,我們好像更精于懷疑和絕交藝術,這也許是我們的陋習。和你們人類相比,我們是弱者,是你們的盤中餐,瀕臨滅絕;所以我們必須要懷疑你們,這樣才能保護我們。不過,如果我們一旦喜歡上你,相信你了,就會永遠忠誠的。”
小瓜瓜聽得入神,這些在學校從來沒學過。那個面如河馬的動物繼續(xù)說:“當然不全是這樣,嗯,還有,聽說你們居然還要減肥,還有厭食癥,真是匪夷所思,到口的美食還要視而不見,忍著不吃,這對我們太難,也有違我們的生存準則。肥胖病就更可笑了,你看到過肥胖的老虎和肥胖的長頸鹿嗎?你們還剪指甲,這對我們是個災難,那可是我們的刀槍。”
這時角似羚羊的動物投來一個眼色,像河馬的動物就不再往下說了。它們也許不想在人類面前暴露自己的弱點,所以轉移了話題。
那個斑紋如豹的動物說:“嗯,說到那個城市,后來不少人遷徙了,沒過多久,整個城市就荒了,我們回來的時候,已完全認不出那片地方。從前和我們互敬友愛的各種動物,鳥、蝙蝠、蛇、烏龜……都不知哪里去了,連蜘蛛和蚊子也少見了,野果子、樹葉和嫩草幾乎找不到。我們完全認不出這片地方了,渾濁的池塘發(fā)出臭味,到處是垃圾,還有許多尾部冒煙的東西橫沖直撞,不知那是什么玩意兒。
“那時我們還不知道垃圾的危害,還悄悄拿來搭棚筑屋,盡管很多垃圾都散發(fā)難聞的味道,有的氣味不那么強烈,少數(shù)一些嘗起來味道還不錯,結果卻讓我們上吐下瀉,頭昏腦漲,渾身奇癢,視力模糊,記憶消失,時有幻聽,還很亢奮,使我們不斷地原地打轉,或者在垃圾場直線狂奔,曲線跳躍,圓形轉圈,直到累趴為止。
“我們領教了垃圾的可怕,真是不寒而栗,所以我們遠離都市,躲進密林,繁衍養(yǎng)息,慢慢排掉垃圾對我們身體造成的污染和傷害,并教育我們的后代要永遠警惕垃圾,遠離城市。不僅如此,我們還秘密研習某種用于自衛(wèi)的特異功能,以防不測?!?/p>
這一大段話,聽得小瓜瓜頭昏腦漲,有的他一知半解,有的他一無所知,忍不住插問了一句:“你總是說‘聽說’,到底是聽誰說的呢?是聽老師說的嗎?你們也有學校嗎?”
“我們是聽父母和朋友說的?!毕窈玉R的動物答道。
“哦,我……父母從來沒對我說過這些,他們不在……”小瓜瓜輕聲說道。
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眼睛一亮,問道:“你們怎么會像我們一樣說話?”
那些動物聽了,彼此看了看,似乎不知怎么回答,一段稍顯尷尬的沉默之后,還是那位角似羚羊的動物開口了,它的話讓小瓜瓜更為吃驚,盡管它的吐字發(fā)音模糊而奇怪。
“學的?!?/p>
“可是,你們……怎么學呢?”小瓜瓜很納悶,不懂它們如何學會了人類的語言。
“我們的很多事,你們不太懂的。”它說。
“是嗎。比如說呢?”小瓜瓜問。
它欲言又止,轉向河馬臉的動物,似乎在征求同意,然后才對小瓜瓜說:“很久以前,據(jù)說發(fā)生了一次彗星撞地球的事件,那次撞擊不僅帶來了地球嚴重缺失的充沛的海水,還帶來了一種水族,那種水族非常輕靈,屬于一種特殊的生命形態(tài),它們在劇烈的撞擊中幸存下來,就是我們的祖先。水族給地球帶來一種生命的同時,也帶來了它們自己的語言。這種語言很神奇,它可以在新的環(huán)境里,迅速吸納新東西,再自動調整,然后演變出很多語言的分支,類似細胞的蝴蝶效應的繁殖,可以說是地球上的母語。學會了母語,對別的語種就能融會貫通,學你們的語言就很容易。其實,我們還會……”
說到這兒,它又用眼神向豹身馬首的動物征詢,取得許可后,接著說:“其實,我們不僅會你們人類的通用語,還會許多方言,通過那些方言,我們就知曉了你們全部的生活和習俗,從而學習你們的長處,避免你們的短處。所有這些我們全憑記憶儲存下來,這樣雖然很累,但我們的記憶力卻因為經(jīng)常使用而變得很好,這種能力也將依靠遺傳基因傳給后代。你看,我們不像你們以為的那么愚蠢,你們以為我們呆,連笑都不會,更不懂浪漫,成天不吱聲,其實我們只是低調而已,我們是深藏不露,我們不想招惹麻煩。”
小瓜瓜被它的話觸動了,他從來沒想到動物們會這么聰明,而且沒上過學,換了自己肯定不如它們。它們看到小瓜瓜欲語還休的樣子,于是換了個話題。
“你每天早上背個包去干什么?”那個豹身馬首的動物問,看起來它是首領。
“背個包……哦,你說的是書包吧?!毙」瞎匣腥淮笪颉?/p>
“書包是什么意思?”
“就是上學用的,裝書,裝課本。”小瓜瓜耐心地解釋。
“什么是‘上學’?”對方依然一頭霧水。
小瓜瓜想了想,說:“就是學識字,還有數(shù)學科學。”
“那些是什么?”
它們不斷發(fā)問,這回輪到它們不懂了。它們的腦子里像裝滿了十萬個為什么,問題就像洪水般涌來:什么是課本?什么是認字?什么是數(shù)學?什么是伙食?什么是聯(lián)考?
小瓜瓜不知怎么回答,只能想到什么,就說什么。沒想到又引起它們新一輪的好奇:老師是什么?什么是開除?罰站是什么意思?科代表是什么意思?
“你剛才說,你父母不在,那他們去哪兒了?”還是那個首領在問。
“在城里?!毙」瞎险f,聲音很小,“在城里打工……掙錢。”
“錢是什么,為什么要掙錢?”
“錢就是……可以買東西的紙片兒?!毙」瞎吓忉尅?/p>
“好奇怪,我們就不需要錢,我們活得很好……那……你父母為什么沒帶你去?。俊?/p>
“他們說等準備好了就把我接過去。”小瓜瓜的聲音更加小了。
“準備好?什么叫‘準備好’?”它們大惑不解,望著小瓜瓜仿佛他才是一個怪物。那個面如河馬的動物低頭苦想,卻毫無結果,它們不能理解為什么人類的父母可以和自己的孩子分開。
“那么,那座城市在哪兒?”
“我不知道,我沒去過。”小瓜瓜說。
“那你身邊還有別的親人嗎?”
小瓜瓜猶豫了一下,他想到了爺爺,可是爺爺已經(jīng)去世了。
“獨自一人不好。”
“我,我還有個姑姑,但是她不在村子里,她在別的地方?!毙」瞎险f。
“身邊沒人不好……你應該去城里找父母?!?/p>
小瓜瓜聽了,愣在那里,這是第一次有人對他這么提議,爺爺和姑姑都沒提過,他覺得這個提議有道理。是啊,為什么不去城里找爸爸媽媽呢?小瓜瓜其實早就有過這個念頭,現(xiàn)在,這個念頭在心中明確了。
“你們人類真的很奇怪。我們是不會丟下孩子不管的,我們會同生共死,患難與共,絕不落下一個的!”那個首領一邊說著,一邊翹著下巴,顯得十分驕傲。談話結束了。它們一齊打起響鼻,然后撒開蹄子奔向前面新鮮豐沛的草地。
不知過去多久,小瓜瓜醒了過來,馬上聞到了一股蒸玉米的香,正是這香催醒了他。他愣了一會兒,轉臉望向周圍,沒人,卻有顯然是從蒸鍋冒出的蒸汽裊繞在屋里和房梁之間。
“誰在做飯呢?”他納悶了,莫非……是爺爺?或者……是爸爸媽媽?可屋里沒有人,只有遠處知了的刺耳叫聲浪一般涌來。
這時,有個人端著冒著熱氣的東西進了屋。啊,是姑姑!
看到小瓜瓜醒了,姑姑把手中那盆熱包子放到桌上,又過來扶起小瓜瓜,讓他靠在被子上,然后給他喂粥。小瓜瓜很久沒喝到熱乎乎的粥了,張口喝了起來。
不知道姑姑是怎么得到消息的,也許是血管里流淌的某種本能,或出于某種感應,總之她趕來了。她進屋的時候,沒見到任何人,注意到堂屋的墻上新填的相框,里面的人是自己的父親。她摸著父親的遺像哭了一場,之后想到小瓜瓜,屋里屋外地找,都沒有。只有村里賣豆腐的老人說看到過小瓜瓜。姑姑看著這簡陋的泥屋,看著小瓜瓜攤在桌上的課本和作業(yè)本,看著吃空了的地窖,又嗚嗚地哭了。
孩子哪兒去了?姑姑太不敢往壞處想。這時,她聽見屋外有動靜,發(fā)現(xiàn)草垛旁立著一只長相奇怪的動物,豹皮,鹿頭,馬腿,狼尾巴,嘴里銜著一個小孩,鼻孔發(fā)出“突突突”的聲響。姑姑嚇了一跳,就見那只動物放下孩子,很快跑遠了。姑姑趕緊撲過去,抱起了小瓜瓜。
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孩子怎么會被那么可怕的動物叼在嘴里?姑姑怎么也想不明白。
幾天之后,姑姑帶著小瓜瓜離開了山村。姑姑住在離此地近百里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因為離新修的高速公路近,土地被開發(fā)商征用了,這幾年變化很大。姑姑得到了作為補償?shù)囊惶坠?,位于樓的頂層。雖是第一次住上了新樓,卻失去了世世代代賴以生存的土地,姑姑只好做鎮(zhèn)上街道和公園的保潔員,多少有些收入。
剛來姑姑的頂層公寓時,小瓜瓜不大敢站在窗口往外看,覺得時刻會掉下去。刮大風的時候,他覺得整個樓都在輕微地搖晃,他對此疑惑不解:這么重的紅磚水泥的樓怎么會被風吹晃?要知道,山風再大,山是不會動的。他看到云影跑過地面,然后忽然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而站在山頂上,可以看到云影翻過一座山,又翻過一座山,在山谷里游走,最后就看不見了,它們消失在遠山里。遠山,應該就是云和云影的家。他見到過一片飄走的“云花”,也見過成群結隊的“云葉”,它們很輕,慢慢地走,云是媽,影是爸,遠山是家??墒切」瞎系陌职謰寢屧诔抢锎蚬?,不是在遠山打工。
姑姑家溫暖的被窩,使小瓜瓜感到舒服,覺得有一種“媽媽香”。小瓜瓜忍不住想,媽媽會是什么樣?會不會也像姑姑這樣馨香和溫暖?小瓜瓜的記憶早已模糊了,只有姑姑是真切的。小瓜瓜覺得姑姑親,姑姑使他有家的感覺。至于爸爸,印象一直很模糊,更多的時候似有似無,看不到他的時候,就不覺得他的存在。
自從那天起,樹林里怪獸的提議就總是在小瓜瓜耳邊響起:去城里找爸爸媽媽。原來他自己也是可以去找爸爸媽媽的,他有點興奮,也有點害怕,但又不知道從何做起,怎么實行,唯一能想象的是在見到爸爸媽媽時,要說些什么,是問候,還是……他竟然想象不出說什么,說什么呢,他覺得好像只需要自己站在兩人面前,就夠了。
他必須保密,不能讓姑姑知道。他需要錢,但這是最難解決的。之所以想到錢,不是因為他早熟遠慮,完全是被餓怕了。爺爺死后的幾天,小瓜瓜被餓得鉆樹林找野果子吃,那些天的經(jīng)歷是噩夢,他怕餓。
可是哪里能找到錢呢?不能向姑姑要,她會問的。不過姑姑的口袋里有錢,這是小瓜瓜知道的,他想了很久,不知該怎么辦。他覺得背著姑姑拿錢是不好的。小瓜瓜忽然想起那本書里說的:城里是不需要錢的。
但是,爸爸媽媽在哪個城市呢?這個問題,這么重要的問題,小瓜瓜居然才想到。他不記得爺爺說過,姑姑也沒提過。問姑姑嗎?不行。怎么辦?小瓜瓜動用他的全部記憶和智慧,仍然一無所得,茫茫無望,他感到沮喪極了。
他又想起那個冰花指紋,這是他當下唯一的希望了。他已經(jīng)用了兩次,現(xiàn)在還剩最后一次,最后一次,用了,就不再有了,可這次不用,又什么時候用呢?這次不用,他就見不到爸爸媽媽了。想到這兒,他取出了那本書,翻開書頁,找到那個指印。啊,美麗的冰花指紋仍舊靜謐地躺在那里,它肯定在等他,就是這樣的。小瓜瓜不再猶豫,把自己的拇指對準了它,用力地摁了上去。
小瓜瓜在路邊站了一會兒。周圍沒人。
他看著照明燈光下的廣告牌,看著街邊參差不齊的樓房,不錯,這就是城市。他看著樓上亮著燈光的窗戶,覺得每個窗戶里都可能住著爸爸媽媽。他擔心稍不留意,就會錯過,他想喊,又喊不出口。
刮風了,而且越來越大。有棟樓的玻璃窗碎掉了,嘩啦啦地落到地上,發(fā)出紛亂而銀亮的聲音。現(xiàn)在大風開始撞擊玻璃窗、廣告牌,發(fā)出陣陣的鼓噪聲,真像在撞門。
街面上塵土飛揚,有些廣告紙片和爛報紙被卷起來了,在空中曼妙起舞。它們飄到小瓜瓜面前舞動了幾下,然后向前方飄走,小瓜瓜見了急步跟在后面。它們在風中飄忽不定,一會兒向前方飄,他就跟上前去,一會兒飄向左面,他就轉向左方,一會兒飄向右面,他就轉向右面。
那些廣告紙片和爛報紙亦飄亦止,他就亦走亦停,小瓜瓜覺得有趣,就開始追逐它們,它們見狀就慌慌亂亂飄舞得更快,他忽然想到那些蝴蝶。一陣街風旋轉而來,那些廣告紙片和爛報紙又朝一條黑乎乎的小巷子旋舞而去,好像有預謀似的,難道風也是和它們一伙的嗎?
