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2017

賈文清

感謝上蒼厚愛，我又活過了一年。藍天高遠，白云悠悠，太陽暖暖地曬在身上，活著真好。

庶民百姓，本沒有什么值得記錄的事情，但是，即便是一株小草，也只在陽光雨露的滋養(yǎng)下才能存活。為了回報上蒼對我的眷顧，也要說一說這一年里我的經(jīng)歷。

小魚

小魚和我一樣，平安順利地跨入新的年份。算下來，它們在我家已經(jīng)待了兩年多了?，F(xiàn)在，它們已經(jīng)是我家重要的成員了，哦不，是我們的家。

兩年前的冬季，我在早市上花五塊錢買了六條紅色的小金魚，一塊錢一條，有一條是我厚著臉皮讓老板搭上的。

此前，我養(yǎng)魚沒有超過一個星期的，所以這一次也沒有當真，養(yǎng)著玩的，反正才花了五塊錢，也不貴。

沒想到，它們?nèi)炕盍讼聛?，活蹦亂跳的，每天在魚缸里搖頭擺尾。

每天早晨，我去喂食時，它們齊刷刷地朝我游過來，身體直立，大嘴朝天，等著我投食餌料。

每天傍晚，我把太陽曬過的水注入魚缸，給它們換換環(huán)境。它們便快樂地甩著尾巴，在魚缸里排著隊轉(zhuǎn)圈圈，金紅色的身體一閃一閃真是好看。

每天夜晚，在寂靜的暗夜中，我傾聽著它們游動時尾巴撞在缸壁上發(fā)出的啪啪聲，我能感受到一種生命的力度。我知道我還活著，它們也在活著，心里便踏實起來。

兩年多了，七百多個日日夜夜，它們在魚缸里追逐嬉戲，翩翩起舞，像一群快樂的小精靈。

我感覺，它們就是上蒼派來陪伴我的。它們治愈了我很多的心靈創(chuàng)傷。

小魚帶給我的愉悅和慰藉，是2017年最溫暖的記憶。

出書

出書其實出了很長時間，2017年正式拿到手。

出書的過程略過不談。書出來后，就有很多人找我要書。

有人喜歡我的書是我的榮幸，我豈有不答應的？出版社給的樣書有限，我便自己花錢買，然后送人。

很快，我就送不起了，我的經(jīng)濟能力有限，總不能出了一本書，再賠上一大筆吧？

再有人要時，我便告訴他們：書在書店里，網(wǎng)上也有，還可以打折，請他們自己去買。

我擔心沒有人會去買。在各種信息鋪天蓋地的時代，手機上的搞笑段子都看不完，還有誰會靜下心來讀一本書呢？

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的擔心是多余的。我還是陸續(xù)收到了一些信息，我的朋友圈里真有人去買書了，他們不但買了，而且還讀了，讀完后就書中的內(nèi)容和我交流。

很感謝這些朋友，我是個比較笨拙的人，不善言辭，不會表達，但我在心里記著他們。還有一些人買了書以后，還要找我簽名。對于這個要求，我百分百答應。在我眼里，凡是買書的人，都是我的上帝，上帝有什么要求，我必當盡心盡力，肝腦涂地。

有一位祁連的朋友，聽說我出書后，專程坐長途班車到西寧購書。我接到他的電話時，感動得說不出話來，趕緊打出租車到大十字新華書店。我到時，他正安靜地坐在地上讀我的書。他的腳邊，放著一大捆新鮮碧綠的大蔥。

他告訴我，這是他家自己栽種的水蔥，讓我拿回去后泡在水里，蔥葉就永遠是鮮嫩水靈的，而且還會不斷地冒出新芽。這樣，我就可以源源不斷地吃上新鮮的大蔥，再不用到市場上去買了。我和他素昧平生，只見過一次面，后在電話里聯(lián)系過幾次。再后來，幾乎中斷了聯(lián)系，沒想到他一直在關(guān)注我的創(chuàng)作。我拎起他送給我的水蔥，領(lǐng)他到一家檔次不錯的飯館，請他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餐。

之后，我又打車送他到長途車站，幫他買了票，然后把他送上車。

晚上，某豆在電話里嘲笑我：你虧大了。

不，賬不能這么算，要算那份情誼。只是，情義無價。

那捆水蔥我泡在花盆里，每次做飯時揪幾片蔥葉熗鍋。吃了很長時間，直到冬天時，才吃完。

類似的境況，還有一位湟源的女教師，也是買書后專程到西寧來找我簽名。她帶給我的禮物是兩斤豆面。純正的豌豆面，有一股特別的豆面香，馓過兩碗攪團，吃出了兒時的味道。剩下的沒舍得吃，留著過年時做清油碗坨。

不過，她既沒讓我請飯，也沒讓我買車票，要過簽名，喝了兩杯清茶后就走了，她家境富裕，自己開的越野車。

最讓我感動的是一位回族朋友，有一天給我打電話：你的書我買上了，給我簽幾個字兒！

然后，他詳細地告訴我他家的地址。我不想到他家去，就打斷他：阿爸，我明天到下南關(guān)街割羊肉去哩，你也過來吧，我在那里給你簽上！

南關(guān)街在東關(guān)清真大寺后面，是回族聚居的地方，開著各種買賣商鋪。那里的東西，比別的地方貨真價實。我喜歡到那里買羊肉買饃饃，雖然價錢貴一些，但品質(zhì)有保障。

