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西
《三國演義》中,姜維的名字第一次出現在第九十二回末尾,他是書里最晚出場的重要人物。其時諸葛亮已拿下南安,派人扮魏將往天水賺城,此計被姜維識破,郡守馬遵按姜維部署,對前來襲城的趙云來了個反包圍。下一回,通過陣前交鋒寫姜維槍法超卓,趙云大驚之下,暗忖曰:“誰想此處有這般人物!”諸葛亮亦不由驚問:“此是何人,識吾玄機?”一是武藝,一是謀識,寥寥數語都有了,小說家此處手段極好。后來姜維降蜀,小說寫得比較曲折,因分兵回防冀縣(“兼保老母”),諸葛亮用反間計,使魏方以為他已投敵。及姜維殺出重圍返回天水,馬遵硬是將他拒之城外?!度龂尽な駮繁緜魑从兄T葛亮這些套路,亦見“城門已閉不納”之語(因諸縣響應蜀軍,郡守懷疑姜維有“異心”)。小說家如此費心鋪敘,旨在彰顯諸葛亮對姜維之器重。書里說得很直白:
……姜維下馬投降,孔明慌忙下車而迎,執(zhí)維手曰:“吾自出茅廬以來,遍求賢者,欲傳授平生之學,恨未得其人。今遇伯約,吾愿足矣!”
寫諸葛亮對姜維寄予重望,亦自有史料根據。本傳謂:
(諸葛)亮與留府長史張裔、參軍蔣琬書曰:“姜伯約忠勤時事,思慮精密,考其所有,永南、季常(按,即李邵、馬良)諸人不如也。其人,涼州上士也?!庇衷唬骸绊毾冉讨谢⒉剑ò矗赫骡犠⒅^:蜀有虎步監(jiān),蓋羽林監(jiān)之比,有中、左、右三營)兵五六千人。姜伯約甚敏于軍事,既有膽義,深解兵意。此人心存漢室,而才兼于人,畢教軍事,當遣詣宮,覲見主上。”
本傳所引諸葛亮的評價已非同一般,卻不似小說表述那么夸張。諸葛亮認為姜維“敏于軍事,既有膽義,深解兵意”,先讓姜維訓練虎步監(jiān)的一個營,大概是作為考察,此后“當遣詣宮,覲見主上”自有提拔重用的意思。姜維降蜀在建興六年(228),其初辟為倉曹掾加奉義將軍,即丞相府主管糧谷的掾屬(訓練虎步監(jiān)只是書信中說起,傳中未及陳述),這職階不算高,可他原來只是天水郡參諸軍事的佐官。兩年之內,又遷中監(jiān)軍、征西將軍,躋身將相大臣之列。至建興十二年諸葛亮卒,姜維似乎未有特別建樹。
這一段,小說則有另一套敘事,并未提及虎步監(jiān)和倉曹掾的履職經歷。姜維到諸葛亮麾下,直接作為一線戰(zhàn)將出征,第九十四回便投入與羌人的戰(zhàn)斗。第九十五回,諸葛亮兵出斜谷,用姜維為先鋒,及馬謖失街亭又拿他斷后。第九十七回,姜維詐降反水將曹真引入斜谷包圍圈,大破曹軍而初建功勛。此后九十八回引兵取武都,九十九回與廖化按諸葛亮錦囊計襲擊司馬懿大營。第一百回,諸葛亮以增灶法退兵,是與姜維對話中道出。第一百一回,再隨諸葛亮出祁山,鹵城收麥后又率軍拒敵。繼而一百二回渭水北原之戰(zhàn),姜維亦在陣前。第一百三回,諸葛亮扶病祈禳之際,身邊正是姜維陪伴……后至一百五回,蜀軍退兵,途中斬魏延是姜維、馬岱按諸葛亮遺計行事。所有這些,除了詐降誘敵一節(jié),其他都是打醬油,未是實質性參與故事情節(jié)。諸葛亮在世的時候,謀劃大事輪不到他,上陣廝殺搶不到魏延前頭。但小說要塑造姜維文武雙全的形象,不能總把他晾在一邊,這就時不時要帶他走場。