他停下來打量四周,望著那條昏暗的街道,心中猶豫不決,后來又起步跟過去了。
那是廣場旁邊的一條巷子。巷子兩側是斑駁老墻,也許是古墻,墻上寫著些標語。小瓜瓜沿著墻根走,正要右轉,忽然撞見幾個人,嚇了一大跳,定神細看,原來是幾尊石頭。這幾個石頭老人,正在低頭下棋,棋盤和椅子也是石頭的。這是小瓜瓜第一次見到雕塑,他站在那里,呆望了很久。棋子都很奇怪,空白無字。爺爺曾教他下過象棋,教他認棋子、棋盤、走棋的規(guī)則,等等。看著這尊雕像,他覺得它的模樣有點像爺爺,于是仔細看了看它的眼睛和下巴,它的嘴角和抬頭紋,都很像爺爺。他摸著那冰涼的雕塑,心想爺爺怎么就變成了石頭呢?
小瓜瓜認不出棋盤上的無字棋子是什么,也就看不出棋局的形勢,但毫無疑問,那棋局已永遠地定格在那里,只有太陽和月亮才能將下棋人的影子,慢慢移向左邊,然后又移到右邊。
小瓜瓜繼續(xù)走。周圍的樓房更高,街道也更寬了。月光皎潔,夜色朦朧,他發(fā)現(xiàn)周圍的樓宇上都長滿了草木,有些樓頂還有樹林,甚至有瀑布從窗口往外直瀉而下,水落之處騰升起彌漫開來的水霧。
他覺得腳下踩到了什么東西,低頭一看,是一片輕盈的蘑菇,在人行道的磚縫中零落地蔓延開來,其中幾只已被自己踩碎了。他蹲下來身,把它們撿了起來。
它們如此嫩滑津澤,清涼自閉,仿佛是一種無聲的存在,長在這么堅硬粗糙的水泥磚縫里,這并不屬于它們的地方,卻這么柔弱而靜美,多么神奇?。?!小瓜瓜想到漸漸被草木覆蓋的村莊,有些地方肯定也開始長出蘑菇了。
借著月光,他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一個蘑菇群,形狀接近長方形,蘑菇的疏密也不一樣,如水的月色里,它們似乎在輕輕蕩漾。小瓜瓜呆住了,再仔細端詳,汗毛便立了起來。那是長在一個很大的人形的雕塑身上的蘑菇群,嫩白極了。
“您好,哥哥!”
小瓜瓜一愣,誰啊,叫我“哥哥”?他環(huán)視四周,卻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
“我在這兒!”
原來是一個布偶小姑娘,胳膊還挎著一只小竹籃,籃子里有幾個蘑菇。她的嗓子有點沙啞,好像很久沒有說話了,所以嗓音顯得很奇怪。小瓜瓜不由得揉了一下自己的耳朵。
“救救我,哥哥!”
“怎么啦?”小瓜瓜問。
“您瞧,我的腿被壓住了!在這里待好幾天了!”
小瓜瓜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腿卡在一塊水泥下面,沒法動彈,身上已經(jīng)長出了青苔。單從姿勢上看,她像得了佝僂病的小老奶奶。
“你,你這樣有多久了?”小瓜瓜關切地問。
“有幾天了,腿卡在這里出不來,都急死了。每天看著太陽升起,又看著太陽落下,月亮出來了,月亮又落下……”
“你是……你怎么到這里來的?”小瓜瓜問。
布偶說:“我在這里采蘑菇。能麻煩您把我腿上的東西挪開嗎?”
小瓜瓜蹲下來,挪開了一坨水泥塊兒,布偶立刻高興起來,說:“謝謝,謝謝啦,還是人的力量大,這么重的東西,您手一動就拿開了,真令人震驚和羨慕?!辈寂颊f著站起來,親了一下小瓜瓜的手指尖,說:“很榮幸認識您,和您這么個巨人相識?!?/p>
“你叫什么名字?”小瓜瓜問。
“我叫什么名字?嗯,我……我……我好像沒有……名字,因為,因為我是從制作車間跑出來的,還沒聽別人給我起名兒,所以,我還不知道。”
“車間里跑出來的……不管怎么樣,總該有個名字吧?!毙」瞎险f。
“是的,是的……您說得對,應該有個名兒,可也奇怪,您要是不問,我還沒想起來我是沒有名字的……請原諒……”
“那我怎么稱呼你呢?”小瓜瓜問。
“嗯……我的腿被卡住的時候正在采蘑菇,那,那您就叫我‘蘑菇妹妹’吧?!闭f完,蘑菇妹妹看了看小瓜瓜,問,“您的名字呢?”
“我叫小瓜瓜?!?/p>
“小瓜瓜?真好聽!”蘑菇妹妹說著,迅速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小瓜瓜,羨慕地說,“您長得真帥,真壯?。∵@么高大偉岸,頭發(fā)怎么都是立起來的呢?手指頭像蘑菇那么粗,腳像布袋那么大,耳朵也很寬厚,就是……您的衣服很奇怪,雖然很臟,但有色調感,我很喜歡。還有,您的臉上也涂了迷彩色嗎?”
“迷彩色?什么東西?”小瓜瓜問。
“迷彩……我也說不好,就是各種亂七八糟的顏色的混搭?!蹦⒐矫妹谜f。
“混搭?”小瓜瓜還是不明白。
“對啊,混搭。我也能迷彩一下就好了,您是怎么做到的?”蘑菇妹妹問。
小瓜瓜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就是不去想它就可以了吧?!?/p>
蘑菇妹妹想了想,說:“嗯,看來并不費事。我懂了,像青苔那樣形成就好了?!彼謫枺骸澳趺吹竭@里來了?這里歷來是沒有人的地方?!?/p>
小瓜瓜說:“我也不知道這里是哪兒,我只是想找一個城市?!?/p>
“一個城市?”蘑菇妹妹問,“為什么想找一個城市?”
“我的爸爸媽媽在那個城市里打工,我要找到他們?!?/p>
“這里就是一座城市??!”蘑菇妹妹興奮地說。
小瓜瓜很疑惑,他怎么沒看出來呢。
蘑菇妹妹很確定地告訴他,他已經(jīng)在城市里了。然后繼續(xù)問:“那……您……”
“我和爺爺在一起生活?!?/p>
“爺爺,您有爺爺,真好……那您是不是也是自己跑出來的?。俊?/p>
小瓜瓜嚇了一跳,沒想到被布偶一眼看出來了,于是小瓜瓜決定什么也不隱瞞,對她說:“我爺爺去世了,就剩我自己一個人了?!?/p>
蘑菇妹妹眨了眨眼睛,問:“您爸爸媽媽對您不好嗎?”
“不,不,對我好,對我好的……不過我也記不得了,爸爸媽媽離開我的時候,我才一歲多?!毙」瞎险f話的聲音越來越低,也越來越模糊了。
“不用難過,您爸爸媽媽一定對您好的?!蹦⒐矫妹冒参克?。
“你說的是真的吧?”小瓜瓜問。
“那是肯定的。我聽人說,你想父母的時候,也是父母想你的時候?!蹦⒐矫妹谜f。
小瓜瓜聽了,心里很高興,但還是將信將疑,說:“可是,我以前沒跑出來過,這次出來,是找他們的,他們會知道我在找他們嗎?”
蘑菇妹妹聽了,想了想,說:“一定知道的?!比缓筮M一步鼓勵他:“您一定會找到的,不要擔心,真的,祝您好運?!?/p>
“也祝你好運?!毙」瞎洗鸬馈?/p>
“我們還會再見的?!蹦⒐矫妹孟蛩麚]手道別。
送走蘑菇妹妹,小瓜瓜望著周圍空無一人的街道和樓宇,尋思著怎么走,往哪個方向走,心中一片茫然,覺得往哪里走都差不多。
這時候又傳來了蘑菇妹妹痛苦的呻吟聲。小瓜瓜順著那聲音走過去,看到蘑菇妹妹坐在地上,神情沮喪。原來她的腿卡在那里幾天,麻木了,不聽使喚了。“這怎么辦呢……能……能幫幫我嗎,小瓜瓜哥哥,我走不了了,您能帶我走嗎?”蘑菇妹妹央求道。
小瓜瓜說:“當然可以啊,但我們往哪里走呢?”
“我要去參加一個聚會,是我們尋根協(xié)會的年度大會?!蹦⒐矫妹谜f道。
“哦,我聽說了,是不是在一個海島上?”小瓜瓜問。
“是的,是的,您怎么也知道!那是一個很遠的地方,是我們親人和同胞團聚的地方,需要坐飛機去……”她說著,目光閃爍。
“坐飛機?”小瓜瓜樂了,“是乘風去嗎?”
蘑菇妹妹說:“是的,是的,可是剛才刮大風的時候,我的腿還被卡著,眼睜睜看著大風過去了,錯過了機會,怎么辦呀?!?/p>
小瓜瓜說:“那我?guī)阕甙桑抑荒軒阋欢温?,因為我也要找爸爸媽媽。?/p>
蘑菇妹妹說:“謝謝了,只需要帶我走一段路就好,我很快就會恢復的。”
小瓜瓜問:“海島在哪兒?那會很遠吧?”
“可能吧,我還沒去過。不過,我覺得心里向往的地方,就不會遠的?!蹦⒐矫妹谜f。
小瓜瓜嘆口氣,說:“是的,只是我不知道我要去的地方在哪兒。”
蘑菇妹妹看出了他的心思,安慰他說:“不要灰心,在遇見您之前,我也絕望過,以為自己這一生可能就要在那一坨水泥塊兒下度過了,沒料到遇上了您,這不是奇跡嗎?!您一定會找到您父母的,相信我。”
小瓜瓜對蘑菇妹妹說:“讓我先看看你的腿吧,是怎么弄的?”