于是，我們就在下南關(guān)街碰面了?；刈灏执髦醉斆?，手里除了拿著我的書外，還拿著一大堆東西。

他把東西遞給我：這是我的阿奶做的，做得不好，你嫑笑話。

我低頭一看，塑料袋里裝著馓子油香花花點心，還有一大碗甜醅兒。

回族阿娘的茶飯，可是百里挑一的好，我怎么可能會笑話？只是，送的東西太多了，我受之有愧。

我說：我每樣留一點，剩下的你拿走。

他不高興了：我從家里提出來，倒了兩趟公交車。你再讓我拿回去，我怎么給阿奶說？早知道你不要，我不拿了。

旁邊一位賣花盆的阿爸一直看我們推讓。這時候，他湊了上來：給了就拿上。用你們漢民的話說，出家人不愛財，多多益善。

我們?nèi)硕夹α恕?/p>

那些馓子花花我吃了很多天。自己家手工做的就是不一樣，香。由內(nèi)而外的香，沉著冷靜的香。我用清茶泡馓子油香，吃出了歲月的味道。后來才知道，這是他們過古爾邦節(jié)的節(jié)日食品，我應該給人家送一包茶葉的。

當然，最關(guān)心銷量的還是我。書剛上市的那一陣，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隔三岔五地就往書店跑，在書店的電腦上查詢銷售情況，看銷量排行榜。后來突然意識到，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這么發(fā)達，人們大多在網(wǎng)購，書店賣出去的只是一小部分。網(wǎng)上的銷量我卻無從查起。心中的勁兒一泄，就不再往書店跑了。

后來，聽出版社的老師說，銷量還行，我的書基本沒有積壓。

這就已經(jīng)非常不錯了。我沒有關(guān)系，沒有后臺，更沒有權(quán)勢，所以也不會有單位或個人出資一次性購買一批。我的書都是由喜歡它的讀者一本一本地買走的。這年月能認真閱讀一本書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連作家都不讀書了。能有人花錢買我的書回去閱讀，我應該五體投地地感謝人家。

以我粗淺的理解，書寫出來就是給人看的。讀者喜歡，愿意買，就是對作者最大的支持。看完后能發(fā)表意見，提出表揚或批評，就是對作者最大的鞭策。這是比開多少次研討會發(fā)布會朗誦會簽售會讀者見面會都管用的事情。

一本書的誕生，不知有多少人付出了心血，我非常感謝他們。我同樣感謝書出來后熱情支持我的讀者，這也是我2017年最溫暖的記憶。

生病

以我的生存境況和精神狀態(tài)，這場病早晚要來。不來都不正常，我又不是無堅不摧的鋼鐵戰(zhàn)士。

只是，它來得那么突然，毫無征兆。

而且，還那么氣勢洶洶，我沒有絲毫的招架能力。

晚上做夢，我穿越到一個不知名的年代，我披頭散發(fā)，衣衫襤褸，和一群人被驅(qū)趕著往遙遠的地方做苦役。

走在滾燙的沙漠上，我熱得快要融化了。并且我渾身疼痛，腿腳腫脹，每一步都無比艱難。實在走不動了，我趁看守的士兵不注意，坐在沙地上喘口氣。沒想到，他很快發(fā)現(xiàn)了，怪叫著沖上來，將手中的木槍對著我的腦門直直地戳下來。

我大叫一聲驚醒。醒來后摸摸額頭，發(fā)現(xiàn)腦門上果真起了一個大包，又疼又脹。

我一直很迷信，我相信這是天意。

然后，是持續(xù)不斷的高燒，燒到昏迷。伴著全身疼痛，疼到不能忍受，嗓子尤甚。再然后，又出現(xiàn)了一些讓我羞愧又驚慌失措的癥狀。

就近找一家醫(yī)院，趕緊看。

這家醫(yī)院的態(tài)度很好，但醫(yī)術(shù)實在難以恭維。每天都有一大幫醫(yī)生護士圍著我，猜測我到底得了什么病。猜測不出來，就安慰我，說我的病早晚會好的，人體有很強的自愈能力，它會自己調(diào)節(jié)好的。我在心里冷笑：那些個病死的人呢，怎么說？

因不知病因，他們也不敢下藥，每天只注射葡萄糖抗生素之類的維持。高燒依舊，我一會兒清醒一會兒昏迷，清醒的時候，我搖搖晃晃地下床，用塑料瓶灌一瓶涼水給自己物理降溫。

其間聽說某中醫(yī)很好，而且就在附近，又掙扎著看了一趟中醫(yī)。結(jié)果，那位中醫(yī)大夫除了給我一些安慰外，也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解決辦法。他更像是算命先生，說出了我的前世今生，還準確地說出了我承受的苦楚，我心中的悲涼酸苦。還一針見血地指出：你的病就是從這個上頭得的。說得我當場淚崩，掙扎著回醫(yī)院后，躲在被窩里傷心得痛徹肺腑，病情一下子加重了許多。

不能這樣耗下去了，不是所有的醫(yī)院都能看好病的，我果斷出院。走過醫(yī)院綠地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有一棵楸子樹傲然獨立，樹上結(jié)滿了像紅寶石一樣的楸子。果實已然熟透，只是沒有人來采摘。地上也落了一層，紅紅的，像楸子樹拖在地上的裙裾。

這種楸子果又酸又甜非常好吃，是我小時候的最愛。我暗想：等我病好了，我一定提個袋子來撿拾它們，撿回去后做成果醬，方不辜負了這些美艷甜美的果實。只是，病好后我就把它們給忘了。我最終辜負了這些美艷甜美的果實。想必，它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零落成泥了。

我來到了省內(nèi)最好的一家醫(yī)院，排隊掛了個專家門診，又排隊等了將近兩個小時，一下午就耗過去了。

搭進去的時間不要緊，關(guān)鍵是，我難受啊。我發(fā)著高燒，全身疼痛，嗓子疼得連耳朵都疼。身體像灌了鉛一樣，走一步都很困難。我只盼著這家權(quán)威性的醫(yī)院趕快診斷出我的病情，治病救人，救死扶傷，把我從病痛中解救出來。

只是，我想得太天真了。

那位姓徐的專家把我的天真從頭到腳打得粉碎。

他根本不聽我敘述病情，從我一進門，他就開始訓斥我。我開口說一句，他就駁斥一句。再開口，再駁斥。話語權(quán)在他那里，他想怎么說就怎么說，不容我辯解，全是他的訓斥和嫌棄。

