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云
1
小雯撕掉了罩衫。她上身只剩下一件竹纖維秋衣。他站在她面前,看著她發(fā)抖,想象她前胸那朵藍(lán)色木棉花起伏的樣子。想象她嘴角的血,像中國劣質(zhì)電影鏡頭中的一樣,優(yōu)美地流下來。他借著酒力往那可能流血的地方狂抽了幾下。
黑暗淹沒了小雯的嘶喊。小雯在掙扎,他又打了一拳,小雯在他手里轉(zhuǎn)了一圈,搖搖晃晃站住了。小雯停止了哭泣。這瞬間的對抗,反而震撼了他,他的淚水一下子涌出眼眶。他松開抓住小雯的手,拾起小雯的罩衫想給她披上,小雯一把推開他。
“又來了!”這種執(zhí)拗除了鼓勵他的怒氣外一無益處。小雯已經(jīng)發(fā)瘋了,他早就等著這一刻,他必須讓她嘗嘗受傷的滋味。
第二天早晨,他還在睡夢中,聽見小雯在衛(wèi)生間嘔吐。他過去看了看,幫著捶捶背。小雯用胳膊肘使勁杵了一下,推開他遞過來的漱口水,自己拿了杯子,漱口,回到床上繼續(xù)睡。
他有些擔(dān)心自己昨晚下手太重,問:“你不舒服?我?guī)闳メt(yī)院吧。”
小雯擰過身子,輕聲說:“滾吧?!?/p>
“我操,死去吧你。”他轉(zhuǎn)身從臥室出來,洗漱穿戴,上班走了。他一天都有些坐臥不安,之前打她,她都沒有這樣過。她像一株馬齒莧,把她齊腰折斷,甚至連根拔起,第二天照樣活得風(fēng)生水起??山裉煸绯啃■┑哪樕安灰粯?,蠟黃,有著從未有過的憔悴,仿佛被七月最熾熱的太陽暴曬過的花瓣。
他下班早早回去,路上買了小雯愛吃的冰激凌,進(jìn)家之后,他發(fā)現(xiàn)小雯還在睡。他心里咯噔一下,他再次回想了一下昨晚打小雯的過程,他覺得昨晚下手是有點重,難道我打壞了她的臟器?這個預(yù)感讓他啪一下打了自己一巴掌。這一聲讓小雯醒了,怔怔地看著他,眼睛像最初看到他一樣,一片疑惑和茫然。第二天他帶她到醫(yī)院一查,小雯已經(jīng)懷孕四十多天了。
2
郝磊來的那天,臉上陰云密布。他一直反對小雯和劉偉的這樁婚姻,劉偉知道,所以一直視他為敵。但劉偉還是給郝磊倒了一杯金駿眉。劉偉回身的時候還撫弄了一下小雯的頭發(fā)。郝磊知道是劉偉故意讓他看見,他也確實看見了,他想讓自己相信對劉偉帶著偏見,但他看見劉偉的手從小雯肩上耷拉下來的樣子,堅信自己對劉偉的厭惡不是空穴來風(fēng)。
“也許小雯會幸福吧?”郝磊想,“沒有比幸福更真實的誘惑了。”
“既然劉偉不喜歡,就不要再畫畫了。你們能這樣,也挺好?!焙吕诔脛コ鋈?,悄悄說。小雯沒說話,她知道自己嘴上的血痂已經(jīng)脫落了。
3
他是在一次酒會上聽到這種傳言的。一個相交不深也不淺的朋友悄悄跟他說:小雯以前和她在美院的老師關(guān)系不正常。他開始不信,他記得小雯初夜的疼痛和茫然。但是后來又有一相交不深也不淺的朋友重說這種話時,他開始懷疑了。
很快,他發(fā)現(xiàn)小雯的電腦上,有和那個老師的聊天記錄:
問:小雯先生,三月在境美美術(shù)館有畫展,參加一下吧。
答:謝謝周老,很久沒畫,手感不好,我會盡力。
問:你,還好吧?