蘑菇妹妹說:“是被一輛垃圾車上卸下的垃圾給壓住了?!?/p>
小瓜瓜說:“傷筋動骨一百天,我爺爺告訴我的。”
“不會,我沒痛感神經(jīng)……”蘑菇妹妹說。然后又問:“您爺爺什么時候去世的?”又很傷感地說:“你們都有父母,還有爺爺,而我沒有,我只有車間……”
“車間……”小瓜瓜琢磨著這兩個字的含意,若有所悟。這回,輪到小瓜瓜安慰蘑菇妹妹了,他說:“但是,你有兄弟姐妹啊,你有很多兄弟姐妹,他們都會盼望你回去的?!?/p>
當姑姑發(fā)現(xiàn)小瓜瓜失蹤后,很是自責沒照顧好侄兒,還痛哭了好幾天,四處打聽,都沒有消息,又回到村里的小學問小瓜瓜的老師和同學,大家雖然都很擔心,但也不覺得意外,因為小瓜瓜給大家的印象比較孤僻,不大合群,除了上課以外,不大和同學在一起玩,沒人了解他,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小瓜瓜也沒有回爺爺家,老家的門鎖已銹,窗臺和屋頂?shù)牟荻奸L得很高了。姑姑站在那里,含淚長時間盯看著這熟悉的屋子,她突然發(fā)現(xiàn)這座房子已經(jīng)很陌生。窗臺上有只蜥蜴趴在那里發(fā)呆,小眼珠還是雙眼皮的。
問了幾個村里人,兩個隔壁老人,全無結果,村頭棋牌室的幾個老人也一問三不知,他們愣愣地看著姑姑,好像已經(jīng)忘記了眼前的女人是誰。姑姑見狀心里更著急,第二天她又搭車匆匆回到自己家,依然沒有什么新消息,只好去鎮(zhèn)上的派出所報警。警方經(jīng)過十天的搜索,依然毫無線索。警察對姑姑說:“這種事急不得,一有消息,就會通知你們的?!惫霉门吭谛」瞎蠣敔?shù)倪z像前又哭了一場。
小瓜瓜失蹤的第三天,姑姑感到身心疲憊,猶豫了好久,先給小瓜瓜的媽媽打了電話,沒人接,再給小瓜瓜的爸爸打電話,停機了。當晚姑姑難以入睡,她想著小瓜瓜的爸爸,也就是她弟弟這幾年的婚變,她也同情小瓜瓜媽媽,她的名字叫田田,不知田田和弟弟分手以后過得怎么樣了。姑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田田的時候,她已懷孕七個月了,因是意外懷孕,各方面都沒準備好,所以只能回到山村里來生孩子。姑姑和田田見面就很投緣,像自幼的閨密無話不談,彼此都很了解。田田為這次意外的懷孕很糾結,因為她的錢還沒賺夠,更重要的是她還沒有放棄自己的理想——辦一個自己品牌的玩具設計和制造廠。那些天田田常常和姑姑聊到深夜,也哭到深夜。
田田也來自山村,初中沒讀完就進城打工。因為這家玩具廠的總經(jīng)理是田田的表叔,所以,田田剛進廠的時候是可以不做工人而直接做個經(jīng)理的,可田田喜歡親手做玩具娃娃,寧愿選擇直接做針工。針工就是縫紉工。田田說她就是想用自己的針線做布娃娃,做幾年后,看看能不能參與設計,然后,再更上一層樓。
田田長得很甜,也聰明,總會在衣料圖案搭配上別出心裁,做一點技術上的改良,提高功效,所以車間主任對她另眼相看,表叔也越發(fā)看重她。她的薪水雖然和大家一樣,但獎金就比別人多多了。有一次,田田拿著剛發(fā)的獎金去布料批發(fā)市場逛。當時她正在琢磨一款布娃娃的設計,她認為這個設計會很漂亮,比目前工廠里面生產(chǎn)的都要好看,準備買一塊布料試一下。沒想到這時一件意外的事發(fā)生了。
她感到自己掏錢包的手被一只別人的手攥住了,轉臉一看,是個男的,旁邊還有幾個同伙,一看就是此地的街頭混混兒。這幾個痞子早就盯住了田田,斷定她是新來的外地人,可以隨便欺負,加上田田長得甜,幾個痞子一合謀,便分好了工,兩個人去搶她的錢,得手后,另外兩個人再把她引到一個巷子里,做更壞的打算。于是,正當田田從口袋里取錢時,就被這個痞子攥住了手,大聲說他們丟了錢,一口咬定是田田偷的,要搜身。田田知道撞上了流氓,但已經(jīng)躲不及,雖被他們圍在中間,但田田并不懼怕,反倒大聲喊了起來:“耍流氓啦,耍流氓啦!”這一喊,人群就圍了過來,人一多,幾個流氓一時也不敢怎么樣。
這時,有個也在那家玩具廠打工的小伙子站了出來,就是姑姑的弟弟,名叫鵬鵬。鵬鵬沒上完初中就在家務農(nóng),后來又出來打工,在這家玩具廠做保安。那天他正好休假,上街理發(fā),聽到一個女孩的呼救聲,便迅速擠到前面,看到幾個痞子在欺負一個女孩,而那個女孩是田田。
鵬鵬暗戀田田已久。他覺得田田長得出挑,雖然和總經(jīng)理是親戚,卻沒有一點架子,特別溫和,不笑不說話那種,但他還是不敢接近,怕被拒絕了沒面子。這次撞見痞子為難田田,天賜良機怎能錯過,便毫不猶豫地沖了上去,伸出自己鐵鉗子一樣的手,扼住那個痞子的脖子,往后一推,那痞子就四仰八叉地轟然倒地,脖子上早已紅了一片。盡管先聲奪人,但余下的三個痞子也不是嚇大的,其中有一個更是打架不要命的家伙,他們一哄而上,拳腳交加。鵬鵬見對方人多,又都是打架的主,就準備用“軟招”制敵。
他對痞子說:“這是我妹。你們說她拿了你們的錢,拿了多少?我一分不少賠給你們?!逼ψ觽円才率虑轸[大了不好收場,就訛了鵬鵬一千,相當于他半個月工資。
自從英雄救美事件后,廠里人見到門崗室里的鵬鵬,都交口稱贊,平日不把鵬鵬當回事的女工,也頻頻側目而視。田田自然也記住了這個“哥”。因同在一廠,兩人見面的機會明顯增多。兩人常在一起神聊,聊個人的夢想,聊城市的好和機會。雖沒有登記結婚,但兩人早已經(jīng)非君不嫁非卿不娶,不久,田田懷上了小瓜瓜,雖是意外,但那時兩人感情好,還是決定生下這個孩子。兩個月之后,小瓜瓜呱呱墜地。
也許是頭胎的原因,胎位不正,或者還有別的不可知的因素,總之,田田被折磨得幾乎奄奄一息。當田田睜開眼睛,第一次看到小瓜瓜時的最初反應竟然是:我還活著。
田田當時只有十九歲。有了孩子,田田才發(fā)覺自己并沒準備好做媽媽,她雖然愛自己的兒子,但畢竟太年輕,粗心,耐心也不夠,比如夜里喂奶,喂著喂著自己就睡著了。有一次在睡夢中,她的乳房蒙住了小瓜瓜的臉,差點使他窒息,要不是小瓜瓜努力掙扎著擠出哭聲,驚醒了鵬鵬,小瓜瓜很可能就被憋死了。
那時,鵬鵬將兒子視若掌上明珠,田田的這種疏忽令他非常不滿。農(nóng)村男人,有了孩子,特別是有了兒子后,體諒媳婦辛苦的并不多??商锾锊贿@樣看,她認為養(yǎng)育孩子是夫妻雙方的事,何況她拿的工資比鵬鵬多,憑什么鵬鵬可以一覺睡到天亮,她卻要夜夜照顧孩子,不公平。這樣的爭執(zhí)一再發(fā)生,夫妻之間就有了隔閡,愛的熱度陡然下滑,感情也平淡了。本來兩人準備在孩子生下來之后就登記結婚的,現(xiàn)在兩人都不再提起,這事便拖了下來。小瓜瓜長到一歲半的時候,田田對鵬鵬說:“我要進城打工了,我家人需要我,我不想一輩子在山村里待著,我不怕苦,但我怕窮,我也有自己的生活目標,不甘心自己的一輩子就這樣過去了。原諒我,也辛苦你了,以后,我會常來看兒子的?!?/p>
田田走的時候,天還沒亮,小瓜瓜還在睡夢中。田田是有意選擇在兒子熟睡的時候離開的,她怕小瓜瓜用眼睛找媽媽,奶聲奶氣地要媽媽,那樣的話,她就走不成了。
鵬鵬也憋了一肚子氣,他需要錢,需要為兒子攢錢,只能再去城里打工??墒牵约阂踩f萬沒想到,竟然又認識了一個姑娘,再次墜入愛河,不久就結了婚。兩年后,妻子為他又生了一個兒子,鵬鵬心里樂開了花,但生活開銷更大了,玩具廠保安的工資無法滿足家庭的日常支出。于是,他辭去了保安工作,在鎮(zhèn)上承包了魚塘,收入雖然多了不少,但更忙了。水產(chǎn)養(yǎng)殖是不能離開人的,人要不在的話,一是怕有人偷魚,二是怕別人,尤其競爭對手會從中作梗,鵬鵬就更少回來看小瓜瓜了。
姑姑是最理解田田的,她們曾無話不談,因此了解田田年輕的心思。
田田也是在山村里長大,每天跟著自己的媽媽采茶、曬茶和炒茶,日復一日,天長日久,無數(shù)個山村女孩的青春都是這么開始,也是這么結束的。田田的不同之處在于,正值青春之際,有一個表叔走進了她的生活,他的出現(xiàn),豁然打開了少女的自我世界。表叔那年來,是為了采購蓖麻和稻草,在田田家住了一個禮拜。表叔精明,酒量好,也很健談,一看就是闖蕩過世界的人,對田田也很關心,每天忙完生意上的事,必定帶回幾瓶老黃酒和一些點心,和田田的爸爸一起喝酒,一起聊天,田田也可以坐在旁邊吃茶點,聽聊天。
有一天,田田爸爸問表叔為什么不在家好好打魚,卻做起玩具的生意?表叔覺得海里的魚越來越少,不做生意就娶不到老婆,而做玩具生意比打魚賺錢多了,做個魚的玩具都比捕撈到真魚更賺錢。田田爸爸又問表叔,怎么單單想起做玩具,而不做別的?表叔認為那完全是出于一次偶然。
表叔一邊喝著酒,一邊說起他的奇遇。那天早上,他照例出海打魚,到了中午什么也沒打到,每次拉網(wǎng)上來,不是垃圾,就是空網(wǎng)。海面上陽光毒辣,曬得人頭昏腦漲,感覺浪涌也大了,海面也斜了,這分明是暈船的征兆。表叔是一個老漁民,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暈船,于是趕緊站在船舷處,極目遠眺,他知道在這時盯住遠處的海平線不放,暈船的感覺不久就會緩解。這時,他看到一個奇觀: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整個海面上全是橘黃色的、粉紅色的、天藍色的和別的顏色的東西,它們在那兒漂啊漂啊,慢慢就朝船這邊漂來了。漂近了一看,竟全是玩具,充氣玩具,充氣超人、充氣海盜、充氣王子,還有一些他認不出來的人物,它們要么仰在海面,樂呵呵笑嘻嘻地望著藍天,要么面孔俯貼著海面,好像也在悶著樂。
有趣的是,平日打不到什么像樣的魚,這次則忽然有不少魚歡快地跟隨著這些充氣玩具,它們有的用嘴拱著,有的用自己的身體沖撞著,有的甚至一躍而起,在空中轉體,向下面的充氣玩具砸下來,發(fā)出砰砰砰的聲音,看得大家都樂了。
表叔和船上的人一起把充氣玩具一個個撈上船,也毫不客氣地將那些戲耍充氣玩具的魚統(tǒng)統(tǒng)捕獲,裝入魚艙。當大家看著船艙里這些充氣玩具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它們居然都是新的,因為充足了氣,體積大,太占船艙的地方,很快就裝不下了,于是他們把充氣玩具的氣放了,使那些鼓鼓的充氣玩具變成了一張張的娃娃,一張張的超人,一張張的王子和海盜,這樣便裝滿了船艙??粗噬尥拊诖摾铩靶Α?,玩具身下的活魚在跳,表叔樂壞了。
回到岸上,消息很快傳開,有的說是一艘遠洋貨輪遇到了海嘯,翻了船,玩具都四下漂散,還有的說那些玩具來自一個大洋中的神奇海島,島上是個非?,F(xiàn)代的玩具加工廠,遇到了超大的臺風,刮翻了工廠,玩具都飛上了天,又落入了大海,隨海流漂移。不管你信哪個版本的傳聞,大家都覺得新鮮。不久,有個生意人來看那些玩具,要全買下。有意思的是,他出的價錢,比那趟出海打上來的魚貴了很多,這怎能不讓人動心和感嘆呢!從此,表叔就改行了。