我一頭霧水，不知怎么得罪了他。繼而又體諒，他病人多，工作忙，累，難免有怨氣。

可是，我是病人啊，我病得很難受，我排了一下午的隊，我是來尋求救助的，不是來聽你訓斥的。哆哆嗦嗦地隱忍了一會兒，只等他把我嫌棄完后，再詢問病情。只是，他開了頭，就很難收回去，瞪著眼鏡片后面一對金魚一樣的鼓眼睛，喋喋不休，話語間全是他的權(quán)威辭令和專業(yè)術(shù)語。總之一句話，我不該得這樣莫名其妙的病，我病得不對。

我在他的強勢話語中，還是適時插一兩句，把自己的癥狀告訴了他。我病得已然很嚴重了，不敢大意。離了這家醫(yī)院，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他非常粗暴地打斷了我：別說了！住院去。隨后，唰唰唰地開出了一張住院證。

我不再說話，拿著住院證轉(zhuǎn)身出門，腦子怎么也轉(zhuǎn)不過彎來。怎么會有這樣的醫(yī)生？怎么會有這樣的專家？他是怎么成為專家的？我自思我語言表達能力還行，口齒也清晰，禮貌上也不會有問題，沒有得罪他的地方。即便有得罪，我是病人，他也應該擔待我。可是，他怎么就那么厭煩他的病人呢？

最終，我也沒有從他那里聽到他對我的病情有所診斷，或提出什么建設(shè)性的治療方法。

看著醫(yī)院里來來往往的病人，有很大一部分是從農(nóng)村來的，還有從遙遠的牧區(qū)來的少數(shù)民族同胞，他們連漢話都不會說，更沒辦法和這位專家交流，他是怎么對待他們的呢？他們坐著長途班車風塵仆仆地趕過來，住最便宜的旅店，把自己的病體托付給這家醫(yī)院。要是都遇上這樣態(tài)度惡劣的專家，他們該怎么辦？

此刻，我才更加深切地理解了那句話：有什么別有病。有了病，連最基本的尊嚴都喪失了。繼而又安慰自己：別的絕大多數(shù)醫(yī)生護士都是好的。他們態(tài)度和藹，工作認真，時時處處為患者著想，醫(yī)者父母心，他們每天都在挽救著每一個處在病痛中的生命。

這位姓徐的專家只是他一個，他滿身戾氣，他不應該做醫(yī)生，他適合到屠宰場去當屠夫。

我一步一挪地走到住院部，上到二十六樓，卻被告知：沒有床位，不能安排。我懇求：要不，在走廊里加張床？我走不回去了。

那位年輕的醫(yī)生說：走不回去也得回去，現(xiàn)在早都不讓在走廊里加床了。他寫下一串電話號碼遞給我：你回去后隨時打這個電話，一空出床位馬上安排你。

我懷揣一張住院證，眼里含著兩汪淚，走出了這座全省最權(quán)威的人民醫(yī)院。站在車水馬龍的醫(yī)院門口，眼前的世界一片沉寂。

第二天，我又住進了另外一家醫(yī)院。

依舊診斷不出病情，誰也不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診斷不出就檢查。每天早晨，護士準時過來抽血，少的時候抽四管，多的時候抽十管，抽得我血管干癟，打針時要扎好幾針才能扎到血管里。然后，就到各個檢查科去做檢查。

所有的檢查結(jié)果都正常。也就是說，我的身體沒有出現(xiàn)任何病變，只是，高燒依舊，疼痛依舊，腦門上的鼓包又紅又亮。

我已經(jīng)高燒十多天了，每天都在四十度上下徘徊。高燒使我常常犯迷糊，我一會兒睡著一會兒又睡著，在持續(xù)的燠熱中睡得很沉重。我長期失眠，只有發(fā)高燒時才能睡個好覺，心下不禁慘然。清醒的時候，又暗自后怕，聽說很多大病絕癥就是伴著高燒，我不會得那種病吧？得那種病死了倒好，我不怕死。就怕死不了在醫(yī)院躺著，大把大把地花錢，最后還得死。

真正地感到了恐懼，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好在，很多朋友都在安慰我，鼓勵我，幫我戰(zhàn)勝病魔。當有一天收到一位我敬重的師長發(fā)來的短信時，我心里頓時安靜下來，不再慌亂，也不再糾結(jié)了，我有了直面病痛的勇氣。

醫(yī)生斟酌著給我用藥，用的依舊是維生素葡萄糖之類的大眾藥。也可能是我的病真的該好了，這些藥物居然起作用了，病痛一點一點地在減退，我也一天一天地精神起來。

每天下午，打完點滴又做完檢查后，我坐在灑滿陽光的病房里，注視著樓底下的人流和車流。我所在的這家醫(yī)院，很早以前是一位財主的私家花園。這位財主是靠販賣花卉苗木發(fā)家的，他家的花園里，肯定少不了名貴的花木果樹。只可惜，這些花木如今已全部消失，在生長花木的地方蓋起了樓房。樓房是城市的樹木，整座城市就變成了鋼筋水泥的森林。

我下樓，到對面的花店給自己買了幾朵鮮花。住院就要有個住院的樣子，沒人給我送花，我就自己送。我選了幾枝毛茸茸的小型向日葵，又挑了幾枝鮮艷的康乃馨和跳脫的滿天星。令我感動的是，花店老板見我走路困難，特意關(guān)閉了店門將我送到醫(yī)院病房。

