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德軍
天空由霞光染紅的橘黃變成了暗暗的藍色。骨干精煉又不顯瘦弱的棟財一只腳放到凳子上,另一只腳規(guī)矩地踏在地上,一只手撐在桌子上低著頭在吃飯。桌上只有一只飯碗,飯碗的大小正好遮住他的臉,筷子在碗里不斷地往嘴里扒飯,時不時地抬頭看看窗戶外面?!爸ㄑ健?,方求打開了棟財松散的柴門。
“來啦,吃飯了沒?”
“吃是吃了,不過……”方求看著棟財碗里有些黑乎乎的坨坨,看著像是肉。
“棟財叔,你說今晚能捕到什么?”方求看見棟財在櫥里拿碗,臉上連忙堆滿了笑容。
“山里的兔子是不會少的,運氣好的話能碰上麂子。最近在穴龍坡發(fā)現(xiàn)了野豬活動的痕跡,這個最好今晚不要碰上,得下回多叫幾個人?!睏澵旔堄信d致地給他講述山里可能會遇到的動物。
“村里人都說你一個人打死一頭野豬,是真的嗎?”方求雖然沒見過野豬,可是聽到棟財叔說出這個被母親用來嚇唬熊孩子們的怪物,不禁和自己家里的那頭大母豬聯(lián)想到一起,不免覺得有點害怕。
“真倒是真的,不過我可不愿意有第二次。”棟財把自己碗里的飯菜倒出來一半,放到方求面前。
“那頭野豬二百六十一斤,渾身的黑毛,尖嘴獠牙?!睏澵敾叵胫?dāng)時的情景。
“我當(dāng)時正要到鎮(zhèn)上賣我爹打的獵物,背著求了好久才從我爹那里借來的這把雙管獵槍??吹侥穷^有老虎個頭兒那么大的野豬正在拱三香嬸嬸家里的玉米,一大片的玉米稈被推倒了,野豬在里面打滾兒、撒歡兒。這怕又是一年玉米白種了啊。我心想,用手里的獵槍打爆它的腦袋,竟把我爹跟我說的‘一個人遇到野豬要躲的話忘到了腦后。灌滿彈藥后我朝著橫躺在玉米稈里的野豬肚皮開了一槍,野豬翻身一躍朝我這邊就奔了過來?!?/p>
“這一槍對它哪里有傷害啊,朝我跑過來的時候完全不像剛才拱土打滾兒的模樣兒了,好像一頭就能把我撞個粉粹。
“我當(dāng)時腦子沒多想,也沒怎么瞄準(zhǔn)兒,照著他離我不過五米遠的頭開了一槍,迅速閃開了野豬的路線。野豬順勢閉上的眼睛里沁出了閃著白光的血滴,一頭就撞在了樹上?!?/p>
現(xiàn)在方求十分確信,眼前這個高個子男人就是他心中的偶像,這就好像是原始人對力量的崇拜,弱小的生物對神靈的敬仰。
吃完飯,棟財就開始收拾今晚出山的東西。他拿出一大一小兩個電瓶,分別取下燈頭戴在自己和方求的頭上,蓄電池他們各自挎在腰間。方求撥了一下頭燈上的開關(guān),原本黃色的燈光亮得發(fā)白,耀得整個屋子里的灰塵漫天飛舞。
棟財拿起那桿極其珍貴的雙管獵槍。槍管被漆成灰黑色,彎木握把經(jīng)過長年的握持呈現(xiàn)出光滑的色澤。這是棟財父親跟一個大戶人家打賭贏來的,在棟財獨自打死那頭野豬之后送給了他。他不會借給別人這桿獵槍,大家也都很識趣,不問他借。
棟財有一條全村最漂亮的狗叫黑皮,毛色黑得發(fā)亮,全然沒有別的狗那副邋遢喪氣的模樣兒。它的體型健壯不臃腫,粉紅的鼻子時時刻刻都在嗅探著周圍的一切,就好像每一種味道都要被它存在腦子里,只待主人發(fā)出命令。棟財往門口的食盆里放了一塊烤得焦黃的豬肉,蹲在食盆前看著黑皮隨著香氣露出尖牙開始撕扯豬皮。