田田這個山里出生的女孩本來就沒見過海,更沒見過海上漂流著的彩色充氣娃娃,這使當時正處在蔻豆年華和夢想年紀的田田想入非非,她在一旁聽得入神了……啊,一海的彩色娃娃!這個景象無疑喚醒了她內心深處的一個夢,一個使她對自己人生開悟的隱喻,她覺得自己好像找到了自己的生活理想。那幾天,田田老是找借口跟著表叔,表叔去哪兒,田田就去哪兒,而且一句話不說,弄得表叔一頭霧水。
幾天后,表叔走了,留下了的田田則不再是從前的田田了。她開始想象自己以后的生活,她發(fā)覺自己迷上了玩具人物。那些日子,本來并不常做夢的田田做了許多奇異多姿的夢,一些從來沒有做過的夢。
夢里她一個人乘船出海,在海上四處飛馳,耳邊生風,浪花弄船。她覺得海洋真大啊,望著海浪一排排一層層地向身后閃去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是海洋的女王,心醉神馳,激情蕩漾。不知怎的她騎上了一只充氣海豚,剛騎上去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這只海豚的眼睛很溫柔傳情,游的速度也快慢有序。就這樣來到深海,她看到一片淡藍的城市的輪廓,一個寂靜無比又年輕的城市,覺得美妙極了,很想去看看,于是就拍了一下海豚,說:“往海邊的那座城市的方向游吧,去那里看看,多美妙的城市?。 甭犃颂锾锏倪@句話,海豚忽然有點猶豫,眼神甚至露出傷感,田田發(fā)現(xiàn)了,納悶起來,就問海豚為什么猶豫,為什么憂傷。海豚告訴田田,那是一座空城。田田很吃驚,怎么是空城呀?!那么壯闊的城郭,難道沒有人嗎?海豚說:“很久以前,那座城的燈光是亮的,煙囪里也冒煙,還時時傳來歌聲笑語,后來就沒聲音了,沉寂了?!碧锾锫犃瞬淮笙嘈?,催促著海豚向遠處的城郭游去。海豚只能從命,靜默無語地向那個方向飛駛,不久就游到了海邊的一個港口。海豚向田田道別,轉身潛入水中,游往那深深的大?!?/p>
走上港口,到處都是漁網(wǎng),一艘巨大的機動漁船擱淺在海灘,渾身都是鐵銹,另外的木漁船都肚皮朝天,趴在那里,露出失修已久的破敗樣。走進城里,空無一人,街道上,樹上,樓上的窗口,樓頂上,運河上,廣場上,到處都是充氣魚在那里飄動著,它們在那里飄啊飄啊,穿進窗戶,又從另外的窗戶游了出來。
田田走進一座樓里,發(fā)現(xiàn)走廊里飄著各種彩色的充氣娃娃、充氣熱帶魚、充氣狗狗、充氣美人魚……啊呀,你怎么是……怎么……是表叔??!眼前的充氣表叔,比見到的真表叔要肥胖多了,面色紅潤,頭發(fā)卻是棕色的,像個大大的洋玩具。田田覺得蹊蹺,她想知道表叔怎么到這里來了。表叔告訴田田他來接訂單。田田又問:“這里怎么沒有人?一個人也沒有,那誰來下訂單,又有誰要買呢?”充氣表叔說:“正因為沒人,才需要許多充氣人,不然會孤獨的,充氣娃娃也會孤獨的,所以要接大訂單?!碧锾镉謫枺骸皼]有人,接了訂單也沒法完成,這不是肯定要違約嗎?”充氣表叔不再說話,微笑著悠悠地飄走了。
田田醒來的時候,冷汗浸透。她深陷在剛才的夢里難以自拔,一座空蕩蕩的城市,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完全不懂夢里的那些奇怪的情景,有什么意味,特別是那個充氣表叔讓她覺得好笑。從此以后,那些彩色的充氣玩具,后來也包括所有玩具,只要是娃娃,都會引起她的格外好奇和注意。
那些都是在小瓜瓜出生前,田田斷斷續(xù)續(xù)說給姑姑聽的。姑姑還記得,田田說這些時透露出清純的快樂和悲傷,說明她其實還是個孩子,這也是姑姑特別喜歡田田的地方。決定離開前,好幾天夜里,田田郁郁寡歡,常常獨自流淚。她并沒有向姑姑透露自己離開的決定,她怕別人的勸導會動搖自己離去的決心。
田田走的那天,姑姑還是發(fā)現(xiàn)了,她送田田去大巴車站。田田沒說什么,姑姑也沒說什么,等到大巴進站,等到車門打開。田田上了車,選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她望著路邊姑姑的身影越來越遠。當人影越來越小,直到模糊不清的時候,田田的淚水才止不住地、不斷地涌淌。
小瓜瓜出走后的那些日子,姑姑的性格好像也變了,常常發(fā)火,記憶也變差了,常常丟三落四,做飯會忘了關火,上班則忘記了掃街,只是在外邊漫無目的地走。有時她整夜睡不著,有時又睡得很死,那天她終于做了一個夢。
夢里她上了一輛去城里的大巴,路很顛簸,大巴晃蕩得厲害。那是一輛老舊的大巴,馬達轟鳴,像古老的喉嚨得了嚴重的哮喘病。伴隨著這個聲音,姑姑去了許多城市,甚至去過一次首都。這是姑姑第一次去首都,她有點膽怯,怕見人,因為她覺得城里的人都會瞧不起她,連城里的樓房和鳥都會對她翻白眼。
到處是泉水,原來泉眼就是每棟樓的窗口,泉水從那里涓涓涌出,直瀉而下,這樣就沖到了樓底,涌到街上。水里有很多活蹦亂跳的魚,魚在街道上游的時候都哈哈地笑起來。
可是,小瓜瓜在哪兒呢?有人說他在城市里,有人說他在山村里,有人說他在大巴上,也有人說他哪里都不在,而是在一個遙遠的世界里,他是坐飛機去的,而開飛機的是一只長有雙眼皮的蜥蜴。
姑姑遇到了這只蜥蜴。蜥蜴朝姑姑斜視了一眼,然后跳走了,姑姑不由自主地跟著它,它跳啊跳,姑姑走啊走,這樣就來到一個廠房,廠房門大開,沒有人,走進去一看,滿地堆著玩具,都是嶄新的,有各種布料和圖案的布娃娃,有各種芭比娃娃,像雅思蘭、哥蓮、珍妮花、麗詩、祖麗莎,頭發(fā)顏色有檸檬黃的,有翠綠的,有紫羅蘭的,有湖藍的。姑姑見了,童心綻放,喜愛極了!她很想彎腰抱起其中的幾個,又不想錯過其他的,一時不知所措。
這時,那只蜥蜴繼續(xù)跳啊跳,跳到另一間更大的廠房,里面的玩具都是男孩子喜歡的,有挖土機、魔方、奧特曼、蝙蝠俠、變形金剛、水晶球……
姑姑看到那些水晶球,心想,這不是小瓜瓜說起過的那個“冰足球”嗎?她走上前去,彎身撫摸著它們,然后拿起一個來。啊,這么輕,這么透明!她看到水晶球里面璀璨繽紛,一下迷住了。她又想起了什么,對,她想起小瓜瓜對她說起過那些“冰足球”里的奇景異象。她靜下心來,細細觀看著那冰球里面的世界,但是,她并沒看到什么,一切都是霧蒙蒙的,一切都似是而非。這時,她被什么聲音吵醒了,是手機在響,她拿起來一看,手機屏幕上顯示著“田田”,是小瓜瓜的媽媽打來的。
街道小巷和庭院,雖破敗不堪,依然曲徑通幽,兩邊的老墻和院落,仍維持錯落有致的層次,斑駁的樹影歷歷在目,一些防盜窗居然還完好無損地立在那里,只是上面綠蘿攀緣,還開了不少鮮花。
蘑菇妹妹走得有點累了,小瓜瓜也有點乏了。這也不奇怪,這兩個人,小的跟不上大的,大的要將就小的,小瓜瓜走路的速度不得不放慢許多,盡管如此,對蘑菇妹妹說來,簡直就是在跑。
她對小瓜瓜說:“瓜瓜哥,歇會兒吧,我的腿要抽筋了,我的腰要斷了,我的目光要凝固了?!闭f完,她噘著嘴,仰起臉來對小瓜瓜說:“瓜瓜哥,您抱著我走吧?!?/p>
小瓜瓜想想也是,這樣就能走快很多,于是抱起了蘑菇妹妹。
“您一直抱著我吧,直到我找到哥哥姐姐們,好嗎?”蘑菇妹妹很高興,但很快又悶悶不樂起來,“萬一找不到,您是不是就把我放到地上不管啦?”
蘑菇妹妹在小瓜瓜的懷里很享受,她第一次感到了他的體溫,這是剛出廠的布娃娃們所從來沒有感受過的,所以一路上蘑菇妹妹舒服得微醺欲睡,周身松弛。如此走過了很長一段路后,她覺得自己的體力恢復過來了,便抬起頭來,好奇地左右觀賞風景,看來一會兒,她又提出請求:“瓜瓜哥,我可不可以坐在你的頭上呢?”小瓜瓜說:“走路顛簸,您會不舒服的?!蹦⒐矫妹谜f:“不會的,您的頭巨大,我會坐得很穩(wěn)當?shù)摹!?/p>
路越走越寬了。蘑菇妹妹坐在小瓜瓜的頭上,上下顛簸,起伏前行,有時顛得厲害,蘑菇妹妹就會咯咯地笑了起來,好像誰撓到了她的癢處。
小瓜瓜和蘑菇妹妹來到了一個紅墻大院。圍墻大半已塌,塌陷處那些藩籬也斷了,而那些失去攀附的枝藤顯得輕盈而孤單。房子的墻上照例有些標語和宣傳欄,小瓜瓜定神環(huán)視周圍,發(fā)現(xiàn)所有的標語都在學校里見到過,有的顏色已經(jīng)舊了。
小瓜瓜忽然很想去院子里走走,可蘑菇妹妹阻止了他,她提醒他看那片青翠的草地,上面有很多鮮花,此外還有許多玩具,只是有些凌亂。
蘑菇妹妹說:“不久前來了一個人,很奇怪的人,成天躲在屋里唱歌,我們也聽不懂他唱什么,反正一會兒哼哼唧唧的很柔軟,一會兒嗚嗚哇哇的很郁悶,一會兒又轟轟隆隆的很威武。夜里就不唱了,轉而發(fā)表演說,聲音很大,嗓子也圓潤,好像在唱歌劇?!?/p>
小瓜瓜很好奇那是誰。蘑菇妹妹說:“不知道,他也不理我們,就是自唱自賞,還變著花樣唱,一會兒是美聲的,一會兒是民間的,一會兒是兒歌,一會兒是牧歌,一會兒是男聲,一會兒是女聲,一會兒是學自然的聲音,什么雨點落入泉水里的聲音,什么布谷鳥的聲音,反正逼真得很。”小瓜瓜更奇怪了,難道一個人可以唱這么多不同的聲調嗎?蘑菇妹妹說:“我也覺得很奇怪,人類的能力怎么這么不可思議。瓜瓜哥,您也是人,您會嗎?”小瓜瓜只會吹口哨,于是吹鳥叫的聲音,是他在山村的樹林里學會的,吹完一首,又換一首。蘑菇妹妹聽入了迷。
小瓜瓜看到蘑菇妹妹這么喜歡聽,興致高漲,換了一種調子,輕輕吹起一首極其溫柔的口哨,蘑菇妹妹聽著聽著,眼睛又慢慢地睜開了,她覺得這是她聽過的最美妙的聲音。
他們不知不覺來到了一個開闊地帶,夜色依舊,不過天際開始有點朦朧了,周圍的樹影的輪廓曖昧不明,好像是樓宇,也好像是樹林。
兩人走了過去。迎面的樓宇是幢樣式古舊的建筑,建筑的上半部的裝飾墻壁,顯然受了某種教堂建筑的影響,不同的是教堂的裝飾圖案通常是“花瓣”,有荷花,也有玫瑰花,而這里是一只九首仙鶴,它正展翅飛向月亮。那只仙鶴造型典雅,九張臉龐美妙如仙,而那種連續(xù)排列的臉龐讓人容易感到它是在動態(tài)之中,所以真的覺得它在飛翔。
小瓜瓜和坐在小瓜瓜頭上的蘑菇妹妹望著眼前的建筑。這時,他們聽到了歌聲,兩人面面相覷,便走了進去。
進了大門,好像是一個空蕩的大禮堂,輕聲朝里面喊了幾嗓子,沒人應,又喊了幾聲,仍無回應,空氣中回蕩著一種無比輕柔、優(yōu)美動人的歌聲,繞梁不絕。
屋里潔凈無雜物,借著月光,小瓜瓜看出這是個大會場,地上各種色彩的布娃娃堆積如山,他們的相貌與蘑菇妹妹如出一轍。蘑菇妹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高興地說:“找到我的兄弟姐妹了,找到我的兄弟姐妹了?!比缓螅炔患彼频?,從小瓜瓜的頭上一躍而下,在地上翻滾了幾圈,又爬起來,一邊喊著,一邊伸開雙臂,沖向那些布娃娃。
蘑菇妹妹對他們說:“我正要去海島找你們呢,沒想到你們來找我了,我真高興,真開心?!蹦切╅L相老些的布娃娃說:“我們在海島等了你兩天了,沒見到你,就知道出什么事了,所以昨天乘著海風來到此地,沒想到這么快就碰到你了,你還好嗎?”