我把鮮花養(yǎng)在塑料瓶子里，聞著淡淡花香，心情第一次明朗起來。

生命脆弱，我們無法感知自己的未來。疾病來了，就坦然面對吧。感謝2017年的這場大病，它使我釋放掉了很多負能量。

出國

第一次出國，而且一下子出到那么遠，很新奇，也很期待，懷揣著太多的夢想。

也許是期望越高，失望越大吧，我對外國及外國人太理想化了，在現(xiàn)實中難免失落。

在阿姆斯特丹機場，我就感受到了外國人的不友好不禮貌，加塞、撞人，撞人后毫無愧疚感，若無其事地離去。看來，在人多擁擠的場合，任何人都會搶先顧及自己的利益。倒是我們中國人，規(guī)規(guī)矩矩地排隊，從無高聲。出了國門，誰都不想給自己的祖國丟臉，我很為自己的同胞感到自豪。

在異國他鄉(xiāng)，我并沒有感到另一片土地上的人生活得多么優(yōu)越，制度多么美好，可以不干活兒就拿錢，或者干很少的活兒拿很多的錢。可能真的有，只是我眼拙，沒有看到。

我看到的外國人和我們一樣，也在打拼，也在工作，也在辛辛苦苦地努力付出。一分耕耘一分收獲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對外國人也一樣。

在意大利的馬泰拉古城遺址，天下著毛毛細雨。這種雨不大，卻冰涼，滴在臉上很不舒服。我們一下車，就有一群賣雨傘的圍了上來，連比劃帶叫嚷地給我們推銷他們的產(chǎn)品。在人群中，我發(fā)現(xiàn)了一名黑人男孩，他不像別的小販，拼命地往前擠。他站在人群外圍，羞澀地微笑著，用眼神吸引著他潛在的買主。

他的胳臂上、衣服上都掛滿了雨傘，他自己卻舍不得打開一把撐在頭上。他的頭發(fā)上、臉頰上掛著冰涼的雨滴，依舊在人群外圍羞澀地微笑著。

我仔細地打量了他一下，他頂多二十歲左右，這個年紀應該是讀書求學的時候，卻不知為什么，他跑來這里賣雨傘。他的五官非常精致，精致到挑不出一點瑕疵，比當今任何一位活躍在好萊塢銀幕上的男星都有感覺。我不由得心生愛憐，如此完美的一個孩子，他應該有著更好的生活。只可惜，他是一名賣雨傘的小販，看他頭發(fā)上滴落的雨滴，他的生活似乎還很窘困。

在另外一個地方，我又看到了一位和這個賣雨傘小販差不多大的男孩，他是一位餐館的服務(wù)員。外國的餐廳服務(wù)員和中國不一樣，他們的脖子上系一條半長的領(lǐng)結(jié)，胸前一律圍著長圍裙。男孩本來很英俊，這樣一裝扮，尤為帥氣。更兼他手托餐盤，小胯一扭一扭地走路的姿勢，風度超群，魅力四射，引得我們紛紛和他合影留念。

男孩臉上掛著微笑，配合我們照相，從無怠慢。合完影就跑去廚房給我們端菜。我發(fā)現(xiàn)男孩的工作其實很辛苦，單手舉著的托盤里裝著滿滿的食物和酒水，比我們的服務(wù)員雙手端盤辛苦多了。他在餐桌間穿梭，靈巧地躲避著興奮的中國游客，毛絨絨的金發(fā)被汗水濡濕，貼在腦門上。

如果說外國人工作輕松，掙錢多，他這個工作當屬辛苦。至于收入，因語言不通，我沒有問。猜想一個餐館的服務(wù)員，收入也不會高到哪里去。況且，這兩人應當是上學的年紀，卻在辛苦賺錢?？梢?，外國人生活得也不易。或者，這兩人本當是學生，在勤工儉學，也未可知。

外國人的不易，只有在走進他們的生活，體察他們的日常，才能感受出來。

圣托里尼島是希臘最美的海景，那里白頂藍底的懸崖酒店和純凈清澈的海水融為一體，地中海明麗燦爛的陽光又使它們熠熠生輝。每年，都有無數(shù)情侶到這里度蜜月，拍婚紗照。因而，圣托里尼島被稱為世界上最浪漫的愛情之都。

懸崖酒店的經(jīng)營者，當屬島上最掙錢的職業(yè)。只是，當我們坐在酒店床上透過窗戶看海景的時候；當我們追著海邊日出品咖啡的時候；當我們躺在懸崖邊的搖椅上看帆船的時候，我們決不會去想酒店的工作人員在干什么。

直到有一天，我坐在酒店門前曬太陽，才感覺到他們有多辛苦。那位老板人高馬大，穿著工裝在奮力干活兒；那位老板娘也人高馬大，兼身材粗壯，一看就有一把好力氣，挽著頭發(fā)在奮力打掃衛(wèi)生。

整整一個上午，我沒見他們坐下來喝口水喘口氣，他倆就像上了發(fā)條的機器一樣，不停地忙碌著，而且忙得飛快。腦門上糊滿了汗水，就用臟手隨便抹一下，把臉抹得五花六道。

老板娘不但自己干活兒，同時指揮著手下的兩個小伙計也干活兒。小伙計手腳稍微慢一點，即遭到老板娘的訓斥。我雖然聽不懂嘰里咕嚕的外國話，但聽她的語氣，絕不是什么好話。

歐美國家可能發(fā)達一些，但這里的人一樣要工作，要付出，要承受生存的壓力。干活兒吃飯，不勞動者不得食，所有的地方都一樣。

當然，外國也有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甚至值得尊重的地方。

我是說：人家的境界、情懷、修養(yǎng)。

在國外，農(nóng)民也勞作，工人也做工，警察也執(zhí)勤，所有的人都各司其職。

只是，他們對工作的態(tài)度，令我肅然起敬。

我看見過的餐館服務(wù)員，都是戴著雪白的手套為客人服務(wù)，沒有直接上手抓的。

我看見過的清潔工，超市收銀員，都是衣著整潔，發(fā)型考究，臉上化著精致的妝容，面帶微笑，他們發(fā)自內(nèi)心地熱愛自己的工作。

我看見過的大巴車司機，都是西裝筆挺，襯衣雪白，皮鞋擦得锃亮，對客人不卑不亢，體現(xiàn)著職業(yè)的尊嚴。

我看見過的農(nóng)民，他們的拖拉機、收割機，以及別的大型機械，上面都涂滿了各種造型夸張可愛的卡通圖畫，遠遠地看著，就能感受到他們天性中的樂觀幽默，感受到他們的童趣，感受到他們內(nèi)心的快樂。