但據本傳“(建興)十二年,(諸葛)亮卒,(姜)維還成都”一語,可推知姜維確曾跟從諸葛亮出征,至少最后一段時間伴隨左右。
諸葛亮“今遇伯約,吾愿足矣”這番話不啻直接告訴讀者,以后匡扶漢室的擔子就交給這個人了。諸葛亮命隕五丈原之后十余回中,姜維幾乎是獨自支撐大局。
可是從時間上看,諸葛亮歿后許多年,小說沒有敘說姜維的故事。倘若不是細心閱讀,不大能覺出這好大一塊空白,因為從扶柩撤兵到第一百七回姜維出兵雍州,中間只隔了一回(寫司馬懿征遼東和誅曹爽兄弟及曹氏宗族諸事),似乎諸葛亮“六出祁山”之后接著就是姜維“一伐中原”,正好構成前赴后繼的情節(jié)鏈。只是這回的征伐有些灰頭土臉,不意被郭淮抄了后路,結果兵敗牛頭山。從史書上看,這是蜀漢延熙十二年(魏嘉平元年,249)的事情。自諸葛亮去世至此已過了十五年,這時姜維已是衛(wèi)將軍,錄尚書事,進入了權力中樞。顯然,小說大幅度壓縮了敘事時間,跳過了他在蔣琬、費祎手下聽差的郁悶歲月。
諸葛亮看好姜維不假,卻并未直接將他扶上馬,因為蔣琬已被指定為接班人。據蔣琬傳,北伐之初,諸葛亮就密表后主曰:“臣若不幸,后事宜以付(蔣)琬?!敝T葛亮傳中,上疏后主的《前出師表》亦將宮中府中之事托付侍中郭攸之、費祎及侍郎董允三人。不知何故,建興八年以后郭攸之就從大臣班列中消失了,《蜀書》竟未予此人立傳。后來蔣琬、費祎、董允都是立朝主政的人物?!度A陽國志》有這樣一個說法:“于時蜀人以諸葛亮、蔣(琬)、費(祎)及(董)允為四相,一號‘四英也?!保ň砥撸┢鋵?,諸葛亮以后,蜀漢未再設丞相,蔣琬、費祎先后以尚書令主持政務,以大將軍(或大司馬)總領軍事。建興后期至延熙初,蔣琬因疾患纏身,乃與費祎分權而治。
按史書記述,蔣琬、費祎略有口碑而無大用。在小說中,他們幾乎是無足輕重的閣僚,像是龍?zhí)捉巧VT葛亮何以看重這般人物?讀者難免有此疑問。其實,蜀中已無大材,蔣、費二人算是能夠把持大局。王夫之《讀通鑒論》比較蜀魏人才,有謂:“蜀所得收羅以為己用者,江湘巴蜀之士耳,楚之士輕,蜀之士躁,雖若費祎、蔣琬之譽動當時,而能如鐘繇、杜畿、崔琰、陳群、高柔、賈逵、陳矯者,亡有也。”(卷十)
蔣琬接任軍國大事,居然不是蕭規(guī)曹隨,上手就調整諸葛亮的戰(zhàn)略套路。據本傳所述,蔣琬認為諸葛亮的征伐路線有問題(“道艱運險,竟不能克”),提出不再以關中地區(qū)為目標,“不若乘水東下”—沿沔水、漢水而下,襲擊魏興、上庸二郡,進而攻取襄陽(均屬荊州之魏國部分),為此大量建造船只。這套方案最終沒有實行,因為舟師伐魏有其致命缺陷,就是進易退難,倘不能取勝,船隊很難逆水回撤,當初劉備伐吳時就有黃權提出這個問題。后來蔣琬的思路又轉向西北涼州,那更不靠譜。涼州即今甘肅蘭州以西地區(qū)及青海西寧一帶,且在當年諸葛亮一度占領的南安、天水(均屬雍州)之西北,距離曹魏核心地區(qū)更加遙遠。
執(zhí)行蔣琬攻伐涼州計劃的自然是姜維。本傳謂:“延熙元年,(姜維)隨大將軍蔣琬住漢中。琬既遷大司馬,以維為司馬,數率偏軍西入。六年,遷鎮(zhèn)西大將軍,領涼州刺史?!笔褴姳狈ゴ蟊緺I一向在漢中,諸葛亮幾度出征就是從漢中出祁山、散關和斜谷。但諸葛亮的目標在東北方向,姜維則向西北運動,所謂“數率偏軍西入”,很可能只是小股部隊突入敵后進行騷擾?!锻ㄨb》胡注曰:“蜀諸軍時皆屬蔣琬,姜維所領偏軍耳?!敝劣谧尳S掛涼州刺史頭銜,是讓他負責邊區(qū)綏靖事務,涼州在蜀漢境內只是人煙稀少的武都、陰平二郡。