小瓜瓜看到蘑菇妹妹和她的兄弟姐妹團聚了,心里很高興,趁著他們互道安好,頻頻擁抱親吻,小瓜瓜悄悄獨自離開了。
小瓜瓜又走在了路上??諝庵新端軡饬?,肩頭微濕,褲腳也慢慢被路上雜草上的露水濕透。他有點納悶,平坦的大路怎么長了這么多的雜草?他在夜色里打量周圍,發(fā)現(xiàn)自己走的是條寬闊的長滿了野草的大道。不僅是路上,連路邊那些公園的長椅上、亭閣樓臺上、屋頂上、電線桿子上、高架橋上和橋墩上,都長滿和攀緣著郁郁蔥蔥的植被。怎么會這樣呢?
小瓜瓜有點害怕了,難道這就是所說的城市嗎,這么荒無人煙,黑洞洞的?爸爸媽媽,你們在這里打工嗎?還是不要打了,回去吧,我們回去吧。但這是哪兒呢?他的腳步一會兒猶豫不前,一會兒急行如奔,走過了一個又一個四通八達的街區(qū),穿過了一個又一個宛如迷宮的社區(qū),最后來到一個公園的樹林里。
樹林中的石板路上已有淤泥,林密如墻,很難穿行。不一會兒,透過密林的間隙,他看到對面不遠處有一幢亮亮的高樓。小瓜瓜加緊了步伐,手上腿上都被樹枝劃傷刺破了,衣服也被刮破扯爛了,草叢上的露水再次淋濕了他,使他像剛從水里冒出來的人。他什么也不管不顧,踏著高低起伏不平的路,終于來到了那幢高樓前。
這是一座高聳的燈光輝煌的建筑。
樓里的所有窗子都是光燦燦的,而樓頂后面的夜空,可以隱約看到一枚月牙兒。建筑的樣式很奇特,從入口處門廊、窗子和方方面面的裝飾和結構看,既不像傳統(tǒng)的,也不像現(xiàn)代的;既不像外國的,也不像本國的,有點不倫不類,但又足以讓人駐足,流連忘返。
小瓜瓜不由自主地走進了這幢建筑的大門。
大堂燈火通明,銀碧輝煌。為什么不是“金碧輝煌”,而是“銀碧輝煌”呢,這是因為所有燈光色彩都是銀色的、偏冷的,就像走進了一個“水晶宮”,而非金光塔。在這種冷瑩瑩的光的籠罩下,小瓜瓜感到好像走到了月亮里。人呢?這么大的樓,怎么會空無一人?小瓜瓜在大堂里四處轉了轉,發(fā)覺都是沒見過的。銀質雕塑天使舉著壁燈,以及光滑晶瑩可以照見小瓜瓜自己影子的墻壁。
大理石的樓梯臺階上,有一整墻面的巨大的鏡子,鏡子里面的小瓜瓜神情迷茫,四周打量著,然后他看到鏡子里面的自己,并伸手去摸了摸。摸了一下他的臉,他的鼻子,他的頭發(fā)和嘴唇,然后又摸了摸那銀色的雕花鏡框。
小瓜瓜看到雙門打開的電梯,起初還以為是一個小房間,走進去又出來。他覺得樓梯臺階太光滑,需要留神才不會滑倒,這樣走過了二樓,走到三樓時,他壯著膽子喊了一聲:“有人嗎?!”
沒人回應。小瓜瓜繼續(xù)上樓,他發(fā)現(xiàn)每層樓的所有壁燈都是亮著的,所有的門也都是打開的,但就是沒有人。一層又一層的樓梯,好像無止無盡,他沒想到這樓這么高。他繼續(xù)上樓。窗子在哪兒?小瓜瓜隨便走進了一個房間。里面是空的,他看到了窗子,并走了過去。外面是黑的,一點燈光也沒有,什么也看不見。他摸著玻璃窗,從玻璃的反照中看到了一個人,嚇了一跳,原來是自己。再轉過身,又是一面鏡子。
“你好!”鏡子說。
“你好?!毙」瞎险f。
“你叫什么?”鏡子問。
“小瓜瓜。你呢?”小瓜瓜問。
“鏡子?!?/p>
“鏡子?我知道你叫鏡子,我想知道你有沒有名字?”小瓜瓜問。
“名字?不需要,我不需要名字。”鏡子說。
“為什么不需要名字?”小瓜瓜好奇地問。
“沒有用啊,這里沒有人,所以不需要名字。其實,也不需要鏡子,但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來到了這里?!辩R子說。
“你好像有了些裂紋,在這里,在左上角?!毙」瞎险f著,看到自己在鏡子里那些細小的裂紋中,也有點分裂了……他隱然想到爺爺?shù)囊恢谎劬σ驗辄S斑病而把人看“破碎”了的事。
“我的一生只能照到別人,卻照不到自己,后來被打碎了,出現(xiàn)裂紋了,才能在裂紋的折射中看到了自己?!?/p>
“誰打碎了你?”
鏡子嘆了口氣,說道——
“唉……事情是這樣的,我的主人天天都照鏡子,每次在鏡子前一站就是很久,因為他好像沒有任何其他事可做,所以一站就是幾個小時。他對著鏡子發(fā)表演說,向著鏡子恭維不止,好像在背臺詞。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在恭維我,后來察覺不是,因為他老是說誰的名字,很多人的名字。他不光說,而且上下左右打量著鏡子里的他自己,好像他是別人似的。有一天,他忽然哭了,然后把嘴緊緊貼在我的臉上(也就是他的臉上),不斷地親啊親啊。親就親吧,我也沒辦法,可他突然間一拳打來,把我砸碎了?!?/p>
“臉碎之后,我就看到自己了,雖然那僅僅是些絲絲縷縷的斷面圖,但我還是看到了我自己。我哭了,他看了看碎鏡子,也哭了,當然不是哭我,是哭他自己。幾秒鐘后,他又笑了,說你現(xiàn)在終于露出真面目了,真好看,像鉆石,像萬花筒,像七零八散的人。說著說著,他就把我從墻上取下來,走到窗邊,正想把我從窗戶扔出去的時候,又猶豫了。后來,他就把我掛回了墻上。”
“你是誰?”
當小瓜瓜上到十五層的時候,在走廊的盡頭看到了一個透明的玻璃缸。
“我是魚缸?!?/p>
“就是養(yǎng)魚的玻璃缸嗎?”小瓜瓜問。
“在下正是?!濒~缸。
“魚呢?”小瓜瓜問。
“都死了?!濒~缸說。
“死了?”
“死了?!?/p>
“病死了,還是……”小瓜瓜問道。
“沒生病,是主人把我打爛,水流干了,魚就死了?!濒~缸說。
“既然打爛了,你怎么還是好好的呢?”小瓜瓜還是一頭霧水。
“我被回爐了,加入了某些新材料,就轉換成抗擊打的魚缸了?!濒~缸有點自豪地說。
“原來如此,那你主人為什么要打爛你呢?”小瓜瓜繼續(xù)問。
“我也不清楚,事發(fā)突然,又有點莫名其妙。本來一切挺好,我被放到客廳,開始的日子還是很怡靜的,后來,我的水域里有了四條金魚,主人有時會來看,排遣一下寂寞的心情,但是魚出事了。不知為何,它們彼此不共戴天,很快就剩下一條活的,其余都死了,兩條漂在水面上,一條沉在水下面!”魚缸說道。
“吵架了?”
“不知道啊,它們好像并不認識,但一見面就合不來!”
“合不來就打嗎?”
“是啊,唉,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p>
小瓜瓜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他不知道為什么魚之間,也就是同類之間會這么合不來,他站在那里,聽魚缸接著說下去。
“只剩下一條魚之后,曾有過一段和平的日子,那條幸存者開始很興奮自豪,不可一世,幾天之后就覺得孤獨了。它一天到晚在那里游來游去,游啊游啊游啊,好像要找個什么伴兒。可是在哪兒找呢,就那么小的魚缸,除了它自己和假山石魚草外,轉來轉去就那么一點點地方,魚缸底下除了那些死魚生前留下的排泄物之外,什么也沒有。
“有一天,主人來了,顯得很不安,他大概很久沒有說話了,就對魚說話。他把臉貼到魚缸玻璃壁上往里面看,看到了那條游來游去的孤單的魚,魚也看著他。這樣彼此看了一會兒,魚瞪著眼,主人卻微笑了。之后,主人往水里扔了一支鉛筆,扔了一塊橡皮。魚很高興,玩了會兒鉛筆又玩了會兒橡皮。不一會兒,便失去了興趣,又貼近魚缸玻璃壁,瞪著那邊的主人的眼睛。我發(fā)現(xiàn)主人眼神里有種說不出來的奇怪的東西,我有點不安。后來主人也覺得無聊了,往浴缸里吐了口唾沫就走了。
“幾天過去,那條魚就有點狂躁癥了,也許是它吃了那口唾沫,也許是沒再見到主人,誰知道!那條孤單的魚開始撞假山石,啃橡皮和鉛筆,又開始撞我,撞啊撞啊,弄得假山石晃動,水流旋旋,撞得我也癢癢的,很別扭。我想安慰它,可是一轉念,那三條魚不就是你自己殺死的嗎,怪誰呢!是你自找的啊。我就沒再管它。一個禮拜之后,那條魚也死了。
“我記得它死前的夜里,自言自語地說了很多,好像在回憶,也好像在自白,總之一夜無眠。我當時太困了,睡意沉沉,沒聽清楚,醒來后感到整個魚缸里都是它的遺言,現(xiàn)在想起來有點怪異,也有遺憾?!?/p>
“魚也說話嗎?”小瓜瓜問。
“當然,但只有我能聽到,這是個小秘密?!?/p>
“嗯,那么說了些什么呢?”小瓜瓜好奇地問。
“嗯……這個……不能告訴您,請原諒?!?/p>
“后來呢?”
“別著急,我還沒說完呢。唉,我今天話也忒多了些……您……您知道水里的聲音嗎?”魚缸神秘兮兮地問道。
“不知道,就是你剛才說的那‘絲絲縷縷’嗎?”
“不是?!?/p>
“那是什么?”
“是水里的風聲……”魚缸說。
“水里的風聲?”
“是的,您需要靜心聆聽,就聽出來了,一種輕盈娟美的呼嘯聲!”魚缸說得神采飛揚。
“很神奇,可惜我無法體會?!?/p>
“是啊,可惜這是很難共享的美妙絕倫的體驗,但不足為外人道,因為,這也是一個私密?!?/p>
“私密?”
“是的,是秘密,秘密是玄奧中的眨眼,迷宮里的捷徑。”魚缸顯得有點賣弄。
“看來是的……”小瓜瓜越發(fā)糊涂了。
“您好!”當小瓜瓜走到十九層的時候,走廊里,一只藍色的氣球悠悠地飄來,在小瓜瓜面前停住,一邊左右飄擺著,一邊說道。
“你也沒有名字嗎?”小瓜瓜對氣球說。
“對不起,我也不太清楚。以前,大家叫我生日氣球,后來叫我節(jié)日氣球,后來叫我什么SOS氣球,也就是呼救氣球。昨天晚上,主人忽然叫我‘你個球’,說我一點用也沒有,把我扔出來了……而且,讓我非常傷心的是,主人把我從總統(tǒng)套間扔出來后,還在我身后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我覺得被拋棄了,主人覺得我沒用了。正在這時,門又打開了,主人撲通一聲跪在了我的面前,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實在不應該那樣對待你。為了懲罰我的過失,我把你放飛了吧。只是,現(xiàn)在我還不能徹底放飛你,拴著你的那根線還暫時不能去掉,好不好?’我還能說什么呢。
“剛飛出窗外的時候,我很高興,飛啊飛啊,天很大,云很美,我終于自由了。就這樣,我在窗外飄了很久,舒暢極了。但是每當我想飄入藍天,飄向星星月亮的時候,那根連著我的線就會拽住我,使我不能遠飛。而且,不僅不能遠飛,也飛不高,飛著飛著就下墜了,然后每況愈下。唉,我以為自己得到了自由,其實不然,后來我覺得還不如不讓我來到窗外,就在屋里待著就好了。那樣的話,我不知道有天,有云彩,也就什么也不想了,是不是?
“實話告訴您,我的體積每天都在變小,雖很慢,但在變小,我能感覺到。我的精神也一天不如一天,我終于懂了主人常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歲月無情。’所以,我就回來了,回到了屋里,我現(xiàn)在心情就平靜多了?!?/p>
“你的主人在哪兒?”小瓜瓜問。
“就在樓里的什么地方,您會找到他的,嗯……其實他要是知道您在這里,會來找您的,他很寂寞,很想有人來,可是從來就沒有人來,您是第一個人,第一個來客……”氣球說。
“第一個?我是第一個?那,這是哪里呢?”小瓜瓜問。
“我也不知道,我好像糊里糊涂地就來到了這里,那根拴住我的線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在那里了,我自己也覺得奇怪,好像我們長在了一起似的。對了,您是從哪里來的?那兒有‘生日’嗎?”