答:還行。
問:結(jié)婚是大事,還是要慎重。
答:懂,謝周老。
乍一看沒什么,一琢磨就不對了。她不稱呼對方為老師,而是周老。周老稱呼小雯也不叫小雯,而是叫先生。太他媽巧了,這不就是魯迅和許廣平嗎?真他媽欺負(fù)自己是學(xué)編程的嗎?再有,一問一答本來幾分鐘的事,但小雯每次回答都拖延三五分鐘,甚至最后一個“懂”,竟然是在周老發(fā)出信息七分鐘后才回的。這算欲言又止嗎?他想起李清照的詞,“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覺得這師徒倆果然在玩感情的文字游戲。他們以為他不懂,卻不知道他編程這些年,幾乎能進(jìn)入任何一臺他想進(jìn)入的電腦,看了很多男男女女的酸故事,這種文字把戲,和網(wǎng)上那些人比是小case??赡切┰傩昂酰彩前l(fā)生在別人身上,他不能想象,這樣的事情會發(fā)生在他身上。
他找小雯,源于一個聚會。他注意到了小雯,小雯喝酒紅臉,就喝了一杯紅酒,就紅得昏天黑地,看起來特別逗,好像桌上的酒都被她喝了一樣。一頓飯他就記住了她,晚上他就登錄了小雯的電腦。比小雯喝酒還讓他吃驚的是,小雯的電腦中,只有花花草草。她幾乎不和別人聊天,僅有的聊天記錄也就是:好、行吧、還是你定之類。也有男人逗她,她回得最多的是:哦,不行哦,或者一連串句號、問號。有一個人,劉偉查到了,是境美畫廊的經(jīng)理,叫郝磊,約她喝茶,她答應(yīng)了,地點定在云齋茶室。兩個小時之后,小雯在QQ上回答說:“謝謝你的美意,但我們不合適?!憋@然是見面交談之后的回復(fù)。
現(xiàn)在還真有這樣的女孩?劉偉瀏覽了小雯的電腦之后忍不住想。想了一陣之后,他發(fā)揮網(wǎng)絡(luò)優(yōu)勢,很容易就知道了小雯的底細(xì),美院畢業(yè)后,在一家廣告公司做室內(nèi)設(shè)計,工資不高,因為她在小雯的日志中看到了這樣一句話:2000大元,可以吃一頓臺幫小廚的牛排嗎?劉偉第二天就去了臺幫小廚,自助西餐,38元一位;如果點牛排,59元,可以享受自助。這竟然是小雯奢侈的想法,讓他心酸了一下。他后來也了解到,小雯家是小鎮(zhèn)上的,父親是工程兵,七十年代興修水利工程的時候,落下病根,腰間盤突出,不能干重體力活,轉(zhuǎn)業(yè)到地方,在彈簧廠工會工作。還有一個弟弟,剛上大學(xué)。劉偉很容易就想到了小雯的生活,甚至推演了小雯的性格,長女,過早承受家庭壓力,有自卑感,也內(nèi)斂。后來結(jié)婚發(fā)現(xiàn)自己判斷還挺準(zhǔn)確,小雯很少主動聯(lián)系人,通話記錄中,都是已接電話和未接電話,打出電話很少。
他在聽到傳言后登錄電腦發(fā)現(xiàn),小雯電話的確有些異常,在她很少打出的電話中,周老出現(xiàn)的頻率增高了,一個月三次,而且都是他不在的時候打的。
離開電腦之后,他來到小雯身邊,小雯在織一個小衫,開領(lǐng)很小。
“你最近和周思毅有聯(lián)系嗎?”劉偉問。周思毅就是周老。
“最近?沒有?!毙■┱f著,舉起手里的毛衫看了看,接著織。
“商場什么樣的都有,別織了。”劉偉奪過毛衫說。
小雯仰著臉看著他,半天才說:“你干什么?”
“我問你話呢?!眲ヒ黄ü勺抡f。
“不是回答你了嗎?沒聯(lián)系?!毙■┠闷鹈澜又?。
“你五天前還給他打過電話?!眲屵^毛衫扔到沙發(fā)上說。
小雯吃驚地看著她,半天才說:“五天算最近嗎?”
劉偉愣了一下問:“你找他什么事?”
“聊天?!毙■┖敛华q豫地回答。這讓劉偉有些措手不及。他惱羞成怒,喊了起來:“聊天,你都畢業(yè)幾年了有什么好聊的?”
小雯沒回答這話,拿過毛衫接著織。
“你給誰織的,這么用心?”劉偉的憤怒像堰塞湖,因為找不到泄洪口四處亂涌。
小雯眼睛看著前方,點了點下巴。前方是一面白墻,什么都沒有。
劉偉不耐煩地問:“怎么了?”
“我在織一幅畫,莫奈的《迷霧的早晨》,掛在那。”小雯笑瞇瞇地說。
劉偉猶豫是不是還進(jìn)行這個話題,不繼續(xù)該怎樣結(jié)束,他需要一個臺階讓自己在小雯面前體面地撤退。可是,《迷霧的早晨》,這題目讓他不舒服。他這才注意到沙發(fā)上有一本莫奈畫冊,拿起來瀏覽了一下,第一頁寫著:你要知道如何繼續(xù)。周思毅題贈。劉偉那有些熄滅的憤怒終于洶涌而來,他一把摔掉畫冊,呵斥道:“又他媽周思毅,你們到底什么關(guān)系?繼續(xù),繼續(xù)什么啊?”