蔣琬時期,蜀魏之間最大的一次戰(zhàn)事在延熙七年。曹魏方面曹爽、夏侯玄自駱谷進犯漢中,與蜀將王平相拒于洋縣以北之興勢,其時大將軍費祎自成都率軍馳援,成功地阻擊了對方,打得曹爽潰不成軍。但奇怪的是,此際蔣琬、姜維屯于涪縣(此處離漢中更近),而載錄這次戰(zhàn)役的《三國志》各傳均未見有蔣琬、姜維參戰(zhàn)記錄(如《蜀書》王平、費祎及后主傳,《魏書》曹爽、夏侯玄傳)。總之,興勢之戰(zhàn)與姜維無關。
延熙九年,蔣琬卒,大將軍費祎統(tǒng)領軍政。翌年,姜維趁雍、涼羌人附漢反魏,出兵隴西接應諸羌,與魏將郭淮、夏侯霸等戰(zhàn)于洮西(見本傳,《魏書》郭淮傳所述更詳)。此役姜維亦未討到便宜,反倒讓夏侯霸一路追殺到陰平境內的沓中。但在《三國演義》中,這次戰(zhàn)役被挪至延熙十六年,也就是一百九回的鐵籠山之戰(zhàn)。有趣的是,時間這一挪后,因司馬懿誅曹爽而叛魏投蜀的夏侯霸已與姜維并肩作戰(zhàn)。小說仍以姜維連結羌人為背景,用羌兵牽制魏軍,殺死魏軍先鋒徐質,將司馬昭圍困在鐵籠山。但郭淮施計解除羌人威脅,反用之為鐵籠山解圍。小說有一段頗為精彩的虛構情節(jié)—姜維逃生時手無軍械,腰里只剩一副弓箭,而且箭都掉落了,身后郭淮追來只能虛曳弓弦。最后接住對方射來的箭,用它射中郭淮。書中總結說:“(姜維)雖然兵敗,卻射死郭淮,殺死徐質,挫動魏國之威,將功補罪。”史書上明明是完敗,小說里卻讓姜維獨自干掉對方兩員大將,以致功過相抵。其實,郭淮并未死于此役,而徐質則后于延熙十七年尚在隴西襄武與姜維相遇。
就事而論,隴西數戰(zhàn)不克,不是姜維的錯。蔣琬、費祎對姜維限制太多,他能調動的兵力很有限。本傳特別指出:“(姜維)每欲興軍大舉,費祎常裁制不從,與其兵不過萬人?!?/p>
諸葛亮《后出師表》開篇即謂“先帝深慮漢賊不兩立,王業(yè)不偏安”,此二句乃蜀漢立國方針,前一句即是光復漢室的政治綱領。在《三國志》記述的人物言論中,這種意識形態(tài)絕對化表述唯獨見于蜀漢。東吳人物亦或以“扶漢滅曹”相標榜,多半是一種策略性話語。而曹魏方面,似乎不大在意政治態(tài)度的徹底性,從武帝紀載述之曹操言論與政令來看,他所強調的不是官員們的忠誠,而是他們的職守。從這里可以引申出若干政治倫理話題,譬如王權合法性與政治忠誠之關系,等等。但這不是本文所要討論的問題,這里要說的是,蔣琬、費祎在堅持“漢賊不兩立”的政治路線之同時,卻不得不放棄“王業(yè)不偏安”的光復目標。
顯然,蔣琬、費祎很現實地估量了天下大勢。這時候看,當年諸葛亮隆中對所期待的“天下有變”竟是一種反向變化,變得更不利于光復大計—關羽早歿,“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已成泡影;諸葛亮既卒,“率益州之眾以出秦川”亦愈發(fā)困難。王業(yè)既已偏安,莫如恃險據守,這就是蔣、費二人的策略—很難說是茍且偷安,還是審時度勢。