“有啊,當然有,不過……”小瓜瓜欲言又止。
“有生日的地方,就應該有我的,可我好像從來沒有去過您說的山村?!睔馇蛘f。
“不過……我好像從來沒有過過生日,我爺爺也不過,我們村子里的人都不過生日的?!毙」瞎险f。
“過生日多好啊,您能許個愿,和家人和朋友在一起,多好?!睔馇蛘f。
“你過生日嗎?”小瓜瓜問。
“我?我……只有你們過生日的時候,才會有我們生日氣球,所以說,我們的生日是同一個日子。”氣球說。
“你在這兒過過生日嗎?”小瓜瓜輕聲問道。
“沒有……沒有……”氣球說著,傷感起來。
話音剛落,便有另一個聲音從小瓜瓜的身后傳來。
“我也沒過過生日。”
這是一個老人說話的聲音,此刻,說話的人正從走廊那頭走來。頭發(fā)雪白,步履蹣跚,目專神聚地走來。他看到小瓜瓜時的表情非常特別,一種真正的喜出望外,灰白的臉色忽然泛出了些微的紅潤,頓時顯得張口結舌,手足無措,好像幾十年住在山洞里的人下山時,忽然見到人的那種樣子。
他慢慢走過來,仔細打量著眼前這個男孩,仿佛動物園專家對新到的動物進行鑒賞,又像古董專家面對疑點多多的珍寶予以審視,仔細,專注,生怕漏掉了什么重要的部分和信息,似有很多的話要說,很多問題想問,又不知從哪里開始。小瓜瓜被老人看得心里發(fā)毛,不由得退后幾步,也怔怔地盯著他,第一次感到在人世間,有這樣看人的嗎?!
“你好!”老人又說。這句比第一句更干癟,更刺耳。久滯的聲帶,乍有氣流震動,發(fā)聲奇葩,音質失控,難道一百年沒說話了嗎?
“您好……”小瓜瓜答道,好像面對著博物館里的木乃伊。
“從……哪兒……來?。俊?/p>
“我也不太清楚。”
“你……你……不知道自……自己從哪里來?”
“是的。”
“嗯……我當時來的時候,也……也……也不清楚怎……怎……怎么來的?!闭f著,老人又露出了微笑,略顯尷尬,含有對自己結巴的無奈和不滿。老人停了一下,想平息自己激動的心情,因為小瓜瓜的出現(xiàn),對他而言實在太意外了。
瓜瓜也仔細端詳老人,覺得他與去世的爺爺相比,周身有寒氣,像窖里的瓷罐,燈光下的影子,太陽下的黑夜。
老人把小瓜瓜帶到一間很大的屋子里,滿目都是飲料和小吃,老人對小瓜瓜說:“你隨……隨……隨便……挑?!?/p>
小瓜瓜眼睛亮了,心情大爽,挑了一瓶飲料。啊,可口無比的飲料。
老人也開了一瓶,喝了幾口,好像在慶祝什么,然后用手指朝那些小吃指了指,示意小瓜瓜自己挑兩包小吃。小瓜瓜挑了兩包魚干,魚干塞進嘴里,馬上就化了,滿口魚香,像把整個海洋的美味都吞了進去。
再開口說話的時候,白發(fā)老人就不結巴了。
“您也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小瓜瓜問。
老人說:“我慢慢對你說吧,反正現(xiàn)在有的是時間,慢慢來,你呢,慢慢聽?!?/p>
“你好像知道那本書?”老人問。
“是的,我知道?!毙」瞎险f。
“那你在哪里得到的?”老人問。
“在村外公路上撿的?!毙」瞎先鐚嵒卮?。
“那么,你看了那本書了?”老人問。
“看了,只讀了上集,沒看過下集。”小瓜瓜說。
“那么,你知道那個男孩是誰嗎?”老人問道。
“不知道?!毙」瞎险f。
“我就是那個男孩。”老人說道。
小瓜瓜聽了,一下子呆在那里,看著老人,好一會兒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才想起來問:“您是書里的人,怎么會跑到這里呢?”
白發(fā)老人說:“說來話長了,反正我們現(xiàn)在有的是時間,那就聽我慢慢對你說吧?!薄?/p>
我是個少年天才,三歲時已能彈奏非常炫技的鋼琴奏鳴曲,七歲自修完所有高中的課程,九歲考入全國排名第一的理工大學。我在數(shù)學、歷史、社會學和經(jīng)濟學的功底都首屈一指,達到博士生的程度,各種考試不僅難不住我,反而成為我展示自己才華的平臺。但是,當我成為眾目睽睽的少年明星時,我卻沒有成為一個眾望所歸的人物。我厭倦了。
我住的那個城市里有一個圖書館,那是我打發(fā)時間的地方。我雖年幼,卻很少翻看少兒讀物,覺得那幼稚可笑,而總是坐在成年人的地方泛覽經(jīng)典。
我常讀的是百科全書,老版新版一起對照著讀,總讓我樂不可支,覺得知識就像植物園里的植物一樣,越長種類越多,我就看那些新的是從哪里冒出來的。這是一種特別適合我自己的讀書方法,里面的內容交叉縱橫,包羅萬象,文章又短,如果一篇短文引起了我的興趣,我就會找那方面的專著來閱讀,如果找不到的話,我就坐立不安。
我很容易就沉浸在書的世界里不能自拔,有時也被某一點糾結得寢食不安。記得那一段時間,我注意到食物鏈,既然能量能從一個食物轉到另一個食物,那么記憶會不會也能被轉到下一個食物?于是我就開始查找??频浼?,終于找到了幾冊已經(jīng)塵封多年的專著。在書籍出借記錄單上,我是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讀者,而且只有九歲。這引起了圖書館里的一個老太太的注意。
她是這座圖書館的資深館長,一個奇怪的人。臉很老,皺紋縱橫交錯,可是眼睛卻很亮,乍一看的時候,覺得那雙眼睛像戈壁灘上的兩個翡翠湖泊,最奇怪的是她的眼睛會隱約地變色,一會兒發(fā)黃,一會兒發(fā)綠,一會兒棕黃;眼神也會隨之變化,一會兒通曉世故,一會兒純貞如童,一會兒容易走神,一會兒注意力又像金剛鉆那樣集中,這讓我很是困惑。
她不斷地旁敲側擊,試探我的興趣和學識,明里暗里考我,結果都被我抵擋過去了。有時我也順勢問她一些問題,實則也是挑戰(zhàn)她,她真是四兩撥千斤,應對裕如。我們談起了某些古文明的早期野蠻,歷史變遷中某些主要語言的混搭和出新,某些魚類、鳥類以及溫帶和熱帶植物在新環(huán)境下的變種,動物某些功能的消減和強化,經(jīng)濟學流派的睿智和荒謬,某些雄辯無比的數(shù)學定律和現(xiàn)實的嚴重矛盾,等等。
我那時傲慢無禮,幼稚可笑而不自知,她是第一個看出我性格上缺陷的人。我光說不練,生活上懶惰無比,特別喜歡坐享其成,什么都想要,又不愿意花力氣。
那天老太太忽然熱心地給我推薦了一些書,比如《粗皮小人》《綠頭火柴》《海里面的?!贰断滤览锏姆ㄍァ贰墩酒饋淼乃椤贰哆b遠的睫毛》等等,這些都是舊書,不知是從哪里來的,神奇得不得了。其中一本的書名讓我眼睛一亮:世上只有他一個人。
多么奇怪的書名!我立即翻開閱讀,讀著讀著,就完全被書里的故事吸引住了。
衣食住行,一切都為你準備好了,所到之處,都是夢寐以求的地方,海洋極地,高山流水,森林湖泊,名勝古跡,小巷深處,高級酒店,熱帶雨林,峽谷溶洞,浩瀚都市,大海揚帆,都是你一個人,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不用擔心沒錢花,也不會人擠人,山珍海味,隨便享用,珍奇寶物,應有盡有,一切都是手到擒來,就是一個響指的瞬間。
不過,這畢竟只是一本書,一個幻想,可是它使我沉浸在里面,感覺十分幸福,不愿回到現(xiàn)實。讀完以后,我有了一個奇怪的感覺,我覺得這是一本完全屬于我自己的書。
老太太見我如此喜愛這本書,意味深長地說:“當你真正喜歡一個人和一個世界的時候,你和對方就彼此難分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們是一體了?!彼⒅?,繼續(xù)說道:“看來你是一個天才,我想在你身上做個實驗,你有興趣嗎?”
我當然有興趣!
她看著我,眼睛的顏色從藍色變成了紫色。正是在那紫色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書里上集的內容,你都知道了,你喜歡那樣的世界嗎,世界上就你一個人?”老太太問。
“那當然好啦,應有盡有,隨心所欲,我巴不得呢!”我?guī)缀醪患偎妓鞯卮鸬馈?/p>
老太太聽了,直直地看著我,問:“想去?”
“想。”我說。
“不后悔?”老太太又問。
“不后悔!”我答道。
老太太頓時精神爍爍,說:“我可以把你的意識和記憶轉入本書里的那個男孩身上,這個轉換成功之后,你就能進入書里的那個世界了。”
我看了看她,沒說話,因為我不明白“轉入”是什么意思,以及怎么轉入。
她說:“我知道這里的人中,只有你可以看到我眼睛顏色的變化,這說明你擁有與眾不同的神奇能力,也可以講是一種古老的神性,只是在現(xiàn)代人身上漸漸消失了,沒想到我在你身上又發(fā)現(xiàn)了。我很高興,請跟我來吧?!?/p>
說到這兒,白發(fā)老人呷了一口威士忌,然后看著小瓜瓜,微笑地說:“于是,我來到了這里?!?/p>
“那……你……你是怎么來的呢?那老太太做了些什么?”小瓜瓜急切而好奇地問道。
老人說:“唉,這……請原諒,這我不能說。我答應過老太太,老太太也讓我起過誓……”
小瓜瓜很失望,老人又問:“難道你不想知道故事的下集嗎?”
小瓜瓜看著白發(fā)老人,用力點了點頭。
白發(fā)老人收起了微笑,他抬頭看著小瓜瓜,像是久經(jīng)沙場的拳擊教練打量著第一次上場比賽的學生。過了一會兒,白發(fā)老人說:“下集才是可怕的?!?/p>
“下集說的是什么呢?”
老人說了起來。
那個男孩痛痛快快地玩了三天,一點不覺得累,興猶未盡,感到渾身有用不完的精力,于是繼續(xù)到處走。
他走進一個禮品店,看到許多漂亮的卡片,有生日卡、新年卡。從前每年過春節(jié)、元旦的時候,他總是要給親朋好友買些卡的??墒?,現(xiàn)在既然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那這些卡片寄給誰呢?
眼前的那一片高樓應該是一所大學。教學樓可真高啊,他上樓挨個看教室,階梯教室、化驗室、教研室,寬敞明亮,而且全有多媒體教學的設備,可老師在哪兒呢,也沒有同學,自己一個人可以享用一間教室,也能獨享一所學校,可是,那又有什么意義呢?沒有教學,沒有思考和討論,不用擔心考試,也沒有分數(shù)和升學,畢業(yè)后沒有人錄用你,這算什么呢?想著想著,他一個人坐在教室里陷入了沉思。
那就去網(wǎng)吧。網(wǎng)吧真好,電腦都是高清晰度的顯示屏,有飲料和冷熱便當,甚至還有餐飲機器人,摁個選擇鈕,炒菜和熱湯就由機器人精準送到身邊。游戲隨便玩,但沒有搭檔,也沒有對手,幾天下來,胸部就開始發(fā)悶,甚至有點惡心。不如走出去透透氣。
不遠處是個足球場,青草綠茵,滿場地都是足球。他覺得技癢了,于是進場踢球,他挑了個印著世界甲級足球俱樂部標徽的足球,一路帶球狂奔,勇往直前,兩耳生風,直接進入對方禁區(qū),起腳攻門,哈!球應聲入網(wǎng),再攻,再入網(wǎng)。哎,真爽!一連踢進七八個球,真過癮,真解氣??墒?,一個人老在那兒自己攻門,很快就顯得無聊了。他自己也明白,因為沒有對手,沒人防守,連傻子都能進球,都可以是冠軍??墒菦]有觀眾臺無數(shù)激情球迷的歡呼雀躍,沒有如醉如癡的足球現(xiàn)場直播的評點,沒有輸家的灰心喪氣和奮發(fā)雪恥,沒有如潮的鮮花和美女啦啦隊,冠軍又有什么意思呢?