“這狗,我看得比自己都重?!睏澵斂吹椒角笾惫垂从謳в幸恍┎唤獾难凵瘢冻鲇行┳猿暗奈⑿?。
“我從來沒一次性吃過這么多肉?!狈角蟮难劬€是離不開齜牙的狗嘴。
棟財給了方求一把帶鉤的柴刀,往蓋在門框的柴門上掛一把黃澄澄的鎖。
方求跟在棟財?shù)暮竺?。明晃晃的月光透過濃密的松針變得稀稀落落,像閃著白光的北極星,秋露的濕氣把腳下的松葉變得柔軟而舒服。黑皮的喉嚨里不斷地發(fā)出哼哼唧唧的聲音,鼻子不停地在四處的枯葉和灌木中摩挲,試圖尋找一些獵物的痕跡。貓頭鷹縮著頭在小路兩旁的樹梢上發(fā)出嗚嗚的叫聲,叫了一整個夏天的鳴蟲們還在拖著疲憊的身子懶懶散散“吱吱”地鳴叫。
棟財像是見慣了周圍的一切,已經(jīng)沒有了欣賞的興致。方求的頭燈沒有了在屋里頭的放肆,被黑暗壓成一道細(xì)細(xì)的光柱,沒射出多遠就完全分散在黑暗里了。棟財?shù)念^燈直直地朝著前面,方求的頭燈向四處探照,黑皮黑溜溜的身影像極了一個黑色的魂靈在前后左右穿梭著。有時黑皮好久也不見回來,棟財也只是往前不停地走。方求在想,黑皮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獵物,黑皮回來還能不能找到他們的去向,會不會遇到什么危險。棟財也不管黑皮的去向只顧著往前走,獵槍背在后面,槍管向著天空。
在發(fā)現(xiàn)獵物的一瞬間,棟財叔肯定是把墨綠色的槍帶一甩,獵槍就穩(wěn)穩(wěn)地在棟財叔的手里瞄準(zhǔn)了獵物。方求心里這樣想著。
“怕嗎?”棟財回過頭來,用極有親和力的語氣打破了兩個人的寂靜,也打破了方求心中那高冷偉岸的形象。
“有點吧,挺有趣的?!狈角蟀肟嘈χf。
“你不管黑皮的嗎?它到現(xiàn)在都沒回來。”
“它不會丟的,我們的去向早就在它鼻子里了。”棟財一句話解開了方求這許久的疑問。
方求感覺像是走了很久,他們到了一塊坡地。
這是方家山人家的地坡,方求的爺爺輩從方家山搬遷到徐家山。十幾里的路程跨越了兩個省份。
棟財要方求用柴刀割開地邊的草叢,兩個人就躲在里面。明亮的月光能看清地里高高的玉米稈,直挺挺的干黃豆,還有伸展著枝葉的翠綠的花生。它們按照高矮極其規(guī)整地種著。真喜歡這種地的人,方求心想。
黑皮就像是離了弦的箭,“嗖”地沖進了花生地里。黑皮在花生地里一陣亂撲之后,沖出來一只碩大的野兔。野兔渾身灰麻耳朵挺直,兩雙腿迅速地開合,跳起來的時候有一米多高。“別動。”棟財壓低了嗓音說了這一句,就立馬跟著黑皮朝灰兔追過去。方求看到棟財優(yōu)美矯健的身姿,在月光下,這個身穿土黃色衣服的男人像極了一個戰(zhàn)神,一伸手一邁腿沖上了土坡,獵槍還穩(wěn)穩(wěn)地背在后面。
