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文羽
那天,父親對我說,杭鋼廠道上的櫻花開了,我們去看看吧?
我隨口說了一句好,父親便很是高興。他開著車,帶著我和母親去了杭鋼,他工作了三十多年的地方。
正值四月,櫻花就開在一條不寬的廠道上,本應該有的寧靜,卻被隆隆的機械聲所打破。
父親拉著我走走看看,告訴我,這里是什么車間,那里是什么車間。
我掙脫他的臂膀,獨自走到一棵櫻花樹下,用手撫摸它的枝干。花瓣簌簌落下,落了我滿頭。
“這機器的轟鳴聲真大!看來這滿地的花瓣,都是被這響聲震下來的呢。” 母親看著我笑。
我低頭看了看,明明不是秋天,卻一地落紅,不禁對隆隆作響的機器產生了厭惡之情。
我問父親:“這些機器什么時候才停下呢?”
父親笑笑:“當火花熄滅,鐵水涼透時,它也就停了呀?!?/p>
我很是不解,那不就是不會停了啊!不過,說的也是,這燃燒了半個世紀的杭鋼,怎么會說停就停呢?
那天,我體會到了杭鋼那似鐵水般的熾熱年華。
那天,父親回到家,對我和母親說,還有七天,他就要失業(yè)了。
是的,為了G20峰會,延續(xù)了半個世紀的杭鋼之火,只剩下了一周的燃期。
往后的那幾天,父親的微信朋友圈里,滿是對杭鋼的懷念與當年的故事。有人說,那是一代杭鋼人的熾熱青春年華;有人說,在即將停爐前的幾天,看著漸漸少下去的鋼料,就明白停爐的日子快到了;也有人說,當所有機器都恰好停止在那一刻時,杭鋼從未有過如此的寧靜……
那時,我深深體會到了事物變遷的速度。
原來許多事,說停,就停了。
如今,也正值四月。我望向窗外,陽光正暖,微風輕拂,一種莫名的喜悅油然而生。我突然想到杭鋼早已停爐,應該不會再有那隆隆的機器響聲了。我問好久沒有出門的父親:“杭鋼廠道上的櫻花開了,我們去看看吧?”
父親正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整個人就像是一尊老去的雕像。不上班以后,他整天待在家里,蒼老的速度清晰可見。聽我再三鼓動,他才慢悠悠起身。
車一路開進杭鋼廠房,四周真安靜。
轉彎的紅綠燈已經停了,這里不再是曾經那個喧鬧的路口。
櫻花仍開在那條不寬的廠道上,我仔細端詳,花瓣是淡粉的。風吹過,花瓣簌簌落下,落了我滿頭。我低頭一看,此時明明不是秋天,卻仍然一地落紅。
原來,沒有隆隆的機器聲,櫻花還是會凋零啊。這正是這個世界的法則,人和花一樣,都會經歷新生,綻放和凋零。過去是如此,將來也是一樣。
有位作家說:“櫻花是很堅強的花,如果沒有堅強的內心,它怎么有勇氣開在殘敗的暮春?可櫻花也是最悲傷的花,花期一過,便是慘烈的凋零?!?/p>
日光傾瀉而下,時光的印記在身后層層腐朽。或許有時,我們就是這樣。當走完了這段路,在路的盡頭似乎想起了什么,再回過頭去時,有些身邊的人或事已經化落紅,入塵土,無可碰觸。
廠道旁邊是立著文天祥雕像的廣場??粗A⒃谀抢锏牡裣?,父親竟問我,如果有一天,他死了,我會怎么樣。目光不經意落在了文天祥身上,心猛然一顫?!叭松怨耪l無死。”
我設想了一下,我已經高一了,哪怕大學四年也在父親身邊,七年之間我們可以天天見面,也就能見2555次面。等我23歲工作了搬出去住的時候,父親已經56歲,假使他能活到80歲,我們一個月見一次面,也就還能見288次面。這樣算來,我和父親一共只有2843次見面的機會了。
時光看似還長,精確到數(shù)字,說長未免就是牽強。
我挽住父親的手,就像小時候他牽著我一樣。我?guī)е?,走在這條滿地櫻花的路上。
我希望他不要掙脫我的手。
他沒有。
我多么希望,就一直這樣挽著他,走下去。
陪著他走,慢慢走。
有些時候,言語不足以表達感恩。
感謝時光給予我這樣的感受,使我醒來時,世界還沒有遠去。感謝時光給予我這樣的感受,好在我要感恩的時候,他們還在。
美好的時光,數(shù)一次,再數(shù)一次,有沒有荒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