不論是希臘，還是意大利，街上所有的司機都禮讓行人。只要他們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站在路邊，不管那個人過不過馬路，他們都遠遠地停下來，揮手示意讓其通過。

我還按照固有的習慣，站在路邊等，想等所有的車都走完了再過馬路。猛然看見正在行馳的汽車齊刷刷地停下來，禮讓我先過馬路，我還不習慣，扭捏著不敢過。繼而又很感動，在以往的歲月里，我過馬路從來都是提心吊膽，從來都是一溜小跑，我一直擔心，我老了以后，腿腳不便，該怎么辦??？

在國外，所有的司機都禮讓行人，腿腳不便的老人也可以從容地穿越馬路，我猜想的，這也許就是人家眾多養(yǎng)老制度中最優(yōu)惠的一項福利吧？

我在外國司機的注目中風度翩翩地走過馬路。走過后，都要回身招手示意，表示感謝。有一回，我還給一位帥哥司機打了個飛吻，他也馬上回了一個飛吻，然后，微笑著各自走開。

我出國的時節(jié)，雅典街頭的橘子樹上掛滿了成熟飽滿的果實，卻沒有一個人伸手采摘。有的橘子熟透了，掉在地下，淌成了一條紅紅的橘子河，也沒有人去撿拾，令我感慨萬端。這些橘子樹若是長在中國，會是怎樣的一種情景？別的城市我不敢妄加評論，若是生長在西寧街頭，恐怕連一顆酸橘子都結(jié)不出。因為只要一結(jié)果，就有手閑的人將果子摘去。橘子樹也保不住，總會有人偷偷挖去栽在自家的院子里。

這就是國內(nèi)國外的差距。我們跑到歐洲去看文藝復興時代的文化，去感受西方文明。其實文明就在身邊，在人家的一舉一動、點點滴滴的生活里。我們和人家比，差得不是一點兩點。不是在生活中說聲謝謝對不起就文明了，我們離真正的文明還很遙遠。

讀書和其他

在這個喧囂浮躁的時代里，如果找一處安放靈魂的地方，便是我家的陽臺。

在多少個無人傾訴的日子里，我獨坐在陽臺上，手邊放一杯茶，膝頭放一本書，一頁一頁地翻過去，和書中的人靜靜對話。

陽臺很大，陽光燦爛，四周擺滿了我栽種的花花草草，是理想的讀書之地。尤其冬季，我?guī)缀趺總€白天都在陽臺上度過。

我的存書不多，也沒有足夠的錢財趕潮流買暢銷書。我的書差不多都是在網(wǎng)上和舊書攤上買的。買來后，就一遍遍地看。2017年，我在舊書中挑了一些可看的重新讀了一遍，一如既往地喜歡我曾經(jīng)喜歡過的作家。不過，2017年我發(fā)瘋似的喜歡上了民國時代的女作家廬隱和蘇青，在網(wǎng)上搜尋她們所有的作品，搜到后就買來看。覺得她們的才華是所有民國女作家中最出類拔萃的，可不知為什么，她們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并不高，倒是才情和文章都不如她們的林徽因和楊絳等人，被抬得很高?？磥恚骷沂欠癯雒筒湃A無關(guān)，和運氣有關(guān)。好在，文學是非常公正的，作家就是靠作品說話。廬隱和蘇青，在幾十年后還有人對她們頂禮膜拜，當是她們熠熠閃光的文字。

除此，讀了林語堂的《蘇東坡傳》，燎原的《海子評傳》，李劼人的《死水微瀾》，方方的《軟埋》，木心的散文集一套八本。李娟的散文集《記一忘三二》和《阿勒泰的角落》，舒婷的散文集《自在人生淺淡寫》，阿來的《瞻對》。周梅森的《人民的名義》是看完電視劇后買來讀的。后來，又讀了嚴歌苓的《芳華》，原名叫《你觸碰了我》，就沒有再看電影。我覺得影視作品有畫面感，但把文字營造出來的意境和想象全部扼殺了。

一如既往地喜歡嚴歌苓和劉震云，嚴歌苓的文字精致而樸素，劉震云的文字樸素而精致。嚴歌苓學不來，劉震云不好學，看完《芳華》后，又看了《嚴歌苓作品精選》。劉震云的《一句頂一萬句》看了七八遍，又看了《我不是潘金蓮》，當讀到“我把秦玉河叫過來，你幫我摁住他，讓我抽他倆耳光”我拍案叫絕，獨自大笑，笑得懷中的瓜子盤震落，瓜子兒撒了一地。劉亮程的作品以前很喜歡，2017年突然不喜歡了，讀了一半，放棄。

對中國古典文學的喜愛始終如一。對于我收藏的作品，每年都要重讀一遍。2017年在舊書攤上買到一本《中國十大古典悲劇集》，看完后，心緒難平，又捎帶著讀了《儒林外史》和《品花寶鑒》?？磿炔贿^癮，我又做了一些摘抄。當把一個大的硬皮本抄滿后，我又心血來潮，準備把《老殘游記》抄寫下來。只可惜，我心靜，身卻不靜，總有這樣那樣的雜事等著我。抄了一半，便有一樁事要辦，就放下了。又抄了一遍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出版的《紅樓夢》注釋。抄注釋是學習，準備為另一本書做注釋。結(jié)果，《紅樓夢》的注釋抄完了，另一本的注釋卻沒有做，2018年爭取做完。