蔣琬曾上疏后主強調“今魏跨帶九州,根蒂滋蔓,平除未易”,故而提出“分裂蠶食”這種小打小鬧的伐魏計劃(琬傳)。費祎則直截了當告誡姜維:“吾等不如丞相亦已遠矣。丞相猶不能定中夏,況吾等乎!且不如保國治民,敬守社稷。如其功業(yè),以俟能者,無以為希冀僥幸而決成敗于一舉?!保ňS傳裴注引《漢晉春秋》)說穿了,他們與曹魏作戰(zhàn)已經不圖進取中原,只是標榜“漢賊不兩立”的政治姿態(tài)而已。讓姜維率少量兵力深入雍涼邊夷之地,鬧出一點動靜,既可向上交代,亦使自己心安。
正是蔣、費二人的權宜之策規(guī)束了姜維的軍事活動,乃至日后沒有了他們的箝制,姜維仍習慣以西線為征戰(zhàn)目標。延熙十六年,費祎于歲首筵會被魏人郭循(一作郭修)刺殺,身為衛(wèi)將軍的姜維便與車騎將軍夏侯霸同列大臣班首?!妒駮方S傳列述此后幾年戰(zhàn)事,其軍事活動主要還是在天水至隴西一帶—
延熙十六年,“(姜)維率數萬人出石營,經董亭,圍南安,魏雍州刺史陳泰解圍至洛門,維糧盡退還”。這次出兵方向是天水與隴西之間的南安郡。
十七年,“復出隴西,守狄道,狄道長李簡舉城降。進圍襄武,與魏將徐質交鋒,斬首破敵,魏軍敗退。(姜)維乘勝多所降下,拔河間(應作河關)、狄道、臨洮三縣民還”。隴西是雍州最西邊的一個郡。據此可知,即便這西陲之地,姜維拿下數縣還是不敢持守,只能擄得一些人口返回。
十八年,“復與車騎將軍夏侯霸等,俱出狄道,大破魏雍州刺史王經于洮西,經眾死者數萬人。經退保狄道城,(姜)維圍之。魏征西將軍陳泰進兵解圍,維卻住鐘題(一作鐘提)”。小說一百十回寫的就是這次的洮西之戰(zhàn)。鐘題在隴西中部,姜維退卻此處,亦未能長期屯守。
十九年,“就遷(姜)維為大將軍,更整勒戎馬,與鎮(zhèn)西大將軍胡濟期會上邽。濟失誓不至,故維為魏大將鄧艾所破于段谷,星散流離,死者甚眾”。這回是轉戰(zhàn)天水郡,對方主將已換作鄧艾。小說一百十一回敘說姜維攻南安未得,欲取上邽,在段谷陷入魏軍重圍,是捏合了十六年的南安之戰(zhàn)與這回的戰(zhàn)事。段谷距蜀境不遠,其實姜維是退兵時被鄧艾阻擊。
接下來倒是難得出現了一個“天下有變”的機會,延熙二十年,諸葛誕在淮南發(fā)動兵變,司馬昭抽調關中守軍往壽春平叛,姜維便乘機向長安方向進擊。本傳謂:
(姜)維欲乘虛向秦川,復率數萬人出駱谷,徑至沈嶺。時長城積谷甚多,而守兵乃少;聞維方到,眾皆惶懼。魏大將軍司馬望拒之,鄧艾亦自隴右,皆軍于長城。維前住亡水(按,應作芒水),皆倚山為營。望、艾傍渭堅圍,維數下挑戰(zhàn),望、艾不應。景耀元年(258),維聞誕破敗,乃還成都。
這里所說的長城并非萬里長城,是沈嶺北邊一座城鎮(zhèn)(在今陜西周至縣西南),從譚其驤歷史地圖上看,此地距離長安不到一百公里。姜維征戰(zhàn)多年,就路徑而言,這是對曹魏或司馬氏最有威脅的一次。但長城終未拿下,長安可望而不可即矣。小說中,長城之戰(zhàn)見于第一百十二回,即毛宗崗所謂“九伐中原”之“五伐”?;啬┱f探馬飛報壽春已破,諸葛誕被殺,司馬昭即引兵來救長城。姜維大驚曰:“今番伐魏,又成畫餅矣!”
