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夢
相較于流行音樂,古典音樂并不是一個過分看重“顏值”的世界。愛樂人不太會計較表演者的外貌或彈琴時的姿勢和表情,只要他們能將貝多芬的鋼琴協奏曲彈得流暢自在,或是將德彪西的鋼琴小品彈出繾綣生動的質感即可。但即便如此,一些古典音樂家無論從顏值還是從風度上來說,都絲毫不遜于流行偶像或電影明星,法國鋼琴家蒂博代(Jean-Yves Thibaudet)即是一例。
1961年出生的蒂博代今年已經五十七歲了,可是用時下流行的話來說,這位鋼琴家“凍齡”的功力實在了得。他不單樣貌年輕,步態(tài)輕盈,神情更是生動,與人交談至激動處甚至眼睛里亮閃閃的,宛若一位浪漫的、涉世未深的年輕男孩子。誰能想到,這位半點也不顯老的鋼琴家,入行已接近四十年,可說是見慣了樂壇的辛酸起伏。在過去的十年間,我與這位法國型男鋼琴家有過三次會面,要么在音樂廳中,要么在音樂會之前或之后的排練間隙。每次他都給我以不同的、新鮮的印象。
有些人喜歡按部就班地生活,不愿輕易改變生活的軌跡,也不太愿意嘗試新鮮的事物??傻俨┐灰粯樱麖膩聿辉V箤ξ粗?、新奇的探索。
我第一次見到蒂博代,是在2008年的暑假,我申請了學校的暑期交流項目,前往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修讀英語課程,并參觀當地的藝文機構等。那時候,我已經自詡為初入門的古典音樂愛好者,開始大量地買唱片,每每去到一個新鮮地方旅行,一定要去當地的音樂廳或歌劇院聽一場現場演奏才會安心。在那一個多月的異鄉(xiāng)生活中,我在華特·迪士尼音樂廳欣賞了洛杉磯歌劇院的普契尼《三聯劇》,也在慕名已久的好萊塢碗(Hollywood Bowl)聽到洛杉磯愛樂樂團的現場演出。
那晚與洛杉磯愛樂合作的,正是蒂博代,他演奏的是俄羅斯作曲家哈恰圖良的鋼琴協奏曲。當時初入音樂世界中探索的我,貝多芬、舒伯特和肖邦的名字已然熟悉,不過,哈恰圖良是誰?當我聆聽了蒂博代那激情的、近乎灼燒的琴音之后,竟然對這首如此陌生的曲目有了興趣,回到家中仍念念不忘,睡前又不知道從哪里翻出總譜對照回想了一番。
那年的我,記得蒂博代與洛杉磯愛樂演出時的夜色很美,也記得我身旁的一對老年夫婦一邊欣賞美樂,一邊分食一籃面包的愜意。也正是那一次蒂博代演奏的這首哈恰圖良,令我在德奧古典與浪漫派之外,找到另一處領悟音樂之美的入口。現代音樂對我來說不再是艱深晦澀的,而是充滿激情、變化以及作曲家和演奏者對這世界的好奇。
我與蒂博代的第二次相遇,是在香港文化中心的后臺。那是2012年的初夏,我已離開北方故鄉(xiāng),來到南方這座繁忙的半島城市工作、生活。碰巧成為本地報章文化版面的記者,算是學以致用,將興趣當成工作,頻繁接觸世界知名的藝術家,聆聽他們的人生故事,從中得到滋養(yǎng)與慰藉。
與蒂博代的會面,在5月末的一個午后。當時他來到香港,與香港管弦樂團合作法國作曲家圣-桑的鋼琴協奏曲。在一次例行排練結束后,我見到這位裝扮時尚的鋼琴家,那天他穿了一件天藍色碎花襯衫,戴一條造型夸張的金色項鏈,看上去像極了常常出入爵士酒吧和時尚派對的設計師,而不是我們慣常想象中嚴肅甚至古板的古典音樂家。
雖說蒂博代的衣著裝扮常讓人產生距離感(像他那樣對服飾和外貌細部的精心修飾,連很多女孩子都會自愧不如吧),但他本人卻是和善親切的,從不端著架子,也不故弄玄虛。他自言從來不是那種過分勤勉的鋼琴家,非要一年演出兩百場,過“酒店—音樂廳—機場”這樣三點一線的生活。他渴望能在繁忙的工作間隙,留一些時間給自己和家人,還有自己的寵物狗?!拔掖r尚的衣服,是因為我喜歡,”蒂博代說,“我演奏誰的作品,去哪里演奏,不為別的,只是因為我喜歡?!?/p>
真是再典型不過的法國人,不是嗎?