小雯站起來,問:“你在說什么?。俊?/p>
他看著小雯的額頭,光潔明亮,像是總有一束光打在發(fā)際之下。她會說嗎?她不會,頂多就是“哦”“沒有”之類,他早就明白。當(dāng)時他以為這樣的回答是生活簡單干凈,現(xiàn)在他才意識到,這是掩蓋秘密的武器,像白雪掩蓋垃圾一樣。
“你和他什么關(guān)系?”劉偉指著畫冊上周思毅的名字問。
“導(dǎo)師?!毙■┱f著,轉(zhuǎn)身往臥室走,被劉偉一把拽住。小雯顯然憤怒了,她回頭瞪著劉偉,劉偉從沒有見過小雯這種眼神,他從中看到了不耐煩、質(zhì)疑,甚至鄙視。他在小雯的眼神中看到了鄙視,這讓他徹底瘋狂了。
“告訴我你和他什么關(guān)系?”劉偉又拽了一把小雯。
小雯看了他一眼,甩開他的手,繼續(xù)往臥室走。劉偉一把拉過小雯,小雯沒站住,一下子倒在茶幾旁。小雯尖叫了一聲,站起身就向他撲過來,他對這種動作太陌生了,包括小雯的尖叫。他從來沒有想過,一個電腦上只有花花草草的女人,能發(fā)出這么銳利的尖叫。這尖叫刺激了他,讓他找到了一種深埋心底的快感,像是從另外一個男人身上拔出刀子。他一巴掌甩過去,尖叫聲又響起來,他看見那把刀子的寒光,從小雯的頭頂一閃而過。他又甩過去一巴掌,小雯倒在地上,沒有吭聲。他以為小雯死了,這讓他緊張,他剛想蹲下看看,小雯又站起來了。小雯沒有反撲,也沒有尖叫,而是搖搖晃晃向臥室走去。
“真他媽的,告訴我你們什么關(guān)系?”劉偉咆哮著。
天徹底暗下來,房間的一切隱沒在黑暗中,臥室門砰一聲關(guān)上了。
4
你要知道如何繼續(xù)。繼續(xù)什么?繼續(xù)兩性關(guān)系,還是繼續(xù)畫畫?小雯拒絕給他明確的回答。小雯不反抗,不爭辯,不解釋,這讓他無法繼續(xù),甚至無法就此中斷。
小雯覺得沒什么可反抗的。她其實也需要知道如何繼續(xù)。她在知道劉偉翻看她的電腦時就考慮這個問題。兩個人相愛的基礎(chǔ)是因為電腦里沒存黃片,沒有曖昧的聊天記錄,這樣的婚姻基礎(chǔ)像冰面上建別墅一樣。她已經(jīng)沒有耐心論證這個建筑的合理性。她宿命地看到了冰面的裂縫,要么一起陷落,要么一起逃遁。一起,她還是想一起,這是她的宿命。
現(xiàn)在,劉偉讓他看到,宿命本身也是巨大的冰面,并且,劉偉揮拳把冰面砸出了裂縫。真的要繼續(xù)嗎?和這個婚姻一起毀滅,或者逃出去,找一條生路?她想起境美美術(shù)館老板郝磊,他們對面而坐,郝磊對她說:“我們之間應(yīng)該有一個真實的擁抱?!?/p>
真實的擁抱,兩個人摟在一起就叫真實的擁抱嗎?她和劉偉之間甚至都沒有真實的擁抱。他只是一個有可能陪她到老的人,她按照合約忠實于他,她這個48公斤體重、腰圍一尺八、高1米65的身體,只能讓這個叫劉偉的人撫摸,做性事,包括擁抱。他們雙方有責(zé)任和義務(wù)讓對方舒服,有快感,共同搭建一生不倒塌的婚姻。如果不往深處追究,小雯能做到,她愿意繼續(xù)。但現(xiàn)在劉偉質(zhì)疑了,他也在質(zhì)疑他們之間擁抱的真實性。該告訴他嗎?她不認(rèn)為夫妻之間的擁抱必須真實。
她看著劉偉,他凜冽的眼神充滿了疑心,但他們?nèi)匀蛔鰫哿耍眯挠种?jǐn)慎,他們都很努力,似乎肉欲的狂歡能夠挽救完美。又似乎,用肉體證明他們之間的愛情像劉偉射出的精子一樣,真實存在。
做完之后,他們擁抱在一起,像平時一樣。兩個身體充滿了鏈接的欲望。而小雯自己并不這樣想,這常讓她覺得自己被這個48公斤的肉體綁架了。
“這孩子是誰的?”丈夫胳膊動了一下,像平時一樣,這輕微的動作意味著丈夫累了,要睡了。小雯也像平時一樣,默契地想把頭挪開。但劉偉曲了一只胳膊,阻止了小雯。
小雯沒有依從劉偉,她覺得擁抱在一起探討這個問題太滑稽了。她打開臺燈,坐起來。劉偉的手還伸著,好像她的頭還躺在那里一樣。那真是一雙優(yōu)美的手,細(xì)長,柔韌,指甲呈扇形,皮膚白皙,充滿質(zhì)感。這只手完全可以和蒙娜麗莎的手相媲美。
“我的手指能夠十三個音節(jié)。”劉偉最初和她在一起時,看見她注視他的手時,驕傲地說。
她應(yīng)該畫這雙手,他們相識之后,當(dāng)她拿起畫筆的時候,她畫下的是兩片樹葉,一個大,一個小,他們試圖靠攏,但是,那是兩片大小不一、品種不同的樹葉,它們長在各自的樹上。
劉偉看了畫后,不解地問:“我的手長成這樣?”
