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下文學創(chuàng)作一天天地走向技術化,碎片化,一個缺失精神的物質世界,遠離生活的在場,導致文學失去真實的意義。二〇一八年《海燕》第一期,刊發(fā)青年女作家呂仁杰的《盛京將軍依克唐阿》,這是一篇值得關注的文化散文。
作家呂仁杰的創(chuàng)作,近兩年發(fā)生暴風雨般的裂變,一改過去女性的抒情,瑣碎的生活記錄,缺少文本的構筑。蛻變是痛苦的事情,改變自己的寫作態(tài)度,與原來完全不同,這無疑是一次生與死的搏殺。脫胎換骨的革命,對于一個年輕的女作家,所有的一切,必須重新開始。
作家一頭扎進歷史的寫作,進行實地考證,不是書齋里的梳理,從檔案中扒出資料,截取一段,進行煽情的書寫。作家沒有沿襲報告文學、紀實文學的翻版。時間可以湮沒歷史,歷史是時間凝固的一部分。在大量田野調查的基礎上,經(jīng)過情感的冶煉,從中攝取出思想的火焰,燃燼時間中的霉味,爆發(fā)出光芒。作家著重收集新材料,探尋過去未被人發(fā)現(xiàn)的線索,通過口述和實地調查,與檔案史料中的狀態(tài)環(huán)境下的研究相比,田野工作主要于實地進行。八〇后的女作家中,大多以抒發(fā)私有制的情感,造作的傷感,失去生活的真實和獨特性。
呂仁杰是新生代的寫作者,她不受當下的環(huán)境影響,以新的角度,新的視野,表現(xiàn)歷史中的每一個人物,在時代中所處的位置。選擇歷史的寫作,是與原來決裂,背道而行,她內心是真誠的。作家情感的每一次搏動,源自于精神的涌動,推出的一種力量。作家的寫作和年齡格格不入,從過去的模式中沖出來,需要大勇氣,新與舊的碰撞,不是一般寫作者能把握住的。要有足夠的耐心和信念,閱讀的積累,思想的尖銳。
在沈陽這座古老的皇城,呂仁杰從齊魯大地,來到東北邊疆重鎮(zhèn),做一次文化的探索。尋找老建筑是痛苦的事情,隨著時間的流逝,城市發(fā)生巨大的變化,很多的建筑只有文史上記載。建筑是重要的媒介,對它的回憶,意味著對歷史的反思。當她站在舊地,“這樣氣派的建筑,有一種逼人的震懾力,表現(xiàn)主人在這座城市的重要性。牌樓后面為一組對望的石獅子。它們具有兇猛、美麗、長壽的特點,因而有了權力和吉祥的象征意義。獅子這個獸中之王,自然也和其他動物一樣,到了中國以后逐漸被利用,根據(jù)它的兇猛性格,賦予特殊的使命?!爆F(xiàn)代化的街道,大幅的廣告牌,奔跑的車流,高聳大的大廈,回憶資料上的記載,現(xiàn)實社會發(fā)生顛覆性的巨變。盛京將軍依克唐阿過去這座城的統(tǒng)治者,現(xiàn)在很少有人提起,時間的塵埃封蓋。一個年輕的女作家,要用文字恢復昔日的情景,從歷史的縫隙中觀望,尋找當時的真實,而不是經(jīng)過傳播、扭曲、變形的東西。她在資料中的查閱,為田野調查做好前期的鋪墊。來到實景地,將資料的文字揉碎,然后在這塊土地結合,重新建一個新的建筑。“時間是無情的,依公祠只有在文獻檔案中可以查閱,從老圖片中看到當年的氣派。翻開沈陽的歷史,盛京將軍依克唐阿是不會被湮沒掉的?!边@不是觀光旅游,翻來覆去的回鍋,是要付出艱苦的代價。
呂仁杰是作家,為了對歷史做出價值判斷,在場絕不是尋找懷舊的浪漫,將自己的每一個文字,掛上紅花綠葉,拍幾張風景中的美人照發(fā)往論壇,炫耀自己在接觸老建筑。面對真實的歷史,記憶打開大門,讓保存的資料帶著時間的霉味,一路高速奔跑而來。它在陽光的吹拂下,剝去生長的苔蘚,在歷史的點位歸根。德國哲學家本雅明指出:“記憶一定不能以敘述的方式進行,更不能以報道的方式進行;而應以最嚴格意義上的史詩和狂想曲的方式進行。要將鐵锨伸向每一個新地方;在舊地方則向縱深層挖掘?!北狙琶鞯乃枷腓F鍬,開挖出埋藏的記憶,讓它回到陽光下,清風中復蘇。這不是無效的勞動,卻是一次艱難的整理和修復過程。
站在遺址的空間,鉤出時間深處的蹤跡。進入深層的研究,在過去和現(xiàn)實相逢后的密謀下,重新用文字恢復昔日的輝煌。阿萊達·阿斯曼指出:“那么記憶就是指向后方,穿過遺忘的帷幕回溯到過去。記憶尋找著被埋沒、已經(jīng)失蹤的痕跡,重構對當下有重要意義的證據(jù)。”從歷史中找尋,不是為了安慰,是提供自己來歷和身份認同的一種信息。
一個作家走得越遠越孤獨,因為看到的東西超出現(xiàn)實,不會迎合世俗人的眼光。作家要忍受寂寞,各種嘲諷和謾罵。只有在文字中,升起的情感燃燒一切的糾纏,這樣作家的作品永恒了。即使世界上有鐘表的機械時間,一年四季的自然變化,一座建筑也有時間,循著自己的軌道行走。時間之后的時間,女作家探尋老建筑,不是夸大張揚,宣揚自己要寫老建筑,借以發(fā)出隔靴搔癢的情感,貼上大文化的標簽。她沉下來,落盡浮躁,而是想看到歷史的真實。
呂仁杰的文字剔出注水的抒情,從每一個字中滲出素樸的詩意,生長深刻的思考,這是年輕女作家為數(shù)不多的。當建筑變成歷史的時候,時間已經(jīng)過去很久。主人公不在了,所有的一切化為前塵往事?,F(xiàn)代人修復這段時間,不僅是懷古憶舊,重要的是焊接斷裂的歷史。建筑保存過去的文化,還有時代的氣息,是連接現(xiàn)實和歷史斷裂處的橋梁。她的描寫如同建筑上的老青磚,一行行的排列,形成自己的敘述風格。
高維生,著名散文家,出版散文集、詩集三十余種,主編“大散文”“獨立文叢”等書系,現(xiàn)居山東濱州。