那次訪談中,蒂博代回憶起自己的童年。很多琴童五歲才開始接觸樂器,而蒂博代五歲的時候已經進入法國里昂音樂學院,跟隨當時法國最有名的鋼琴教授學習了。七歲那年,他首次登臺演出;十二歲那年,他得到里昂音樂比賽的金獎;十五歲和十八歲那樣,他又分別在巴黎和紐約得到重要音樂比賽的獎項。
以“音樂神童”身份出道的音樂家并不少,有些聰慧沉穩(wěn)的,一早找到自己的風格,持之以恒,事業(yè)逐步上升;另一些則沒那么好運,過早地消耗了自己的才華,最終只能落得“泯然眾人”的下場。蒂博代顯然屬于前一種。他對于自己的職業(yè)生涯一向有清晰的規(guī)劃,不緊不慢,有張有弛。過去數十年間,他與這世界上眾多一流樂團如芝加哥交響樂團、洛杉磯愛樂樂團以及法國國立交響樂團等建立起長久的合作關系,與知名唱片公司合作灌錄唱片,推廣法國作曲家的作品,并在2010年進入好萊塢碗(定居洛杉磯的蒂博代已經記不清究竟在這座洛杉磯的露天音樂廳中演奏過多少場了)“名人堂”。連高傲的鋼琴家霍洛維茨透過電臺節(jié)目聆聽蒂博代演奏的李斯特,都忍不住頻頻用“無比精彩”(amazing)來形容他的琴音。
蒂博代不單在衣裝上樂意嘗試新鮮,對于不同藝術媒介的跨界合作也饒有興趣。他在好萊塢明星云集的洛杉磯生活多年,身邊的朋友不乏設計師、演員、導演和電影音樂作曲家。在一些古典音樂家眼中,為電影寫作配樂的作曲家總像是“二等公民”?!斑@樣的想法真是太荒謬了,不是嗎?”蒂博代說,“一部好的電影中,音樂占據相當重要的分量,而真正優(yōu)秀的電影音樂作曲家,筆下的旋律完全不遜色于所謂的古典音樂作曲家?!?/p>
蒂博代總是很樂意參與電影配樂,在《傲慢與偏見》和《贖罪》等知名影片的背景音樂中,我們都會聽到他的琴音。在他看來,繪畫、電影、音樂和文學之間,從來都是彼此連通的?!爱斘覀冋務摾寺r期的音樂,怎么可能避開當時的德國文學不談呢?”蒂博代的父母都是大學教師,他從小隨家人出門旅行,目的地中一定有博物館和畫廊之類的地方,而這個小時候養(yǎng)成的習慣,一直延續(xù)到今天。
我和蒂博代的第三次相遇,在一通越洋電話中。當時他在巴黎,正在為即將與美國國家青年交響樂團的亞洲巡演做準備;我在香港,問起他對于將出現在亞洲巡演節(jié)目單中的美國作曲家格什溫鋼琴協奏曲的看法。蒂博代說,格什溫的出眾,不單在于他對爵士音樂的精通,還在于他嘗試融合古典音樂與爵士音樂,寫下眾多興之所及的、暢快自在的旋律,讓后來的作曲家看到旋律在不同流派和風格之間順暢流淌的可能。
“欣賞音樂不只是聽,還要感覺?!痹诘俨┐难壑?,年代不重要,學派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臺上演奏的人與臺下聆聽的人,能在這一場兩小時的音樂會中,找到一些足以對抗世間失意或頹喪的暖意和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