“在我眼里就是這樣。”小雯模棱兩可地回答。
“挺好看。”劉偉大大咧咧地說。
“這是你身上最值得驕傲的東西?!毙■┱f。
“不會吧?我還有更驕傲的?!眲膲牡乜粗■?,小雯笑了一下,給樹葉添上了一根瘦長的枝條。
5
“這孩子是我的嗎?”劉偉看著小雯的腹部,小雯轉(zhuǎn)了一下身子,好像要刻意遮蔽已經(jīng)微微隆起的肚子一樣。
“我是孩子的父親嗎?”劉偉拉過小雯,看著小雯繼續(xù)問。
小雯覺得這問題對腹中的孩子是一種傷害。她撫摸著柔軟的小腹,像是安慰孩子一樣。三個月了,新生命理直氣壯,不需要理由和答案,更不需要解釋。
小雯的沉默讓劉偉生氣了,他又想起了那個男人,這讓他心里一冷。萬一,萬一,這個萬一帶給他一種撲面而來的硝煙,他聞到了和他氣息相斥的另一個男人的味道。這個氣味如此囂張,海嘯一樣,把剛才耳鬢廝磨的那點恩愛席卷而去。
他認(rèn)定了還有一個男人,和他一起分享小雯的一生。他存在著,觸傷著他的驕傲和自尊,萬一呢?萬一這孩子是別人的,他的人生就全軍潰敗了。
“我是孩子的父親嗎?”這一次,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了。
小雯覺得很冷,她拽起被子,裹在身上,問:“你還想打我,是嗎?”
“我只想知道孩子是誰的?!眲ド贽q道。
“我和孩子,我們,想過不需要辯解的生活?!毙■┰俅喂o被子,說。
“假的?!眲タ粗■┠菑堖^于平靜的臉,心里想,“有什么好裝的,自視清高其實齷齪不堪,自命不凡其實淺薄無聊,我當(dāng)初怎么會看上這樣一個女人?那么多溫暖的女人我都錯過了,命運啊,我要去找那個男人,我要讓她翻過去打自己的臉。”
6
郝磊這幾天右眼一直在跳,左眼跳財右眼跳災(zāi),這使他有些心悸。他很后悔那天酒后和劉偉開那個玩笑,其實他也是聽人說的,幾個人議論劉偉夫婦的時候都說,劉偉艷福不淺,能找這樣的老婆。旁邊就有一人說:別會是二手貨吧,聽說和導(dǎo)師關(guān)系不錯。這說法讓他們都覺得過癮。小雯是二手貨,這樣和劉偉在一起他們才平衡;如果小雯沒缺陷沒毛病,就這么跟了劉偉,他們實在難以忍受。郝磊想起他約小雯一起喝茶,他提出跟小雯擁抱一下,小雯想了想,說:“我們不是那種可以真實擁抱的人。”
什么叫真實擁抱?在郝磊看來,這就是拒絕。本來特別簡單的事情,兩個人,把手搭在對方肩膀或者腰部,兩個身子貼在一起,就是擁抱,這并不難做到,他至今和多少人擁抱過了,女人,甚至男人也不少,都是真實發(fā)生的,到小雯這里,他們成了不能“真實擁抱的人”。咬文嚼字,酸腐矯情,她和劉偉就能真實擁抱了?劉偉什么東西啊,一個程序員而已。
生氣歸生氣,但郝磊想起那天劉偉的眼神還是有些懊悔。這個玩笑對劉偉這樣的人來說,可能有點大。他想補救一下,或者說,想看看小雯過得到底怎樣,就約了幾個朋友找劉偉打麻將,想探探風(fēng)聲。
他們到時,小雯正在嘔吐,趴在抽水馬桶上吐得臉色發(fā)紫。劉偉蹲在旁邊,輕輕捶后背。
“行,還算禁得起考驗?!焙吕谙搿P睦锼崃锪锏?,嘴上還是開玩笑說:“怎么著,有喜了?巧了,今天算是給二位祝賀了?!?/p>
“怎么著,打幾圈?”劉偉沒接這個話茬。問了一句,轉(zhuǎn)身給小雯端過一杯水。小雯接過水就向臥室走去。
“嫂子,陪我們哥幾個坐會兒吧,跑什么啊?”郝磊沖著小雯喊。
“我有點不舒服,你們玩吧?!毙■┱f完就進(jìn)了臥室。
郝磊盯著臥室門看了一會兒,棕紅色木門,普通又老氣,郝磊覺得小雯有什么東西粘在門上了。
“演吧。”劉偉看了郝磊一眼,暗暗說了一句。他想起小雯回答郝磊的話:“我們不是適合擁抱的人?!边@小子,打過小雯的主意,可他還要裝著不知情。他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郝磊告訴自己小雯和導(dǎo)師不錯,很有可能出于嫉妒。這想法讓他興奮了一陣,這意味著小雯是清白的。他心情爽朗了一下,放下麻將桌,燒了一壺水,招呼大家坐下來。郝磊在沙發(fā)上沒動,他在翻看莫奈的畫冊,那本署有周思毅名字的畫冊。