另外，我還讀了一些文友、同學、師長送的書籍。作為一名文學愛好者，我深知寫作的不易，所以，人家簽名送到我手上的書，我都會認認真真地讀完，這是對作者最基本的尊重。只是，我不會寫評論，不能做出中肯而全面的評價。但我會有感受，讀完后，如果再遇到作者，我會把自己的感受如實地告訴人家。我覺得這也是對作者的尊重，而且，還有利于互相提高。

較之往年，2017年我讀的書并不多，但我讀得相對細了，幾乎每本書都做摘抄。不像以前，讀書只是看故事，看熱鬧。讀得更細的是專業(yè)書，為了寫作的需要，我借閱了一些關(guān)于格薩爾、油菜花、草原學方面的書籍，甚至看了關(guān)于化學、數(shù)學方面的書，大致了解了一下數(shù)學中的拓撲學。對于數(shù)學方面完全低能的我來說，數(shù)學符號就是另一個星球的語言，我只好避重就輕，只了解拓撲學的概念。好在，拓撲學已上升到哲學的高度，只用我想象，不用我計算。

只要不出門，我?guī)缀趺刻於家陉柵_上看會兒書。陽臺上有桌子和躺椅，我卻只坐在小方凳上彎腰讀書，記錄本和茶杯零食都放在地上。讀書姿勢不能太過舒適，太舒適了容易犯困。

讀累了，我便站起來活動一下身體，順便看看陽臺上我種養(yǎng)的多肉植物，看它們呆萌可愛的樣子，我的愛憐之心油然而生。

坐在灑滿陽光的陽臺上讀書，是超脫塵世生活的最佳方式。偶爾，抬頭看看天上白云悠悠飄蕩，看身邊花朵靜靜開放，真的能感受到紛亂塵世中的歲月靜好。

不看書的日子，我就不知道該怎樣打發(fā)了。家門口的公園有跳廣場舞的隊伍，我也試著參與了進去，每天站在隊伍最后面學跳鍋莊?？墒?，僅僅堅持了一個星期，我便不再去了。

跳廣場舞的大多是和我年齡相仿的婦女?，F(xiàn)在的人們想得很開，都知道疼愛自己，怎么開心快樂怎么來。跳廣場舞的女伴們散場后并不回家，而是相約到飯館吃飯，到茶園喝茶，到社區(qū)活動室打麻將，或者，到各類美容院做美容，到健身房練瑜伽。

我也跟著去了幾次，大家打平伙到飯館吃飯。這些姐妹們一個比一個開朗樂觀，在飯桌旁又唱又跳，說一些人人都能心領(lǐng)神會的葷段子，笑聲大得能把房頂掀翻。再看她們的打扮，幾乎人人都是名牌加身，脖子上也每人吊一條標志性的長紗巾，不管有用沒用，也不管和衣服搭不搭，只要自己感覺好就行。掛在嘴上的話就是“忘掉年齡”?？墒?，年齡是個實實在在的東西啊，你忘掉與否，它都在你的臉上刻著。我倒是覺得，比起那些中途夭折的人，能活下來，并且能活出一大把年紀的人，才是人生真正的贏家啊，應該為自己的年齡感到自豪才對，怎么還想著要忘掉年齡呢？歲月刻在臉上的皺紋就像樹的年輪一樣，皺紋越多，說明越健康長壽，干嗎那么害怕老呢？

忘掉年齡的中老年婦女們像小姑娘一樣地生活著，吃飯打牌唱歌跳舞，歡聲笑語不絕于耳，開心快樂得不得了?？墒?，她們真的很開心快樂嗎？精致的妝容遮不住眼角眉梢的滄桑，考究的衣服掩不住臃腫變形的身材。超短裙下的大象腿和青春靚麗差著十萬八千里，涂滿唇膏的嘴里說出來的話，已經(jīng)和這個世界拉開了距離。

到什么年齡就過什么樣的日子，青春已逝，就不要妄想著留住它，極力挽留只會讓自己陷入十分尷尬的境地。那些天天吃喝玩樂秀青春秀幸福的女人真的很幸福嗎？實際上，我發(fā)現(xiàn)我過不了這種日子，我寧愿待在家里洗衣做飯，給兒孫當牛做馬。在煙熏火燎中過庸常的生活，在吵吵鬧鬧中享受天倫之樂。所以，我跳了幾天舞，參加了幾次聚會后，就不再去了，恢復懶散的生活，每天睡到自然醒。

天天睡到自然醒的日子也不好過，就想出去走走。又加入了一個徒步旅行群。然而，只去了兩次，又打了退堂鼓。

出去活動，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體質(zhì)有多么的羸弱，屬于馬群中最劣等的駑馬——死駑胎。爬山的時候，人家們大步流星你追我趕，我拄根拐杖背個包，走兩步就要歇一歇，一歇下就喝水，很快把帶的水喝光了。然后，坐在山腳下等大家，凍得瑟瑟發(fā)抖。不登山的時候，也是走一步喘三下，坐在地下不起來。隊伍中有比我小的，也有比我老的，人家們都能健步如飛，沿途還不忘拍照，唯獨我，走在隊伍的最后面拖大伙兒的后腿。也不知道是體質(zhì)真的不行還是心理作用，只要跟大家走路，只要路途稍微長一點，我馬上就腿軟心跳，渾身疼痛，只能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如此走了兩次后，我主動放棄，戶外徒步活動隨之結(jié)束。

身體不好，大概和我長期不好好吃飯有關(guān)系。嚴重的易胖體質(zhì)，使我不敢像常人一樣每頓都吃飽，如果我頓頓吃得又飽又好，三天以后，體重就會長三斤，一星期以后，腰圍就會長三寸。我只好采取大多數(shù)女人常用的辦法，要么不吃主食，要么減少頓數(shù)。我本來有一手做飯的好手藝，我搟的面條使我的父母長輩們贊不絕口；我配的火鍋也使后輩子侄們迷戀傾倒，其中有一個子侄輩的孩子一直慫恿我和他一起開個火鍋店。結(jié)果，這些年不好好做飯，我的好手藝也荒廢掉了。