此后景耀五年,姜維再度出征,戰(zhàn)線又挪回隴西。
小說第一百十三回描述了一次完全虛構的戰(zhàn)役,即景耀元年冬季姜維出祁山伐魏。這一回是寫姜維大勝,雖說先有魏兵掘地道劫寨,那都無關大局。重點是姜維與鄧艾、司馬望兩度斗陣法,讓班門弄斧的對手大遭羞辱。但司馬望布陣是詐謀,掩護鄧艾襲取蜀軍身后,此計自然瞞不過姜維,結果魏軍兩下慘敗。為使姜維退兵,鄧艾、司馬望賄賂蜀宮宦官黃皓,讓后主詔令姜維回朝。這是詮釋英雄無奈的一種套路,黃皓固然“弄權于內”,卻并無唆使后主召回姜維之事。此回末尾有毛宗崗杜撰的兩句詩:“樂毅伐齊遭間阻,岳飛破敵被讒回?!笨梢娛翘子迷里w被十二道金牌召回的故事。
值得注意的是,小說在敘說景耀五年伐魏之前,又大致沿用延熙二十年出征模式,在第一百十四回中虛構了另一場勝仗。這回還是直接往東北方向扶風、京兆出擊。小說家清楚地意識到,只有拿下長安才有滅魏復漢的戰(zhàn)略意義。延熙二十年那次僅取駱谷一線,而這回蜀軍分三路出擊—廖化取子午谷,張翼取駱谷,姜維自己取斜谷,“皆要出祁山之前取齊,三路兵并起,殺奔祁山前來”。當然,小說表述的地理概念有誤,依次插向東北的斜谷、駱谷、子午谷并不通往祁山,而遠在魏蜀邊境東段。從這三道山谷任何一處殺出,可以說長安即近在咫尺,但從諸葛亮時期算起,蜀軍從未突破這幾處谷地。姜維三路出擊,看似陣勢不小,但故事格局并不大,只是識破王瓘詐降之計,將計就計引鄧艾鉆入伏擊圈。
小說中景耀五年的戰(zhàn)事在第一百十五回,這次征伐路線又回到了隴西,因為史書有確切記載?;臼聸r是,姜維在隴西侯和(在今甘肅臨潭縣東南)遭遇鄧艾,被對手擊潰,不得已退回沓中(本傳)。小說中此役前半截基本按照史實演繹,夏侯霸在洮陽(位于隴西郡西南端)中了司馬望埋伏,鄧艾則從侯和出擊重挫姜維。但后半截陡然以虛構情節(jié)將局面扭轉—姜維在洮陽—侯和牽制鄧艾,張翼去偷襲祁山大寨;之后,雙方全都轉移到祁山戰(zhàn)場,姜維幾乎嗅到了勝利的氣息,鄧艾被困在寨柵內聽任蜀軍四面圍攻。這回給鄧艾解圍的仍是黃皓與后主,一日三道詔至,又將姜維召回成都。
多年伐魏的征戰(zhàn)到此戛然而止。景耀六年八月,鄧艾、鐘會分道從武都和漢中進軍蜀地。就在這時劉禪改元炎興,可是炎漢不興,反倒亡了。
不知為什么,姜維最后竟怕了黃皓,就不敢再回成都。史家的說法是黃皓扶植右大將軍閻宇,想要廢掉姜維,《華陽國志》則謂姜維通過黃皓求往“沓中種麥”(屯田)。這樣,小說里便有了郤正給姜維支招避禍的橋段。以種麥為避禍之計,很有些曳尾于涂的老莊智慧,可是這里邊湮沒了某種真相或是真相背后的邏輯?!妒勒Z》謂姜維死后被魏兵剖腹,稱其“膽如斗大”(小說作“膽大如雞卵”),此說固然夸張,但他無論如何不是冀求明哲保身之輩。姜維身為大將軍,既手握重兵,何至于懼怕一個全賴弱主庇護的宦官?