方求耐不住好奇心也趕忙跟在了后面,背在腰間的蓄電池一蕩一蕩,秤砣一樣帶亂他的奔跑節(jié)奏,只能一只手按住電池別扭地在后面跑。跑上土坡他看到棟財叔停下了,沒有拿槍,只是看著停下來的灰兔。撲上去的黑皮穩(wěn)準(zhǔn)地咬住灰兔的脖子,那兔子腿往地上一蹬,竟然掙脫了黑皮的尖牙。被狠咬了一口的灰兔在掙脫了束縛之后顫抖著逃跑,顯然這次沒有了開始的精神。黑皮隨著灰兔進了雜草叢生的林子里。
棟財回過頭來看著方求,他臉上絲毫沒有跑了獵物的失望,反而露出勝利般的目光。棟財頭上的燈光射到方求的眼睛里。方求好像在棟財?shù)念^上看到了太陽,刺眼的光照得他瞇起眼睛。棟財?shù)哪樢沧兊媚:?,像是蒙上了一層霧氣,變成了朦朧的白色。
黑皮歡快地跳到了棟財面前,嘴里叼著那只野兔,尾巴尖兒朝上不停地擺動著。野兔被月光染上銀色,狗嘴里野兔脖子處的血還在往外滲,粘得毛皮上稀稀落落的鮮血,四條腿無力地隨著狗頭擺動。棟財把頭轉(zhuǎn)向黑皮,露出了滿意的笑,用手撫摸著油黑的黑皮。黑皮得意地聳聳脖子,往棟財身上蹭,就像邀功請賞。
到了天快亮的時候,山間的涼風(fēng)和濕氣直往衣服里鉆。山里升起一陣幽藍幽藍的煙霧,月亮躲到了一朵黃色的云朵后面,周圍“唧唧吱吱”的蟲叫鳥鳴都消失了,整片山林變得格外安靜。
“這里好像沒來過?!狈角蟮耐茸叩脤嵲谒崽哿恕?/p>
“好像遇到麻煩了。”
“什么麻煩?”方求也跟著棟財一屁股坐在地上。
“有什么東西不想讓我們回家。”棟財說出的這句話讓方求覺得十分詭異,可棟財臉上的神情卻十分自若。
方求明白這是鬼打墻,以前只是聽說過,一直都不信。他極力想破除這個困境可是已經(jīng)沒有了力氣。
方求感覺這里就像自己的夢境一樣,這一句讓他聽不明白的話也讓他感覺不太真實。方求眼看著棟財叔從口袋里摸出一只煙點上,從他嘴里吐出來的煙霧是和周圍一樣的幽藍色。方求感覺眼皮有點抬不起來,迷迷糊糊好像看到有一個黑影走到棟財叔的面前。“給我來一支煙。”這好像是從走過來那個人的嘴里說出來的,這也符合方求當(dāng)時眼里的邏輯。讓人疑惑的是,那人許久都沒有接棟財遞過去的煙。
方求聽到身后有非常微弱的呼喊聲,可是這時的他已經(jīng)完全被棟財和眼前這個老男人吸引住了。
棟財起身把一直穩(wěn)穩(wěn)地背在身后的雙管獵槍握在了手里,這比方求腦子里想過的任何一種握槍的姿勢都要有氣勢,像是不用開槍就可以嚇破熊瞎子的苦膽。
“砰,砰”兩聲巨響震得方求耳朵嗡嗡直叫。腦子里回響的槍聲和眼前幽藍的霧氣干擾了方求對于現(xiàn)實的感受,明明是棟財和那個老男人面對面站著,明明是棟財舉起槍對著那個詭異的老男人連開了兩槍。男人沒有倒下,他們還是站著。
方求眼皮由不得自己的控制,極力想聽見遠處呼喊的聲音,卻還是倒了下去。
躺在松軟的松葉上一覺睡到了中午,搖醒方求的是他的母親。
“棟財叔呢?”看到母親父親和鄉(xiāng)親伙伴們都在自己的眼前。
“棟財叔說半路和你走散了,滿山遍野地找你?!?/p>
(作者系武昌理工學(xué)院2015級寫作班學(xué)生,指導(dǎo)教師:錢鵬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