“要知道如何繼續(xù)。有意思。”郝磊說。
劉偉的憤怒又回來了。是啊,郝磊在他和小雯的生活中,安插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真實存在,怎么可能輕易帶走呢?他沒有再招呼郝磊。在一個知道自己老婆隱私的男人面前,他沒有底氣了。
“小雯,小雯,過來給哥幾個倒杯水?!眲フ泻舻?,“開始了。”他心里想。
過了一會兒,小雯拿著一本《孕婦須知》出來,坐在劉偉身邊。
“一條龍,嫂子,你往這一坐我的點真正?!焙吕谕频孤閷⒄f,沒有注意到劉偉陰著臉。這一把劉偉輸了90元,他不在乎錢了,在不知道小雯和周老之前的事前,他在乎他生命中的一切,包括錢,現(xiàn)在,他只在乎那個依附在小雯身上的,另外一個男人的氣息。他必須從小雯身上挖走那個男人。他一把扯過小雯的書,扔到沙發(fā)上,說:“輸輸輸,離我遠(yuǎn)點。”
氣氛一下子緊張了,郝磊沉吟了一下說:“兄弟,不至于吧,這把,算了?!?/p>
“別,我就看她拿本書堵心?!眲ゾ徍椭Z氣說。
小雯已經(jīng)站起來,準(zhǔn)備離開。
“你坐下?!眲ッ畹?。他用眼角掃著小雯,其實心里愛恨參半??伤2幌聛恚皇窃谡勰バ■?,而是折磨給另外一個男人看。他要讓那個周老知道,是他的侵犯,讓小雯在受罪。
郝磊絕望了,他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他再也無心打牌,借口有事要走,劉偉說:“玩都玩不痛快。”
郝磊想了想,對劉偉說:“哥們,有些話只是玩笑,男人不能連一個玩笑都擔(dān)不起啊。嫂子是好女人啊?!?/p>
“不是好女人你能勾引她嗎?”劉偉心里說,回?fù)舻溃骸肮芎米约旱南掳肷戆伞e人老婆少操心?!?/p>
7
“我想出去玩玩,也許兩三天回來,也許五六天,也許,我再也不回來了。別多想,我不去泡妞,不插足別人家庭,也不會和什么周老李老瞎勾搭,我就是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清靜一下。我已經(jīng)無法忍受了。我覺得周圍人都是我的敵人,都在騙我,包括我的妻子。我覺得自己每天生活在虛偽的花言巧語中,愛情給予我的一切幻想都隨愛情一起消失了。我變得冷漠暴躁,面目全非。我不愿看到自命清高其實虛偽鄙俗妓女不如的樣子,你其實欺騙了我的青春和愛情,葬送了我的將來,這一切只有你最清楚……”
小雯下班回來,看見壓在《孕婦須知》下的紙條,她看完紙條,默默坐在沙發(fā)上。她很想流淚,但是,眼淚像是手中的茶具,沒有水。需要解釋嗎?他們的婚姻需要解釋嗎?然而生活能解釋得清嗎?即使單純?nèi)缢蛯?dǎo)師之間,他們只是師生,高師與愛徒,他們之間惺惺相惜的是顏料鋪向畫布的淋漓和自由,是別人不能體悟的才情。這么簡單,特別簡單。簡單得像她剛剛灌入茶壺的清水。但是,劉偉不信。劉偉身邊的人也不信。不信她過著不需要解釋的生活,他們把她的生活攪亂了。
劉偉也攪亂了自己的生活。
已經(jīng)亂了的生活,猶如放入劣等茶葉的水啊,喝了,不情愿;倒掉,舍不得。
還有孩子。孩子已經(jīng)胎動了,總是出其不意地踢她,撫摸她,提醒媽媽,他或者她已經(jīng)存在,正在往人世奔走,媽媽要等著,要幫著孩子一起行走。
“孩子?!痹趧ゴ蛩?,她就有了去意??珊⒆泳褪窃谒淮虻牡诙?,讓她嘔吐了。這是孩子在提醒她?是吧,她認(rèn)為是。她幾乎看見了孩子在自己的子宮中緊張又恐懼的樣子,孩子該多么害怕啊。她怎么能讓孩子害怕?她怎么能不要孩子?她選擇了沉默,等著孩子的來臨。
孩子生下來一目了然。她心里有底。但她沒想到劉偉這么沒底,他甚至沒有耐心等幾個月之后看到生龍活虎的真相。她想起了周導(dǎo)在知道她將和劉偉結(jié)婚后說的話:“你有必要再考慮一下嗎?”