四周空無一人,他想去一個有人的地方,哪怕是人影幢幢之處也可以。他想到了電影院,于是去最近的電影院,電影廣告表明有十一部電影同時放映,外國的國產(chǎn)的都有,他就挑了一部比較時髦和流行的——穿越星際的大片,然后來到放映間,不用對號入座,因為只有一個觀眾,他在放映室最好的中間位置坐下。他終于在電影銀幕上看到了人。
他感動了,看了一部又一部,漸漸地,他就不局限自己偏愛的題材了,隨便放什么都行,紀錄片、文藝片、科幻片、傳奇、英雄、戰(zhàn)爭,反正有什么,就看什么,即使看累了,眼睛發(fā)酸流淚,但合眼休息一會兒,還可以繼續(xù)看,看得昏天黑地。他就這樣斷斷續(xù)續(xù)看了一百多部影片,喝了三十多杯飲料,上了四十多次洗手間??傊?,在那個黑黑的放映室里,他被銀幕上許多詭異離奇、悲歡離合的故事所感動,他似乎感到這樣的生活好像也不太空洞。
看完后,電影又進入循環(huán)放映。他站起來,發(fā)現(xiàn)腿麻了,然后聽到折疊椅彈回去時發(fā)出“砰”的一聲,那是整個電影院里唯一的孤單的聲響,在他心里跳了好幾下。他沒再去別的放映室。他來到大街上,依舊沒人,街道寧靜,樓宇孤寂,只有天上的云在緩緩飄動,他感到還是電影里的生活好,雖然那里有酸甜苦辣咸,有不盡的愛恨情仇,無數(shù)的悔恨交加,但是,不正是那些構成了故事,形成了生活嗎?在他現(xiàn)在的生活里,在這一個人的世界中,他沒有故事,也就沒有了生活。
他感到無比寂寞。四處死寂,不是安靜,是死寂,他想念爸爸媽媽,想念自己的同學和所有他認識的人,他想念人群,想念自己不喜歡的人,甚至想念對手和敵人了。慢慢地,他開始和自己的影子說話,和電線桿的影子說話,和樹的影子說話,和球的影子說話??墒怯白邮遣粫f話的。他終于絕望了,坐在路邊的椅子上,然后又躺下。思念的情緒又慢慢涌了上來,他嗚嗚地哭了。
從那以后,他就總是躺在一家酒店里面,足不出戶,打發(fā)著一天又一天。他發(fā)覺自己很能睡覺,渾身也變得十分疲懶。有一天,他在刷牙的時候透過鏡子,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迅速老了,早已不再是男孩,而是一位老人,半尺長的胡子潔白如雪,面頰骨突出,皺紋縱橫交錯。他看了看身上,原來預計會長毛的地方,現(xiàn)在毛已經(jīng)脫落了,怎么衰老得這么快呢?難道是早衰?。吭缢ゲ【褪沁@樣得的?
他沮喪極了,覺得自己的生活好像還沒開始,就要結束了……最讓他驚恐的是,他發(fā)覺自己的牙也所剩無幾了,門牙早就脫落了,說話漏風,好在也沒人聽,更沒人看。在那天黃昏的時候,他凝視著鏡子里那個陌生老人,心情居然是平靜的。他問鏡中人多大歲數(shù)了,鏡中人回答不到三十歲。他們都以為對方八十歲了。一來一回,倒是可以排遣寂寞。不過那次與鏡中人對話,竟使他一夜未眠,早晨起來,即想去喝酒,于是就出門了。
出門才發(fā)現(xiàn),街道上,樓的墻壁上,高架橋上,都長滿了密密厚厚的野草,就像他自己頭上、臉上和身上那些不期而至的雪白的毛發(fā)一樣。涼風習習,天高云淡,他走近酒吧。
酒吧也被茂密的野草覆蓋了,野草里有青蛙叫,還有蟋蟀叫。他不甘心,想推門進去,推了好幾下門也沒開,門倒是沒上鎖,只是被野草蔓藤纏住了。他繼續(xù)奮力破門,使盡了吃奶的力氣,終于撕開扯斷了纏繞在門上的荊棘。屋里面全是草,全是鳥糞,全是昆蟲聲,全是渾濁的酒味。
吧臺上的灰塵很厚,灰塵上有爪印,大概是鳥留下的。他轉頭看到吧臺后面的墻柜里,擺滿了五顏六色的酒瓶,那些酒瓶子都開了蓋兒,盥洗池子里有些空酒杯。他很驚喜,心想:難道有人也在這里喝酒嗎?太好了,終于有人了,我的媽啊,終于有人了。什么人都可以,什么年齡都可以,哪怕是啞人和嬰兒,哪怕是病人和狂夫!
他走進里屋,一個儲藏間,里面都是酒,酒瓶子、酒壇子、裝酒的紙箱子,裝得滿滿的,還有些別的雜物。這時,他踩碎了地上的玻璃器皿,發(fā)出了刺耳的聲音,低頭看,一地玻璃碴兒,幾只沒完全摔碎的大號的高腳杯破裂在地上。誰在這里!
屋里越來越暗了,隱約地,他聽到了什么呼嚕聲,難道有人在里面睡覺嗎?他輕手輕腳像個賊,終于走近了聲源,借著微弱的光線,他看見里面橫七豎八躺著一些怪物野獸。是它們在打呼嚕,面如河馬,角似羚羊,豹身馬首,斑紋如虎……橫七豎八躺了一片。
他聽到有怪獸在說夢話?!班坂邸瓏!瓨淞譀]了……沒了……哪兒去了……草也……沒了……都是水泥,嚕哺哺……噗噗……當心垃圾,垃圾不能吃,你吃了?趕快吐……出來,吐出來……吐出來就……好了……顏色再綠也不能碰……哺嚕?!遣皇且肮?,不是,不是的,我們打賭?!賭什么?以后見到草我先嘗嘗?噗噗噗……嘗嘗就嘗嘗……也不是好吃的嫩葉,是爛紙……”
另一段夢話也響起來了:“這也不能吃,那也是垃圾,那……那……吃什么……小寶寶沒有奶水了……”
“喝……喝水,我昨天喝了……喝了一口,味道……不錯,就是把牙喝掉……了兩顆……看著原來的情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公園里的……板凳好……好吃極了,讓……我想起了蘋果樹……噗噗噗嚕?!m然干燥了一點,但是……噗噗噗……嚕嚕嚕?!埠苡薪李^?!?/p>
他聽了怪獸的這些夢話,哈哈地大笑起來。他很久沒這么笑過了,可這一笑,卻驚動了它們。那只面如河馬的怪獸此時打了一個哈欠,嘴合上時,小眼慢慢睜開了,愣了會兒神,似乎向前面望了望,不過又合上了。
他愣在那里,奇怪的是,他沒有感到害怕,望著眼前橫七豎八的怪物野獸,他感到一種久違的親切感,他終于看到了一群活生生的、打呼的、鼾聲如雷的生命,終于聞到了酒吧里渾濁不堪、讓人昏昏欲暈的酒氣,終于聽到雖不熟練卻是發(fā)自對方的說話聲了。他精神為之一振,思想為之一新,關于動物,原來印象里的臟兮兮,現(xiàn)在是一種原始野性,原來的丑巴巴,現(xiàn)在是雄武霸氣,原來的笨乎乎,現(xiàn)在是大智若愚,原來的兇狠狠,現(xiàn)在是必要的權威??傊?,他現(xiàn)在對這些怪獸,以至于對整個動物界,都另眼相看了。
他很想和它們聊聊,覺得有不少問題要問,也有很多苦水要倒,于是開始輕輕喚醒它們:“醒來嘍,醒來嘍,太陽出來嘍,太陽出來嘍!”
它們繼續(xù)呼呼大睡,沒任何反應,估計喝了不少酒,他數(shù)了數(shù)那些空酒瓶,總共七百六十一瓶威士忌,四十六瓶白蘭地,一百四十三瓶龍舌蘭,五十一瓶朗姆酒,七十八瓶茅臺,五十九瓶瀘州老窖,十二瓶五糧液,總共一千一百五十瓶,還不包括那些喝了一半的和掉在地上摔碎了的瓶子。
先醒來的是一頭“四不像”,虎頭猴身馬腿長頸鹿的脖兒,它迷迷糊糊地瞧了瞧他,然后,深深地打了個哈欠,瞇了瞇眼,又睡了過去。第二個醒來的是“六不像”,魚頭牛身鹿角羊腿豹子紋,它看了看他,警覺起來,立刻翻身立起,直直地瞪著他,喉嚨里發(fā)出呼嚕呼嚕的憋氣聲,以示威嚴。呼嚕了一會兒,看到眼前的這個人被嚇著了,它又瞪了他片刻,覺得對方不具有威脅,才仰起頭來,問:“你是誰???”
他趕緊解釋說自己走丟了,很久沒見到人,連任何長眼睛的動物都沒碰到,今天見到了,非??鞓罚浅8吲d?!傲幌瘛卑琢怂谎?,露出蔑視的神態(tài),問:“什么叫作‘長眼睛的動物’?有不長眼睛的動物嗎,我看你就沒長眼吧,哼!”
他說:“有啊,有沒長眼的動物,我自己差不多就是了,這么久的孤獨寂寞,就像沒長眼睛,我知道哪里有草,哪里有,真的,不過只有一盆,但也比沒有好啊,對不對?”