小說第一百十八回寫姜維以詐降結援鐘會,借由司馬昭和鐘會之手翦除了鄧艾,更與鐘會密謀起事。鐘會自是“內有異志”,擒鄧艾之后獨統(tǒng)大軍,已不甘居人之下。《魏書》鐘會傳述其與姜維計議出斜谷取長安,然后分水陸兩道五日之內直下孟津、洛陽,這計劃堪稱冷兵器時代之閃電戰(zhàn)。鐘會說:“事成,可得天下;不成,退保蜀漢?!保ā锻ㄨb》胡注認為,此“蜀漢”乃指蜀郡、漢中之地,并非漢室遺緒)但小說里姜維另有心機,詐降就是要伺機恢復蜀漢,這跟鐘會的目標不一樣。姜維傳本身沒有提供這種說法,但裴注引《漢晉春秋》《華陽國志》稱,其協(xié)同鐘會構亂就是“以圖克復”“還復蜀祚”。裴注亦相信,姜維意在“殺(鐘)會復蜀”。
沒有任何證據表明鐘會是否窺識姜維的意圖,而姜維是否真有那種后圖之計,亦可質疑。以鐘會之天資聰穎,欲坑殺魏將,授姜維重兵而未識此人心機叵測,這好像不大可能。
其實,他們二人很有些心靈相通,亦頗有相像之處。作為三國后期代表性將領,他們已非早期關張典許那種“萬人敵”(至于姜維是否如小說描述的那種武將,可另作討論),而是以思慮和謀略見長,姜維“好鄭氏學”,鐘會“精練名理”,都堪稱儒帥。其初,雙方于劍閣攻守之際,鐘會作書與姜維,借春秋季札使鄭故事,將姜維比作有君子之道的子產。如此惺惺相惜,以喻斯好,可能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相似點,亦即羈于宦途和軍旅之孤獨之迷惘。
鐘會出身士族,少有重名,初以秘書郎起家,曾在司馬氏兄弟身邊參與機要。毌丘儉、諸葛誕造反,先后隨駕東征??蓢@曹氏篡漢四十年后,重新確立的君臣之義又被司馬氏擾亂,鐘會見慣上層人物的猜忌與權斗,亦借以權力翦除異己(司馬昭誅嵇康就是他的主意),在極度缺乏安全感的現實語境中,存在只是策數命理,而不再寄附于任何政治倫理準則。
姜維是另一種孤獨的存在。雖說諸葛亮的戰(zhàn)略宏愿已被蔣琬、費祎作了大幅修正,但承祧漢祚的立國目標依然有著強大凝聚力(也是約束力),所以弱主治下的蜀漢內政相當穩(wěn)固(劉禪在位四十一年,是三國歷時最久的君主),未嘗有君臣相斫或是另謀廢立之局。倘若姜維要尋求變革,也只能陷入“小國寡民”的無物之陣,其實他不曾有過任何不軌之舉。他以大將軍總領軍政有七八年之久,卻并不參預朝廷樞務(這跟蜀漢權力架構及職官制度有關,這里不討論),他與后主之間非但不能像諸葛亮與劉備那樣“君臣相得”,大抵也缺乏正常溝通。之所以“羈旅托國,累年征戰(zhàn)”(本傳),因為只能在連連不斷的征戰(zhàn)中證明自己或曰安撫自己。這種征伐或許在別人看來已經沒有意義,如延熙十八年出征洮西之前,張翼就跟他發(fā)生廷爭,“以為國小民勞,不宜黷武”(張翼傳)。但對姜維來說,生命意義僅止于此。
蜀漢既亡,姜維荷戟彷徨之際,鐘會已將征戰(zhàn)目標從長安推進至洛陽,這不啻畫出一道生命延長線,卻依然是畫餅。這個時代的精英故事就到此為止。真正心機深細且有后手的是司馬昭,不待鐘、姜起事就把他們給滅了。
史家對姜維頗有爭議。陳壽評曰:“姜維粗有文武,志立功名,而玩眾黷旅,明斷不周,終致隕斃?!睂O盛《晉陽秋》斥之“反覆于逆順之間”,而干寶則嘆曰:“死于鐘會之亂,惜哉!”(均見維傳裴注引)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則謂:“(姜)維之于蜀,猶張世杰、陸秀夫之于宋耳?!保ň硭氖唬?/p>
以張世杰、陸秀夫相喻,是將趙宋淪喪于遼金蒙古的史實代入蜀漢之敗局,正是《三國演義》敘事意圖。宋元之際的歷史悲情在說話人口中大聲鏜鞳,在小說家筆下大起波瀾,于是孤獨而迷惘的將領便有了投節(jié)如歸的烈士之風。
二○一八年四月二十六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