是的,也許當(dāng)初真該再考慮一下。也許,不是也許,事實已經(jīng)證明,劉偉和她不是一種人。劉偉也是簡單的人,這是她當(dāng)初選擇他的理由,但現(xiàn)在她發(fā)現(xiàn),劉偉的簡單不能對抗復(fù)雜,甚至不能接受復(fù)雜。而她不是,她的簡單就是從復(fù)雜的生活中走出來。她的父母就是再婚家庭,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兩個孩子,每一天都有很多需要反復(fù)解釋才能順利度日的事情,甚至眼神、表情、肢體動作、米飯的色澤,都需要反復(fù)解釋。她厭倦了充滿解釋的生活。
和她比,劉偉很簡單,家庭簡單,父母高級知識分子,在外地,他一個人在北京。他編程,她畫畫,兩個人一起做燉豆腐。他們都懶得出去吃。她以為他們能一直這樣簡單。她還畫了一幅畫,題目叫《不需要解釋的生活》。劉偉看了,一笑。她以為他懂了,現(xiàn)在才知道,他不懂。這意味著,她和劉偉之間,不是愛情。這想法讓她感覺太荒涼了。這種荒涼甚至淹沒了她的恐懼。
她已經(jīng)感到了恐懼。夜里,不止一次,劉偉撫摸她的喉嚨。有一次,劉偉喝多了酒,睡在沙發(fā)上。她弄不動他,就自己回房睡了。夢中,她聽到了磨刀的聲音。她悄悄起床,看見劉偉躲在廚房里,真的在磨那把他們從夜市買來的菜刀。他們結(jié)婚的那段時間,正趕上奧運,超市不允許賣菜刀。他們就用剪刀剪菠菜、豆角、豬肉片。她覺得那時候他們炒的菜特別香。后來,他們晚上逛夜市,看見了這把菜刀,23塊錢,其實20塊錢就可以買,但他們沒有還價。那時候,用一把菜刀切韭菜是他們最美好的人生理想。這個理想值這些錢,太值了。
現(xiàn)在,劉偉在磨菜刀。她渾身發(fā)抖。她想鎖上臥室門,但她擔(dān)心驚動了劉偉,只好悄悄回到床上,她一夜未睡。孩子像是感應(yīng)了她的恐懼,也格外活躍,伸胳膊伸腿,輕輕踢她,撫摸她,她的肚皮上不時隆起小小的鼓包,像神話里的小蘑菇,這開一朵,那開一朵,有時是上腹,有時是左肋。她覺得孩子在跟她捉迷藏,一會兒躲到樹后,一會兒藏在檐下,她甚至聽到孩子細(xì)微的呼吸,遙遠(yuǎn)得如佛音一般,從毛細(xì)血管里隱隱傳來。
“哦,孩子,我的孩子。多么美好啊,讓這所有的傷痛見鬼去吧,孩子不需要解釋,孩子也是最好的解釋?!本彤?dāng)丈夫被魔鬼纏身,她和孩子一起,解救迷失的丈夫吧。她躺下去,聽到外面有異樣的聲音,一驚,又坐起來。是丈夫睡覺的呼嚕聲。孩子也好像累了,在她腹中一動不動,她沒有困意,拿過《孕婦須知》繼續(xù)看。
8
劉偉在外面轉(zhuǎn)悠了一天,最后找到郝磊,郝磊也想找他,向他解釋一下,那天就是一個玩笑。