“六不像”又白了他一眼,覺得眼前的這個人像騙子,又有點可笑,便不再理他,臥地伏身,合上了眼睛。很快,呼嚕聲再次重重響起。
他在酒吧里等了足足一個月,它們還在睡。他想離開,卻依依不舍,想喝兩杯,發(fā)現(xiàn)酒吧里的酒都被野獸們喝光了。即使再繼續(xù)等一個月,也難說它們會醒來,于是決定先去別處看看,說不定還可以遇到其他動物呢。
他開門,門又打不開了。怎么回事?再使勁,還是開不了,但總算開了一道門縫,原來酒吧的門又被茂盛的藤蔓纏住了。他使勁拽門,拽啊,拽啊,拽啊,終于把門拽開了。
起風了,街上都是黑貓,有的趴著,有的在走,有的在洗臉。當它們看到從酒吧里走出了一個人,即刻靜止不動,驚訝的目光都齊刷刷地投向了他,然后都叫了起來。那叫聲仿佛是在傳遞警報,此起彼伏,漫遍城市的大街小巷。
他繼續(xù)走,越走,越感到麻木。不再是疲倦,也不再那么容易饑渴。他走入了一個古老的街道,望著那些古舊的建筑,才發(fā)現(xiàn)之前走過的地方是新區(qū),這里才是舊的城區(qū),或者是一座舊的城市?他不太清楚。
街面有的是用老舊的鵝卵石鋪就的,有的是石磚,有的是大塊的巨石,其中有的石面上還刻有年代和朝代的名字,個別的青石板上還有人名。閱讀和分辨這些,花去了他大約兩個禮拜的時間。
怎么還會有時間的概念?在這里,除了日落日出,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他只是從自己手腕上戴的手表了解時間。奇怪的是那個時間是自動調整的,也不存在電池會耗盡的情況,表盤上的指針永遠嘀嗒嘀嗒地走著。
他發(fā)現(xiàn)這片古老的城區(qū)在布局上比新城區(qū)更復雜,街道,樓房,樓梯,廣場,下水道,公共雕塑,水渠,醫(yī)院,游樂場……錯綜復雜,很容易迷路。有些時候,他發(fā)現(xiàn)又走回了原處,如果不是靠街邊房屋窗沿不同的植物花卉作為標志,他大概永遠也走不出來。
說到這兒,老人停了下來,閉上眼睛,過了很久才睜開。
他接著說:“我最怕晚上一個人在街上走,不是怕人,而是怕見不到人??墒沁@么多年過來了,也就習慣了。但我還是怕,怕一盞盞路燈,它們好像在看著我。它們有伴,而我沒有。而且,最讓我不可思議的是那些樓房窗子都亮著燈,好像里面生活著人家,一戶戶溫暖如春的家庭。有幾次我實在沒忍住,就進樓去敲那些屋子的門。聽到敲門聲,門是會自動開的,傳出人聲和音樂,但那是從客廳的電視機里傳來的。屏幕上面的節(jié)目古老而奇怪,語言也是我聽不懂的,我無法形容,反正是我從來沒看過,也無法想象的內容。廚房寬敞,餐桌上的飯菜熱氣騰騰,碗筷一套一套地擺好了,只是里里外外沒有一個人……”
“后來,我遠遠地看到了一座燈光輝煌的高樓,眼睛為之一亮,或許里面有人。于是我朝著那個方向走,經(jīng)過最寬的大道,來到了一個中心廣場,有噴水花園,有小孩尿尿的雕塑,我走到這座高樓底下,抬頭仰視著它,它那高高的頂端好像要消失在夜空里了。就這樣,我走進了這幢大樓,一晃又有兩年多了?!闭f著,老人打開了一瓶威士忌,喝了一口,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這里?”小瓜瓜問。
“這里。”老人答。
“為什么您要到這座大樓里來?”小瓜瓜問。
“因為這座空蕩蕩的城市里,唯獨這座高樓里有些意外的事,可以排遣我的孤獨?!卑装l(fā)老人說。
小瓜瓜不解地望著他。
“這座樓沒有頂層。”老人說。
“沒頂層?”小瓜瓜更奇怪了。
“是的,我剛進來時沒發(fā)現(xiàn),以為只是一座高樓,如果我上到頂層,就可以看得很遠。我就能看到這座城市究竟有多大,我當年是在哪里迷失的,我現(xiàn)在可以從哪里走出去……有了高處,就會看得清楚,看得明白。”白發(fā)老人說,此時他精神多了,接著說,“可是,這座樓很奇怪。是一個神奇的設計,上兩層,退一層,然后再上兩層,再退一層,循環(huán)往復,也就是說,因為‘永遠要退一層’,你就永遠上不到頂層了?!?/p>
“怎么可能?”小瓜瓜輕聲提出質疑。
“因為你永遠要退一層?!卑装l(fā)老人又喝了一口威士忌。
小瓜瓜還是似懂非懂。
“有的時候,不是退一步,而是循環(huán)。我后來發(fā)現(xiàn),那個循環(huán)的軌跡在形式上就是無窮大的‘∞’。”老人說道。
“∞?”小瓜瓜心里一動。
“是的?!崩先舜鸬?,并繼續(xù)說下去,“每層有音樂,但每層音樂都不同?!?/p>
“音樂?”小瓜瓜更加好奇了。
“音樂。你上這層的時候,沒聽到嗎?”老人問。
“沒有,沒聽到?!?/p>
“這也不奇怪,你需要有感受音樂的耳朵。在這高樓里,我深深感到,每層的音樂都是專門為我譜寫和演奏的。一層樓,一支曲子,再上一層樓,再一曲?!崩先苏f到這時,閉上了眼睛,面容露出喜悅,顯得寧靜而莊嚴。
一層樓,一支曲子,小瓜瓜還是不明白,因為他幾乎沒聽過什么音樂,只聽過刮風聲、下雨聲、打雷聲、流水聲,對了,還有鳥鳴聲。
過了一會兒,老人心中的音樂大概暫時告一段落,他睜開了眼睛,看著小瓜瓜,繼續(xù)說道:“那些音樂全是模仿自然的聲音,雨聲,泉水聲,瀑布聲,河水湍流聲,鳥雀的叫聲,各種鳥叫聲,好聽極了。還有雷聲,春天和夏天的雷聲。所以,每上到新的一層樓時,就像迎來了一個新的季節(jié)……我現(xiàn)在不再覺得孤獨了,因為我可以永遠上樓,我有一座永無頂層的高樓,每一層樓,對我來說都是新的體驗,都有新的好奇,我很高興。”白發(fā)老人微笑地看著小瓜瓜,竟有些慈祥了,他的臉色因威士忌的酒精力度而紅潤起來,氣色明顯好轉,他輕聲繼續(xù),“在這樓里,我還遇到了新朋友,氣球、魚缸和鏡子,以后還會有更多的朋友。我很喜歡它們,也需要它們,它們是有靈性的,在我的調教下都一一順從了我,對我的話開始言聽計從。為了友誼,它們也不打算去參加什么尋根大聚會,尋什么根啊,到頭來都是一個夢。它們開始和我一樣喜歡這座高樓。這是我們的新居,一個輝煌的地方,有朋友,有音樂,有美酒?!卑装l(fā)老人越說越激動,白發(fā)絲在微微顫動。
小瓜瓜由衷地為白發(fā)老人高興,卻覺得這些和自己沒有什么關系。老人的說話聲在空蕩的大廳里回響,聽得小瓜瓜自己的心也空了,他覺得自己不屬于這里。老人臉色愈加神采飛揚,談興高漲,他向小瓜瓜伸開雙臂,說:“現(xiàn)在你來了,我多么高興,終于有個人可以在一起暢飲開懷了。為了這一天,我苦等太久了,我已經(jīng)忘了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在這座城市里流浪的,今晚我要把最好的酒,最可口的美味佳肴拿來款待你,你是上蒼給我的最好的禮物,我想也不是最后的一個……”說完,老人從酒柜里取出了一箱威士忌,里面的玻璃酒瓶相碰,發(fā)出清脆的聲音。
小瓜瓜說:“我不會喝酒。”
白發(fā)老人說:“在這種地方,酒是你最知心的哥們兒,最睿智的良師益友,更重要的是,喝了酒就不覺得孤單了!”
說完,他將手里那小杯酒一飲而盡,又拿起酒瓶給自己斟了一杯,盯著酒杯里酒的成色,自斟自飲了起來,不時發(fā)出一聲嘆息,嘴里輕輕地哼起了什么曲子,奇特而陌生。小瓜瓜本來就沒聽過什么音樂,老人的哼唱更是他聞所未聞的。
“知道冰花指紋嗎?”白發(fā)老人忽然停止了吹曲子,問道。
小瓜瓜聽了,暗暗吃驚。他以為那個冰花指紋好像是只屬于自己的,沒想到這位白發(fā)老人也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老人說:“冰花指紋是個謎,我至今也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p>
是誰的指紋呢?小瓜瓜想問白發(fā)老人,也想告訴白發(fā)老人冰花指紋幫過自己,但話到嘴邊又吞咽了回去。
“還是忘記它吧,它會害你的!”白發(fā)老人說。
小瓜瓜低下了頭,他不想說冰花指紋的不好,畢竟它幫過他,救過他,他也喜歡冰花指紋,可是,冰花指紋知道他在這里嗎?他不想待在這里,他怕這里,可是……他怎么出去呢……他好像出不去了。
白發(fā)老人大笑道:“出去,為什么要出去?不喜歡這里?你會喜歡這里的,你會習慣的,別傻了,你看你是怎么一步步來到這里的!你以為它幫了你,救了你,可結果呢,不要說你爸爸媽媽不在這里,這里連個人影都沒有。你還沒醒悟?醒來吧,醒醒吧,你反正出不去了,真的出不去了,你會和我一樣,現(xiàn)在和我一樣,將來也會和我一樣,被困在這個應有盡有的、空無一人的、牢籠一般的自由世界。你可以嘗試一切辦法離開,但你會發(fā)現(xiàn)那是不可能的,到處都是無形的墻。你無法越獄,因為這是沒有牢房的牢房。你也無法離開,因為別的地方都一樣。沒辦法了,絕望了吧,不要以為那冰花指紋真的能幫助你,不,不會的,也不可能的,因為你原來的經(jīng)歷和記憶,你的所有的三維空間里的意識,都已經(jīng)成功地轉換到思維以外的空間世界了。今后你能看到的就是我,看著我老去……”
說到這兒,白發(fā)老人盯著小瓜瓜,問:“你以為我是老頭嗎?不,不,不是的。你看我多大年紀了?唉,你看不出的,因為連我自己也看不出,其實我今年不到三十歲,我的頭發(fā)在十幾歲的時候就變白了,但那可不是少白頭,是我的心長了很深很多的皺紋……
“誰說這是空無一人的城市,你有我,有它們,有無窮的財富和無限的自由,這些不是世人都垂涎欲滴的東西嗎?他們一個個為此朝思暮想,鋌而走險,耗盡畢生的心血和精力,還不見得能如愿以償,而我們在這個世界里多幸運啊,一切都是得來全不費功夫,就像‘啪’的一個響指那么容易。一切的一切,都唾手可得。你想想,在你原來的城市里,就算你是富豪,也只有幾個保姆和秘書,最多是一個公司的人都聽你調遣,而在這里呢,你有一整個城市為你提供衣食起居,更重要的是,除此之外,還有無限的、無形的手為你提供無償?shù)姆?,那不就是整個天下都是你的嗎?!此外,你還有美妙無比的音樂,有那輝煌的、沒有頂層的、無限高的大廈,還有我這么一個過來人作為前輩和導師,與你對飲解憂,你還要什么……
“你千萬不要怠慢了那面鏡子,它是你真正的同伴,你寂寞的時候是少不了它的,在那里,你才能看到一個活生生的、可以喘氣呼吸的人,那就是你自己。你能在那里看到自己的時候,你就是存在的,你還活著。在這個世界里,只有鏡子能幫助你看到你自己,所以你要對它好,要呵護,感恩,要勤拂拭。鏡子對誰都是好的,從沒有偏見,不會說謊,更不會造謠,你見過造謠的鏡子嗎?對了,沒有!
“你也不要再把魚缸打碎,把氣球捅破,你得忍住,親切地對待它們,至少會給你提供一個說話的機會。你要珍惜這個機會,常說說話,這樣你的語言功能就還有希望殘存下來一點點。你可以對走廊說,對門說,對門上的貓眼說,對酒瓶說,對抽屜說,對馬桶說,對地板說,對天空說,對黑夜說,對月亮說,對你夢里的任何人說。對了,你還有父母嗎?哦,你有父母,那你就對你記憶中的、想象里的爸爸媽媽說,說你想念他們,深深地愛他們,你很快就會回到他們的懷抱。這樣的話,你對生活也就滿懷希望了。這有益于你的健康,會使你長壽。我想這樣可能更好,這樣你的內心就會因此滿懷陽光和善良。告訴你一個秘密,也是一個奇跡,我最近發(fā)現(xiàn)我的肌體越來越年輕,空無一物的牙床上,又冒出了小牙,也叫六齡牙吧,頭發(fā)也開始增多,雖然仍是白發(fā),但我現(xiàn)在最喜愛的顏色就是白色,白色象征著寧靜和極致,也意味著有繼續(xù)變化的巨大可能和空間,因此,白色蘊含著希望?!M婧?,當然,你可以永遠‘希望’下去……”
然后,白發(fā)老人忽然大笑起來,那是嘲弄一切的狂笑,也是一種深感絕望和放肆自嘲的大笑。
小瓜瓜看著眼前的老人,感到自己的心在顫抖。怎么辦呢?怎么走出去呢?我已經(jīng)走了這么久,找了這么長時間,我好像有點累了。冰花指紋,告訴我,我該怎么走出這個無限孤獨寂寞和應有盡有的世界呢?我怎么才能找到我已經(jīng)陌生了的爸爸媽媽?我怎么才能回到生我養(yǎng)我的荒涼的山村呢?
“醒醒啊,小瓜瓜,醒醒吧!啊,你醒了?”小瓜瓜感到有人在輕輕地碰他的臉蛋,便睜開了眼睛。
困意難除,睡眼蒙眬。怎么睡得這么沉啊,睡了多久了?窗外陽光明媚,蛐蛐在叫,還有蒸汽,屋里飄逸著好香的蒸汽,是什么好吃的……
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模糊不清的女人,面熟,又不確定。誰?。克霃埧趩?,卻口舌干燥,如鯁在喉,極難發(fā)出聲來。我怎么了,病了?我在哪兒?這時,小瓜瓜看到那個模糊的女人旁邊,又現(xiàn)出了另一個女人,滿臉笑容,無比親切。啊,是姑姑,是姑姑。
姑姑溫柔而笑盈盈地說:“這是你媽媽啊!小瓜瓜,你媽回來了,接你來了,還不起來摟摟媽媽啊?!毙」瞎峡粗悄:呐?,一時愣在那里,極力思索著和回憶著,她好像是照片里的媽媽,又好像不是,因為眼前的這個模糊的人顯得更加蒼老和疲倦。怎么累成這樣了?不是在做夢吧?
“小瓜瓜,醒醒啊,是媽媽來看你了,來接你啦!”姑姑看到小瓜瓜仍未完全醒來,又笑著說道。
小瓜瓜這時才神色凝聚起來,怔怔地看著媽媽。田田滿臉是淚地摟住被窩里的兒子,聲音有些顫抖地說:“對不起,孩子,原諒媽媽,媽媽不會再走了,不會了?!?/p>
被媽媽摟抱起來的小瓜瓜,這時才似乎醒了。多么奇怪的夢啊,我醒了嗎?!他仔細看了看眼前女人親切溫暖、淚水沾濕了的面容,張了好幾次嘴,才說出來:
“媽媽,我找到你了,我是小瓜瓜?!?/p>
⊙ 【美國】托馬斯·巴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