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雨
下雪了,大雪仿佛要把一切都掩埋,那些干凈的,不干凈的,令人珍惜的卻無可奈何的糧食口袋,還散著熱氣的牛糞,人們的笑聲,小孩的哭聲,在大雪中都會被禁止。站在雪中的人,會被堵住嘴,蒙住眼,凍住血液,最終和白色融為一體。
若不是為了口吃的,皮毛還能夠換些錢,怎么會有人掙著命,在大雪中連滾帶爬地把身旁的雪踩在腳下變?yōu)楹谏?,踩著烏拉草做成的鞋子,拔出這只腳,又挪那只腳,像是在白色的泥潭中步履維艱,呼出大口熱氣,棉手悶子是不敢碰臉的,若是碰了,柔軟的棉花也能把臉剮個口子。
找了很久,才從一棵大紅松下面找到雪稍微淺的地方落腳,振了振身上的積雪,安貴銀才用棉手悶子扒地上的積雪。露出來的被雪水打濕的黑色土壤,反而是溫熱的。
老紅松下出人參的道理,別說是經(jīng)驗豐富的老獵人,就是東北還在炕上的光腚娃娃嘴里都經(jīng)常念著,所以來到樹下的人總想碰碰運氣。找到一棵年數(shù)多的人參,這可是能當傳家寶的東西??墒菛|北的紅松比這天上下來的雪片還多,身高快一米九的漢子安貴銀不一會兒就把樹下扒出一片空地。
扒了很久,安貴銀終于有了發(fā)現(xiàn),綠色的五片小葉子,像是還沒睡醒的小孩子,被大人從被窩里拎了出來,滿臉的不情愿。安貴銀深吸了一口氣,把棉手悶子摘了下來挎在脖子上,用手小心翼翼地沿著葉片快速地挖著,又挖了一會兒,反而挖出了一塊黑色猙獰的植物根莖出來。
“跑了?!卑操F銀無奈地用旁邊的雪搓了搓手,還不肯放棄似的用腳又往地下踢了踢,才讓目光離開了被挖出來扔在了一旁的五片小綠葉。
人參娃娃是會跑的,挖得慢了,就會讓淘氣的人參娃娃逃掉。人參娃娃用刺谷夾做替身被人挖出來。其實刺谷夾也是一種藥用植物,只是和人參長得太像了,無奈藥效和人參比又是天上地下,所以人們才更愿意相信自己開始發(fā)現(xiàn)的是真的人參,只是讓它跑了??蓱z的刺谷夾被扔在一旁,運氣不好的還要被人尿過一回才放過。
安貴銀的眼睛在這片銀白的世界里尋找著什么,他的耳朵比狗還靈,他下的獸夾從來都是在獵物的必經(jīng)之路上。五個純鋼獸夾,最多的時候中了四個。他很清楚自己獸夾的威力,有個大家伙中了三個還沒有倒下,怕不是黑熊就是老虎,最次也是頭狼。
安貴銀覺得老天簡直是跟自己過不去,本來很好尋找的血跡和腳印,這大雪一下,什么都沒了。
可是這味道還是騙不過他的鼻子。裝著三顆子彈的老式獵槍靜靜地靠在松樹下,像是一截找到了歸宿枯死的樹枝,畫面無比和諧。
“有動靜!”
安貴銀趕忙三下兩下爬上紅松。搖晃使紅松窸窸窣窣地開始落雪,等了半晌,果然一抹黃色從旁邊現(xiàn)身。
“是他娘的老虎!”