“都在騙我?!眲バ睦镎f,“我當(dāng)然也希望那是個玩笑,可他媽我真感到了那個男人的存在,那個周導(dǎo),他在?!彼趯懴履切┰挄r,覺得終于在小雯面前做了一回男人,但當(dāng)他冷靜下來,他又那么害怕小雯離去。他可以恨她,報復(fù)她,但不能離開她。
“喝兩杯?”郝磊打開冰箱門,拿出華生香腸和花生豆,問劉偉。
劉偉吸了一口煙,沒說話,郝磊就找出一瓶御河春白酒,兩個玻璃水杯,一人半杯。劉偉撩了一下眼皮,突然拿過郝磊的酒瓶,把酒杯斟滿了。郝磊看他意在取醉,心里頓時有些不屑。郝磊在社會上混久了,在他眼里,凡借酒澆愁的男人,多不夠老練,且高估自己,后來他看到一句流行語:你配不上自己的苦難。說這種人挺合適。
劉偉先喝了一大口,顯然他并不常喝酒,下咽的時候眉頭緊皺,咽下去之后使勁捶著胸口。
“男人都高估了酒醉的功力,其實喝酒不能解決任何問題?!焙吕谡f,“大家都是開玩笑。我跟我哥們之間經(jīng)常這樣?!闭f著他演示了一下,沖著收銀臺旁一位服務(wù)生喊:“哎,劉,哪天把你媳婦帶來,讓哥們開開眼?!?/p>
那位叫劉的男人揚起手說:“去你的吧,你先讓嫂子給我養(yǎng)養(yǎng)眼?!?/p>
郝磊沒再接劉的話,而是回身對劉偉說:“男人之間,說話捎帶著女人,這都是正常的。哥們,你這樣對小雯可就不夠爺們了。”
劉偉已經(jīng)喝下大半杯酒,臉通紅,他又緊皺眉頭,咽下一口酒,說:“郝哥,不瞞你說,我做程序員這些年,把女人都看透了,別看那些人出來光鮮亮麗,說話跟人似的,背地里都特別齷齪。我能登上任何人的電腦,我他媽真討厭我竟然有這種能力。”
“你……也能登我的電腦?”郝磊吃驚地問。
“我對男人不感興趣,我是異性戀。”劉偉認(rèn)真地解釋說。郝磊想笑,忍住了。
“不過,”劉偉神秘地看著郝磊,故意停頓了一會兒說,“我知道你參加了一些活動。”
郝磊沒接他的話茬,他參加的活動多了,不知道他說的是哪一項,不敢貿(mào)然接茬。
“這世界真禁不起偷窺?!眲ゾ趩实卣f,“到處都是垃圾?!?/p>
郝磊想辯駁,又覺得劉偉只是需要發(fā)泄一下。他舉起杯子,跟劉偉碰了一下,劉偉端起杯子,又赤眉瞪眼地喝下一口。
“小雯不一樣,小雯的電腦是干凈的?!眲フf。
“你是先看了小雯的電腦才決定跟她談戀愛的?”郝磊問。
“沒錯。就那次咱們一起吃飯,她喝多了,沒心沒肺,我就好奇,登錄了她的電腦。就是花花草草,各種繪畫理論,她自己的照片文字資料,聊天記錄?!眲ズ鋈惶魬?zhàn)似的看著郝磊說:“我知道你追過她,跟她要一個擁抱?!?/p>
“我操?!焙吕谝幌路畔戮票?,說,“哥們,你這也太他媽不靠譜了,你用放大鏡看世界,全他媽是細(xì)菌。你自己就那么干凈?沒擼管?在小雯之外沒想過別的女人?”