自從生了一場莫名的大病，病痛中一口飯都吃不下去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胡亂湊合有多么的蠢。有一句廣告詞是這樣說的：愛自己，從好好吃飯開始。我很認同這句話，道理也全明白，可是摸摸自己身上往下耷拉的肥肉，瞬間又沒有好好吃飯的勇氣了。

生病給我的教訓就是，不管胖成啥樣，我以后要善待自己好好吃飯了。不是說放任自流大吃大喝，但以后我絕不會再忍饑挨餓了。而且，看見自己喜歡吃的零食也要買上，不會再像以前一樣，先計算熱量再計算脂肪，然后忍痛放棄。

生病使我清醒了許多：你所尋找的生活，你永遠找不到。上蒼給了我一副圓鼓鼓的身材，我就應該坦然接受，并好好珍惜，干嗎非要擰著讓自己變成骨感美人呢？

2017年還有一件事，使我感悟很深，須得記上一筆時時自勉。

在回西寧的火車上，我對面是一對撒拉族夫婦和他們的兩個孩子。交談中得知，那個大的男孩十七歲，不上學了，幫父母打理生意，小男孩兒七歲，剛上小學一年級。家里還有一個更大的男孩兒，今年二十歲，正在給自己裝修新房。

老板夫婦年紀并不大，頂多有個四十歲的樣子，卻馬上就要當公公婆婆了。我有點兒擔憂：孩子才二十歲，娶媳婦有點兒早了吧？成了家負擔重。那男老板說：不成家負擔才重哩。鄉(xiāng)下人娶媳婦難，彩禮一年一年地漲。我現(xiàn)在不給老大娶媳婦，明年彩禮就得多出好幾萬。我和她——指指自己的媳婦，就等于白苦了一年，還得搭進去一些錢財。

他又指了指自己身邊的兒子：明年我就打算給他娶媳婦，不早打算不行。我三個兒子咧，彩禮錢一年一年地漲，等把他們安頓好，把我倆人就苦死了。他的二兒子躺在中鋪上玩手機，面無表情。這個十七歲的男孩子已是標準的城里人打扮，普通話也說得非常好。由于長期跟著父母做生意，他的普通話里夾雜著一些外鄉(xiāng)口音。如果不介紹，任誰也看不出他是青海偏僻農(nóng)村的撒拉族孩子。我問他讀過書沒？他的母親代他回答：書沒念下著，手藝有哩，錢兒能掙上。

我問他們做了多少年的生意。兩口子答：快二十年了。那男老板又指指他媳婦兒：那會兒我倆剛結(jié)婚，她的阿大要的彩禮多，我們欠下了山一樣大的債。沒辦法，我就領(lǐng)著她出來跑買賣。

我問你們跑什么買賣？他說：再就啥都干過，服裝也賣過，皮鞋也賣過，碟片也賣過。這幾年跑不動了，開了個拉面館。我問拉面館生意咋樣？他說還行。主要是自家人經(jīng)營，省了人工。他說媳婦兒能干：我的這個當大家了，啥都能拿下來，不會干的活兒沒有，比一個男人還麻利。這個我知道，撒拉族的婦女個個都能干。又說他的兩個兒子：一個炒匠是哩，一個面匠是哩?，F(xiàn)在店鋪里就雇了一個伙計，負責跑堂打雜。

我說：你做了二十年買賣，又不用花錢請人，你一定把錢掙下了。你這么早地給兩個娃娃結(jié)婚，就把他們拖累住了。彩禮錢漲價又能漲多少。

他嘆了一口氣：好我的漢民姐姐哩，你哪里知道我們莊稼人掙錢的艱辛。家里負擔重，掙上的錢都填掉窟窿了。這幾年窟窿少了，可又啥都漲價，一年苦死苦活地忙下來，落到手里的沒有幾個。

這時候，火車上賣零食的小車過來了，他馬上攔住問：方便面多少錢？回答：六塊。他問：五塊行不行？回答肯定不行，車上不講價。他又磨：五塊賣給撒？行個方便，我買得多。那工作人員已經(jīng)不耐煩了：買不買？不買別攔著，別耽誤我做生意。他只好說：拿四個吧。他老婆急忙擺手：我不要，你別給我買。

然后，父子三人吃泡面，他老婆只啃自己烙的干饃饃。我說：你們應該從超市買，能便宜一半兒，車上的貴。他老婆說：超市里沒有清真的。

他的兩個兒子吃一盒泡面肯定不夠。吃完后，那小兒子連呼好吃，還要。等小推車二次過來，他又買了兩盒。

我在心里暗暗地嘆口氣，看來，他做生意二十年，真的是沒掙上什么錢。

他一邊看兩個兒子狼吞虎咽地吃泡面，一邊對我發(fā)感慨。長期在外面做生意，他的普通話已經(jīng)相當好了，他的老婆不識字，但也會說普通話。他兩口兒告訴我：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懂事，他的大兒子嫌他給那個跑堂打雜的發(fā)工資了，沒給自己發(fā)工資，意見很大，多次揚言要跑出去給別人打工。自家人還發(fā)什么工資？他很憤慨：你也不想想，我掙的錢還不都是給了你們？娶個媳婦兒彩禮要得那么重，當娘老子的就得苦死。我剛想說：孩子大了，你也得適當?shù)亟o掉一些零花錢，人家們還要買個鞋子，玩?zhèn)€手機啥的。他又說起那個跑堂的伙計：那個娃娃也是個散匠，我一個月給他三千塊錢的工資，管吃管住，他就再沒有花錢的地方了。我的意思，工資我給他存著，到年底一次性付清，拿回去交給父母?？伤桓?，月月不錯日子地跟我要錢。要上錢轉(zhuǎn)過身就花掉，一年到頭一分錢也存不下。你說，他沒有花錢的地方，他的錢干什么用了？

