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垚 (襄陽市第四中學(xué) 441000)
沈從文的小說《龍朱》發(fā)表于1929年,他借助奇異的神話傳說,用理性而節(jié)制的語言,簡明的人物和故事,來展示對理想的人性的思考。作者將這種審美理想提升到完美的極致,來審視人在理想和完美面前的心理趨向和行為選擇,從而展示人的精神處境和時下文化的困境所在。
沈從文對理想人性的思考和對完美的展示突出體現(xiàn)在人物形象的塑造和對其命運的展示上。《龍朱》塑造了一個完美的人物龍朱,龍朱是湘西郎家苗人族長的長子,他有美麗的容貌和美好的德行,因而被人們視作“神祗”。在展示這一人物時,沈從文不惜用華麗的語言和修辭來給我們不同尋常的印象,還屢次采用側(cè)面烘托的寫法來展示龍朱的美。龍朱有美的容顏,但卻沒有與美同來的驕傲,謙恭的對待長輩,從不用地位虐待過人畜,也從不對長年老輩夫人女子失過敬禮。美麗的相貌和美好的德行使人們在龍朱面前,總是覺得卑小。
龍朱在文本中的存在,已經(jīng)超越了具體的個人的存在,成為代表一種群體文化和族類文化的審美理想的象征?,F(xiàn)代人本主義心理學(xué)家馬斯洛寫道:“看來有一個人類的終極價值,一個所有人都追求的遙遠目標(biāo)?!@個目標(biāo)就是使人的潛能現(xiàn)實化,也就是說,使這個人成為有完美人性的,成為這個人能夠成為的一切?!睂徝览硐刖褪沁@一遙遠目標(biāo)的具體呈現(xiàn),而龍朱所具有的道德、相貌等方面的完善性,使其成為審美理想的感性形態(tài),也成為沈從文衡量外部世界和生活狀態(tài)的一種標(biāo)尺。在《龍朱》的創(chuàng)作中,與龍朱相對應(yīng)的是一組群像,當(dāng)?shù)氐谋娕?,雖然正值青春妙齡,但是“任何種族的婦人,原永遠是一種膽小知分的獸類,要情人,也知道要什么樣的情人為合乎身份?!北娕拥暮虾跎矸莸倪x擇,讓我們想到日常性的概念,那些每天發(fā)生的、通常習(xí)慣的、平凡的、普通的生活境況,海德格爾稱之為“平均狀態(tài)”。日常生活的這種平均狀態(tài),這種人人如此的狀態(tài),導(dǎo)致了我們視野中的“常人”和“庸人”,與他人沒有差別,樂于按照某種“公眾意見”辦事,《龍朱》中的眾女子,構(gòu)成了當(dāng)?shù)刈迦褐刑幱凇捌骄鶢顟B(tài)”的常人,龍朱的愛情悲劇——不能得到眾女子的愛,從而不得不忍受青春的寂寞和獅子般的孤獨,也就成為我們審視所處文化的一個窗口。
沈從文對龍朱這一審美理想的確立和對其寂寞命運的展示與其文學(xué)觀密切相關(guān)。沈從文的文學(xué)思想不同于“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純藝術(shù)論者,他關(guān)注的是現(xiàn)代社會中人的精神世界和生命價值,追求的是“為生命的文學(xué)”。沈從文說:“我們對文學(xué)與人生的看法,和另一部分人雖無是非可分,無高下可分,然而卻實在有些不同,要緊處或許是把生命看得莊嚴一點,思索著向深處走?!碑?dāng)思索著向深處走的時候,對信念和理想的追求需要強大的精神動力的支撐,而對理想人性的探索貫穿在沈從文的文學(xué)觀和一系列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如他所說:“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沈從文在思考人性時還引入了神性的概念,而美是將人性和神性貫通起來的橋梁。龍朱的美因接近完美而具有神性的光彩,從而具有彼岸的形而上的超越意義。當(dāng)日常生活的平庸和功利羈絆了人類前行的腳步,完美和神性常常成為人們心靈飛翔的動力和精神寄托的所在。
沈從文在思考理想的人性時,還時常注意將其與人類的命運和國家民族的前景聯(lián)系在一起,只有“時時刻刻都把自己一點力量,粘附到整個民族向上的努力中”,將自我與民族乃至人類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為民族乃至人類的獨立、自由與完善而努力,才是“生命”最完美的形式。這種宏大的視野和知識分子的創(chuàng)作立場使其創(chuàng)作具有普遍性,其對龍朱這一審美理想的創(chuàng)立在具有審美意義的同時,也便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意義和文化批判色彩。完美的龍朱本應(yīng)該得到完美的愛情,但龍朱的完美反而成為其獲得愛情的阻礙。不是怕受天責(zé)罰,也不是預(yù)言者明示,也不是族中法律限止,沈從文稱為“民族中的積習(xí)”,當(dāng)龍朱的寂寞在憂傷的文字中閃爍,隨著情節(jié)的推進而日漸濃郁時,我們的心禁不住為龍朱的命運嘆息,而一個“民族中的積習(xí)”的喟嘆,讓我們看到沈從文在思考理想的人性時所具有的民族國家的價值立場。當(dāng)龍朱的寂寞命運一步步得到展示時,處于平均生活狀態(tài)的日常生活的人們,怎么擺脫日常生活的平庸和瑣碎,達到生命的超越狀態(tài)和理想境地,從而具有詩意的光輝,變成小說思考的核心主題。作者在字里行間流露出的對龍朱的深切同情,也體現(xiàn)出作者對完美的堅守,對族類文化的審美理想的確立。
沈從文在塑造龍朱的形象時竭力展示其相貌的美和道德的完善,是有其文化旨歸的。在此我們不得不關(guān)注沈從文寫在《龍朱》一文之前的一段話,他在講述一個人和一件事之前對都市文化的一段感慨,“二十七年的生命,有一半為都市生活所吞噬,中著在道德下所變成虛偽庸懦的大毒,所有值得稱為高貴的性格,如象那熱情、與勇敢、與誠實,早已完全消失殆盡”,道德的庸懦虛偽,體現(xiàn)在情愛的領(lǐng)域,便是金錢、地位和庸常對愛情的傷害。在城鄉(xiāng)文化對照的背景之下展示龍朱的愛情命運,可看出沈從文的道德重建的努力和對理想人性的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