“我承認(rèn)我不完美,我也有下流的想法,可我都沒有付諸行動。”劉偉辯解道。
“小雯和周導(dǎo)之間,也就是師生關(guān)系,也沒有付諸行動,就是大家開玩笑,開玩笑你懂吧,像我剛才跟我員工一樣。”郝磊說。
“他們不一樣?!眲ゴ诡^喪氣地說。
“他們怎么不一樣了?你看聊天記錄了?”郝磊不耐煩了,甚至想到自己的電腦也被這樣的網(wǎng)絡(luò)高手偷窺,心里不免惡心。覺得眼前的劉偉猥瑣,下作,像科幻電影中的小丑一樣。落在這種人手里,真委屈了小雯。
“我懷疑孩子不是我的。”劉偉沉默了一會兒,委屈地說。
“這問題可就嚴(yán)重了。哥們,這可不是開玩笑,你有什么證據(jù)?”郝磊已經(jīng)沒有耐心了。
“沒證據(jù)。不錯,我來之前又看了他們之間的聊天記錄,沒有證據(jù)。他們好像一個多月沒聯(lián)系了?!眲サ吐曊f。
“操,劉偉,你這太不地道了,動不動就監(jiān)控。你這么折磨小雯就是因為懷疑孩子不是你的?”郝磊問。
“是?!眲フf。
“我靠,別怪我沒耐心,這要是你的孩子呢?你對得起孩子嗎?就他媽真是周導(dǎo)的,你也不能這么對待一個懷孕的女人。別怪我不客氣,我還真看不起打女人的男人。咱今天把話撂這,你要是再這么對待小雯,別怪哥們不客氣?!焙吕谡玖似饋?,來回溜達(dá),店里的伙計也注視這邊的動靜,有幾個想過來,被郝磊制止了。
“你情緒這么激動,你跟小雯什么關(guān)系?”劉偉問。
“朋友,就一般朋友,一般朋友我都看不慣。說真的,我要真和小雯有什么關(guān)系,我早就收拾你了。聽我的,趕緊回家,照顧小雯。我敢打包票,你說的那下三濫事,小雯干不出來,這孩子是你的,就是你的?!?/p>
劉偉走了之后,郝磊一口干了杯中酒,長出一口氣,說:“真他媽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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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郝磊那出來,劉偉的心是柔軟的。孩子不可能是別人的,這他其實知道,小雯怎么會跟別人懷孩子呢?她怎么會?想到這里,他加快了步子,希望早一點回家,他會檢討自己,輕手輕腳照顧小雯。但是,當(dāng)他打開房門,看見小雯扭曲著身子睡在沙發(fā)上,他突然感到失望。他又一次聞到了另一個男人的氣味,他覺得那個男人在,在小雯的氣息里。
他一把拽起小雯,小雯睜開眼,茫然地看著他。小雯的臉上有了孕婦常有的黑斑,呈蝴蝶狀沿著鼻翼散開,往日的美麗不復(fù)存在,連嘴里的呼氣都有了一種俗家女人才有的酸腐氣。
“這孩子是我的,又怎么樣呢?”劉偉惡毒地想。他彎下身子,撫摸小雯的眼睛,那眼睛不時晃出他的面孔,時大時小,有時又突然隱去,像是藏匿起來。他又撫摸那層暗褐色的蝴蝶斑,一個女人,也只有為孩子才能不在乎自己的容顏吧。她是為我的孩子才忍受這么迅速的衰老和丑陋嗎?小雯一動不動,定定看著他,看得他有些得意。他又撫摸小雯的肚子,已經(jīng)八個月了吧,肚子滾圓,肉皮被撕裂出密密麻麻的妊娠紋,像粗糙的春耕土地。他突然就想到了土地,這肚子已經(jīng)徹底失去了往昔的柔滑溫潤,變得像久旱的土地一樣粗糲。他意猶未盡,繼續(xù)往下?lián)崦?,一邊看著小雯。小雯的眼神從開始的茫然,漸漸變成了恐懼。她流出了眼淚,開始掙扎。劉偉突然壓下去,絕望像超重的拉沙車,突然翻車了。小雯號叫起來,沙發(fā)上一片水漬。
事過多年,小雯印象最深的,是那天的云彩,大朵大朵的云彩,在天空漫漶,像是無數(shù)墮胎嬰靈的魂魄,來不及降落,又匆匆回到了虛無中。有一次,小雯在虛云禪林,看見有人在為墮 胎嬰靈供牌位,她想起了在她肚子里活了八個月,卻沒有謀面的女兒,淚流滿面,低聲念著地藏菩薩摩訶薩,祈愿自己的女兒能離苦得樂。
那一天,劉偉把她送到醫(yī)院,醫(yī)生診斷胎盤早剝,孩子大人只能留一個。家屬需要簽字的時候,劉偉一直哆嗦,手拿不住筆,是醫(yī)生幫他簽上了劉偉的名字。
小雯已經(jīng)停止了呻吟,蒼白的臉上汗珠滾滾而下。小雯在被推進(jìn)手術(shù)室的時候,突然仰起頭,她瞪著一雙大眼睛注視著他。他恐懼地望著小雯,看到了自己不可救贖的罪惡。
兩個小時的手術(shù),他在這兩個小時中走過了自己全部人生。醫(yī)生告訴他,大人保住了,但是女兒沒有了。他從醫(yī)生手中接過孩子,八斤半,胖得像花骨朵一樣。修長的眉毛一直延伸到鬢角,像小雯一樣烏黑的頭發(fā),挺翹的鼻梁也是小雯的,他撫摸孩子細(xì)嫩的小臉。他碰到了孩子的小手,那雙手細(xì)長,指甲呈扇形朝外翹著,充滿質(zhì)感。
“我的手能夠十三個音節(jié)?!碑?dāng)年他跟小雯吹噓時,小雯復(fù)述這句話時的腔調(diào)聲若在耳畔。
他把孩子的小手放在自己手心,輕聲叫了一聲:“女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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