在樹上的安貴銀艱難地動了動喉頭,放在扳機上的手開始顫抖,連帶著整條槍、整個人就和松樹一起顫抖起來。他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氣管都被冷氣嗆得有些疼痛。
安貴銀強穩(wěn)心神告訴自己,這老虎已經(jīng)中了三個獸夾,跑不快走不動,自己在樹上是安全的,只要三顆子彈都打在虎肚子上,這只老虎一定會被自己拿下。
老虎顯然是發(fā)現(xiàn)了樹上的安貴銀,它齜牙咧嘴地看著樹上的獵物,后腿上的獸夾被樹剮掉了,還帶走了一大塊皮肉,前腿上的兩個獸夾卻還在固執(zhí)地夾著,前爪已經(jīng)被夾爛了。
安貴銀好想喝一口酒,可是他沒有時間,他必須把老虎打死,不然天黑下來,死的是自己。他知道自己耗不過這只哪怕是受了重傷的老虎。
樹下的老虎已經(jīng)開始想要發(fā)起進攻了,可是前腿用不上力。盡管這樣,松樹還是被老虎強烈地撞擊著。安貴銀一只手緊緊抱住樹干,一只手拿著槍向樹下的黃色大獸開了一槍。
槍子兒沒在雪里。老虎顯然是被嚇了一跳,果然不敢貿然進攻了,只是試探性地圍著老松樹繞圈。
一槍過后,安貴銀一顆心有了譜兒,落了地。他照著老虎肚子就是一槍,老虎一下子被撂倒了,只剩大尾巴還撲騰著,掙扎著想起來,卻無能為力了。又是一槍中了肚子,老虎看著樹上的獵物,這回連尾巴也不動了。
安貴銀在樹上靜止了有一個小時,連大氣都不敢出,只能聽到遠處被風吹落的雪塊“嘩啦”的聲音。
安貴銀像泄了氣的皮球從樹上掉了下來,手已經(jīng)被凍得沒有了知覺,還是固執(zhí)地往懷里摸去,他摸到一個酒壺,手嘴并用才打開壺蓋。小小的壺蓋掉在雪里,安貴銀連看都沒看,眼睛仍然盯著老虎。咕咚一口燒酒下去,安貴銀感覺自己像是吞了一口火下肚,終于把自己五臟六腑的冰給融化了。
看著離自己不是很遠的老虎沒了生機,又是一大口酒下肚,終于向著那老虎走過去。
他蹲下,拿出小刀開始扎老虎脖子,終于扎到安心才靠著老虎坐下,心想著果然老虎皮貴,就是暖和。一刀豁開虎肚子,誰知這老虎肚里還有個沒出生的小老虎。慚愧只是一瞬間,還是因為安貴銀有了兒子,不然連這瞬間的慚愧都不會有的。安貴銀還是停了手,身體和精神的消耗使他累得想要睡過去。
安貴銀掙扎著想要蹲著歇會兒,卻沒留意身后多出了一個瘋女人,手里拿著冰溜子向著安貴銀的頭扎來,“噗嗤”一聲,是插進肉里的聲音。
安貴銀在意識朦朧間,聽見那個瘋女人嘀咕道:“不怕不怕,娘把老虎打死了?!敝笥质潜镒勇湎聛淼漠嬅?。
雪被染紅了,像一張白紙上被灑了點點紅墨水。瘋女人沒有欣賞自己的作品,雖然應該挺好看的。
生產(chǎn)隊里有幾頭牛,每天早晨要牽到河邊的冰窟窿去喂水。這天還是一樣,到了冰面上,卻發(fā)現(xiàn)冰面上好像有什么東西被薄薄的雪覆蓋著。走近了一看,是已經(jīng)凍死在河面上的瘋女人。
瘋女人是哪個村的?叫什么?誰都不知道,只知道她腦袋有問題,整天自己跟自己說話,神神叨叨地怪瘆人。后來冬天也不穿棉衣,一身打著補丁的花單衣讓她成為雪天里的異類。瘋女人被凍死在冰面上本不是什么新聞,畢竟凍死個人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這瘋女人身旁還有一只死老虎!
是瘋女人打死的?
不可能?
那是怎么回事?
河神收了這瘋女人和老虎的命,還是老虎被獸夾夾了下村來把瘋女人給咬死了?
故事越傳越神,后來竟然有人聽說這瘋女人早就夭折的兒子變成了老虎,知道自己的媽要死了就下山來陪著一起死,最后竟是沒有人敢剝這老虎皮。被人嫌棄了一輩子的瘋女人到死竟然有了個墳墓,雖然和“老虎兒子”埋在一起,對她來說絕對算是個善終了。
沒人祭奠的墳墓落了雪,像個大白面饅頭。躺在山上的安貴銀卻連個饅頭都沒有。村里的老人都說他被山吃了,找不見了。
家里的媳婦哭紅著眼睛直到春天,再到冬天,最后也是一手忙著干地里的活兒,一手忙著喂還在哭著的娃,再沒有空閑的手去抹眼淚了。
(作者系武昌理工學院2015級寫作班學生,指導教師:錢鵬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