我把要說的話又憋回去了。

此前一直沒有和做生意的打過交道。在我的想象中，凡是做生意的，必定是腰纏萬貫，豪車華宅。凡是開飯館的，必定是日進斗金，利潤豐厚。他們應該比別人更懂得享受生活，更會花錢才對?，F(xiàn)在我才知道，凡是出門掙錢的，比別人更懂得掙錢的艱難，更知道錢財來之不易。所以他們才會精打細算，勤儉度日。

聯(lián)想到我自己，盡管我的錢財來得也不容易，可我卻從未放到心上去珍惜。掙得不多，花得多。錢財總是左手進右手出，屬于典型的窮大方。曾經(jīng)有一次，我從超市買了一大瓶蜂蜜，公交車上，瓶蓋突然脫落，蜂蜜流了一地。我望著車廂地板上黏糊糊的蜂蜜發(fā)呆。旁邊的乘客都說：這是商家包裝不嚴，你下車，就拿著這個，到超市找他們。一大瓶蜂蜜價格不便宜，有那么一刻，我也想下車去找他們。可是，車到站后，我又猶豫了。公交車已經(jīng)遠離超市，快到我家了，我下車再坐回去，要耽誤一大段時間。這還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我見了他們?nèi)绾握f？要是他們不認賬呢？說蜂蜜蓋子是我故意打開的，說蜂蜜是我倒掉了，或者是我喝掉了，我又該怎么解釋呢？我見過太多胡攪蠻纏蠻橫不講理的商家。哎喲，算了吧，為了一瓶蜂蜜，惹氣劃不來。這樣想著，我便屁股粘在座位上沒動窩。我考慮這個因素考慮那個因素，為了避免制造麻煩沒有再去找商家，唯獨沒有把我損失掉的血汗錢考慮進去。

還有一次，我手里攥著一瓶飲料在大街上走，突然手機響了，我便從包里往外掏手機。在手機掏出來的同時，一卷零錢也跟了出來，掉在地下四分五裂。

我剛要彎腰撿錢，不想從斜刺里橫穿過來一個乞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撿走了我的錢。我急得大喊：哎，我的錢，是我的錢！那乞丐滿臉壞笑地看著我：你的錢？我撿上了，就是我的錢。我還要爭辯，旁邊一個看熱鬧的人說：哎呀，人家是要飯的，多可憐哪，你就把錢給他唄。你怎么這么鐵石心腸?。?/p>

我鐵石心腸？我的錢被人家撿走了我還鐵石心腸？我氣得臉通紅，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乞丐見有人為他撐腰，還站著看了一會兒我的窘態(tài)，才夾著棍子得意洋洋地走了。

那些錢是我剛買了一瓶飲料，給人家一百塊錢后找回來的，我卷巴卷巴順手塞進了包里。一瓶飲料三塊錢。

旁邊那人看他成功地幫助了乞丐，以為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還想繼續(xù)教育我：人活著要有善心……我瞪他一眼轉(zhuǎn)身走開，心里暗罵一句：道德婊。

以上僅舉兩例。其實在生活中，我經(jīng)常遇到這樣的事情，每次都是以我吃虧而告終。除了我骨子里不吝錢財外，也與我的性格有關(guān)系。我性格軟弱，膽小怕事，凡事不敢上前，從來也不會據(jù)理力爭。遭到欺負，受了委屈，只能以“破財免災”或“舉頭三尺有神靈”之類的虛無縹緲的大道理來安慰自己。

在火車上和撒拉族老板的交談，使我幡然醒悟。老百姓掙錢，誰都不容易。我沒有理由不愛惜自己的財產(chǎn)。尤其我，今后一定要把大手大腳，由著性子花錢的毛病改一改。以前只要一坐在電腦前，先要在各個店鋪里瀏覽一遍，看見喜歡的就下單。結(jié)果，有用沒用的買了一大堆。以后，我要把收藏的店鋪清理掉，購物網(wǎng)頁也不再輕易打開。

我還有個毛病，只要看見家里沒用的或者不喜歡的物件，我都是毫不猶豫地提下樓扔到垃圾車里，美其名曰“追求簡單生活”，從來不管那個東西精美不精美，價錢貴不貴。要說起來，我一邊扔一邊買，我的生活始終也沒簡單下來。以后，我也不輕易地扔東西了，暫時沒用的說不定以后就有用了，現(xiàn)在不喜歡的沒準兒過幾天又喜歡了。若再遇上像蜂蜜瓶蓋突然脫落這樣的事情，我就要鼓起勇氣討個說法，不能再默念一句“破財免災”就過去了。若遇上乞丐搶錢這樣的事情，我也要撕住乞丐把錢要回來，然后對道德婊說：你有愛心，請把你的錢給他，或者，你把他領(lǐng)到你家養(yǎng)起來更好。我窩囊了一輩子，除了讓別人利用我的窩囊欺負我，瞧不起我以外，沒有任何好處。

我活到這個年紀，不應該有這么多的感悟，可是，我生性愚鈍，不思進取，能在這個年紀悟到我認為有用的道理，也是一種進步，值得記上一筆，算是2017年的收獲吧。

據(jù)說，禪宗修道的最高境界是“餓了就吃飯，困了就睡覺”，以前一直不太明白，現(xiàn)在有點明白了，生活的苦，人生的苦，大概就在于此。我已不年輕了，雖然我也過著吃飯的時候睡覺，睡覺的時候吃飯，晨昏顛倒、錯亂紛雜的日子，但我會慢慢調(diào)整，調(diào)整到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這樣，我的生活就會理順了。

新的一年，繼續(xù)心平氣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